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资源的影像符码重构与当代阐释

田晓璇 张晏滋

近年来，追光动画①的作品类型较为多元，其中有本土化的纯原创作品《阿唐奇遇》《猫与桃花源》，有民俗文化与神话传奇结合的影片《小门神》，还有改编自民族语境下的经典传说《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缘起》《白蛇2：青蛇劫起》。从这几部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追光动画在视觉上主打东方美学风格，同时在叙事策略上亦注重对精神话语的当代阐释。《白蛇：缘起》改编自千年传诵的民间传说，除了呈现古典唯美的画面质感，影片将叙事时空向前推进五百年，叙说白娘子与许仙在断桥之上一见钟情的因果缘由，衔接了大众所熟知的《白蛇传》的故事。而《白蛇2：青蛇劫起》没有延续复刻我们熟知的故事情节，而是以小青的视角为依托，重新建构了一个全新的修罗世界。《白蛇2：青蛇劫起》的剧情主要围绕修罗城渡劫、无池问因果、黑风洞鏖战、如果桥求生等四个恢弘壮阔的场面进行，作品的整体风格也由原本的缥缈仙侠风转变为都市科幻色彩。从目前追光动画出品的六部动画长片来看，每部作品在情节框架上都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但是在人物、形式、主题等方面却有共通之处，本文将逐一进行分析。

一、人物塑造：“中国元素”的符号性呈现

追光动画擅长用艺术的手法为传统文化注入新的生命力，创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凸显中国元素的符号性意义为考量，力求实现中国元素与人物形象的协调和融洽。在追光动画的首部作品《小门神》（2016）中，寻找自身价值的门神郁垒和神荼，就是我国民俗文化的代表性人物，门神是民间信仰的司门守卫之神灵，也承载着百姓“驱宰祈福，以祛不详”的精神寄托。《小门神》开篇便是扑面而来的“中国风”，电影在抑扬顿挫的京剧锣鼓声中开始。伴随着强烈的节奏感，画面中出现了中国传统木偶戏，且影片第一句台词“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是成仙太难了”，显然是借鉴了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中的彻悟之词《好了歌》。而追光动画的另一部原创作品《阿唐奇遇》（2017）则以中国传统茶宠为素材，讲述了一个陶瓷茶宠勇敢追梦、自我成长的故事。“茶宠”是人们饮茶品茗时的把玩之物，其养成过程蕴含了深厚的修心养性之道，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国传统文人的雅生活。《阿唐奇遇》中的茶宠造型融入了大量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其中有由道教传说演化而来的三足金蟾，背负北斗七星、头顶太极两仪，口衔一枚铜钱，取财源广进之意，还有貔貅、金猪、童男童女、账房先生等富有浓郁民俗色彩的茶宠形象。主人公阿唐的造型也参照了中国京剧中的短打武生形象，一招一式、闪转腾挪都展现了京剧武生的矫健灵活。

同样，追光动画最新的三部作品《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缘起》和《白蛇2：青蛇劫起》都以经典神话故事或民间传说为蓝本进行改编，创作者虽然对哪吒、白蛇、青蛇的形象做了改变，但是人物的性格特征和作品的人文内核并没有背离原著。《白蛇2：青蛇劫起》由经典的水漫金山开篇，白蛇被镇压于雷峰塔，小青怀着对姐姐的执念，被法海打入无我无色的修罗之境。修罗道，乃六道之一，随世间众生求而不得的怨气而生，执念深重，多嗔好斗，不入轮回，遂堕入修罗道。在这个独立于三界之外的时空中，机车横行、子弹流窜，没有秩序规范和游戏规则，所有的人、神、妖都践行着“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以致生灵之间不择手段地互相残杀，同时还有“修罗四劫”的不间断洗劫。作品中的修罗城是一个充满科幻感和工业感的魔幻之地，但是创作者却保留了传统故事中的人物特点和人物关系，同时在主题思想上也没有背离原作尊重情感、追求自由、反抗压迫的精神内核。小青的角色设置虽然接近现代女性，但是人物依然承继了原作中勇敢飒爽、果敢刚烈的性格特征。小青与小白跨越时空的彼此追寻，也贴合中国传统文化所宣扬的“仁”“义”“忠”等理念。

