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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或陶罐(组诗)

2022-05-30于坚

特区文学·诗 2022年5期

于坚

莫兰迪的灰色

在莫兰迪的橱柜里有三只瓶子

无人能用它们饮水   灰的   灰的

还是灰的   灰烬的父亲   在博洛尼亚

一小学   教孩子们如何在黄昏

夹着画板   穿过灰色的天气回家

每次看到它们都是一个灰色时刻

当我们失去色彩沉入这模糊不准的时间

他在那里生活   瓶子底部是更多的灰

狮子或陶罐

一头狮子被工匠带出丛林

它的真身已死   师傅的骨头

也埋在泥巴中   它独自穿越时间

不是由于血统   而是那手藝之美

那材料之坚   可以放归荒野而不灭

它比它的家族更强大   吃掉一切

包括那位鬓毛招展的百兽之王

那害怕   那残忍   那恐怖    那狩猎时

逼向河马的威风   它不再为宇宙困扰

安静如云南华宁县

的一个陶罐   搁在大觉寺的一角

里面没有盛水   黑暗里有一层

月光般的细灰

一部意大利电影中的若干镜头

黑手党教父晚年住在

高山之巅   旧城堡   岩石

荡妇   贞女   儿子   面包和

小教堂   下面是大海和沉底的船只

落下的太阳   老掉的鹰   干掉的

暗红色葡萄酒瓶   最杰出的风景

与他的罪过   重量相称

上帝的安排   最高的事业都只关于美学

的深度   他坐在阴暗的石头后面

好电影总是有最肤浅的结局

一位警察在剧本的结尾

优雅地拔出汽车钥匙

开始剥着一个煮熟的鸡蛋

梅 瓶

据说宙斯(希腊神话中的

众神之王)的门槛摆着两个

土瓶   装着礼物   一个是祸

一个是福   我的瓶子都不是

也有两个   一直在厨房   厨师

(我外婆)   多年前已善终

器皿一直用下来   有时候

放在静下来的餐桌   有时候

搁于阴森的红木柜中   得小心

轻放   也是泥巴捏的   像是

福与祸   耐久也易碎   一个

装黄酒   一个盛香油   有股子

哈喇味   用豆腐水洗洗就好

空了再灌   每次都令古老的信任

更为坚固   代代相传得有容器

口说无凭   都是在宁州一个窑口

烧的   现在叫华宁县   去昆明

七十公里   有位做瓶子的匠人

我还认识   叫汪大伟   手艺

是跟着他老父亲学的   母亲

也是陶工   做法和宙斯的瓶子

一样   动手   挖出合适的土

磨细   过筛   配料   拉坯

造型   得意时画几笔   上釉

弯腰生火   掌控火候   烧掉这位

泥巴烈士   涅槃之后   成器

汪大伟人到中年   一辈子

靠泥巴为生   星期天   骑着摩托

去山上捡菌子   他老婆背着娃娃

好好地坐在后面像个梅瓶

《饮留斋说瓷》评头论足:

“口细而颈短   肩极宽博

至胫稍狭   抵于足微丰

口径之小   仅与梅之瘦骨相称”

夜宿米穷日寺

寺院为石头环绕   巨石和较小的坨

宇宙的摆件   在地球上看就像一颗颗魔头

有些是入定的僧侣   有些是骨头遗体

包围着一座小城堡   每一块基石都用凿子

打造得方方正正   模仿着天长地久

帕特农神庙也是这种手艺   建筑了

拱廊   小殿   僧舍   花坛和藏经阁

最高之地寸步难走   来自坝区的人无法

入睡   为何不建造在别处   下面有的是

坦途   容易   顺利   成功   进香也更方便

每一粒盐巴都要背上山来   日复一日

喘息声就像诵经   旦珍主持这里   她每天

三次从一条石缝取水   木桶   红袍   白井

窗外,乌云背着老苍鹰   经书般的纯洁

蜜蜂般的日课    时间大道无人来访

一位嬷嬷穿过中世纪端来木盆请我洗脚

上楼是一次心脏不适的长征   崇高者

每一蹬   海拔都要抬升十厘米   高高在上

不是一个一动不动的形容词   辗转反侧

睡不着   翻江倒海   四圣谛或玄机涌进了

此身?  立地成佛就是这样    天旋地转

呼吸困难   心怀对现世的不满   如此艰辛

如此難受   那夜我不仅仅只是像一位圣徒

我就是   三只藏獒走出来在中庭卧下

目光炯炯望着   黑夜如山   已适应高处

寂静   星空和朝拜   不知道它们几岁

抹 布

在田纳西州的一块门板后

距史蒂文斯写诗的地方不远

未上漆的木纹展开如荒野

金属门锁总是响起马蹄之声

那儿的中央挂着一块抹桌布

他们—那些地下出来的矿工

酒鬼   用它藏污纳垢   擦手

抹桌子   消灭各种可疑斑块   如果

不对的话   干掉又潮湿 用得

最顺的是老妇那扫帚般干枯的手

它知道也见识过许多痕迹  抹去卷土重来的

细灰   如造物主般明察秋毫   他们

集体动手创造过一块伟大的布

在门背后的钉子上挂着   脏兮兮

是乌鸦的一个眼   柔软的容器

不像是仓库   充满鄙视   用过后

立刻嫌弃   所以那是一个浅薄地方

不尊重祖母   当年   我和罗恩·帕特

驱车经过   只是在加油站停留过

几分钟

事件:外语

那一日   父亲戴着金丝眼镜   带我

参加义务劳动 “你可以玩”

