梁晓声:写出《人世间》,也写尽自己的一生
2022-05-30度公子
度公子
开年大戏《人世间》完结了,三代人的人生浩浩荡荡呼啸而过,留下的是长长的一串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追剧大军中有一位特殊的老人,每逢更新他都会准时守在电视机前,比任何人都迫切,尽管他对每个人物的命运都了如指掌。他就是《人世间》的作者梁晓声,周家老老小小的故事,大多都是他一家人的经历,每一帧画面闪过,记忆就在眼前变得鲜活。
梁晓声这一辈子啊,就是一部《人世间》。
01
《人世间》的故事是从一辆开往远方的绿皮车开始的,梁晓声的故事,也从这里开始。6岁那年,梁父响应国家号召,去大西南当建筑工人,每隔两三年,家人才得以短暂地团聚一次。从大西南的深山到哈尔滨,需辗转五六天,那是父亲独自一人的万里长征。
梁晓声的记忆中,父亲的印象少之又少,童年最刻骨铭心的就是母亲的辛劳和无力摆脱的贫穷。家里共5个孩子,梁晓声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人住在哈尔滨最脏乱差的板房区,胡同里总是阴暗的,仿佛“煙鬼的黑牙缝”。
父亲每个月工资64元,40元寄回家,自己留十几元生活,余下的攒着作路费。回不来的年头,他会让工友带点口信,工友心疼地跟母亲透露:“梁师傅舍不得买食堂菜吃,二分钱一块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父亲每月寄来的钱,都是梁晓声去邮局取,看着那些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毛票,他心里一阵阵难受。
但即便如此,这些钱还是不够一家人生活,母亲除了照顾老小,还得四处央求打零工的机会,多是些脏活累活,每个月能勉强挣得20来块,这是家里的救命钱。
那时梁晓声暗下决心,初中毕业后,但凡能有份工作,一定不读书了,为父母分担养家的重任。
贫苦时代,人生的困境就是如此具体。
02
在自传体散文《似梦人生》中,梁晓声说自己的父母皆目不识丁之人,“成文成系统的家风家训,是无从谈起的”,但父母始终是自己最崇敬的偶像。
再艰难的日子里,父亲从不会唉声叹气,他说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出息。而母亲总是对哥哥说:“家里的日子再难,妈也要想方设法供你读到大学毕业!”哥哥很争气,一直都是学校的尖子生,是公认的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好料子。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哥哥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母亲总是早出晚归,年纪尚小的梁晓声自然扛起了照顾弟妹和做家务的重担。
小学二三年级时,他的手就已经皴皴的,怎么都洗不干净。因为家里贫穷,三年级开始梁晓声就是班上的特困生,学校减免了他的学费,初一时,他享受着每个月7角钱的助学金,但这总让他活得很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表现,才算配得上这样的待遇。
哥哥高考那年,父亲回来了,两腮瘦到塌陷。那是头一次父亲服软:“我快干不动了,孩子们一个个都上学了,花销比以前大,我的工资却十几年来一分钱没涨,往后怎么办?”
大家明白父亲的意思,之后哥哥停止了高考的复习,去菜市场卖菜,有天他把自己一整天的收入两角几分钱,交给母亲,哭了。
梁晓声知道,这也是他未来的必经之路。但哥哥还是圆了大学梦,在放弃了几所保送的好大学后,他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那是母亲的愿望,她认为如果哥哥以后成为了铁道工程师,一家人就会住上漂亮的铁路员工房。
1962 年,哈尔滨底层人家出了一名大学生,十分轰动,梁晓声发誓也要好好学习,那个学期,他几科考下来平均九十多分,全家人都在盼着过上好日子。
一年后,哥哥学校发来的电报断了家人所有的梦想:“梁绍先患精神病,近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
家里围满了人,大家都在研究“精神病”跟“疯了”是不是一个意思。第二天,正在上课的梁晓声被老师喊到了教研室,他看到了哥哥和护送他的两位老师,哥哥已经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唯独记得学校。
两个月后,精神病院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把哥哥强行推上了车,哥哥被护送回来的那天,梁晓声牵着他往家走,哥哥一路上不停地问“:家里还有人吗?父亲是不是已经饿死在大西北了?母亲是不是疯了?弟弟妹妹们是不是成了街头孤儿?”梁晓声泪如泉涌。
03
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高中毕业的梁晓声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去基层连队抬木头。
兵团工作很苦,每个月能挣四十多元。哥哥的住院费每个月要八十几元,不吃不喝也不够,他只能在兵团尽力表现,能获得些重用总是好的,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唯一比较拿手的就是写作。
受哥哥的影响,梁晓声中学时代读了不少书:《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红字》……当时在兵团里,这算是人才了。
演讲稿、批判稿、甚至是小伙伴们的检查,他的文笔从没让大家失望过。兵团总部每两年会举办一次文学创作学习班,优秀的作品会被编辑到集子里,梁晓声的一篇短篇小说《向导》也被收录在内,正是这篇创作,改变了他的命运。
1974年,复旦大学在黑龙江招生,中文系创作专业就两个名额,招生办的老师翻阅了所有作品后,对这篇《向导》产生了兴趣,在“环保”这个词还没出来的时候,这部作品就表达出了批判滥砍滥伐现象的思想。
老师决定见一见这位叫梁晓声的青年,从佳木斯到哈尔滨再到黑河,辗转到他们所在的兵团时,已是四天后。此时梁晓声正在扛大木,团部通知他去招待所。
眼前风尘仆仆的人,自称是复旦大学的招生老师,梁晓声没觉得有什么惊喜:“负担大学?什么负担?”
