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飘萍的四次生死劫
2022-05-30高善罡
高善罡
邵飘萍(1886年—1926年)
1918年10月5日,32岁的邵飘萍自筹资金创办《京报》。在编辑室墙上,高悬着由他手书的四个大字:铁肩辣手。这取自明朝因反对奸臣严嵩而遭残杀的杨俶山的诗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特意把“妙”字改成“辣”字,显示了他独特的办报理念,更昭示了他与黑暗势力搏杀的决心。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邵飘萍从1911年开始新闻生涯,到1926年以身殉报,在这十几年的乱世办报经历中,曾几次经历生死考验,但从未低过头。
第一次是他担任《汉民日报》主笔时期。《汉民日报》创办于1911年11月,由同盟会成员杭辛斋与邵飘萍在杭州共同筹办。邵飘萍的报业生涯由此开始。这时,他“铁肩辣手”的报人风骨已经初露锋芒。他经常以“振青”为笔名,写文揭露贪官污吏和地方豪绅的丑恶,声讨袁世凯盗民国之名,行专制之实。
1912年1月,邵飘萍撰文断言“袁贼不死,大乱不止”,感慨“同胞同胞,岂竟无一杀贼男儿耶”。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被刺客暗杀。他撰文写道,“瓜蔓藤牵,有行凶者,有指使者,更有指使者中之指使者”,矛头直指袁世凯。他还毫不留情地抨击袁世凯的阁僚,斥责“民政卿”徐世昌是“昏庸无知”,直指“交通卿”梁士诒是“卖国之贼”,比喻浙江都督朱瑞谄奉袁世凯是“猪”“猿”一群,嘲讽浙江省巡按屈映光不学无术,“打扫天井”竟被写为“打扫天下”……因为他笔锋太过犀利,当局曾唆使流氓潜入《汉民日报》报馆放火,派人在街上寻衅,甚至派人暗杀,但都没有成功。
在这年的“癸丑报灾”中,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政府大肆查封报刊,残酷迫害记者,新闻记者中至少24人被杀,60人被捕入狱。《汉民日报》也遭查封,邵飘萍以“扰乱治安”罪被构陷入狱。这已经是他担任主笔不足两年时间里第三次入狱。对此,他毫不畏惧,说:“报馆可封,记者之笔不可封也。主笔可杀,舆论之力不可蕲也。”后来,他侥幸逃过这一劫,出狱后不得已前往日本避难。
《京报》编辑室的墙上,高悬着由邵飘萍手书的四个大字:铁肩辣手。
第二次生死考验是在皖系段祺瑞执政时期。1916年6月,袁世凯死后,北洋军阀头子段祺瑞粉墨登场。邵飘萍继黄远生之后担任《申报》驻京特派记者。他不仅继承了“远生通讯”的笔锋锐利,而且突破当时新闻电稿只能摘发官方文件的做法,首次把通讯和评述引入电稿,令全国报刊新闻为之一新。他的电稿和报纸通讯,针砭时弊,笔锋辛辣,令北洋军阀如坐针毡。1917年,大总统黎元洪和内阁总理段祺瑞“府院之争”,闹得不可开交。邵飘萍一言道出其中真相:“仍在副总统问题。盖黎公左右之人物多主张冯国璋,段公左右之人物则主张举段为副总统,而另觅可以受其范围之内阁总理。”他比喻北洋军阀相互倾轧如“上古游牧时代之酋长政治”,大声疾呼“今之所谓某占北方,某占长江流域,某占西南。此种思想一日不除,则国内纷争一日无已,即一日无政治可言”。
邵飘萍在日本避难期间(1913年-1915年)留影。
左图:京报馆旧址。右图:《京报》。
聘期将满之时,邵飘萍辞去《申报》的职务,在京创办新闻编译社,这是中国人自办的第一家通讯社。随后,他成立了《京报》。当时,面对军阀骄横跋扈、滥施淫威,多数报刊视议论国事为禁区,《京报》则公开申明:“民国以来,军阀所为者,俱为祸国病民,今则必须国民并起,志同道合,协力以除之。”
五四运动前夜,邵飘萍撰文披露一战以来中国与日、英、美所签各种密约,发表《试看日本朝野与山东问题》《国民对待外交之准备勿以空言塞责》等文章,揭露列强标榜的所謂“公理”实质是“种种刀俎耳”,号召民众“一致奋起”。1919年5月3日,他还在北大的学生集会上慷慨陈词,披露“巴黎和会”中国失败经过及原因,呼吁青年:在民族危机系于一发时刻,挺身而出,救亡图存,奋起抗争。各校代表纷纷登台,慷慨陈词,当场决定次日到天安门举行示威游行。五四运动爆发前后,邵飘萍还连续发表10余篇稿件,揭露北洋政府袒护卖国贼的行径,指出“镇压学生的爱国反帝运动,就是为卖国扫障铺路”,鼓励社会各界“持久进行”斗争,有力扩大了运动的声势和影响。
邵飘萍对北洋军阀的口诛笔伐,以及他在五四运动中的重要作用,使北洋军阀恼羞成怒。1919年8月22日,段祺瑞下令查封《京报》,并在全国通缉邵飘萍。他又一次面临生死关头,不得不第二次逃亡日本。
第三次生死关头是在奉系军阀进京之后。1920年7月,直奉联军攻皖系,段祺瑞下台。邵飘萍立即从日本返回北京。刚上台执政的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为了表示自己不同于段祺瑞,以政府的名义授给邵飘萍一枚“二级勋章”。对于这种收买,邵飘萍根本不予理睬。他集中精力筹备、复办《京报》,并很快把它办成了“北方最大规模、革新进步之日报”。其中,有几件事情深为北洋军阀所忌恨。