首次离开灰色街道   大地出现   山

高起来   丘陵   黑岩   红土   侧柏

苍老   花朵们于青年时代离开了公园

在山坡寂寞地开   牧羊人躺在白云下

河流看不见   在大峡谷下面的深渊中

秘密地响着   胆战心惊时   父亲说了

文言   “天高地迥   觉宇宙之无穷   兴

尽悲来   识盈虚之有数”   “未知生

焉知死 (引用《滕王阁序》 《论语》)

我听不懂   他一生都在讲着一门外语

我的引经据典的日课导师   我的言必

有中的苏格拉底   (要学会生活   要

坚强   非礼勿言)   我的抽大重九的

斯文暴君   (老生常谈   不准哭!   作业

完成了吗?   父母在   不远游)    老鹰

在一边盘旋   阳光洒满山区   哦   他已

故去多年   多少句子淡忘   发音记住了

笔画都会写   未知生   焉知死   这句黑话

一直耿耿于怀   那一天我们种了土豆

浇了水   太阳落山后集体上车回城   威仪

如王   他一声不吭   巨手捉着我的肩膀

山路颠簸   黑暗将至   他担心我在弯道

摔倒   注意哦!   “逝者如斯夫”   这一句

是在解放牌大卡车经过松花坝水库时说的

蟑螂行

一只蟑螂出现在墙根  就像家庭肥皂剧里的

配角   那么卑微   那么害怕   那么迫不

得已   时刻准备着遁匿   仿佛这个厨房是

犯罪现场   它会被误解   被诬陷   被忽视

世界要害它   一生   被迫鬼鬼祟祟   活在

阴影里   穿着黑褐色的夹克   亦步亦趋地

模仿着  卡夫卡  那只破旧的甲壳虫  瞟着

一块冰糖渣   就像登山家在眺望梅里雪山

爬过盐巴罐   登上酱油瓶   跳下来   蹲在

煤气灶上查看一粒米   是如何死的   经过

一颗缺口的纽扣  有一天我从裤子上扯下来

随手扔了  仿佛是珍珠  端详了一阵  它对

亮闪闪的镍币  毫无反应  那么穷  从来没

吃饱过   长着翅膀却拒绝飞往他乡   总是

守着这块地   拖着小丑式的罗圈腿   一边

磨蹭   一边唱着我们听不见的蟑螂之歌

在那本掉在地毯上的《唐吉诃德》封面

绕来绕去   仿佛它正带着桑丘·潘沙

触须狰狞   涂着可怕的病毒

脏东西的小粉丝   卑鄙的窃贼

锋芒只针对上流社会   常常令资产阶级的

玉手   在抖开白餐巾时尖叫起来   彻底

灭绝   它的药   正在大学实验室日夜

炮制   安之若泰   躲躲

闪闪   从胡椒瓶   名片盒   勺羹   奶酪

到牙签   掠过火柴梗和抹布   就上了

枕头   仿佛钟情于我   在那枚旧戒指上

流连忘返   叽叽喳喳   由于无聊   由于

那些爛电视剧   那些发臭的新闻和说教

培养起来的洁癖和自大狂   我想干掉它

视频一贯显示他们多么潇洒   自信

穿着黑色的小牛皮长筒鞋   随手而射

金发的玛格丽特   那只寄生在布痕

瓦尔德集中营下水道的母蟑螂   死于美丽

何况这基于正义   害虫们总是传染

霍乱时期的爱情   我抬起左脚去踩

它正与一只钢笔套   并排   令我突然想起

那失踪的一句   “一只弹钢琴的波兰蜚蠊”

早晨刚要写   因刷牙而忘掉   又回来了

跟着蟑螂   这个最要紧   先记下   趁我

走神   它马上长出八只长脚   逃掉了

快得像一辆正在穿越战线的坦克车

学着那些长着铁蹄的狂人   我穷凶极恶

猛追   猛跺   地板再次躺下   像医院

底层   不会因地震而动弹丝毫   当它

隐身时   我一直想着它   我培养爱的方式

是等待下一只蟑螂   于下午四点半

室光微暗时   出现在花瓶与蛋糕之间

像不请自来的姑妈   它们自古就寄生

在世界的脚底板下   踩瘪它可不容易

它是一个污点

阿拉·古勒拍的伊斯坦布尔有感

这部摄影集拍于1954年或

前后   工人   妇女   小孩   市场

马匹和马车港口   猫

咖啡馆里面谈话者   沉默的中年人

抽烟的人(像是谁的父亲)