“借助传统文化符号来构筑动画电影的民族性特色，进而打造共时化的交互话语体系，已然成为国产动画电影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1]因此，追光动画对于配角人物的设计也凸显了中国传统文化元素。比如在《白蛇：缘起》中，宝青坊双面狐妖的造型设计非常新颖奇特，一面是妩媚的妙龄少女，红绿相间的衣着搭配，一双带有东方色彩的丹凤眼和独具中国审美特色的“双髻”造型，使其容止顾盼生姿；另一面是狰狞可怖的千年狐妖，经营着化人为妖、化妖为人的夺天之事。而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双面狐妖又化身为万宜超市老板娘，以用无池之水洗去三界众生的执念为本事，一句“这无池，妙啊”的赞叹使故事氛围更为诡谲神秘，众生消除执念看似是解脱，却也是变为行尸走肉的开始。在这两部作品中，宝青坊双面狐妖的设定是完全独立于时空存在，但是在整个故事中又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除此之外，牛头马面、罗刹恶鬼、食人幽灵等承载着我国古典神话底蕴的怪邪元素，在片中也比比皆是。

二、视觉盛宴：古风与今韵的激情碰撞

无论是本土化的原創作品，还是对经典文本的叙事翻新，追光动画在多元的创作格局中，始终坚持着对视觉艺术的极致追求。其中，《白蛇：缘起》对中国传统古风意象的呈现最为出色，影片的艺术风格充分展现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意境美，创作者将氤氲缭绕的原野气息与国画中的水墨元素相结合：捕蛇村里炊烟袅袅，山川河流虚无缥缈，永州城内琼楼玉宇，断桥之上烟雨朦胧。阿宣与小白乘一把纸伞御风而行，所到之处漫山蒲公英花飞舞在云兴雾涌之中，虚实结合的手法构建出如梦如幻的唯美时空。

在《白蛇：缘起》的结尾处，小白用骨簪封住了阿宣的一缕幽魂，影片在经典的断桥重逢中落幕，而《白蛇2：青蛇劫起》以白蛇被镇压雷峰塔开始。如果说《白蛇：缘起》的画面设计尽显中国“田园牧歌式”的美妙境界，那么从《白蛇2：青蛇劫起》中关于修罗城的设定，就可以看出创作者正试图打破对传统“中国风”的定式呈现，消弭融合古风与今韵的美学界限。弱肉强食的修罗城隐射现实生活中的丛林危机，建立起关于伦理道德和现实生活的透视维度，所以《白蛇2：青蛇劫起》在画面风格上与以往写意式的纵情挥毫不同，创作者在这部电影中大胆突破，将中国传统的古风意象与“废土美学”进行杂糅，影片既有水墨丹青的禅意色彩，又充满了现代都市的科幻想象。作品前半段的画面色调以黑色和青色为主，制造出邪恶、不安、狂暴的情感基调。当剧情进入到无池问因果的情节时，画面则运用了具有冲击力的红色和白色象征活力和变革，一入无池，洗去执念，一切皆空，红色和白色代表了生命的重生，同时也象征着对执念和初心的背叛。而影片最精彩的黑风洞幻境一节，作品原本的立体动画质感消失，回归为中国传统的水墨淡彩，并伴有虚化效果，随意勾勒出的线条让画面显得单纯、自然，凸显了简笔传神的意境感。此时的画面设计运用了色纯度最为鲜艳的红、黄、蓝三原色，高明度、高饱和度的色彩运用强化了作品的视觉效果，传达出明快昂扬的画面节奏感。

同时，影片中以中国传统神兽为灵感来源的修罗四劫，显然给了创作者巨大的发挥空间，天马行空的场面、造物式的奇观特效，构建出末日般的灾难氛围。修罗四劫借鉴了远古怪邪异兽飞廉、玄龟、毕方、鳛鳛鱼的形象，狂风卷地、洪水滔天、烈火燃烧、雾气浑天，风、水、火、气四劫交替出现，远古异兽、神话传说与“赛博朋克”的融合，古风与今韵的激情碰撞，给观众带来强烈、震撼的视觉冲击效果。同时，“燃、爆、爽”的打斗场面与3D出屏入画的艺术效果，餍足了观众的视听张力，使场景设计达到传统与现代的完美契合。

三、主题重构：从“弃神”到“塑人”

我国早期的动画作品大都单一性地呈现经典神话的故事情节，在传统的神话故事中，仙界对人间拥有绝对的权威和统治权，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和思想的开放，传统的人神关系已经与当下意识形态形成割裂，观众显然已经不满足于通过动画的形式复刻传统神话故事。如何使动画电影中的“神”承载新的价值内涵，以全新的面相诠释现代生活，是创作者亟待解决的问题。

