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
2022-05-30蒂姆·高特罗
蒂姆·高特罗
玛丽萨在一家小会计事务所工作,矮个子,乌黑的直发垂到下巴,有一双黑色而机敏的眼睛。时值星期六,她丈夫下葬已经一周了,她只花了少许时间检查他的工作台,然后把上面的所有东西掠到一只废物桶里。那是几件对她毫无用处的工具,还有一些生锈的小玩意儿,他发心脏病的那天还在摆弄它们,他拥有这么多东西,但没几件能进入她的财产状况表。
随后,她走进后院,环顾着长势过好的草坪和蓬乱得有待修剪的白杨树,这就是那个夸夸其谈的园丁所做的工作!她弯下腰,拔起一根草,却想不出该拿它怎么办。
玛丽萨的手机响了,是艾丽丝打来的,她是一个身有残疾的退休空姐,就住在街对面。她说听到布拉德去世非常难过,然后,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于是提醒玛丽萨她的车库门开着,以此来结束短暂的谈话。艾丽丝并非真正残疾,但是玛丽萨喜欢那样想她。她的跛脚几乎看不出来。
“车库?”
“我不想做个唠叨鬼,但是如果你把宽大的门关上,你的整座屋子看上去就太棒了。这就是为什么小区要制定规则,玛丽萨。”
“大概是我把车开进去时忘了关门。”她通常总和对街的那个妇女保持礼貌的距离,那是个与她毫无共同点的苗条美人,特别是她的修长柔美与她格格不入。
艾丽丝住在那里至少有二十年了,她是一个依然独居的寡妇,模样可人,虽然她的发际从黑变成了灰白。每当有人问起,她会说她曾经是位女乘务员,她用过时的措辞表述,好像是要把自己定格在她的年轻时代。每年,她会小心翼翼地开着她的梅赛德斯小红车,在街区炫耀一番。玛丽萨和她丈夫刚搬来绿橡树小区的那年夏天,在一个欢迎新人的派对上,玛丽萨觉得艾丽丝和她丈夫有调情之嫌,那种感觉就像是把她的血腥玛丽浇在了自己腿上。
“哦,我想告诉你,因为不能来参加葬礼,我深感遗憾。”
玛丽萨的小嘴巴收得更小了。“但我知道,你主要是想让我把车库里的塑料垃圾藏好,是吗?那比一个死了的丈夫更重要。”
电话线的那头有一点点喘气。“很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事。你知道——”
玛丽萨挂了电话,为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而生气。毕竟,艾丽丝像小区里的大多数邻居一样,会适时寄来一封私人便笺,倒不是为了某个婚礼或葬礼,而是为了她屋子侧面一块剥落的木板。她和艾丽丝不甚熟悉,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凡是艾丽丝过来询问布拉德什么事情时,她总选择避开,她要避开对方美丽的身影。
她扔下从草地上拔起的杂草,对每个人都感到厌烦意味着什么?有一天她可能需要帮助,因为现在她是一个人了;她女儿在读研究生,一小时前刚离开,急急地赶回学院图书馆的小阅览室。
她走进屋,打电话给办公室,说星期一上午她会来公司处理报税业务,但已经是五月了,报税不再是燃眉之急。她坐在厨房里,看着早餐桌对面她丈夫的椅子。它旁边的一把椅子掉了一只螺丝,她眼前出现布拉德拿着螺丝刀俯下身子的幻影,于是她站起来,抓起她的手提袋,飞快地穿过屋子,经由他挂在墙上的工程学位证书,经由她女儿的毕业照,来到车库。
她发现艾丽丝在等她,就站在敞开的车库门下面,就在这一刻,玛丽萨很希望自己手里拿着关门的遥控器。
艾丽丝叠起双臂,她说:“你看,关于这门的事,我知道我似乎很惹人厌烦。我明白。”
玛丽萨朝后退步。那个女人很少过街直接找她说话。当然,对她的丈夫另当别论,艾丽丝总是定期来问他一些草坪植物和空调维护的问题。“我正要把门关起来。”
“我知道我应该来参加葬礼,但我真的受不了那种气氛。去年我出席我父亲的葬礼,差点儿就要了我的命。”
玛丽萨知道艾丽丝还参加过另一个葬礼,她丈夫的葬礼。他是航空公司的飞行员,玛丽萨从不认识,他在艾奥瓦州某地因空气乱流而坠机,同时遇难的还有四十七名旅客,她想她会喜欢他,即使什么原因也没有,单单为了他最后的遗言也会,那是驾驶舱的语音记录器录下的:“哦,好吧……”
她绕过艾丽丝,确信她的雷克萨斯车是清洁的,然后注意到她丈夫那辆油漆光亮的小卡车没有完全开进车库。她从手提袋里掏出钥匙,走过去,坐到卡车的皮座位上,她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也许是他的一丝气息,也许是他手指留下的一些触觉。她的一只手掌在驾驶盘的圆弧上慢慢滑动。艾丽丝走过来,站在窗边,车窗是开着的。“你应该开着它去远处转转。”听起来,这句话好像是她的经验之谈。
“你这样认为?”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引擎盖上。
“是的,”她吸了吸鼻子,“悲哀就像沾在你衣服上的香烟烟雾,去吹吹风,去掉它。”
玛丽萨打量着这个身穿时髦桃红背心裙的高挑女人。在路易斯安那州这样潮湿的中午,她凭什么这样耀眼?“该失去的多着呢!”
