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中期小说:知识分子主体的回归
2022-05-30何英
纵观宗璞的小说创作史,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从《红豆》开始,到20世纪60年代初,《知音》之后,作者停笔。这是前期阶段。70年代末80年代初,宗璞进入小说创作的第二个阶段,即中期阶段,迎来了自己的小说创作的又一个高峰。第三个阶段,即后期阶段,也就是1985年开始写作多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阶段。本文着重论述宗璞小说创作的中期阶段,在这个阶段,宗璞小说显示出一种冷静、沉郁、反思甚至反讽的主体置入方式,具体表现如小说《我是谁?》《泥沼中的头颅》《蜗居》等;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创作脉络中,《三生石》《米家山水》等则表现出宗璞小说叙事中知识分子主体回归的主题与意蕴。
在宗璞1980年代初的写作中,《三生石》和《米家山水》显出另一路的脉络与走向。如果说《红豆》是初恋的爱情故事,《三生石》就是中年人的沧桑情事;《米家山水》则奉上一幅知识分子夫妇举案齐眉、温馨和睦的家居图。尽管《三生石》仍然在80年代初的“控诉”主色调里,《米家山水》也忘不了黑暗年代的残酷斗争,但它们却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彼时的宏大话语。写作主体从过去的宏观而抽象的“国家意识”“阶级意识”“革命意识”,回到了具体和个体的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此时距离她创作获奖小说《弦上的梦》的1978年,仅仅过去了两年。
《弦上的梦》所讲述的青年学生梁遐1976年清明节走向人民广场的故事,也仍然是一个“成长”的叙事。小说写作时(初稿于1978年6月,改稿于是年秋),“天安门事件”尚未平反,1978年11月,“中共北京市委郑重宣布: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①。《弦上的梦》于1978年12月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同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但宗璞的“超前”所获得的,并不都是赞美之声,背后也经历着人们想象不到的中伤。据刘心武回忆,“万没想到的,像我、卢新华等的作品,还只不过是被指斥为‘缺德而已,她的《弦上的梦》,竟被一位很有地位和影响的人物,用现在我都不便写出的,不仅是政治上彻底否定,而且还带有明显污侮性的词语,加以了恶谥”②。由此可见,文学创作环境和历史情境,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
然而,这些“恶谥”并没有影响宗璞。在《弦上的梦》之后,作者还有《我是谁?》《蜗居》和《泥沼中的头颅》等作品。
1980年代初,历时十年的“动乱”刚刚过去,中国的思想界正酝酿着一场思想解放运动,为随之而来的政治经济上的改革开放做着准备。这是来自国家层面的、具有召唤性力量的宏大话语。这一召唤结构必将在中国文坛起到社会意识形态对个体作家自我想象的引领作用。作家们纷纷在此话语的感召下,对个人创作进行了调整和重构。在著名的论文《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项研究的笔记)》中,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进行了新的发展研究。他认为:“劳动力的生产需要的不仅是其技术的再生产,同时,还有劳动力对既有秩序准则的顺从的再生产,即工人对主导意识形态的顺从的再生产。”③意味着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包括宗教、家庭、法律、政治、工会、通信、文化等领域,都将最终促成每一个个体劳动力的劳动技能的获得,而获得的前提条件是服从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结构性生产。