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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僧弘秀集》的编选宗旨与诗学思想

2022-05-30李常青张倩

艺术科技 2022年16期

李常青 张倩

摘要:南宋江湖诗人李龏编选的《唐僧弘秀集》是现存仅有的一部宋人专选唐代僧诗的选本。将江湖诗风、《唐僧弘秀集》序言及选诗倾向联系起来可以发现,李龏通过选诗的方式展現了他对诗歌本质、诗教、儒释思想的深入思考。他将《唐僧弘秀集》作为反抗理学、反拨江西、反思儒家功利观的阵地,这一实践虽未能调和入与隐的矛盾,但在强调诗歌情性本质、有补江湖卑狭诗风方面是成功的。基于此,文章对《唐僧弘秀集》的编选宗旨与诗学思想展开探究。

关键词:《唐僧弘秀集》;李龏;诗学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6-00-03

《唐僧弘秀集》是现存唯一的宋人专选唐代僧诗的选本,其编者李龏是南宋江湖诗派诗人,字和父,号雪林。李龏所作《唐僧弘秀集序》曰:

古之吟咏情性,一本于诗。诗至唐为盛,唐之诗僧亦盛。唐一代为高道、为内供奉、名弘材秀者,三百年间,今得五十二人,诗五百首。或取于各僧本集,或出于诸家纂录,皆有拔山之力,搜海之功,风制不尘,一字弗赘,发音雄富,群立峥嵘,名曰《唐僧弘秀集》。不敢藏于巾笥,刊梓用传识者。第毫残松管,灯焰兰膏,截锦扬珠,神愁鬼毒,诗教湮微,取以为缁流砥柱,艺苑规衡,非假沽名鼓吹于江湖也。兼禅余风月,客外山川,千古之下,一目可见耳。

从序言可以看出,李龏是按照一定标准来选录诗僧和僧诗的,而统摄这些标准的法度就是他的诗学思想。虽然李龏并未系统地总结过他的诗学思想,但可以将《唐僧弘秀集》的序言和选诗倾向、李龏的归属群体即江湖诗派的诗学思想联系起来,从江湖诗风的共性以及选本中呈现出的编者个性入手,一窥《唐僧弘秀集》的编选宗旨与诗学思想。

1 诗歌本质观:吟咏情性,以诗为本

南宋时期,理学被推崇为官学,理学诗因此颇为盛行,理学家们“以诗人比兴之体,发圣人义理之秘”①,把诗歌当作谈圣说理的工具,使诗坛弥漫着浓郁的道学气息。与统治阶级“存天理,灭人欲”的禁锢性理论相反,南宋发达的商业给了底层人民相对宽松的生活环境,在市井文化、商业文化的影响下,江湖诗人不再将诗歌作为载道的工具,而是用诗来关注自身命运、表达自我情感,他们的诗歌也因此更具有个性和情趣。江湖诗派高举“情性”的大旗,为诗坛送来一股新风,刘克庄直言“古诗出于情性”,李龏亦在《唐僧弘秀集》序言首句即言“古之吟咏情性,一本于诗”,认为诗歌的本质是“情性”,是对诗歌本体论的再探讨和再确认。由此可见,“情性”是江湖诗人作诗的出发点,也是李龏编选《唐僧弘秀集》的诗学思想基础。

“吟咏情性”源于《毛诗·大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1]不论是中晚唐还是南宋中后期,“吟咏情性”论的兴起背景都与《大序》中所言的王道衰微、政教有失极为相似。身处王朝末期的诗人对外界的变化尤为敏感,其情感也更容易以放大化的形态呈现在诗歌当中。围绕“吟咏情性”这一诗歌本质观,《唐僧弘秀集》选录了大量感情外露的、激烈的作品,赞美者如皎然《戛铜椀为龙吟歌》、贯休《怀素上人草书歌》、齐己《观李琼处士画海涛》,三人均以长篇古体的形式、夸张纵横的笔法、激烈昂扬的声韵盛赞友人的作品。不论是嘹亮清迥、宛如龙吟的戛碗音乐,还是如癫如狂、变幻莫测的怀素草书,又或者筋骨必现、撼人心魄的海涛画作,都化作或长或短、感情饱满的诗篇。透过文字,虽然不能复现这些艺术作品的具体形态,但是可以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巨大感染力,而这一感染力正来自诗僧们由衷的赞美。此外,还有斥责者如贯休《轻薄篇二首(其一)》,感伤者如灵一《哭卫尚书》,勉励者如齐己《送人南游》,豪情者如皎然《从军行》《塞下曲》,旅愁者如清塞《湘汉旅怀杰公》……

“宋代诗学性情理论的一个发展,就是直接以性情为诗歌的本体。”[2]《唐僧弘秀集》在选录僧诗作品时,没有一味选择空寂明净、烟霞缭绕的尘外诗篇,而是尽可能包容较多的情感风格,这不仅凸显了编选者李龏对诗歌“吟咏情性”本质的深刻认识,也传达了他对诗僧的精神世界的认知:僧人也是人,他们的情感世界也很丰富。世上能真正做到忘我、无我的人非常少,大多数人依旧身处并热爱着这纷纭世间。因此,人们一旦提笔写诗,其情感就再也不能隐藏,即使是出家的僧道也不例外。