“我知道。”
“他對我没有什么关注。他心里只有他的工具和玩具。”
艾丽丝咬着嘴唇停了一会。“他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是吧?”
“是的,唉,现在我要走了。”
艾丽丝没有从窗边后退,她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你去哪里?”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开到路上,十分钟后就回来。”她把一只手放在变速杆上。
“噢,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说“不”虽然是不礼貌的,但应该可以理解,玛丽萨张开嘴巴想要这样表示,不过从她嘴里蹦出的词却是“好吧”,这使她们两人都为之吃惊。她不知道这个词从何而来,倒是让她想起了一段相似的往事:那时她的英语老师布置她写一首诗,这是一件她之前从没做过、以后也不会再做的事情。她记得坐在那台老旧的苹果文字处理器前,两眼盯着屏幕上像蚂蚁那样排成行的文字。那是一首诗,描写她校园空邮箱里的光束。当她写完,却全然不知道那些字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艾丽丝睁开眼睛,甩了一下她的长发。“我去拿一下手提袋,你把车开到我的车道上。”
玛丽萨倒着车上了街,想从杂物箱里摸出遥控器来关上车库门,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最终把车开到马路对面,载上艾丽丝。她瞥了一眼对方冰蓝色的眼睛,琢磨她的邻居在想些什么,但是,就像面对在一个雷雨天走过飞机通道的空姐,你无法解读她的内心。
玛丽萨朝爬满紫藤的小区警卫室右转,在前面驶上了闹腾而开阔的公路。她会朝西开一小段路,她要做的仅此而已,她心里在想着怎样处理布拉德那些没用的宝贝。他是一个收藏爱好者,在阁楼的陈列室里有一排排具有百年历史的金属玩具、古董枪械、瓷器店招牌,更不用说挂满工具的墙了——那是他一生淘宝的历史。布拉德曾经受过有关收藏物品的知识培训,在他们的整个婚后生活中,他总是拖着她一起去逛古玩店和跳蚤市场。她从来就不明白他在所有那些东西里看到的内涵,尽管他竭力解释为什么他选择这辆卡车或那块招牌,为什么保存它们很重要。他曾经告诉她,即便玩具也是艺术形式。现在,谁能告诉她如何摆脱这一切?她突然向艾丽丝投去一个问询的眼光。“我丈夫和你谈到过他的收藏吗?”
艾丽丝低头看着太阳暴晒下的路面,在回答之前想了一會儿。“他曾经在车库里摆弄一辆油罐车小玩具,他说他还有很多。他带我上楼,给我看了大约二十辆德士古石油公司不同时代的卡车。”
玛丽萨想象着阁楼上那个满是彩色钢车的小车轮城,想象着那些微型脚踏板和粘着灰尘的散热器罩。“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如果我说了算的话,我会把它们全都扔掉。但是我女儿给一个评估师打了电话,让他来评估它们。”
“她也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这我不吃惊。这是男人的所好,收集起来的一堆堆废铜烂铁。多半是硬东西,钱币、古董带刺铁丝网;锋利的物件。他们为收藏这些东西互争高低。”
玛丽萨加快车速,和一辆小卡车几乎并排而行,它的车斗里用链条锁着两辆昂贵的摩托车,她看着坐在驾驶室里的一男一女,两人向她挥手。“你那亲爱的另一半,他收集什么呢?”