也即社会现有的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可以引申得出,“主体”的诞生,实际上是通过激发自我想象的过程实现的,这就是阿尔都塞著名的主体复制理论,即每一个“上帝的子民”借助于想象性的言说而成为“上帝的复制”。社会意识形态的整体话语作为国家意识形态机器的体现,是以宏大话语的魅力与规范同时显现其自身的,使个人主体在规范之下“驯服”地生产文化产品。在自我与集体的古老对立中,激发出新的自我想象,找到新的自我言说的位置。这是自我融入集体的关键时刻,也是主体基于宏大话语感召力的重构。因此,整个1980年代,依然是主流意识形态下的生产关系的生产,但这新一轮的生产,毕竟为作家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历史时空。
如果说宗璞前期的创作序列直到《弦上的梦》,主体置入方式仍然内在地符合阿尔都塞所谓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理论,讲述一个被“文革”重创的玩世不恭的孩子最终走上“四五”运动的广场,完成了个人的“成长”,也仍是将革命、人民等意识嵌入主体的体现。那么,《三生石》和《米家山水》则确定了对宗璞而言更为本质的精神脉络,这一精神脉络也成为后续的《野葫芦引》的资源所在。从1980年代初期开始,宗璞的小说是围绕着知识分子和他们的心灵故事展开的更本质的书写。
一方面,这两个文本比较于《弦上的梦》,是某种从主流政治话语中心的疏离;另一方面,“许多许多人去世了,我还活着。记下了1966年夏秋之交的这一天”④,作为一个劫后余生的知识分子,倾诉和反思那一段沉重的历史,仍然被宗璞视作自己的责任。只是这倾诉和反思,以更加知识分子化的方式,用充满人间亲情、爱情、友情的温情方式来实现罢了。当然,这个话语方式也汇入了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叙事潮流。
中篇小说《三生石》讲述了父亲梅理庵、我(梅菩提)和陶慧韵三个人的故事。以“我”的故事为中心,以倒叙的手法回顾了父亲的患病、被批斗而亡的过程,这是父女之情;“我”在治疗癌症期间遇到了二十年前为“我”送來三生石的少年,如今的方知医生,这是中年之爱;“我”和邻居陶慧韵同为牛鬼蛇神,同病相怜、相互支撑,成为家人,这是朋友之义。
事实上,在《弦上的梦》中,人在患难中的相互扶持、相互关爱,就已经是宗璞的一个主题。梁遐在乐珺那里找到一个温暖的家,融化了她对世界的坚冰;乐珺在收留这个孩子的过程中,又何尝不是再度坚定了对生命的信念。这个温暖的书写方式,在《三生石》达到顶峰。它折射出作者在面对历史、人生时的情感态度:在灾变和苦难面前,使人们最终得到救赎的不是神,也不是什么真理,而是人与人之间的这份朴素的亲情、爱和扶持。对比于《红豆》,这已经可称之为一个巨大的转变。人性、爱的主题在《红豆》时期,是被视如洪水猛兽、毒草毒蛇的资产阶级人性论话语。此时,对人性、爱的肯定,便具有了话语反拨的意义。《三生石》并不只是一个爱情故事,或者一个亲情友情的书写。它以一个中篇的篇幅,实际上力图呈现1966年前后的历史图景。
因此,我们便在其中看到了众多的人物,较为复杂、细碎的情节,以及那个疯狂年代人们的心理图景。尽管暴力的斗争和血腥的大场面,向来不是宗璞所热衷的,她在意并着力描绘的个人遭遇,因其关乎知识分子的生命尊严、人格权利,而显示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小说开始即回响着悲凉而愁惨的调子。“每个人都会死的,但这普遍的经验却从没有人能向后来者描述。只有少数人有过被判处死刑的经验,若不是立即执行的话,那倒是可以讲一讲的。”⑤接着叙述梅菩提有可能得了乳腺癌,要去开会的医生草草地缝合了她的伤口,在肿瘤破裂的情况下让她等了一个星期,幸好她遇到了方知,一个负责任、有良知的医生。方知对着她同情地微笑了一下。“菩提的心颤抖了。七个多月来,在她的系里从没有一个人向她露过一点笑容。她熟悉的,只是她的邻居兼难友陶慧韵那类似笑容的表情,那其实是一种想要安慰菩提而做出来的、极其疲惫的神色。她好象(像)已经忘记真正的笑容是什么样的了。在那疯狂的日子里,绝大部分的熟人都互相咬噬,互相提防,互相害怕;倒是在陌生人中,还可以感到一点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回家去时,菩提觉得简直骑不动自行车了。但不骑又怎么办呢?她只好慢慢用力蹬。”⑥