李龏将“情性”视为诗歌的第一要务,这既反映了他的个人偏好,也是江湖诗派反抗理学的一个缩影。

2 诗教观:江湖范本,艺苑规衡

李龏在序言中以“毫残松管,灯焰兰膏,截锦扬珠,神愁鬼毒,诗教湮微”来形容南宋中后期的诗坛,当时宋诗代表江西诗派在创作上逐渐陷入僵局,诗歌弊病日益凸显,渐渐落入“无一字无来处”的形式主义。面对此种状况,永嘉四灵选择从晚唐诗中汲取灵感,不同于宋初“晚唐体”的承继余韵,四灵力求以唐济宋、反拨江西,具有较强的革新意味。四灵倡导在前,江湖诗人紧跟其后,“嘉定以后,《江湖小集》盛行,多四灵之徒也”[3]。

在《唐僧弘秀集》选录的52位诗僧、500首诗歌中,中晚唐时期的诗僧有38位、诗歌共441首,占选僧数量的73%、选诗总数的88.2%。李龏对晚唐诗风的偏好源于江湖诗派的诗学共识。李龏希望通过编选《唐僧弘秀集》来重振湮微的诗教,但其所指的“诗教”并非儒家温柔敦厚、忠君美刺的传统诗教,儒家诗教重朝堂功利,而李龏只是希望《唐僧弘秀集》能够有补诗风,成为僧众缁流之砥柱、诗坛艺苑之规衡。

江湖诗派发展到南宋后期,有了鲜明的作诗宗旨,因此李龏想要使《唐僧弘秀集》成为江湖诗人作诗的“教科书”,就必须选录一些符合江湖诗人审美习惯的作品。比如,在体例上多选五言律诗,在内容上多选苦吟、酬赠、禅悦之诗,在风格上选择雅俗兼备、风格多样之诗,在诗法上多选律调清熟、平铺直叙、重白描、重自然之诗等等。

诗教,作诗之宗旨者也。如果只是一味迎合诗派成式,并不能使《唐僧弘秀集》成为具有指导功能的模范标本。《唐僧弘秀集》在选诗方面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其编者李龏能够跳出江湖诗派的桎梏,以重振诗教为己任,选择一些能够补江湖之短的作品。比如在诗歌体例方面,《唐僧弘秀集》虽然顺应诗坛潮流,选诗以近体为主,但同时也十分重视古体。江湖诗人因笔力较弱,主要创作近体诗而较少写作古体诗,对此,方回曾批判道:“今之诗人,专尚晚唐,甚者至不复能为古体。”②李龏在选录《唐僧弘秀集》时,有意识地增加了古体诗的比例。《唐僧弘秀集》选录了近百首古体诗,占全集诗歌总数的五分之一,该集的古体诗不仅数量较多,种类也较为丰富,按字数有五古、七古、杂古,按体式有歌、行、吟、引、曲等。此外,该集的古体诗在次序上也被李龏刻意排列到了近体诗之前。

《唐僧弘秀集》对古体的重视还反映出李龏对江湖诗风卑弱格调的补救,这也是其诗教观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江湖诗派虽然在南宋中后期兴盛于诗坛,但一直备受指摘,原因之一就是诗歌气格较为卑弱。方回曰:“叶水心奖提永嘉四灵,而天下江湖诗客学许浑、姚合,仅能为五七言律,而诗格卑矣。”③沈德潜曰:“四灵诸公之体,方幅狭隘,令人一览易尽,亦为不善变矣。”④所谓“卑”“狭”,一方面是因为诗歌篇幅较为短小,另一方面则源自诗人自身才气的不足和胸襟的促狭。因此,李龏在选择与学习前人诗歌时表现出了反卑狭、倡雄奇的思想,《唐僧弘秀集》选录了大量笔势如虹、肆意畅快的古体诗,如皎然《戛铜椀为龙吟歌》、齐己《观李琼处士画海涛》《吊汨罗》、贯休《行路难》《怀素上人草书歌》、僧鸾《苦热行》《赠李粲秀才》等。这些古体诗多运用想象、夸张、排比等修辞,使诗歌富有气势,并借用神话、仙话等故事丰富诗歌内容、营造奇幻场景,同时句子长短不一、韵律跌宕起伏,让人读时精神一振、心胸一展。此种诗风不仅与江湖诗风不同,在中晚唐诗坛中亦是一抹异色,选录这些具有“拔山之力,搜海之功”、颇具盛唐雄壮气格的古体诗,不仅显示出李龏对江湖诗风之优点和弊端的准确把握,而且展示了他希望以《唐僧弘秀集》为阵地来变革诗风、重振诗教的雄心。

3 儒释观:风月山川,诗中逃禅

李龏本是儒家子,为何偏选僧人诗呢?