艾丽丝对这个问题似乎有点意外。“没有,”她把脸转开,“他从不涉及那个领域。我大概花了九十分钟,就把他的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了。”
这辆有着双排座驾驶室的新卡车,开起来像一辆老妇人的轿车,平稳地载着玛丽萨渐渐开朗起来的心情向前行驶,让她隐约有种逃避现实的感觉。路边的风景也给她带来了某种提示,仿佛在向她解释为什么她丈夫五十来岁就离开了尘世。她把车开到了第一个小镇,上了桥,一下子就进入远处的树林,如此快速,以至于对刚才经过的地方完全没有印象。“你还有多少空闲的时间?”她问,“这种感觉比我想象的好。”
艾丽丝抖开她的头发,戴上白框架太阳眼镜。她看上去精神饱满。“不管怎样,我是个退了休的人,我有学龄前儿童的闲暇。布拉德曾经对我说他很羡慕。”
当玛丽萨驶上那个斜坡弯道、进入向西而去的州际公路时,她紧紧捏着方向盘,一言不发。直到开了二十英里之后,在穿过一个名叫松树油的小村庄时,才打破沉默。她问,她应该怎样处理布拉德的西装。
“我把我丈夫的衣服给了慈善超市。这感觉很奇怪,但我就是这样做了。”
玛丽萨点点头。“今天早上我拿出布拉德的一件衣服。我在一只衣袖里感觉到了他。这是不是很可悲?”
艾丽丝焦虑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走了多远?”
“只要再开四十分钟就能到巴吞鲁日。新开的购物商场里有一家店,有非常舒服的老式鞋,有点像彼得-福克斯无带轻便舞鞋。”
艾丽丝保持沉默,于是玛丽萨继续驾车前行,不情愿地对艾丽丝的陪伴表示感谢。她已经注意到艾丽丝是个知道何时该说话,何时不该说话的人。
但是当她看到州际公路南面商场的灯标时,却被平稳的交通车流诱惑着继续前行,她记得那个混乱而耀眼的停车点。她快速通过公路出口,卡车在四叶苜蓿形的立体交叉公路上转着弯,宛如一只卷入漩涡的虫子。
艾丽丝看了一下手表,“你在绑架我。”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她喊道,“我想我是要买一双鞋子。”
“没关系。冷静点。你知道吗,在航空公司高速公路过去几英里的大跳蚤市场里,他们廉价出售同样的鞋子。是二等品,但是你看不出的。”她侧过脑袋看着玛丽萨,“有时,只卖到四分之一的价格。”
“噢,我不知道。”
“那好,我们得有个目的地。”
她们驶过一座天桥,在那下方,一辆油罐卡车排出滚烫的烟气,玛丽萨感到胃里一阵轻快,仿佛她正在逃离自己整整四十六年的生活。她希望,假如明天有哪个好奇悲哀是怎么回事的人来按响她的门铃,只会吃闭门羮。
她按照艾丽丝说的方向一路前行。到了巴吞鲁日南面五英里的地方,她宛如置身于一个新的国度。“那句话怎么说?只要我们能坚持下去,我们就成功?”
艾丽丝朝她欠身,打量着她的眼睛,足有好一会儿。“你还好吧?”
“没事。”
她交叠起双臂。“好啦,没人会屏住呼吸等待我们回家。”
玛丽萨想了一想艾丽丝的话,然后开足马力,她庆幸她让自己的车库门大开着,她的那些废纸篓、软管架,其他质朴的和亮丽的塑料废物,将展现在她的邻居面前,让他们在失望中目瞪口呆。小区没有太多的规定,布拉德恪守其中的每一条,例如清扫屋顶上的松树针叶,不放置超过四十八英寸高的圣诞节装饰物,只买颜色是苹果绿的垃圾桶。
她偷偷瞥了艾丽丝一眼,那张漂亮的脸正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空姐表情,这表情,一定是她用习惯动作打开一间满是旅客的机舱时有的,而旅客,则一心想从她的表情上看出飞机在高空突然下降意味着什么,在这惊心动魄的险境!
她们最后来到不规则延展的跳蚤市场,那是一系列长长的、侧面敞开、在太阳下闪动着光亮的小棚。停车场是一块用蛤壳铺成的长条形平地,当不戴颈圈的狗在卡车后面飞扬的尘土中打转时,玛丽萨向着灰蒙蒙的光亮冲了过去。
她们在一个摊贩旁边停了停,那里销售古董、工具,还有疑似是偷来的公路标牌。她们前面放着一块带凹痕的六英尺绿色标牌,上面的字是:什里夫波特。
艾丽丝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她说:“我曾经在那里坠机。”
“什么?”
