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
2022-05-30俞冰夏
俞冰夏
我是怎样得到我所拥有的一切呢……坦白说,我也不清楚……又一个夜晚,在我住的荒郊野岭别墅区,我能听到土黄色的狼狗在什么地方对我咆哮……是的,土黄色的,我能看得见它们,我见过那么多,那么多土黄色的狼狗,它们过去总在村口摇着尾巴,一身肮脏发臭的虱子,这辈子只淋过雨没洗过澡……和我很多“父老乡亲”一样……对着外人,拼命嘶吼……如今它们必然也在我的附近……是的,从远处,对我一个外人咆哮,让我滚出这不属于我(但仿佛天经地义属于它们)的地盘……是的,带着嘲笑的意味,怀着捉弄的目的,伴着讽刺的情趣,生来为奴的禽兽总喜欢这么作践他人,没有例外……我哪里害怕被嘲笑,被捉弄,被讽刺呢……我哪里害怕像土拨鼠一样,被土黄狗拖拽在地上,不管有没有多余的情感,最后只剩下逃命的本能呢……
我早都习惯了,都习惯了……我想我的恐惧与他人无关……但我依然惴惴不安……我睡在床上……但我是否真正进入睡眠……是否恐惧本身让我恐惧……每夜我用啤酒下威士忌,用香槟酒下杜松子酒,用日本人的梅酒配韩国人的烧酒下中国人的白酒……我恐惧且想方设法摆脱恐惧更恐惧无法摆脱恐惧……酒醉时我自认为挣脱了恐惧却依然感到恐惧……我的妻子睡在我身边好像一具尸体,她睡姿笔挺,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只在凌晨某一时刻微微向门的方向侧过身子……但这也与恐惧有关,与恐惧大有关系……她害怕什么呢?她应当害怕的是我……但她具体恐惧的对象,恐怕另有其他……我不追究,对我这位亲爱的妻子,我从不追究……一旦追究,犯罪的必然还是我……
我总梦到一栋大楼……我开车去地下停车场……梦里既不存在地下,也不存在停车场……我笔直开进楼里,我撞倒玻璃窗,我撞倒前台长得还算漂亮穿着廉价制服的年轻乡下姑娘,我撞倒大厅里的雕塑……裸体的古希腊人,为什么……我有发泄(?)或者破坏(?)的企图……我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很奇怪,我刹不住车但在梦里从不尖叫……我根本不会开车,这无论如何是事实……我总想到(指我回忆梦境的时候,而非在梦中)我该跟我那个恨我一辈子的表妹谈谈我们曾经不伦不类的两性关系,我们为何一边在地里假模假样浇肥拔草一边把另一只手伸向对方破破烂烂的校服里侧……她长成了一无是处、任劳任挨打的庸俗女人……从不与我说话,也不跟我要钱,可能认为默默受难是被追认为烈女的客观条件……我不会开车,但我横冲直撞……横冲直撞,又充满恐惧……我做错了,我做错了……老叶让我对上帝那么说,在为我特别准备的佘山教堂忏悔室里……我错了,我错了……我确实错了,可我如何跟个无亲无缘的外国上帝承认错误……这太荒谬……他们请来一个意大利人……我想是个演员而非真正的牧师,或许是个职业扮演牧师的演员……我那些爱看功利主义历史小说的手下以为我看不透他们投机取巧的把戏……他们付出巨大努力……比我多得多的努力,却喜欢搞些小动作来欺瞒自己……骗自己靠投点机取点巧占到了便宜……取得了实打实可量化的精神胜利……他们活得如此狡猾如此吃力……谁没错呢……多做多错……
我总梦见上楼找人……巨大的楼……只在梦里见过的古罗马式样环形建筑物……巨大……老叶提醒我,我描述的与公司在青岛新造的什么酒店不无相似之处,我从未去过那酒店,连图都没看过一眼……我害怕极了,不知该往哪走……有时候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某扇门的后面……我高中的女班长,她骂我不守规矩,还是骂我太守规矩因此坏了规矩……我从来无法记清楚……我过去究竟欲求她而不得,还是妒忌她的权力……我记不得,没时间让我分清两者的区别……她总出现在某扇门的后面,某条走廊的拐角处,某阶楼梯的顶部……有时候楼变成庙……某个法师……并非我的法师……出现在臭气熏天的蹲坑公共厕所门口……我问他我该怎么办呢……他不说什么,就摇摇头,一边拉裤子,裤子一层又一层,他看起来没有脚……于是他飞了起来,这里我承认我无非是发挥一下乡下人平庸的想象力……谁不想在梦里看见个什么人飞起来呢……有的时候飞起来的人是我自己……老叶说他从没梦到过自己或者别人飞起来,作为人他实在缺乏想象力……然而飞的人如果是我,梦一般戛然而止……我不缺乏想象力,但我缺乏“信念”……