宋朝重文抑武,大倡科举,宋室南渡后加剧了通货膨胀,冗官现象愈加严重,落第士子数量不断增加,底层文人生活贫苦、仕进无望、社会地位卑下。为了维持生计,许多江湖文人选择行谒、卖诗。以士子身份,行商贾之事,这是对儒家伦理的背离。生存的压力、他人的指摘、内心的纠结,时刻冲击和折磨着江湖文人充满矛盾的内心。反抗吗?江湖诗祸就是后果。于是江湖文人只能选择逃避,但是逃向哪里呢?在诗里,他们找到了出路,而他们的方向,就是禅。禅,即禅宗思想,“诗为儒者禅”(栖蟾《读齐已上人集》),诗与禅具有相通的内在机制,而僧人本就离禅更近,因此僧诗与禅的关系自然更为亲密。富有禅意的僧诗世界,就是李龏寻到的精神桃花源。

李龏说风月在禅余,这里用词是不恰当的。与尘世中人相比,僧人有更多的机会面向自然、融入自然,更容易将目光投向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星一月,他们在自然中感受到无限的生机,又从中了悟无机真境。《唐僧弘秀集》“风制不尘”的禅意,不仅存在于“寒扉关雨气,风叶隐钟音”(清塞《宿开元寺楼》)的风月山川之下,“零林秋露响,穿竹暮烟轻”(灵一《秋题刘逸人林泉》)的天地自然之内,更存在于“闲云不系从舒卷,狎鸟无机任往来”(灵一《题东兰若》)的悠然无机之中。风月与山川,不在禅余,而恰在禅中。逃禅,就是逃出儒家的条条框框、世世俗俗,就是逃向佛禅的恬淡虚寂、淡泊无为,而《唐僧弘秀集》则可充当一盏指路明灯。《唐僧弘秀集》序言以“禅余风月,客外山川,千古之下,一目可见”作结,这表明了李龏不仅对江湖文人,更对千古世人抱有美好的祝福,希望人们可以和他一起穿越时空,寻找唐代僧人诗歌世界中那片清澈禅境[4]。

那么,李龏欲借《唐僧弘秀集》逃往佛禅,是要舍弃儒家思想吗?

佛教作为一个外来宗教,之所以能在中国得以广泛传播,是因为其经历了漫长的“内化”过程。中唐安史之乱以后,南宗禅力压北宗禅“一统天下”。此后,禅宗,尤其是融合了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南宗禅,几乎成了佛教的代名词,禅宗的出现标志着佛教“中国化”的彻底完成。由此可以发现,禅自诞生时就是掺杂了儒学的“混血儿”,它看似超脱世俗,实则穿行于人间。因此,逃禅并不意味着放弃儒家思想,而是希望以禅之“寂”消弭儒之“躁”。

李龏的选集像一面镜子,集中所选,即编者内心所想。从《唐僧弘秀集》中所选诗僧的表现来看,李龏不仅没有弃儒,反而颇有入世之心。首先,《唐僧弘秀集》中的诗僧热衷结交文人、创作文人诗。其次,《唐僧弘秀集》中的部分诗僧遵守儒家的君臣伦理。他们有的担任僧官,对皇帝百般恭奉,如广宣入选的七首诗皆为应制诗;有的和官员结交,与之共同维护君臣伦理,如栖蟾《放歌行》中的“若顺吾皇意,即无臣子心”。最后,《唐僧弘秀集》中的部分诗僧认同儒家的功利观念。有的人干谒权贵,以诗作奉承语,如护国《许州郑使君孩子》、贯休《献钱尚父》;有的人求取紫衣荣宠,认为“紫衣全胜老莱衣”(灵澈《送鉴供奉归蜀宁亲》);有的人以面君伴君为傲,如“莫怪出来多意气,草书曾悦圣明君”(亚栖《对御书后一绝》)。

《唐僧弘秀集》中纵然有禅林风月、客外山川,却也有功名富贵、君臣伦常,这些都源于李龏内心深处对现实苦难的逃避。他位卑人微,因此羡慕出入宫廷的供奉僧官;他贫病交加,因此认同诗僧结交权贵;他矛盾痛苦,因此追随诗僧栖身山林。他无法兼济天下,于是只能追求独善其身,但他通过编选僧诗来做出淡泊禅境的这一尝试,其实更多的是一种鸵鸟心态的自我保护。不论是佛教儒行的诗僧,还是试图调和儒释的李龏,都没能实现内在精神的超越。

4 结语

《唐僧弘秀集》展现出了编者李龏对诗歌本质、诗教、儒释思想的深入思考,是他反抗理学、反拨江西、反思儒家功利观的主阵地。编选《唐僧弘秀集》这一实践虽未能有效地调和儒之入与释之隐的矛盾,但是一位江湖诗人的勇敢尝试,因此,该集在强调诗歌情性本质、有补江湖卑狭诗风方面是成功的、有价值的,值得進行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1] 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十三经注疏)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0:271.

[2] 钱志熙.论“吟咏情性”作为古典抒情诗学主轴的地位[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58(2):113-127.

[3] 全祖望.宋诗纪事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247.

[4] 陈斐,《唐僧弘秀集》版本考[J].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10(1):79-84.

作者简介:李常青(1997—),女,山东临沂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张倩(1977—),女,河南柘城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