“在机场里。那是我的第一次飞行。我在为中南航空公司工作,我们在起落架失效的情况下降落,是在全球最后一架商用DC-6飞机上。”她把一只手放到喉咙上。
“你们受伤了吗?”
“这是一次坠机,玛丽萨。我们滑进一个飞机库,把它撞塌,引起了爆炸,冲击波杀死了副驾驶员和十名旅客。我确实是受了伤。我的骨盆碎了,所有的内脏受损。”
玛丽萨把卡车停到停车场,她注视着那块路牌。“天啊,你后来是怎么坚持飞行的?”
艾丽丝看着她的眼睛。“那个飞行员和我在同一家小医院住了一个月,他就是和我结婚的男人。他说,我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在飞机坠毁事故中丧命,这是基于老天一罪不二罚的原则。这就是他说的。好像我们得到了免于灾难的保证。”她砰地把她旁边的车门打开。“他是一个极好的男人,但不是个合格的算命先生。”
“很遗憾,我没有机会认识你丈夫。”她很想知道他和布拉德是否会成为朋友,一起谈论汽車和飞机,结伴去游泳,“你失去他有多久了?”
“二十年,九个月,”艾丽丝站在蛤壳上,拉直她的背心裙,“两个星期,两天,”她看了看她的表,声音平静地继续说,“十四小时,十五分,九秒。”
她们发现每一个平坦的场地都被各种各样的商品占据着,旧女装、新扳手、纳瓦霍人的毛毯、吉他、麋鹿头标本、金链条、香水、戒指、熏香、报废的电池、活鸭。
“就是这地方。”艾丽丝说,“这些商贩来自遥远的科罗拉多。我们开始逛吧,那个鞋商就在这附近。”
“我不知道。天气真热。”玛丽萨举起一只手为眼睛遮挡阳光。
艾丽丝拉着她的手臂,指着前面说:“我想鞋子就在这座小棚的那一头。我看见另一头有些东西,我想先去找找,我会赶上你的。”她们分手反向而行。玛丽萨经过一大堆猎枪、手动工具、亮丽的桌灯、车轮、卡车挡泥板和锈蚀的摇摇摆摆的电扇。艾丽丝一拐一拐,向挂着正规服装的闪亮架子走去,那些吊在衣袖上的价格标签,在热风中旋转和飘舞,就像一些被扯碎翅膀的蝴蝶。
玛丽萨走近一张桌子,拿起一辆金属玩具轿车,一时之间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和丈夫谈论它,她思忖着,如果他还活着,她为他买下这辆车,对他会有什么意义?桌子下面,一张军用毛毯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金属钟,那形状就像是一匹用一双铜色眼睛仰视她的马,她记得在她故去舅舅的壁炉架上有与它完全相同的一件,另外还有几件闪闪发光的小摆饰——一个形状像帝国大厦的铜质压纸器,一个很小的、穿着真草裙的瓷器舞女。在她六七岁的时候,他把它给了她,但玛丽萨只是耸耸肩,神情茫然地看着他,也没有说一声谢谢。她记不得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他的名字叫乔治,他的那些小摆饰被卖到天涯海角。她突然觉得,这个老人就像是她的一本心爱之书,被她母亲扔掉了,多年之后,她怀着一种亵渎和偷盗东西的感觉想念起它。她继续向前走,一边思考着保存已故者物品的意义。也许有些东西是她自身和它们的前主人——以或大或小的方式影响她的人——之间的纽带,是她人生履历的重要环节。她看着前面无以计数的被遗弃之物。“好家伙!”她叹了一口气。
