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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骑手

2022-05-30龚怡洁

中国慈善家 2022年4期
关键词:贝卡奥特骑手

龚怡洁

灰色身份,来自底层,他们无所不在,却又不被看见

摄影/James Oatway/Panos Pictures

黑夜,公路,快速掠过画面的模糊影子。事故现场,闪烁的警灯,围在一起的人,地上翻倒的头盔、外卖布袋和摩托车残骸。头盔下有很多张不同的脸,他们有相似的黝黑肤色,和一双沉甸甸的眼睛。

2021年6月,南非纪实摄影师詹姆斯·奥特维(James Oatway)开始跟拍街上的外卖骑手们,整个系列的拍摄花了5个月完成。南非的外卖行业自2015年起逐渐做起来,到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持续的封锁管控使得堂食难以实现,外卖行业就自然而然地实现了爆发式扩张,Uber Eats,OrderIn,Mr. D Food等多款外卖软件流行了起来。

南非的外卖骑手多是外来人口。根据南非民间组织“摩托安全协会(Motorcycle Safety Institute)”的数据显示,至少有70%的南非骑手是移民。奥特维镜头下的被摄者,多是从津巴布韦、乌干达、马拉维、刚果共和国等其他非洲国家流入南非的打工者和难民,不少人甚至没有正规的身份证件。

骑手是个门槛很低的职业,需求量大、上岗快速、条件宽松。平台对非法移民的灰色身份审核不严格,伪造证件和车辆登记文件泛滥,租一辆摩托,练两星期就可以上路送餐。许多失业者涌入外卖市场,希望高强度接单能赚到更多的钱支撑家用,或者把它作为一个求职过渡期维持生计的选择。

2022年第一季度,南非失业率达34.5%——这个数字比起2020年疫情暴发时已下降很多,那时的数字已超70%。外卖配送行业为南非国内提供了可观的就业机会,即使外卖员的月薪基本只有300—500美元,但在严峻的就业形势下,它对年轻人仍然有很大吸引力。

但这也是一份风险极高的工作。媒体曾多次记录下南非外卖骑手的公路险情:2019年7月5日,20岁的卢旺达移民、骑手克里斯蒂安·哈库梅伊马纳送餐途中遭遇车祸,当场死亡,赶到现场的朋友称他的车子“被撞得粉碎”;2020年初,来自马拉维的骑手马修在送餐路上被车撞倒,断了一根脚趾,身上多处受伤,被迫停工一个月。但为了生计,他又很快回归骑手大军。即使事故过去一年后,他每次上路时脚仍然会钻心地疼。

有的骑手为保护自己,只能尽可能全副武装。奥特维在去年9月拍下一位名叫斯班达的外卖骑手,照片里他握拳站在摩托车旁,身上肩、肘、腕、膝盖、躯干都穿戴有硬核防护,他也因这一身精良装备被伙伴们笑称“机器人战警(Robocop)”。

但很多骑手在受伤后并不会选择报告事故,寻求可能的赔偿。一方面是因为保障的严重缺位,另一方面是骑手们认为自己耽误不起时间,只有持续接单才能赚钱维持生计。奥特维曾记录下一位骑手的摩托车,车灯周围有四五道裂痕,碎片用金属丝勉强缝了起来;整个车头杂乱地缠满了透明宽胶带,车把也用同样手法加固,车体伤口从缝隙中依稀可见。

奥特维的镜头下,还有特别的女性故事。在骑手这种出卖廉价劳动力的行业内,性别枷锁沉重且牢固。骑手蕾贝卡来自乌干达,是位年轻妈妈,靠跑单来养活孩子。曾经有一次她送外卖至顾客门口,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对方见她是女性,强行把她拉进公寓内想要图谋不轨。蕾贝卡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反抗,所幸挣脱出来,成功地开车逃离了。

“女骑手们大多会选择开车送外卖而非摩托车,租一辆车,或许能帮她们在路上规避一些可能的罪犯。”奥特维告诉《中国慈善家》,“但显然,这样她们送外卖的成本也会相应上涨,收入也会比男性少。”