情节发展到这里,读者本来已为主人公梅菩提的癌症而揪心,但这却不是最凄惨的。这一主人公得癌症的铺垫,无疑也奠定了整篇小说“伤痕”的韵调。接着作者开始回忆父亲的死。这一部分内容由于情感的真挚、细节的逼真,在叙事效果上甚至超过了梅菩提与方知的爱情叙述。这一效果的达成,在于父亲从病到因为“反动学术权威”的身份被医院拒收,再到被批斗而死,这一整个的叙事进程没有被中断,读者的情绪随着父亲的遭遇而起伏,作者很好地控制了叙事结构和节奏,氛围、细节、情绪都铺排、营造得无懈可击。而在其中,最为关键的恰是情感的深挚真实,把动荡年月女儿与“反动学术权威”父亲相依为命的人伦亲情书写到了极致。
接下来,我们通过对一个较长段落的文本的解读和阐释,来分析作者的叙事如何达到自己的修辞目的:
菩提休息了一下,觉得有力气睁开眼睛了。她最先看到的,便是她父亲的骨灰盒,其实应该说是骨灰罐,因为那是一个极简陋的陶罐。这七角钱一个的陶罐,是火葬场对“坏”人的最高规格了。便是骨灰,也多亏了那里某一个造反派头目莫名其妙的善心才得到的。
骨灰罐摆在靠墙钉着的木板上,罐前常摆着一杯清水。菩提记得父亲是最爱喝茶的,被“揪出”后,有时无法得到茶叶,便只好喝清水。遗像当然不能挂,何况也没有照片,全部没收了。这点菩提倒不觉遗憾,因为父亲整个的人,在她心中是这样清晰,过去的记忆是这样丰富,使她觉得没有任何眼前的实际形象能超过她心中亲爱的父亲。……
不过是两个多月以前,一月份,正是北京严寒的时候。一冬天都没有好好下场雪,那几天天气阴沉沉的,不时落大大小小的雪珠儿,破烂的小院地下又硬又滑。那时菩提住在慧韵这一间。那天清晨,她看见雪珠儿还在洒,便拣了几块砖头垫在路上,预备父亲行走。等她推开父亲的房门,却见老人还躺在床上,而且在呻吟。
“爹爹病了!”菩提马上想道。她一步迈到床前,见爹爹双目紧闭,面色潮红,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泛出极细的汗珠,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他呼吸急促,说着谵语:“慈——!慈——!”那是菩提亡母的名字。
“爹爹!爹爹!”菩提大声叫道,伸手去摸爹爹的头,额头是冰凉的,这并不排除高烧,可是连温度表也没有!她又扯过一块毛巾在理庵脸上擦拭,擦了两下便扔下毛巾跑出房来。
天空十分阴暗,简直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珠劈面打来,使得菩提屏住了呼吸。她却并不停步,拼命地向校医院跑去。雪珠飘落在她头发上、脸上。她的眼镜湿了,眼前一片模糊。她取下眼镜,本来又湿又滑的路更觉凹凸不平,好象(像)还在上下颠动。她只好用衣襟擦擦镜片,一面跑一面再戴上。这路好长,好难走呵。她就一路擦干眼镜,再戴,再擦,再戴,跑到了校医院。
校医院的人听说是梅理庵病了,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幸灾乐祸,有一个禿顶的什么人冷冷地说:“装病逃避劳改吧!”
菩提正用衣襟擦拭脸上的雪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不知道人和人之间怎么会变得这样狠毒无情,而且以为这是最高的革命道德!终于有一个三十上下年纪的人走过来,答应派救护车去。菩提跟着他去打电话,这人低声说:“我听过你的课,唐诗选读,你讲得不错。”菩提看看他,仿佛记得这原是药房里的人,这几个月到耳鼻喉科当大夫了。他见菩提在擦眼泪,便又说道:“不要来这儿了,没有大夫。进城去吧。”⑦
以上段落以文运事,缘情而发,从骨灰罐的视点自如延伸转换到父亲生病的过程。宗璞写景擅长情景交融,这是她叙事的一大特色和优长,每每景语与情语交织。如果说,莫泊桑透过一种感受力来描述景色,而巴尔扎克则是植起一道背景来放置自己的人物⑧。那么宗璞的景色描写总是这两者的融合,既浸透了作者本人的感受力,也常常将自己的人物放置于各种精心描绘的背景中。如果把这几个段落中有关天气、景物的文字去掉,小说的叙事魅力将大为减色。正是严冬的雪天(象征着现实环境的严酷)、父亲的谵语、冰凉的额头、天空十分阴暗、凹凸不平的地面(象征着坎坷的人生)、雪水与眼泪……这些融情与景的文字,将女儿焦急、恐惧的心情,周围人心的险恶不测烘托地呈现出来。