她寻找自己的目标,走近一张又矮又阔的桌子,上面是一些做工考究的鞋子,新出的货,还放在原包装盒里。她把鞋子拿在手中,感觉很柔软、很结实,于是匆匆试穿了一双无鞋带的浅口皮鞋,颜色是海军蓝中略带米黄。她立刻明白,穿着这双鞋她能够站立好多天,能够在办公室的长廊里飘然地走来走去。她付了鞋款离开,走进一块草地,把放着鞋子的盒子挟在腋下,她认出一把和布拉德藏在阁楼上的完全一样的吉布森吉他,更远处,一件圣餐礼服宛如她祖母的,一台阿利斯-查尔默斯拖拉机就像她祖父的。她在千姿百态、大大小小的商品前走过,它们是美国各地房屋销售和阁楼清理的产物,最后进入遍布美国的零售集市。这是老式物品的汇集地,展示了那些逝去的人们的审美:他们的绿玻璃茶杯、黑色陶瓷美洲豹、球茎状铝咖啡壶、带镶饰的木钟。他们的珍宝和品味被拖到了路易斯安那州,就像在展开一大本语无伦次的长篇小说,嘲讽着人们珍爱和需要的东西。玛丽萨继续走下去,在如此多的货物前面走过,她迷失了方向,不得不在一个销售领带的货摊前停下来问路。
她回头去找她的卡车,经过一个展示浅柜,上面的树脂覆面已磨损,她看见里面有一对图案是金属翅膀的空中乘务员徽章,属于艾丽丝工作过的那家航空公司,很可能就是她第一次飞上天空时佩戴的那种。它们蒙着灰尘,标价五十美分。也许,她想,如果把它送给艾丽丝,她会停止对车库门的唠叨。也许,就像她写的那首诗,这对翅膀也可能为自己的生活带来一些新意。她甚至可以和艾丽丝更随意地交谈,弄清楚她为什么一直关注布拉德的举动,从他身上她又看到了什么。她可以过去喝杯咖啡,消磨现今的空闲时间。她买下了这对银色翅膀,环顾四周,几乎有点局促不安。然后,她开始感到疲倦,意识到这个跳蚤市场是多么的大,这里的所有宝藏,会让她阁楼上那个精于修补的亡灵何等惊异!
玛丽萨发现艾丽丝就在一百码之外,于是朝她走去,热得直冒汗。艾丽丝的脚边放了几个袋子,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翻来翻去。她把它放到柜台上,然后又拿起、用手指抚摸它,像是在检验一台仪器。玛丽萨竭力想看清楚那是什么。玛丽萨在五十英尺外看出那是一件黄色的玩具,一辆生锈的金属卡车。
两点钟她们回到州际公路上,巴吞鲁日开始在卡车的超大后视镜里缩小,就像是东西被渐渐煮过了头。玛丽萨有一点轻微头痛,她的肚子咕噜着。艾丽丝则默默无言,她眯着眼睛,好像购物使她筋疲力尽。到了德纳姆普林斯,她们在一家餐馆停下,为了避开人群,她们坐在户外,无惧风的骚扰和西晒的骄阳。她们点了三明治,看着州际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艾丽丝慢慢架起了她的腿,俯下身子搓弄她的小腿。“我简直难以相信,布拉德的心脏怎么会衰竭。他在俱乐部游泳总是胜过我。”
玛丽萨警觉地瞥了她一眼,想起自己也是小区的乡村俱乐部成员,那地方是个时髦而迷幻的休闲之所,她仅仅去过两次。俱乐部顾客那种乏味的、带着酒意的客套,让她很不舒服。“也许是因为压力。卡车厂关闭之后,他就不一样了。我们必须削减开支。他为他的退休忧心。”她打量她同伴光滑的皮肤和玉米穂色的头发。“你花在头发上的时间很多,是吗?”
“到我这样的年龄,大多数钱都用在保健上了。我比我的屋子更需要养护。”
“我看你为院子也花费了不少。你的杜鹃花,你的篱笆。知道你油漆过多少次篱笆吗?”
艾丽丝耸了耸肩。“我不能比邻居们逊色。”
玛丽萨的目光移开。“是的,布拉德就是我家院子的奴隶。”
“他喜欢。”
“他什么都喜欢。他爱和邻居们一起游泳。”这评断更像是一种谴责。对他们穿梭在乡村俱乐部宝石般耀眼的水域,她想知道艾丽丝是怎样看的。她在椅子里挪动,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平底运动鞋,把手中的餐巾纸捏成一团。“和布拉德在一起,我会更年轻,因为,你知道,和他在一起我曾经很年轻。可今天我不这么想。”
布雨篷在微风中砰砰作响,一个十几岁的女招待出来为她们添加饮料。艾丽丝喝下一口,然后凝视着杯子。“你失去他,我很难过。至少,你和一个好丈夫相伴的时间,要比我长得多。”
她为自己的话感到吃惊和尴尬。玛丽萨转过身去假装朝餐厅里面看。“你常常在俱乐部碰到他吗?”