我走著走着,发现忘了带身份证……梦多么陈词滥调……我想这没关系……没有身份证不等于我没有身份……这是常识,是不是……我从不在这一刻惊醒……误解我的人总以为我有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杀人……放火……强盗偷窃……我一样也没干过……但我的罪孽比这些深重……深重……麻烦得很……人们……根据我那些能说会道的僵尸手下统计……绝大部分的人……被限制自由后重获自由的快感远超过一直拥有该种自由……为此人热衷于自我镣铐……抵押几十年自造监狱……快感……他们告诉我,出于什么什么经济学还是心理学原理,加价捂盘上限量房型才能让买房者更为愉悦……饥饿营销……学学那些人把皮包当社会地位卖给女人的成功案例……我让他们去洗手间,把脸对着马桶里的水……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模样……说实话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么些裤裆提得很高头发油乎乎的手下……女的比男的更让我毛骨悚然……她们的眼神……用无神形容远远不够准确……古代冷宫里的妃子大致有相似的骄傲……认为皇上驾到之KPI与个人价值等同……好像当职业嫔妃比做平民妇女体面……她们真信了人笑贫不笑娼……多么大的笑话……这场面让我苦恼……我的会议室里曾经是我信得过的有血有肉的人……最不济也是有血有肉的犹大……现在是批量克隆的MBA僵尸……我也想把他们全部开除……但我已经走得太远……我已搞不清他们究竟是什么物种……我更不想知道我给他们多少钱……这对我可能是致命打击……谁不命悬一线……宽慰我的是他们吮吸我的血用的蛮力比吮吸别人的更大一些……算我弥补罪孽的一种路径……这样的一些人……我一度自我安慰,在社会其他角落能干的坏事还要更多……后来我发现他们数量之庞大,我一人的血无论如何养不活……这是后话……这当然是后话……我很像在说我道德高尚……但这跟道德没有一个屁的关系……没有……我有五张不一样的身份证……其中两张还是三张我很少使用……多少次我理所当然该被囚禁……多少次……我也一样,对自我镣铐充满憧憬……
我害怕我的恐惧缺乏实质……我父亲曾经每天走五公里的路收垃圾……我知道他有他的唯心主义……只接受一物换一物的交易……厌恶任何作为中介的金融产品包括一毛钱的纸币……别人眼里他是个冷笑话……他去镇上各个办公室,给人家清烟灰缸,把没抽完的香烟屁股一个个嘬一遍,一天下来尼古丁严重超量,坐在电视机前面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发抖……我父亲明白生活的本质……人应当做自己享受的事并竭力避免享受的过程被打断……他83岁依然捡别人的烟屁股抽……我母亲没有我父亲的智慧……我母亲享受什么……可能她最享受的是受苦受难……她同样成功实现了自我……当然,谁也不希望看见自己的亲妈大年初二在自家门口横梁上上吊……穿的还是她最好的羽绒服……我大一那年在上海第一家肯德基打了一学期工给她买的……对此我无话可说……谁想得到……她享受痛苦到愿意付出生命的程度……我父亲绝不可能为抽烟屁股付出生命……天一下雨他门都懒得出……派我给对面老黄几只鸡蛋换两根烟反复嘬自己的烟屁股……