宗璞接下来写道:
于是三天后,梅理庵膀胱里插着橡皮管,腰间带着玻璃瓶,就这样回家了。他经过疾病的折磨,精神倒还好。走进院门时,他停住脚步,把脸凑近门边的墙,象(像)在寻找什么。
“找什么呵,爹爹!”扶他的菩提只好也停住脚步,往墙上看。原来那墙上有一块较光滑的砖,砖上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勺院”。这是梅理庵发现的。他们父女被赶到这小破屋以后,理庵在劳改、写交代材料之余,总爱把脸凑近墙壁,仔细观察每一块砖。凭他那高度近视、目力極弱的眼睛,居然把三面院墙仔细看过一遍。发现这两个字时,老人真高兴极了,对菩提讲了半天。这匙园之名现在还用着,园中原有景致的题名却很少人知道了。譬如那长条土山原名匙山,芦苇塘原名勺池。这小院当初大概是为供奉茶水用的,居然也题了名,也算得园中一景。贬谪至此,似还差可⑨。
这一段发现篆字的叙述,把一个痴心学术的知识分子写得淋漓尽致。这个细节的安排既是作家的匠心,更多的是来自生活中作者对这一类人物思维习惯、兴味情趣的了解与熟稔。可谓是神来之笔。头上顶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身上得了医院拒绝彻底治疗的病痛,却有“闲”心考据园子的由来,当得出“也算得园中一景”的结论,便对“贬谪至此”,认为“似还差可”。尽管这一段大部分是叙述者的转述,都不能算作白描,却在不经意间达到了追魂摄影的效果,是为画出了知识分子的灵魂之笔。在另外一个段落,宗璞这样写道:
菩提打算劳动休息时,请假回去招呼他吃饭。她吃力地凿着冻土,冻土似乎比人们的脸色还亲得多。一面想着炉子上坐着的粥锅,大概等她回去时,就会好了。不过它会不会溢出来?也许根本不开?尿瓶子真可能会溢出来的,那就马上要换被单,不然爹爹会受凉……”
……
“他神智昏迷,说着谵语:‘慈——慈——!小提——小提这是他反复叫着的两个名字。他还不时喃喃地说着什么,菩提听出两句象(像)是《尚书》上的句子:‘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意思是我有好酒,和你一起干了它吧。“就快完了——就快完了——”菩提用湿毛巾拭着他那渗出冷汗的脸,安慰地呜咽道。
因为菩提的精心照顾,他的生命延续了几天。1月25日深夜北风狂啸,窗格轧轧作响,他开始了痛苦的潮式呼吸,那是人临终前想抓住生命的一点悲惨的努力。菩提泪流满面地开门出去找人,迎面看见一只大黑猫坐在走廊里,黄绿的眼睛闪着光。等她和一个极不情愿的医生回到病房时,爹爹已经断了气。⑩
“菩提听出两句象(像)是《尚书》上的句子:‘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这又是一个对知识分子形象追魂摄影之笔。若非本人即有此生涯,断乎难以凭空编造如此传神的细节。所谓光景在眼,声音在耳,即是形容此等能将人物的“声口”作如此典型化的描绘的说法。“安慰地呜咽道。”这里作者并没有立即让梅理庵死去,而是又有了下面一段,梅理庵才逝去。这一着大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目的在于调节气氛和节奏,令读者的情绪不至于直接随着人物突然死亡而跌落谷底,刚柔动静的结合转折处,就是美感诞生的地方。
好人的死,必定要延长过程,才有悲剧感,等到象征着死亡的大黑猫出现时,“爹爹已经断了气”。叙述在这里戛然而止,又有如金戈之声斩断一切,令读者真正体味到死亡的意义。诚如萨特所言:小说的技巧反映的总是小说家的形而上学11。宗璞的形而上学,就是以文运事、缘情而发,情景交融、深挚传神。
《三生石》历来被誉为是宗璞继《红豆》之后的又一部爱情绝唱。但它不只是一篇书写爱情、亲情和友情的作品,它实际上力图呈现1966年前后历史生活的图景。“尽管是《弦上的梦》《我是谁?》使宗璞获得时代的命名,是《鲁鲁》为宗璞赢得荣耀;但是《三生石》这部纯而又甚为繁复的文本,更为委婉地记述着一个时代、一代人的信念与梦想。在回瞻的视域中,《三生石》并非一部完美的作品,勺院之外,它有着太多的情节剧的痕迹,太多的巧合,脸谱式的败类与丑角,相对简单外化的善恶的对立,不无公式与浪漫化之嫌的人民、大众形象。”12