落日下的船只   冒烟的火车头

妓女   祈祷的人   舞者   唱歌的人

清真寺   果园   影子   木桶

翻倒的汽车   卖水果的小贩和

他的手推车   背箩(像云南人编的

更粗犷些)   睡觉的人   饮酒的人

坐在地板上读罚款单的男子

照片中人和事已经失踪了

从前   他们像盐巴那样死去

古勒据实实录   那些遥远的当下

他们咸过   有时会咸得像腌过的鱼

很咸   海风令它们更咸

作家帕慕克为此书写序   “所有

这一切都有同样黑白分明的肌理”

是的   盐的肌理   曾经缓缓地

渗入一道道晚餐   令我们继续

出生   世界的大堂不会伤害生活

值得再活一次   他还拍了一些

美丽的妇人和他们的坏小孩

尚蒂依

那一年我住在尚蒂依   距巴黎48公里

这个名字令人印象深刻   像是某种乌鸦

的叫声   盼望着离开或更黑暗   要乘火车

一条短街   阳台上晾着亚麻布   电话铃和

炸鸡蛋的声音有时响起   鱼臭   报纸从

门缝塞进   谁的手在外头?   隔壁是一家

古玩店   再过去是咖啡馆   卖面包的   鞋匠的

小屋   卷帘门   垃圾桶   “念我平居时   郁然

思妖姬“   (阮籍)花店总是有的   玻璃后面

一位美妇人在算账   灰色的天空   教堂在某处

响   此刻   神甫必定在重温那本不会冷的书

留学生李金佳在翻笔记本   神恩降临时   我

要走了   拖着箱子去车站   火车移动   风景

一场场后退   遗忘开始   某种力量总是令

一切浅尝辄止   深入意味着缠绵   复杂  多事

麻烦不会结束   多年后有本书提到这个地方

说是它以城堡   森林   沼泽   赛马场   古老的

窑口著名   “藏着许多故事” 那些烧出来的碗

盘子和水罐也叫“尚蒂依” 质量更佳   價格

更昂贵   但易碎这点没有改变   我来过吗?

尚蒂依   如果没有   那段时间   当秋天在后院

一片片整理着落叶   斯人在何处?

随穆润陶教授访弗罗斯特故居

雪后   我跟着一位教授  Thomas Moran  (

中文名穆润陶)   走上阿巴拉契亚山区的一条

小路   在白桦与红栎之间    (手册说:赏美国

秋景的好去处)   右边是尚普兰湖   不必亲眼

证实   它当然在蓝宝石的天空下闪光   听说

那边的雪   昨天就下满了   留下几枚岩石戒指

硬木在这一地区生长良好   主要有糖枫   山毛

榉   白松   赤松   穿过森林时   狼   白尾鹿

隼   猫头鹰和落叶都在睡觉   万物停止了斗争

“去年有一头熊半夜在我家门口的草坪上经过

慌慌张张   躲在窗子后面拍了一张   模糊不清”

老穆说   他教的是汉语   有时会在森林边

坐一个黄昏   摸着它的头   这个生者也是金发的

躺椅和厨房毗邻诗人弗罗斯特故居   他带我抄

近道过来瞻仰瞻仰   李白教导过   这种好意

得在诗里提及   没齿不忘   两间木头屋   挨着

短松岗   于混沌荒野中指示出一个可疑坐标   雪

满山中高士卧   月明林下美人来   他选择离群

索居和几个硬壳面包   充实之谓美   而不是虚构

攻击   投掷   开会   在衙门当个坐班人士   这

也是庄子   阮籍   陶潜   王维和他的学生加里·

斯奈德   庞德   塞林格在晚年……所向往的   苔痕

上阶绿   草色入帘青   就是如此   他们都曾步行

并抵达   一切还是那样   门扣在生锈   劈柴用掉

一半   锅子黑乎乎   几本倒塌在书架一侧的精装

本—都是在纽约出版的   是的   森林里有两条路

两条都是上好之路呵   养生   这条开始于蓝桉

那条掩映于灰栎   为什么一条也没有成为世界要津

为何无数千年过去   这蠢世界   条條大道还是通向

罗马   无法测度   蒙尘多时   一个过气殿堂   高高

在上   于山凹   游客偶尔来探头探脑   一刻钟不到

就逃走   那只乌鸦曾与他住在一起   代表某个黑暗

集团   谈判总是持续到秋天   直到他提着装满手稿

的皮箱子回家   鸟儿独自回到黑夜   咳嗽   饮水

啄石头   继续住在附近   不容易遇到   我们不是来

找这只大嘴巴老鸹   我们是来朝拜伟大的弗罗斯特

他已名扬四海   不在   窗子关着   灶台冰凉   一张床

静悄悄   我们在沮丧而非崇敬中返回   诗篇总是言过

其实   临走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荒野   另一场雪将在

这场雪之后到来   在一切脚印融化后   不知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