老叶找来的心理医生每一个都想当然地认为我的夜惊症多少与我母亲用自己的头发把自己吊在横梁上有关……为了省买根绳子的钱……他们,这些正襟危坐做出最严肃的眼神用来敷衍了事的精神会计,自然不了解我……我极少梦见母亲……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梦见母亲蹲在河边上洗衣服……我朝她跑去……她转过头……却是我表妹的母亲,她的双胞胎姐姐……她姐姐也就是我姨母那天搭别人的黄鱼车去镇上闸北阿强那里烫了个哈巴狗一样的卷毛头……她们是异卵双胞胎,长得并不像……这是我人生第一个有记忆的噩梦……我六岁,还是七岁……后来我常梦见她把很长的头发一刀刀剪掉,几十只鸡低头抬头把一撮撮头发叼在嘴里……我母亲一度一头乱发长到腰际……被村里人叫女鬼……我八岁,还是九岁……再后来我偶尔梦见她一动不动……我九岁,还是十岁……我母亲终于意识到与我父亲吵架毫无意义以后喜欢一动不动蜷曲在床上,对着没刷过的砖头墙壁,紧闭着眼睛,她到底在想什么……我总怕她死了,悄悄拿起拖把棍子顶她脚底……我梦见母亲的频率随着年龄增长而降低……如今几乎从不发生……我清楚,我母亲上吊自杀是因为她喜欢赶时髦的异卵双胞胎姐姐……那年过年她买了辆桑塔纳无证驾驶一路开到家门口碾死了三只鸡和一只不知道哪来的野猫……女人无论在什么阶层,永远被横向比较冲昏头脑……我并不愧疚,对我母亲我问心无愧……
不,我惊叫是因为形而上的恐惧……我向老叶解释……老叶老喜欢说这行当以前没那么糟糕……睡在我大学上铺的兄弟,老叶……他天生有把一切归因他处的心理机制……天生的老二……他是他们家三个儿子里的老二……老叶从他充满企业文化的温州家庭里学会的管理学中心思想是管好老大的情绪,并绝不让老三有情绪滋长的空间……没有我他也会给别人当老二……这行当,我说,或者别的行当,一直就是这么无厘头,我的恐惧与此完全无关……我的恐惧是我横冲直撞开进一栋古罗马建筑……看见我连名字也记不得的高中女班长的脸从一扇往外开的门里渗漏出来……有的时候不是女班长,是我小时候的邻居阿旺……阿旺是个傻憨憨的胖子……比我大有十岁……我每天下午从学校快速跑回家,拉他到河边上吓唬我那些狗娘养的管我叫垃圾瘪三的同学……我父亲确实是个捡垃圾的你不能说他们说错……阿旺擅长假装打人……喜欢一人分饰香港武打片里的所有角色……还有的时候既不是女班长也不是阿旺……是我初中时候最要好的哥们小豆子……梦里我和小豆子在河边比谁跑得快……我从后面猛推他一把……小豆子住在河的另一边……总是我跟他一起从学校跑到他家里然后我得另走好多路才能回家……天热的时候我为了少走点路得跳到臭烘烘的河里游过去……我心甘情愿,理由难以解释……他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那年夏天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早上我去他家里帮他妈采马兰头金瓜,中午我们从河里抓一两条小鱼,放到我爹捡来的矿泉水瓶子里……我们路过河边我表妹的家,把小鱼倒进她妈买给她的蓝色钢玻璃鱼缸……我亲爱的表妹后来嫁给了小豆子的堂哥……她母亲也就是我母亲的双胞胎姐姐扔下她跑了很多年以后才无证驾驶开着部桑塔纳没有先去她自己家而是开到了我家门口……下午小豆子和我无所事事,偶尔帮我爹分分垃圾把旧报纸挑出来看着玩……我们有时候一路走到大江边上……对面那个叫启东的地方,二零零几年楼盘开盘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去……小豆子20岁的时候失踪了……他在宝山一个什么机修厂里上班,根据他同事的说法有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小豆子喝了点酒说他厌倦了想出去看看然后他到车间里把自己的更衣柜整理干净,朝着正门大大方方走了出去……自此杳无音讯……这故事一听就是80年代读书过多的底层工人胡编的……能编出这种故事的人很清楚谁把小豆子弄死了……我最后一次见小豆子是我妈死的时候……他想拥抱我我说不用……他拿了点马肉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群人在我家里鬼哭狼嚎……我和小豆子像以前一样去田里瞎逛……我知道我考上了大学让他极度自卑……以至于我妈的惨事好像拉近了我们的身份距离以至于他连发自内心同情我都有点脸红有点不好意思……他不知道我心里从不这样想……我只有过一个真正的朋友就是小豆子……唯一说过我心思太多太敏感的人是小豆子……“你喜欢在脑子里把事情全想完然后歇菜不干了”……那年我們15岁……我的自我认识是要快点长大成为脸上有毛的大人……小豆子想修好路开卡车去离崇明岛越远越好的地方……这也是事实……也许他做到了……