当地媒体还曾报道过多起顾客抢夺外卖员货物、街头暴力分子枪杀外卖员抢劫的事件。暴力犯罪不分男女,成为悬在所有骑手头上的一板斧,随时可能落下。

奥特维给这一系列照片起了个特别的名字,“幽灵骑手(Ghost Riders)”。很多时候,他都是在深夜的路口拍到骑手,镜头里的他们戴着头盔,看不清脸。骑手们会突然出现在任何地方,又很快消失,犹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划过黑夜。

“起这个名字的另一个原因是,很多骑手都曾向我表达过同一个想法:他们感觉自己是‘不被看見的。他们缺乏平等的权利,有时觉得自己并不像个活着的人,而像‘幽灵。”奥特维告诉《中国慈善家》。

骑手们几乎无法获得企业和政府给予的任何保障与福利。普通公民可享有的医保、低保对他们来说都是天方夜谭。企业,也就是外卖App,则经常在无任何通知的情况下擅自修改平台合同,也鲜有平台为骑手的工伤提供保险。仅有Uber Eats自2018年起在南非为骑手提供紧急医疗险和致残致死赔偿,但其理赔条件也非常严苛:骑手必须是在送货的路上发生事故,返程则不算数;赔偿最高数额是13000美元,超出的花销骑手只能自理。此外,很多骑手同时在多个平台注册跑单,这种“零工经济”也使得南非相关部门很难监督他们的工作条件,有力地执行《劳动法》。

在沉重的压迫下,骑手们寻找各种可能的办法来自救。他们在聊天软件WhatsApp上搭建互助小组,互相交换工作情报、预警可能的事故与危险,平时不跑活时还会约着一起踢球。如果群里有骑手受伤,群友基本都会伸出援手,自发集资捐款,或者去诊所照顾伤者,互相搀扶着捱过没办法接单工作的日子。

奥特维说,他希望这个系列能让“骑手”这个概念有具体的生命。去年11月13日,他参加了女骑手西比尔的婚礼,应邀参加的还有她亲如家人的骑手同僚们。大家脖子上戴着塑料花环,风风火火地骑着摩托车赶过来,在公路上排成长队。飘着气球的车队驶进村落,小孩子们在路旁兴奋拍手。照片里西比尔笑得非常灿烂,她还系着围裙,手上拿着一长串塑料花。这对她来说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在这组照片里,除了黑夜、事故、争分夺秒的奔波,更多的时候骑手们可以摘下头盔,露出自己本来的样貌。那位“机器人战警”骑手斯班达的摩托车尾绑着他的外卖箱,上面贴着两行字:“上帝,才是我的老板。”尽管疲于奔命,但他一直坚持留出每周日的时间,到附近的教堂做志愿者。骑手身份之外,他们还是母亲,是牧师,是路口踢足球的年轻人。

深夜行驶在街头的骑手。

一名骑手在送餐时遭遇事故受并受了重伤,急救人员到来时只有骑手倒在他的车边,肇事的车辆早已逃逸。骑手的头盔在事故中脱落了。

送餐骑手保罗在购物中心外和其他同行一起等待食品订单。

约翰内斯堡的送餐员。

左上起:伊万、贾斯汀、奥利弗、帕顿、恩兰赫拉、普林斯、保罗、特姆贝卡(末尾两张)。

格韦布在一次车祸中受了重伤,很幸运的是他的腿保住了。在被迫停工的日子里,他没有任何收入来源。

女骑手蕾贝卡正在为孩子哺乳。

一名受重伤的送餐骑手在事故发生后躺在路边等待救护车,另一名骑手站在他旁边。

“机器人战警”骑手斯班达的摩托车尾绑着他的外卖箱,上面贴着两行字:“上帝,才是我的老板。”

平日他骑着摩托车穿梭在街头,周日则去教堂志愿服务。

送餐员沿着约翰内斯堡高速公路排成长队前去参加同事的婚礼。

飘着气球的车队驶进村子,小孩子们在路旁兴奋地拍手。

曼德来自刚果,他为自己送餐骑手的身份感到自豪。他站在摩托车旁,身后的涂鸦写着“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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