从近年来的动画电影来看，由“弃神”到“塑人”的現代化改写无疑是神话类作品的创新之举。为经典神话题材重新设定故事背景，使传统神话故事在文化内涵上承载新的道德准则和精神气象，或者说创作者要想使传统神话故事符合当代审美，同时又承载一定的社会文化心理，就必须打破以往“人、神、妖、魔”的传统共生关系，根据社会需要和现实基础重新建构一种平衡。“当仪式、礼俗、社会或道德规则需要证明其合理性，需要古代的、显示的和神圣的证据时，神话就开始发挥它的作用了。”[2]经过对神性、人性、魔性三种共生体的变奏汇流，与当下意识形态和观众的心理期待达成共识，这样的创作方式，也契合了结构主义符号学家兹维坦·托多洛夫提出的“平衡—不平衡—平衡”的叙事模式。

在影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齐天大圣从意志颓废、法力尽失，英雄气概全失的斗战胜佛变成了一只“臭猴子”，和普通人一样面临着“如何自救”的精神困惑，这样的故事情节显然更能满足观众的情感期待。同样，追光动画的第一部作品《小门神》也突破性地刻画了“神界”秩序的崩塌：随着现代社会“弃神”心理日盛，“神界”经济下滑严重，就业压力巨大，巨灵神、土地爷、八仙纷纷面临下岗危机，面对身份的没落，门神郁垒开始反思“如果不是门神，那我们究竟是谁”的价值追问。为了寻求新的生存之道，影片通过“寻年兽——解封印——人神合力”救世的三段式结构，重新建构人与神的话语体系和身份关系。《新神榜：哪吒重生》也选择降低人物身上的“神性”光环，让灵珠子转世成为旧上海贫民区苟活的底层青年，影片以“重生”为契机，刻画了一个崇尚自由、不畏强权的新的哪吒形象。作品的视听风格还融合了蒸汽朋克、废土世界、重金属摇滚等流行元素，在创作样态上打造了一个极具现实性的“封神”宇宙，“新国潮”“新国风”的开创，显示出创作者对传统神话的独特阐释和创新表达。

除了空间设定与故事情节的创新，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准确呈现人物的情感变化和成长历程也至关重要。谭霈生在《论戏剧性》一书中谈到“人物形象（性格），不仅是剧作家与观众交流的媒介，而且是体现社会生活深度与广度，当然也是剧本的思想寄寓的实体。”[3]我们可以看到，在近年来的动画作品中，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大都会围绕对身份认同的渴求、对命运不公的抗争等议题来进行塑造。比如通过《白蛇2：青蛇劫起》的故事情节，可以看出电影想要表达的主旨思想并不附着于小青与法海、牛头帮和修罗城四劫逐一斗法的外部冲突上，而是着重刻画小青的性格内部冲突，呈现其在思想、感情、意志等心理层面的冲击与成长。对此，影片细致地刻画了小青的三次心理迭变：第一次是在“水漫金山”和白蛇“临终托孤”后，从痛恨许宣的懦弱无能，到堕入修罗城面对极端残酷的生存困境，小青意识到必须依附强者才能存活，所以选择倚赖罗刹帮的势力求生存，罗刹帮历经生死劫难之后，帮主司马官人果断地遗弃了她，小青才意识到强者其实并不可靠，至此小青完成第一阶段的心理成长；第二次小青选择与心存善念的蒙面人携手共进，在万宜超市剧变中识破蒙面人受人驱使的真相，小青明白“强也好，弱也罢，都不如让自己强大”，此时小青虽然完成了第二个成长节点，但是在认知上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蜕变。直到黑风洞幻境中的二十年鏖战，小青经历了险象环生的局面，见识到了叵测的人心和众生的悲剧宿命，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劫起劫落、一呼一吸，终究需要“放下执念，成为自己”，最终完成从“救人”到“自救”的涅槃重生，于是将象征执念的丝带卸下，为蒙面人包扎伤口，推倒雷峰塔，了却修罗城内的一切因果。

由此可见，创作者对传统神话故事的改编策略，除了在空间设定和视觉元素上大胆突破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将现实隐喻熔铸到人物形象中去，从外部的行动冲突和潜在的心理冲突两方面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让传统神话中自带权威性的“神”具备和观众一样的价值困惑和情感机制。