很长时间我用某个历史人物的态度活着……我们这一类人最明白劣等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在大学里飞扬跋扈很快成了校霸……谁要抄什么作业写什么论文搞什么假冒伪劣实验报告全部敲我宿舍的门交钱给我……老叶负责收钱……我练就一身武功,从有机化学到大学英语无所不知……老叶很会投资……收来的钱全给他换成了国家债券和原始股……多少次我奇怪他为什么跟着我混……从开学第一天就跟着我混……不管怎样,他懂得二把手可进可退可叛变可闷声发大财的道理……
总有人说我天生有生意头脑……这根本是瞎胡说……就我所知我是我捡垃圾的父亲和女鬼母亲生的正宗垃圾瘪三……瘪三的生意头脑怎能超过温饱……很长一段时间我完全是懵圈的……全靠一口气吊着……不能闲下来超过八分钟那是精神崩溃的底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去拿了地,又去问人讨了钱(后来他们才把这叫融资),又造起了房子,又把房子一路卖到什么吉林省吉林市(多古怪的地名)……连呼和浩特最大一条马路上最大的商场一度都是我的……为什么……我和别人一样搞不明白……我坐在办公室里,有人递给我竞标方案,我只看第一页和金额,我看着觉得便宜,就说好,去吧,要是太贵,我一个垃圾瘪三就不参与了……有时候我连金额几位数都数错……众所周知我数学一点也不好……我大学学的是财务没错但我忙着帮别人做作业我的作业全是老叶给我做的……然后我坐在去这里那里的飞机上火车上,每天一醒来就开始解决问题……任何于我们吊起气来自认重要的事业有一丁点不利的问题……我一天解决四百八十个问题,成功……只解决四百七十个,我对着老叶表演式地吼叫……我俩心照不宣……老叶把自己关在我办公室门外,他从来不吼不叫,外号笑面虎……他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解不解决问题……越费尽周章的表达越是基础的情绪发泄……他假装为我解决问题做足自宫人士的仪式感……老叶很享受一个人坐在大会议室里,搞他发明的“解决问题会”……他不去坐主座,总是挑个长桌子中间的位置,从来不是正当中的位置……要么偏左要么偏右有的时候甚至坐在长桌后面很没地位的打工仔开会时会主动挑选的位置……一排排人每天来来去去……有时我打开门很容易发现它很像是我本人的审判庭……一度我想我可能被他牢牢把握……想脱离几乎没有可能……对老叶我早已不说多少实话……我用时不时的歇斯底里分散他宦官式的注意力……
上帝也无法治愈愚蠢……德国人席勒说的……这是我睡觉笔挺如躺尸的现任妻子告诉我的……多数人不明白我与女人的关系……35岁我第一次结婚我当时已经造起了房子有了垃圾瘪三一辈子用不完的钱……老葉一毕业就结了婚哪怕他显而易见对女人毫无兴趣……那么多年我从不点穿他的秘密……他自以为的秘密……他人生所有的快感来自躲在钥匙洞后面往外偷看……他不至于多么坏……最多猥琐而已……我与女人的关系和一般人可能不同……在造房子一类的事情上我很少有空怀疑自己……但女人于我像上帝一样遥不可及……上帝也无法治愈愚蠢……49岁我才从一个33岁批发云南咖啡的女人嘴里听到这么句让我醍醐灌顶的话……上帝都不能治愈我的愚蠢,那么女人当然也不能……我几乎当场决定与她结婚……她两眼无神脸型过于硬朗胸部一马平川长相实在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但她让我恍然大悟……她让我少做十来天的噩梦……多年来我从女人那里想要的就是把我散发恶臭的垃圾瘪三大脑用拖把清洗干净、用抹布反复擦拭、用84消杀彻底,把陈年污垢用铁杵磨成针的精神彻底打扫到一尘不染……再用紫外线照上个半年一年……这女人短时间内拯救了我……我表妹也一样……或者那个中学女班长……这些不重要……