所谓“太多的巧合”,之一大概就是菩提与方知的前缘——少年送石头的情节。其实这种“隔年下种,先時伏着之妙”的手法,可谓是宗璞常用的传统小说的笔法。在《野葫芦引》“四记”里,这一手法使用得更加突出。比如玹子与卫葑的婚恋,早在卫葑与凌雪妍的婚礼上就暗示了;雪妍的青春早夭,也早在《南渡记》中“四女占蜡”一节中就预示了,等等。至于“太多情节剧的痕迹”,倒未见得十分突出。因为作者是循着梅菩提治病的线索一路写来,尽管安排了一定的巧合,比如齐永寿正是病友的儿子、崔珍这个“文革”产物也相聚于同一病室、秦革与崔力的关系、韩仪原来是韩医生的儿子等,确实有着扭结叙事的痕迹。但说到情节的经营,这恰恰不是宗璞看重的小说手段。1984年宗璞发表了《试论曼斯菲尔德的小说艺术》的论文,她发现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基本上是没什么情节的,可以说宗璞在曼斯菲尔德这儿找到了知音。由于创作理念的接近、艺术品位上的惺惺相惜,使宗璞尤为欣赏曼斯菲尔德的小说,并且花费精力来研究她,先后两次撰写有关她的评论。宗璞所最为欣赏的曼斯菲尔德的特点,唯在一个“真”字。所以,戴锦华所说的“情节剧”的效果,其实表现得并不十分突出。
至于“脸谱式的败类与丑角,相对简单外化的善恶的对立”,这难道不是1980年代作家所能倚靠的思想资源、人们的情感反映的自然表现吗?毕竟人们刚从一个可怕的梦魇中醒来,强烈的控诉欲望、二项对立式思维、非对即错的观念,很容易使作家如此结构她的人物和情节。再者,造反派的行动逻辑和心理,他们各自的欲望和动机,确实不是作者所能了解的,所以读者便看到了一些缺乏深度的“坏人”。但只要这些情节尚在真实、可信的范畴里,便应无伤大雅。还有“不无公式与浪漫化之嫌的人民、大众形象”,则更应看作是宗璞的“人民”情结,作者确实颇费了些笔墨在这些“人民大众”、病友身上,这些人物也似乎看起来与主干情节关系不大,但考虑到作者的一个反思主题:这场灾难其实与搅入造反之外的工农阶级并无多大关系,在这群人当中同样有着朴素、正常的善良和理性,便能理解宗璞的“浪漫化”了。事实上,善良的病友们,包括老齐夫妇都寓示着作者对人性的希望,对积极建构爱的话语的乐观和信心。
这篇小说打动人心的地方,正是前文所说的作者所看重的曼斯菲尔德小说的特点,那就是“真”。情感的真、情绪的真,细节的真,这些真的品质,使宗璞意欲呈现一幅1966年前后的历史图景成为可能。而在作者所叙的三个故事单元中,以梅菩提与父亲的父女之情最为真挚传神。在这个故事单元中,作者完全挣脱了要“做小说”所需额外经营的矛盾和关系,不过是直接还原了作者心中对父亲的情感和想象。尤其是叙事中两个纯粹属于知识分子人性的细节描写,堪称小说中的桂冠明珠。“肖物”“逼真”的美学,使这个叙事单元成为卓越的艺术表现。
另两个故事单元所要结构进来的关系、巧合,显出了较多的人为的戏剧性因素。毕竟,作者写作的年代距离那一场噩梦太近,而那是一个时至今日也许仍然没有能够反思清楚的历史深渊。于读者来说,菩提奔走在冬雪中为老父求医的相依为命;陶慧韵顶着因被剃发而戴的破棉帽,日夜看顧菩提的朋友之义;菩提不忍已经面临精神失常的慧韵触目血腥而抵死紧关的门;方知与菩提的心灵相知与相爱;医院病友彼此正常而温暖的问候和关心……正是这些内容和细节,一次次令读者感到人类情感的高贵与美好。
“他们两个都意识到,痛苦的暂时,看不见尽头,而幸福的时刻,只是瞬间。他们都不知道下一分钟会有什么厄运。”正是这种能担负的力量,挽救人们于绝望、黑暗之中。小说最后:“他们一同默默地凝视窗外燃烧着的三生石。活泼的火光在秋日的晴空下显得很微弱,但在死亡的阴影里,那微弱的、然而活泼的火光,足够照亮生的道路。”读到这里,读者已深味,《三生石》是一阕爱情、亲情、友情的情词,更是对于生活永不放弃的坚定信念。
小说中的梅菩提说:“我的心早变得太世故,发不出光彩了。有肝硬化,也有心硬化、灵魂硬化,我便是患者。”13这种反思无疑是沉痛而深刻的。与那些一味倾诉的“伤痕文学”不同,宗璞将《三生石》提高到了一个更高的精神境界,泥里开出了莲花。最终是人的真爱与温情撑住了狂风巨浪中的小船;待得雨过天晴之后,正是纯净、超脱的艺术天地,使人物释怀于曾经的残酷争斗,回归到知识分子的自我本质。正是因为这一点,它比宗璞的《我是谁?》《蜗居》《泥沼中的头颅》等直接呼喊和抗议的作品,反而更见其人道主义的深刻。