“他一个人来,找人到游泳池里和他比速度。”
玛丽萨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轻度头晕,她知道,这是一种被人取代的惊慌。“我始终学不会游泳,水总是朝我鼻子里灌。”
“有时候他告诉我,你晚上从公司回家,甚至累得没有精神和他说话。你不想去学打高尔夫球。”
玛丽萨突然想象艾丽丝身穿连体泳装,从游泳池里跃出,修长的身体上挂着闪亮的水珠,她转向艾丽丝,脸上带着疑问。
当艾丽丝碰触到玛丽萨的目光时,她的表情立刻起了变化,好像一道闪电在尖啸声中劈过她的飞机窗口。“我们两人会游上几圈,直到我的脚开始疼痛,而他可能会坚持一个小时。”
“我知道他和你打过几次高尔夫球,有一大群人。”玛丽萨说,她仍然把注意力集中在艾丽丝身上,她没有忘记,艾丽丝对她来说还是个陌生人。
“我想,你可以说我们是朋友。”艾丽丝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咬到了自己的脸颊内侧。
“朋友。”玛丽萨重复说着,拖长这个词的读音,“朋友,还有什么?”她粗鲁地问。
艾丽丝在她的椅子上挺直了身子。“实话对你说吧,你从来就没有和他一起做过什么。每天下午你工作到很晚,他下班回来,像一条流浪狗在街区闲逛,然后在他的工作台前安定下来。星期六在俱乐部,当大多数男人去打高尔夫或在酒吧赌博的时候,他只是锻炼。他把这称作打发时间。”
玛丽萨涨红了脸,把两只脚放在混凝土地面上。“你瞧,也许有时我在会计业务上耗去太多时间,”她说,“可是我拿钱回家,他才可以更随意地购买那些无价值的小玩具。”她盯着艾丽丝的眼睛,试图读出一些真相的蛛丝马迹。“也许有时候他对我也不怎么好。”
艾丽丝不想再表示什么,于是说:“他对你比你想象的好。”
这时候,女招待出来,看了她俩一眼,说道:“啊呀,外面很热吧?”
上了东I-12号公路,她开始沿着车道拼命加速,在沃克郊区,一名州巡警追上她,给她开出一张罚单,她用一个点头的动作接过。在她把车速升回九十迈之上前,她的卡车和巡警的雷达仅仅相隔一座立交桥。她像平时那样生着闷气,对失去丈夫,对在这趟旅行中浪费的时间,但是,最主要的是对艾丽丝,因为她说的那些话。直到半个小时过去,玛丽萨才忍不住发问:“你究竟是怎样认识布拉德的?”
艾丽丝在座位上转过身。“你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不了解你,而布拉德不一样,他早认识你。”她做了一个鬼脸,“我知道,这是我的缺点。我没有一个知心的邻居,但是天啊,你竟和他在一起做了所有这些!而这么多年来,我几乎都没有看你一眼。”
“玛丽萨,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如果你烦恼的是这个。”艾丽丝的声音非常沮丧,这整个一天好像就归结成这样一个陈词滥调的故事。
玛丽萨为自己的妒忌而心烦意乱。随着英里数的不断减少,她在脑海里玩味她能够记得的有关空姐的每一个笑话,但这丝毫不能给她带来安宁。最后她把车子开进小区,直接驶进敞开的车库。艾丽丝收拾好她购买的东西,一句话也没说就穿越马路而去,她的背由于乘车的缘故依然弯着。玛丽萨没有关上她的车库门。
夜深之后,她拿出一个放有布拉德照片的镜框,仔细端详他傻乎乎的笑容,想通了很多她不明白的事情。她对他皱起眉头,用指尖在玻璃上抚弄着,她想象这是寡妇们经常做的事情,希望读懂失去的盲文。但是这张照片没有给她任何暗示,然后,她脑中惊现四十年之后这个镜框的结局:在千里之外的一个路边跳蚤市场中,它放在一张灰尘蒙蒙的桌子上,一个年轻的家庭主妇用二十五美分买下它,然后把镜框里的陌生人扔掉。她砰地把照片扔进梳妆台底部。“哦,废物,”她说,“如果你对它什么也不知道,那它就是废物一个。”
第二天早晨,床边的电话响起铃声,是艾丽丝。“我能想象你在经历怎样的煎熬,”她说,“总之,你还好吗?”
“我过得很好。”她急急地说,“你怎么样啦?”
“听好,我要你现在马上过来。”
在梳妆台的镜子里,玛丽萨看着自己的嘴部线条。“为什么我们不把事情放一放呢?”
“一刻钟左右好吗?”