四、深度求索：精神话语的当代阐释

将经典文学或者经典神话故事进行影视化转译，创作者一般会通过三种形式进行：第一种是复制故事蓝本，总体风格上力求还原经典文本的本来面目，如我国早期的剪纸动画、水墨动画，以虚虚实实的意境展现原著作品诗性、浪漫的艺术格调；第二种是在原始素材上截取部分段落进行细化加工，做出符合社会背景和意识形态的改编，通过镜头语言制造象征隐喻效果，如我国彩色动画长片《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在展现原作艺术性的前提下，从内在构成上直击压迫者的丑恶和权力体制的命门；第三种形式则是通过文学再解读、创作者再加工的过程对原著进行重新解构，注入一个全新的思想内核，完成现代语境下的经典重塑。追光动画最出色的三部影片《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缘起》和《白蛇2：青蛇劫起》，都遵循的是第三种转译形式，即将大众耳熟能详的神话或民间传说故事在当代语境下进行叙事翻新。

从近年来的国产商业动画电影中可以看出，创作者在叙事策略上更加注重对人性主题的深度求索，并通过精神话语的当代性改写满足观众的情感期待，进而带动观众的内化情绪。诚然，这种改写方式不单单体现为对现实问题的关注，更为重要的是要通过主人公的情感转变阐释精神话语的当代性，从而获得观众的认同感。比如，哪吒在经典神话故事里本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和叛逆思想的形象，但是在“彩条屋”和追光动画的作品中，哪吒对宿命论、对强权压迫的反抗精神深受大众喜爱。近年来，优秀的国产动画也在着重刻画主人公无畏前行的九死不悔之心，正如影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一念愚即般若绝”的彻悟，粤剧电影《白蛇传·情》中小青恨道“呸！人家你情我愿，碍了谁人的眼，关了哪佛的事，逆了哪里的天”；《白蛇：缘起》中许宣在成长过程中悟出的“人间多的是两条腿的恶人，长了尾巴又怎样”；《白蛇2：青蛇劫起》中小青与法海鏖战二十年所坚持的“我不需要解脱，也不需要你超度，我只要掀翻这座塔、踏出这修罗城”。

追光动画擅长为传统神话设定一个全新的阐释空间，同时将奇观化的视觉文本与人物的心理迭变紧密结合。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创作者还首次做出了去性别化的尝试。影片最后，回到现代社会的小青取回了小白的骨簪，补上最后一块失落的碎片，小白被封印的记忆重见天日。作品此时通过现实与梦境交叉的“蒙太奇”手法，展示出小白的执念竟然也是对小青生生世世的寻找，作品在结尾处宣告了二人超越性别和轮回的深重情义。至此，以骨簪为纽带，在“缘起”时告别，在“劫起”中重逢，故事的前作、正传与后传的因果循环完成闭合，建构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框架。

结语

追光动画在创作中坚守艺术创作的多样性，以经典文本的艺术改编构建可持续开发的IP体系，同时在创作实践中注重民族品牌的打造，将中国文化推向世界。《白蛇2：青蛇劫起》从人物设计、故事创意、视听语言和精神话语建构等方面较以往作品都有了提升，但是“重”工业、“弱”文本和人物的意志冲突单一等问题依然不容忽视，国产动画电影要做到形式与内容并重、艺术性与思想性同行，才能真正彰显中国五千年优秀文化的风采和神韵。

①追光动画是由土豆网创始人、前CEO王微于2013年3月在北京创立的动画电影公司，志在创作国际一流水准的动画电影。追光动画的创业团队拥有国内外领先的行业背景与资源，在艺术创作方面具有扎实功底和独特视角，同时在公司管理和商业运营方面经验丰富。

参考文献：

[1]冯笑，张郑武文.国产动画电影传统文化符号的美学审视与建构理路——以“追光三部曲”为例[ J ].当代电视，2019（04）：108.

[2][英]罗伯特·A.西格尔.神话理论[M].刘象愚，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104.

[3]谭霈生.论戏剧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95.

【作者简介】  田晓璇，女，陕西西安人，西安外国语大学艺术学院讲师；张晏滋，女，陕西西安人，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助教。

【基金项目】  本文系西安外国语大学2020年度科研基金資助项目“唐墓壁画视觉图像动态描绘创新实践研究——以懿德太子墓壁画为例”（编号：20XWB12）；西安市2020年度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世界城地组织专项“唐墓壁画视觉图像动态描绘创新实践研究——以懿德太子墓壁画文创为例”（编号：cdw30）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