一是与共产党成为挚友。早在第二次在日本避难时,邵飘萍就攻读日文版《资本论大纲》《社会主义研究》《露国大革命史》(日本人简称俄国为“露国”)等宣传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潜心研究俄国革命经验,并完成了《综合研究各国思潮》《新俄国之研究》两部专著。这两本书于1920年在国内出版,邵飘萍也因此成为最早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中国人之一。
邵飘萍回国后,自觉肩负起诠释红色理想的“道义”。报馆曾发行《纪念马克思诞辰专号》《列宁特刊》《纪念五一专号》,声援“二七”大罢工斗争,协助中国共产党北京区委出版发行《京汉工人流血记》和《工人周刊》小册子,在白色恐怖之下的京城引起轰动。《京报》还赞扬国共合作,支持孙中山和广州革命政府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刊发孙中山大幅照片,盛赞广东国民政府“所训练之军队,每到一处,即肃清土匪,安辑人民,使市商不惊,商旅安业,故师行所过,即箪食壶浆以迎”。由此,社会上甚至有“邵与苏俄宣传部门暗有联系”等传闻。
二是公开声援冯玉祥、郭松龄的正义之举。邵飘萍与冯玉祥相交于1924年,虽不到两载,但往来密切,且深谙其爱国情愫。第二次直奉大战正酣之际, 冯玉祥班师回京,发动“北京政变”,电邀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并按照邵飘萍的建议,将自己的部队正式改称为“中华民国国民军”。邵飘萍采写了大量文章,褒扬冯玉祥的革命军,宣扬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是鉴于“今日之中国,水旱频仍,民生凋敝,士卒困顿于外,政治腐败于内”,其用心在于“追求永久和平,解决人民之倒悬,保存国之元气……”冯部国民军撤离北京,邵飘萍还在《京报》发表了一篇欢送词。冯玉祥也对邵飘萍评价甚高,曾称赞“邵飘萍一支笔,胜抵十万军”。
郭松龄是张作霖的心腹大将。但他反对张作霖以日本人为靠山打内战,遂与冯玉祥结盟反戈,最终兵败被杀。在这场关乎奉军命运的大事变中,邵飘萍不仅在冯、郭之间穿针引线、密送情报,而且在郭松龄通电反张后,旗帜鲜明地予以支持,认为郭、冯联盟反张“名正言顺,势如破竹,张作霖之倒,势在必然”,是“顺乎民意的革命行为”。同时,《京报》还刊登张作霖和郭松齡的照片,分别写着“红胡子军阀”与“东三省救主”,并散发到前线宣传。
三是以军阀张作霖为敌。邵飘萍对张作霖素无好感,早在1918年,他即撰文斥责张作霖“遣一师之旅”,“截留政府枪支两万余支”,大揭张作霖“马贼”出身的老底,称其“违反民意,妄肆野心,以武力逞威权,视战争如儿戏,独夫民贼”。“北京政变”流产后,张作霖违背“奉军不入关”的诺言,挥军进入北京,并排斥冯玉祥,实际上控制了由段祺瑞任“中华民国临时执政”的北京政权。邵飘萍多次在报刊上抨击张作霖为“一世之枭”“国民公敌”“独夫民贼”,并揭露其不惜以出卖东三省拉拢日本人、镇压郭松龄的内幕,指责其行为“违反民意,妄肆野心”。他还历数张作霖的罪状,撰文鼓励张学良“父让子继”。张作霖一时慌了手脚,马上汇款30万元给邵飘萍,企图堵住他的嘴。邵飘萍收到后,立即退回,并继续在报上撰文,揭露、抨击张作霖的罪行。他曾和家人说:“张作霖出三十万元买我,这种钱我不要,枪毙我也不要!”张作霖听后,恨不得马上啖其肉而杀之。
上图:邵飘萍一家人合影。下图:邵飘萍家属的烈属证,1951年2月签发。
四是旗帜鲜明地悼念“三一八”惨案死难者。1926年3月19日,惨案发生次日,邵飘萍在《京报》发表文章,谴责段祺瑞政府用步枪大刀包围虐杀徒手请愿的爱国青年,用辛辣的言辞曝光段祺瑞政府的“战绩单”:以国务院为小沙场,弹无虚发,尸横满院;还发出“缉拿要犯,公开审判,使犯罪者伏法”的呼吁。此后的12天内,《京报》发表相关消息、评论、通电、文章113篇,平均每天达9篇之多。
3月26日,段祺瑞政府即发表48人之通缉令,邵飘萍名列其中。这一次,他再无幸运,于1926年4月26日凌晨在北京天桥刑场被北洋军阀枪杀,年仅40岁。民国著名报人陶菊隐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中写道:“自民国以来,北京新闻界虽备受反动军阀的残酷压迫,但新闻记者公开被处死刑,这是第一次。”警厅判处邵飘萍死刑的所谓罪名是“勾结赤俄,宣传赤化”。
实际上,邵飘萍所做的上述几件事情,任何一条都能成为被军阀杀戮之理由。
1918年,在北京大学新闻研究会听过邵飘萍授课的毛泽东,对这位“铁肩辣手”的报人印象十分深刻。1936年,他与美国记者斯诺谈话时说邵飘萍对其帮助很大,是“一个具有热烈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1949年4月,毛泽东亲笔批复追认邵飘萍为革命烈士,到了晚年仍称“我是邵飘萍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