我唯一的女儿仇恨我……这也不那么重要,我反复告诉我坚持时间最久的那位彻底面无表情的德国心理咨询师……就这一点我属实非常敬佩……他鼻嘴之间的两道深沟,我想,是常年对着镜子练习礼貌微笑的童子功烙印……像我女儿在我前妻逼迫下练习小提琴十多年手上的老茧一样……我不断告诉德国人,她,我的女儿,从长相上完全继承了我,长着一张找不到除了平庸以外可以用任何词语来形容的脸,轻易就消失在茫茫人群里……有年春天我尝试接送她上学以挽救我不堪的父亲形象……可我在学校门口竟然总找不到她……这让我感到羞耻感到尴尬……我才意识到我这张崇明农民脸在人群里一样难找……在我办公大楼的电梯里我常发现有人偷看我的脸却不敢辨认……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认识的普通员工总怀疑自己认对了人又为之惊恐不安……他们脸上的表情令人发笑……我唯一的女儿信念坚定……认为我这样的父亲不是好的父亲……我这样的男人不是好的男人……她明明可以拿我的钱去补偿我理所应当完全负责的长相缺陷……偏偏她恨我也一并恨我的钱……她自认为是倒过来……这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恨她母亲更多一些……这足够让我欣慰……我第一任妻子非常不幸众所周知的庸俗不堪……我曾以为浅薄和虚荣能清洗我的心灵,治好我的心病……不管怎样这类事情至少可以打发时间……我的第一任妻子追求虚荣与浅薄一刻停不下来……她规划我的发际线与手腕……她勒令我在交响乐厅前排睁大眼睛……我总在假笑和看手表……曾经我误以为体面必须且能够后天习得……也是我换了二十个因为词不达意惊恐万分于是更词不达意的翻译依然坚持与面无表情的德国心理咨询师见面的原因……他毫无可能用后天习得的理论知识帮助我,但我试图模仿他的表情学习波澜不惊的为人本能……直到我发现这个接受了大量二手弗洛伊德讯息的斯图加特中年男人远没有一个33岁批发咖啡几乎没有过正经工作的安徽黄山女人来得聪明……这毋庸置疑是事实……好像很多人以为我的发财轨迹必须且能够后天习得……他们花时间研究我的财务报表我的投资理念我的人生轨迹……他们把我90年代空麻袋套地皮的事迹当什么干撬杠杆的资本运作典律编进MBA学校的教材……结论与我第一段婚姻近十年的体面研究一样不过是从错误的假设推出错误的结论……我只是个农民的儿子而已……他们不知道我连报表都看不全懂……造房子乃至发大财既没有他们想象得复杂也没有他们想象得令人愉快……没有什么体面可言……发财与体面牛头不对马嘴……有不少于五次我濒临破产……账面上倒欠的金额从八位数到最近一次快十二位数……有什么区别呢……我每次化险为夷不过靠死皮赖脸求姑告奶……王八蛋总会借钱给其他王八蛋……王八蛋猢狲的江湖操守……全绑在一棵树上……无论如何不能让树倒……发财与体面牛头不对马嘴……我见过太多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我的第一段婚姻就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惨烈案例……我唯一的女儿遗传了我的长相和她母亲的智商……
当我不再相信我能把我灵魂里的污垢如剔牙洗牙一般彻底消灭的时候,失眠与夜惊一日也离不开我……我无法解释这一切……从哪一天开始……可能是我听了不知谁的忽悠去东帝汶买地的时候……可能……这名字,东帝汶,魔咒一样……岛上有座很大的基督像……去的时候我没有多想……我不想去什么东帝汶……那年我快五十岁,对到处造房子还剩下多少兴趣……美其名曰扩张版图其实我很清楚只为了融资融资再融资给我那些肥头大耳的中层管理发工资……可能只是习惯而已……习惯而已……除此以外我也无事可做……在东帝汶我第一次失去理智……这地方热得让人不想说话……本地人几乎衣不遮体……一个又一个教堂……那么多光溜溜的灵魂要被清洗……车开到我们要买的地边上……我可能被气温冲昏了头脑……我忽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我的家乡崇明岛……东帝汶人举着扁担不是因为不求上进而是因为没有必要……和我父亲一样……他还住在我母亲吊死在门口的那幢破农民房里……我求他住好点都不行……很多很多年前我给他往上盖了两层……他从来不上去……总是坐在门口,和垃圾在一起……我曾经恨我父亲……我拼命游说想把我家的村子拆了给我造楼房……没人要也卖不掉的楼房……我只为出口恶气……我父亲听说这事拿着把菜刀冲来要我的命……村里人为此更加恨他……我拿他毫无办法……有人拆迁发财的梦做得过于投入,免不了想把他杀了……我父亲力大如牛,这是他的优点……矮小佝偻浑身腱子肉……没人能把他杀了……