如果说,写于1979年的《三生石》仍然有着政治化的背景与思维定式,那么写于1980年的《米家山水》,则是比较彻底地向知识分子主体身份的回归了。莲予与萌曾分属不同的革命阵营,在夺权的政治神话破灭之后结为了夫妇,曾经的质问“你为什么拥护蒋沈韩”,也成为如今的笑谈;老对手刘咸,从中学时代起就是艺术上的竞争对手,在“文革”中分属两个派系,打伤了莲予的手腕。如今面临出国交流的机会,莲予在去还是让刘咸去之间犹豫。最后的结果,却是外行莫副院长去了:
他们感到那样宁静,那样喜悦,那样满足。画上清风习习,心头火光熠熠。他们正为创作准备献上自己的灵魂。这小房间,此时是极乐世界。
……莲予提起笔来,凝神半晌,先在空白处画上一片松林。她的笔墨,远山缥渺(缈),近水遴巡。还有那柳丝松针的绿,都融在一起,满纸泛起又幽静又活泼的生意。简直静到骨子里,如同入定的老僧;又活泼得如那不可捉摸的思想,使人想起仙去嫦娥的衣袂。莲予在想,要不要添上一双上天的人形?那是他们要攀上天门庄。——不必了。她和萌宁愿化作山水中的泥土,静悄悄地为人铺平上天的道路。14
到《米家山水》,宗璞已经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宁静自得”中寻得了心灵的寄托。莲予夫妇沉浸在艺术的境界之中,践履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此时,不管是道家的逍遥还是禅宗的入静,都已成为可以实现的理想。放弃、释然世间凡俗的恩怨与争斗,回到“米家山水”中的莲予,才是宗璞心中真正的文化理想与文化人格。
知识分子是宗璞最熟悉的群体,六十多年的燕园、清华园的生活,早就铸就了宗璞的知识分子人格。宗璞的前夫蔡仲德曾这样评价她:“宗璞的作品往往局限于一定的人物、一定的语言、一定的生活,无非是高校和各个领域的有造诣的知识分子。这是宗璞的短处,也是宗璞的长处。”15可谓是诚恳而中肯的评论。
“莲予在想,要不要添上一双上天的人形?……——不必了。她和萌宁愿化作山水中的泥土,静悄悄地为人铺平上天的道路。”既意味着某种从政治话语中心的撤离,同时也意味着新一组的矛盾和选择。这个经典的矛盾就是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尤为恒在的“仕与隐”。这个选择的命题在《米家山水》中已初露端倪,在之后的《野葫芦引》“四记”中,是一个困扰三代知识分子的大命题。《西征记》中,孟弗之与江昉分属不同政治阵营,当关于“主义”的争论威胁到二人的友谊之时,正是“自蘸清溪绿”的传统人格理想,将二人同一到理学大师邵康节(因弗之墙上挂的是题邵之诗,里面有“自蘸清溪绿”的诗句)的精神境界之中。不论是激进的左派革命者江昉,还是位居大学管理层的开明人士孟樾,“自蘸清溪绿”所透散出的隐逸与清流意味,是两类知识分子内心深处都向往的境界。
【注释】
①朱寨:《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第517页。
②刘心武:《阿姨,还是大姐》,《时代文学》1998年第6期。
③[法]路易·阿尔杜塞:《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项研究的笔记)》,载《图绘意识形态》,方杰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第137页。
④宗璞:《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某一天》,载《宗璞文集》第一卷,华艺出版社,1996,第41页。
⑤⑥⑦⑨⑩13宗璞:《三生石》,载《宗璞文集》第二卷,华艺出版社,1996,第306、309、311-312、315、310-318、327页。
⑧11[法]贝尔纳·瓦莱特:《小说——文学分析的现代方法与技巧》,陈艳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第39、26页。
12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第146页。
14宗璞:《米家山水》,载《宗璞文集》第二卷,华艺出版社,1996,第147页。
15蔡仲德:《我和宗璞》,载《宗璞文学创作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第396页。
(何英,新疆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