当时北方的青年,对南方的大学,知之甚少。这次见面,唯一让梁晓声开心的是,这人竟然跟他谈文学。
04
“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刘欢演唱的这首《心中的太阳》,是根据梁晓声的小说《雪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的主题曲。
1977 年,毕业后的梁晓声被分配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当文学编辑,正式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在一间11平米的宿舍里,他一住就是 12 年,写就了《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年轮》等作品,大多都是知青题材,梁晓声也成为了知青文学的代表。
上世纪90年代之后,人们顺着潮流的方向飞奔,不再沉迷于旧日情怀,知青文学失去了生存的土壤,很多同时代的作家开始转型,梁晓声也一样,他写起了批判性的文章。
无论是纪实的,还是虚构的,他的作品总是为弱者发声。虽在大众眼里,梁晓声早已功成名就,但他没有“优越感”,他的愁苦依然是具体的、迫切的。
早在刚参加工作时,他每个月的工资 49 元,20 元寄给父母养弟弟妹妹;大哥的医药费是无底洞;父母身體不好,他把二老接到北京来照顾……庞大的开支全靠梁晓声写小说挣稿费,时多时少。拍电视剧《年轮》时,对方只给了他一台彩电,虽是稀罕物件,但不能吃不能穿。
受90年代下岗潮的冲击,弟弟妹妹全都失业,几个孩子要读书,几个家庭要生活,梁晓声全承担了下来。长期的熬夜写作,肝病、胃病、心脏病也找上了门,虽后来的稿费提高,但生活的忧患总是接踵而至,那么多的债窟窿堵也堵不过来。直至今日,梁晓声都保持着最简单的生活,平价朴素的穿着,蔬菜、稀饭、疙瘩汤就是一日三餐。
用今天的价值观来看,这活得太累,但这也是那一代人普遍的担当。那种对父母的体恤,对兄弟姐妹的关照,对弱者的同情,都是当下很多年轻人所不能体会的。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社会,人生本就是一堆责任而已。”梁晓声说。
05
2010年,梁晓声打算写一部知青年代的长篇小说。
在以往同类型的作品中,作者都是书写他们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的遭遇,但那些留在城里的年轻人,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中的很多人虽在体制内,但也只能勉强求生,做清洁工、当服务员、卖馄饨炸油条或者像梁晓声的弟弟那样,在酱油厂干体力活。他们是沉默的、孤独的、不被关注的,但他们不应该被遗忘。当梁晓声说起自己的创作意图时,朋友连连摇头:“不要写那么长,最好写二三十万字,好定价、好销售。你写那么长的小说,今天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谁买谁看?”
但他很坚持:“我年纪这样大,还想着我这本书应该怎样写,人们到底喜欢看什么,能印多少册,能得多少稿费,那太悲催了。”60岁那年,梁晓声开始了马拉松式的写作,每天早上削好一筒铅笔,铺开一沓400个字的稿纸,低头伏案十几个小时。
刚开始,他连标点符号都标在方格里,渐渐的颈椎病越来越严重,眼睛花了,手不听使唤了,字也没法写到格子里去了,常年的焦虑也让他头发脱落,越发“鬼剃头”。写到最后一部时,梁晓声被检查出胃癌,医生建议他做全部切除,防止扩散。从医院回来的途中,他决定保守治疗,一定要把小说写完。2017年底,小说出版,前后修改了3稿,115万字。
故事主人公周秉昆是以梁晓声的小弟弟为原型,在电视剧后期制作时,梁晓声最大的愿望就是小弟能看到,可惜去年,小弟去世了。亲人的离去让一张张老照片成为永远的念想,令梁晓声无比遗憾的是,他们一家人,连一张全家福都未曾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