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艺术的时代转换
2022-05-30刘珍伶
刘珍伶
對亚文化的讨论是当代西方文化批评及美学领域的伯明翰学派(Birmingham School)在文化研究范畴内的核心课题。所谓亚文化是指一种与主文化相对应的局部非主流副文化,体现的是主文化或综合文化背景下,专属于某一区域或某个集体的特有观念和生活方式。要想了解这一文化现象并对之展开深入解读,除依托相关经典研究之外,更重要且更直观的便是对作为亚文化精神载体的艺术作品展开风格分析。起源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涂鸦艺术为街头艺术的一种,是一种世界性的亚文化现象。从事相关艺术创作的是西方一批较具反叛精神的年轻人,他们用喷漆和其他材料在建筑物和地铁班列的表面创作极具风格化的图像,将之作为一种时代的宣言。以涂鸦艺术家班克斯(Banksy)等人为例,他们既通过创作涂鸦作品来讽刺性和批判性地揭示艺术家的真实生活状态,又在其中融入商业逻辑,促使街头涂鸦艺术与常规艺术形式形成了既冲突又共存的平衡局面。这一融合性的时代语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街头涂鸦艺术在亚文化的形成和传播过程中完成时代语境转换的全过程。
一、亚文化风格与亚文化的时代转换
随着世界文化多元化发展和全球信息交流的不断加强,当代社会涌现出众多亚文化现象。从精神内核来看,个性化的表达、对文化身份的讨论、热衷于创造独特的表意符号等是亚文化的鲜明特征。20世纪20年代,受实用主义哲学影响,致力于研究社会实际问题的芝加哥学派(Chicago School)对当时青少年的心理状态进行了全方位的观察,这是亚文化研究在社会心理学层面的肇始。此后,伯明翰学派建设性地考察了亚文化与消费社会之间的关系。
尽管亚文化的本意是打破常规、改变秩序,但是在主体文艺倾向的影响下,终究需要顺应时势,完成时代语境的转换。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基于亚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博弈。资本的介入使亚文化开始为商品利润服务,这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了其具有抵抗意义的初衷。由于商品是亚文化的载体,而艺术品市场显然是由主体文艺倾向引导下的市场机制所支撑,这就导致亚文化随着市场的壮大,只能消解掉自身那极富叛逆特征的功能意味,趋向于进行单纯的表象符号展示。也就是说,商品属性的亚文化创作最终在主体文艺倾向的影响下进行了语汇的转换,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无公害的艺术潮流,而其既然已经化作了无公害的面貌,受众和销售规模自然也得以不断扩大。
与此同时,就主体文艺倾向的倡导者而言,除了消费市场的助推以外,改变街头艺术的时代语境还可以通过削弱亚文化的差异性并对其进行重新界定来实现。关于我们在这里提到的“改变”,其意义在于弱化街头艺术的对抗性,从而借此将亚文化中的有利部分重组为一种有助于社会进步和人类精神品位提升的新兴文化。当一种亚文化风格被广泛应用于大众流行产品之中,其便已经转化成了一副崭新的面孔。显然,在当今社会,大部分人所广泛知晓的亚文化现象都无可避免地经历了这一面孔转化的过程。
二、潇洒的街头艺术
从波西米亚文化的盛行开始,一种对亚文化的追求和信仰就形成了。20世纪50年代,提倡自由与反叛的波西米亚精神影响了许多西方青年人。在物欲得到初步满足的情况下,为了展现自身价值并追求某种极致的精神自由,他们渴望通过某些标新立异的举动来从艺术层面发出呐喊,以期让社会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而抚触自己内心那不安的躁动感。与此同时,互联网技术的发展降低了沟通的成本,平权思维亦加深了他们对主流文化的反抗。
当时的视觉艺术领域对主体文艺倾向的抵抗体现在诸多方面。20世纪50年代,波普艺术(Popular Art)盛行。人们通过拼贴、复制等手法影射商品社会工业化生产的机械感和冰冷感。一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商品成为艺术品的主题,艺术与消费社会之间的藩篱由此被冲破。20世纪70年代后期,出现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地下视觉艺术运动—低眉艺术(Lowbrow Art)使用不受传统美学体系认可的流行媒体元素进行创作,不断冲击着“高雅”与“低俗”的艺术边界。直到街头艺术以随意的姿态出现在社会公共空间,现代艺术发展进程中最为典型的亚文化形式应运而生了。
20世纪70年代,西方社会贫富差距悬殊,人们的生存压力巨大,城市中的边缘人群间形成了各种反抗思潮。街头涂鸦艺术便是在这时开始产生并持续发展的。作为街头艺术的代表性艺术家,班克斯的艺术生涯及其作品的市场化过程鲜明体现了亚文化完成时代语境转换的过程。