在东帝汶我不再相信我能清洗我的灵魂……我心里仅剩的希望……我才明白……是躲到一个差不多的岛上……远离上海市崇明县或者我在全国各地以及一些叫得上名字的外国城市的办公大楼……躲到没人找得到我的地方……但这岛却他妈跟崇明岛一模一样……以此类推,睡在东帝汶的我也跟睡在上海的我一模一样……这不是难懂的道理……懂了也不解决问题……我只想解决问题……
再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我很明白……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犯下该死的错误,我搞不清弄不明白……今夜我一个人睁着眼睛,在新式农民房里听狗叫……它们总有一天要来抓我……来咬我……只因我此刻气味腐朽,面目可笑……总不是为了我自封的那些罪名……今夜我想把我房子的大门敞开……1998年冲上我的面包车咬掉我手臂上一块肉的安徽农民,请你进来……2002年我第一次山穷水尽时借给我几百万的那位早年去了美国的大学女同学……我挣了几个亿只还给她几百万……这女人嗜钱如命用最大的敌意散播我是撒旦的恶毒谣言……她怎会明白我恨她借我钱……请进,请进,让我们讲一讲道理……可能没有那笔钱,今夜我能睡得着觉……某年为我流产的三位女士……哪一年我已经记不清……我让手下拿个黑垃圾袋把现金装满交到她们手里……我再也没见过她们……此刻我想看到她们的脸……对我的唾弃……是否跟我看自己的表情一模一样……也许三个里有一个能同情我为藐视感情付出的所有努力……我多么丑陋……她们在为我流产前至少算美丽……拿了我的钱以后我只希望她们照样美丽……其中一个女人,我愿意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她在钱和孩子里选了钱……曾经我逢人就开玩笑说除了钱我一无所有……所有听完这笑话表情僵硬的人……请进来吧,我不认识你也没关系……让我们谈谈感情……谈谈人生的艰难与不幸是否与金钱有关……我是在忏悔吗……不,忏悔是为了救赎……我没有救赎的可能……2007年被我搞垮的竞争对手……那个正方形脑袋肚皮很大的杨浦人……我把他的地和钱全抢过来没给他留下一点……我把他托付给我的高级马仔全部派去售楼处当销售……毁掉他让我无比骄傲……我想请他进来……但他恐怕不会来……他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傻×但我当年乃至现在都不能同情他……谁来同情我呢……2012年我触怒的那批人……他们报复我的手段让我明白我也是怕死的……虽然该死但一样怕死……和他们大概率无话可谈……但不妨也来吧,来吧……跟我一起喝一杯……一起喝醉了,让我打听一下他们晚上是否睡得着觉……2015年还是2016年我亏掉的钱和丢了的朋友……我早就赚回来了……不是同一种钱也不是同一批朋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眼……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做错的事和做对的事没有本质区别……钱和感情一样,能赚来就能丢掉……但我为什么不忍心看到我可怜的表妹被小豆子的堂哥打……我想让表妹现在就走进我家里……她已经是我母亲上吊时的年纪……至少看起来有那么老……我想告诉她,我能给她所有她能想到的东西……包括尊严……我们可以像15岁的时候一样拥抱……但她不会来……而我已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