“不。”
电话线路里传来一声叹息:“你从没来过这里,如果你不来,我就过来拖你,我会又踢门又喊叫。”
她头往后仰,望着天花板,又生起气来:“噢,好吧。这就开始了。”
“我说玛丽萨,昨天我们回来时,想必你是真的倦了,因为你忘了关车库门。”
她没有说话,但这一刻她真想喊出声来:“母狗!”“麻木不仁,卑鄙的流浪乞丐!”不过,马上她就意识到艾丽丝是在開玩笑,“该死的,一分钟之前我还以为你是认真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接受你。”
“你已经碰到这个问题了。”艾丽丝说着挂上电话。
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做准备,把睡衣扔在梳妆台上,翻来覆去地把短发梳直,仿佛是要把它们扯落。她经由车库离开家,穿过马路,没有敲门就进入艾丽丝的厨房。这是个明亮的空间,光线透过好几扇窗射入。
艾丽丝走进来,看上去精神饱满,短浴衣下的大腿上闪动着棕褐色的光亮。她的笑容是紧张不安的,有点勉强。玛丽萨在早餐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但是她无法把目光从艾丽丝身上移开,她猜测着布拉德对这皮肤和姿态的所有想法。
最后,艾丽丝坐下,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摊开手掌。“你好吗,亲爱的?”
她的声音好像是在安抚一个晕机的旅客,玛丽萨沉静地回答:“不,我很不好。”
艾丽丝收回她的手。“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你感觉好些。但是,我要你从我的窗口看对街。”
“什么?”
“转过身子,看你的屋子。”
她转身,对着迎面而来的光线眯起眼睛,打量着三扇窗子,然后透过玻璃注视对街的景致。她看到了她家门户大开的车库内部,突然生出一阵羞愧和惊慌,那里,布拉德沾满灰尘的摩托车斜靠在后墙上,他的钓鱼竿在屋椽下摆动。他放在一只防水皮袋里的高尔夫球杆,上端在闪动着光亮。他的扳手和整形钳,在挂物板上反射银光。她看到消磨了他无数时间的工作台,打开车库门可以使他处于光亮之中。他焊补他一碰就坏的马口铁玩具车,修理她的搅拌机,为她的公文包拉链上油。玛丽萨想象着艾丽丝所观察到的一切:对街自家所展现的生活。布拉德竖起梯子清扫排水槽,冲洗车辆,带他们的女儿去上音乐课——稳健的布拉德,头脑清醒,压低嗓子唱着他们青年时代用自动唱机播放的歌曲,向邻居们挥着手。总之,这种前景,艾丽丝在很早以前就失去了。
“哇!我竟没意识到。”这是她唯一能说的,“这就像是看一部电影,难道不是吗?一部长达多年的电影。”
“这是我的风景,”艾丽丝说,“早晨、中午,还有晚上。”
外面,一辆满是灰尘的邮车尖叫着停了下来,玛丽萨看见邮递员把一些短信封装的慰问卡塞进她的信箱。一只大肚子猫摇摇摆摆走过敞开的车库,朝里面看了看,又继续前行。艾丽丝给了她一杯咖啡和一个面包卷,她们两人默默地吃着。谈话是简短和小心翼翼的,选择每一个词都像从灌木丛里采摘浆果一样。稍后,她穿过马路,按动按钮,把车库门紧紧关上。
在这一周剩余的日子里,玛丽萨下班后就清洁屋子,为地板打蜡,拂去相框顶上的灰尘,擦洗厕所,把她丈夫的衣服装箱送去慈善超市,这是一种狂热的清洁工作,起决定因素的,不是她用的清洁剂,而是她的强劲动作。
星期六这天门铃响了,是她女儿请来评估她父亲的收藏品的评估师,一位高大的前业余棒球运动员,名叫克林特,他的身躯几乎把她的门框挤满。
“嗨,你是玛丽萨太太?是你女儿把我从新奥尔良叫来的。”
“嗯,是的。她和我说过你。请进。大多数东西都在楼上,虽然车库里也有。”他从她身边走过,一股古龙香水的味道让她几近窒息。她从没看到过一个人露出如此多的牙齿,头发像狼獾毛一样向后倒着。
克林特带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只硕大的皮夹子鼓在卡其裤的后口袋里。她引着他上楼,把灯打开。“好了,都交给你了,务必好好检查陈列柜下面的橱柜,还有大量的古董枪,就在后面那个壁橱里。”
克林特用一只粗大的手指指着椽木。“所有的老标牌都包括在内?”