班克斯长期以来因艺术风格的独特和个人形象的神秘而广受关注。他以反西方传统艺术的姿态出现,即便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形象,也吸引了众多艺术上的追随者。他拒绝将自己的作品展出于美术馆,而是普遍将之绘制于街头,打破了绘画艺术的常规展示形态。就班克斯而言,他的涂鸦作品浸润了反战色彩,充满着对世俗权威的蔑视,是对和平最纯粹和热烈的呐喊与呼吁。可以说,他是在以强烈的自由表达态度引导着人们追求内心中最原始的情感,挑战陈旧和落后的法则意识并借此讽喻彼时西方的社会现实。正是由于有着此般强烈的个性特征,以班克斯等人为代表的街头艺术才成为青年亚文化中受众最为广泛的表现形式。
三、街头艺术时代转换的案例
尽管街头艺术以亚文化的姿态出现,但在媒体的助推之下,其早已渗透进多个文化领域。随着其在社会生活中广泛出现,资本的参与自然不期而至。虽然这样的变化并非街头艺术作为亚文化形式所要呈现的面貌和趋势,但街头艺术创作者自身和时代显然都无法阻止主体文艺倾向对街头艺术的吸纳意向。
在一定程度上来看,街头艺术品在艺术品二级市场中的亮眼表现可以作为街头艺术完成时代语境转换的成果。2018年,班克斯的名作《带气球的女孩》(Girl with a Balloon)在英国伦敦苏富比拍卖行上拍,却在落槌时被画框里的碎纸机粉碎。这种对传统西方市场的“挑战”和对艺术品本身的批判行为使这件作品获得了更高的商品价值和更多的话题性,成为街头艺术一次成功的营销范例。涂鸦艺术家让-米歇尔·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等人的作品亦频繁创造拍卖史的高价纪录,甚至在艺术史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对部分千禧一代的新兴藏家来说,街头艺术等“潮艺术”的营销恰好抓住了青年人的消费偏好与叛逆心态。他们不服从西方传统艺术史的说教,更愿意为街头艺术背后的精神意义买单。也就是说,他们试图通过反传统的审美偏好来建立自身的社会话语权。不过,迪克·赫伯迪格(Dick Hebdige)揭示了“文化群体生产出新的、对抗性的意义,然后这些意义却被资本和市场加以整合和利用”的危害。随着抵抗的精神在消费中逐渐消弭,对街头艺术的热衷和推崇开始变成一种单纯的消费狂欢。
就街头艺术的时代转换而言,最典型的现象出现在其与时尚文化的融合中。2021年,班克斯首次开展与时尚品牌的联名合作。潮流时尚品牌惠美寿(EVISU)推出了与班克斯联名的涂鸦系列服装。对许多街头艺术家而言,以跨界联名的形式推出艺术商品早已成為普遍的经营逻辑。美国街头艺术家凯斯·哈林(Keith Haring)便与蔻驰(COACH)、拉科斯特(LACOSTE)、匡威(CONVERSE)、优衣库(UNIQLO)、安踏(ANTA)等全球众多大品牌开展过联名合作。2022年3月,凯斯·哈林在中国举办的首次大规模个展“遇见凯斯·哈林:后波普时代潮流艺术展”进驻北京,以六大展览单元呈现了艺术家的109件真迹作品及其与各大品牌的合作作品,在青年群体间掀起了一阵极具活力的“打卡”浪潮。在这一市场范式下爆发式流行起来的街头艺术已经从对抵抗性的强调转为对娱乐性和身份认同的强调。
在商业形式之外,西方社会主体意识的引导也在进一步瓦解着街头艺术的亚文化特征。疫情期间,活跃于社交媒体中的班克斯陆续发布了多件居家涂鸦作品,同时还为医院赠送作品、呼吁民众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由于班克斯对当下的社会议题紧密关注,其个人在社交网络中形成了巨大的影响力,这使得他和他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主流价值观的助推者。而街头艺术便在迎合消费市场与社会需求的同时收获了更多的认同。在街头艺术的初衷和内涵被忽视的当下,潮流成为与其紧密捆绑的单一属性。当然,班克斯的作品也早已忽略了街头艺术的形式与边界。他显然面对市场展示出了自己的取舍。从小众亚文化到占据高价市场、引导群体思维,街头艺术完成时代转换的过程已经逐渐清晰。
纵观近两年的视觉产业,作为商业行为的街头艺术创作的确形成了强劲的势头。从表面上看,街头艺术因互联网的曝光、宣传及其与年轻人性格特质的契合而成为炙手可热的话题,甚至在艺术市场也取得了巨额交易值,但它的成功还是不能被简单理解为社交媒体影响下的“天选”式爆红,而是西方收藏家、艺术批评家与资本运营助推已久的成果。如今,得益于大众媒体的传播、艺术品市场的吸收和主流批评界的认同,街头艺术产业还将得到持续发展。可以说,就街头艺术而言,其商业价值的实现与传统艺术市场的运作规律是趋同的。在当下,街头艺术的某种反叛精神已经被弱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富有视觉冲击力和先锋思维的艺术语汇。
街头艺术的发展进程展现了文化、商品社会之间的紧密关系。从一味标新立异到完成时代语境的转换,街头艺术受到了商业与社会主体形态的加工重构,更多展现为一个单纯的文化迭代的过程。虽然如今的街头艺术依然吸睛,观众依然可以感受到其在视觉层面的冲撞和新奇,但其反叛性的精神内核已被时光和消费社会所溶解,并在消费的惯性中汇入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