“每一件东西。”她环顾四周,在一辆玩具农场马车上,她看见布拉德画的一个细线条幽灵,“倒不是我讨厌这些东西,我只是对它们知之甚少。”
克林特举起一只手,摊开手掌。“我明白,处理丈夫们的财产是我的业务。通常,我会留下一件最好的东西,作为家庭的纪念品。这你知道?”
她在楼下听到他走来走去地倒腾了三个多小时。当他下来的时候,他的针织衬衫上落满了灰尘。
他提出去车库看看有些什么,十五分钟后返回了,她给他一杯咖啡和一只甜甜圈。克林特在她的小餐桌上敲击他的笔记本电脑键盘,眉头紧锁,然后往后背靠椅子,她真有些担心她的旧椅子会不堪重负而垮塌。
“我是一个评估师,但是我还有一个收藏品公司和拍卖行。我可以向你收取鉴定费,一切就此了结。但是如果你乐意的话,我倒是倾向于对所有的东西报个一揽子解决的总价。”
会计师振作起精神。好,关键时刻来了,她想。他试图在这个复杂的交易中剥我一层皮。这全部家当可能还换不到几千美元呢,但那又能怎样?它们只是一些没用的东西,她对自己说。她拿起餐巾,把它给拧皱了,那可是布拉德的东西。“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可以开一张支票给你,支付那些玩具、枪支,以及车库里的哈雷摩托车和体育设备的费用,两天内把它们全部运走。我只能付一个批发价。但是你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在网上一件一件出售它们,花上一年又一年的时间。”他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做了最后一次敲击。“共计十八万六千多一点。”
她慢慢地咽下一口咖啡,大脑理不出一个头绪,她对这个数字深感震惊,心想这肯定是她女儿想出来的一个玩笑。
克林特看到她为难的样子,误解了她的意思。“当然,”他又开口,“那只是一个底价。如果扯平一下,我再加到二十万,你会觉得好些吗?”
她吸了一口气。“那当然很好。”她平静地说,感到有点儿羞愧。
克林特点着头,抽出他的支票簿。“你丈夫对珍稀和优质的东西绝对有一流的眼光。但是楼上有一样东西我不会买下来。”
“是什么?”
“我把它留在中间桌上的一只大盒子里,是一辆大的金属玩具火车,成色几乎是新的。”
她一边眨眼一边摇头。“我真的不记得它了。”
“你知道盒子里有一张手写的字条吗?上面说它是你丈夫九岁过圣诞节时得到的礼物。我可以说,即使那么小的时候,他就懂得如何爱惜东西。它真的很干净,所有的小零件都完好无损,甚至硬纸板的原包装盒。爱惜像这样的东西取决于他的性格,他一定是个很不错的人。”克林特喝了一大口咖啡,注视着她的脸。
玛丽萨移开视线。“不知其他遗孀是什么感觉,当你买下她们丈夫拥有的东西时?”
克林特把支票递给她,站起身来。“大多数人,她们能有什么感觉就是什么感觉。”
那天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清洗卡车。她几乎把车子倒到街上,脱下鞋子,用手来洗刷珍珠色的车面,然后用布擦干。在清洁内部的时候,她发现了那双柔软的新鞋,还有她买的空姐徽章。她站在车道上,高高举起一只手,使得那对翅膀在阳光的映射下栩栩如生,她想象着年轻的艾丽丝在隆隆作响的DC-9型飞机的走道里敏捷而过,体重要轻上二十磅,眼窝没有一丝皱纹,也丝毫不忧虑生活会不如一次飞向她心之所往的高空飞行。可能是这样的,对她们俩人都是。玛丽萨思量着要穿过马路,把这对翅膀送给艾丽丝。她知道它们属于艾丽丝,因为那是她历史的一部分。然而,她却把这个徽章推到她宽松长裤的口袋深处,一只手握成拳头捏着它,直到金属的羽毛刺痛她的掌心。布拉德死后这些天的记忆被深深铭刻于她心中,蓦地,她开始理解物品的价值所在。它们全都是联系物。她需要这对翅膀,但同时,她更需要与艾丽丝结为伙伴。
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应该穿上那双美妙的新鞋。她把脚滑入如嘴唇般柔软的皮革中,然后,她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個全新的、无比舒坦的世界里。她跨出三个大步走下路缘,当她仰起头来迈向空荡荡的街心时,她似乎成了一朵飘动的轻云。
(本文选自译文出版社最新出版的《信号》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