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开在大海上(组诗)
2022-05-30李晓梅
李晓梅
辫 子
最初从树上下来的人
如地上兽 空中鸟
从头到脚丛林般浓密的毛发
钻过嶙峋的砾石缠身的荆棘
与你死我活的猎物一起狂奔
取飞禽走兽的命 劫雷神的火 吞崖上的果
辘辘饥肠磨出身上的肉色
磨去了足够揭一层地皮的时光
唯头颅上的丛林依旧茂密
只要活着头发就一直生长
青铜烂 楼兰灭 小河公主四千年
发丝如故 读取编织情爱的密码
美丽的辫子
梳起披散的马尾、森林、瀑布
是女儿国的触须、羽翼、云雨
是失足坠崖前一把攥住的尖叫
捞月的男人一夜白发三千丈
挽发的女人绝笔
秋风秋雨愁煞人
辫子是命根亦是暗算的隐喻
揪着辫子提着头颅挂上城楼
不碍城门下众乡亲川流不息
从钻木到削冰 取火之手相隔万年
揪住辫子 人肉某人 炸碎某群
抬脚翻过防火墙 一夜之间
世界同上一张网 同染一种病
让我虚拟最后的一次救赎
放下原始股 放下手机
放下所有绑定的卡和号码
散开可被揪住的所有辫子
黑压压的乌发下 是黑压压的森林
一道霹雳是神甩动了她的辫子
美啊
如露亦如电
百纳衣
让我再一次爬上西大山的陡坡
看一眼家山的麦地
多么像一件晾晒在阳光下的百衲衣
一块麦地像一块布绺
最小的那一块怎么也找不到了
就面盆那么大
也能收一捧麦子续一次命
拿起草帽的农夫再数一遍他的麦地
总算对了
石头缝里的土金贵得都不能让鞋底带走
那足够垒起长城的一块块石头
像细密的牙齿咬着雨水和大风要带走的土
放下咬牙扛上崖的石头
就像用牙咬断针线
谁织的百衲衣穿在我的山上
奉神农
神农
我恍然大悟我原来竟然是一服药
或者用药来比喻我的一生
必须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好
在人和兽靠近之前
如果无处可藏
必须把自己弄得粉身碎骨
混入足以掩埋我的泥土
混入足以稀释我的河流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点一点掰下我
弄碎我煎熬我 给人治病
你嚼尝过所有的植物
日遇七十二剧毒
醒来还要续尝玉石虫兽
我已拒绝一棵无名的草
让我顶着那么苦的吞咽
那么险的分毫 那么疼的断肠
因生死攸关而生死与共
药与要与不要
何止七十二毒
最毒的是比药还苦的苦苦哀求
最怕的是那些偷药的孩子
舔食糖衣吞下炮弹
割舍乳、血、筋、骨入药
炮制灵仙、豆蔻、当归为药
奈何良药成瘾也是毒药
且药瘾无药能救
健忘无医能治
据说你看见一株叶片相对而生的藤上
花萼在一张一合地翕动
那抢先一步
把叶子放进嘴里的人
知道这断肠草又名钩吻
我看见虎豹的肠子一节一节地断开
就像你看见深渊把高原一层层切开
怒放的花朵在悬崖上烽火般簌簌急摇
那些植物的根系在地下吸吮了什么
那些叶片和花瓣在空中光合了什么
那些倒毙在病中的无辜说出了什么
让你为人间尝出的最后一味药
是断肠
焰火开在大海上
焰火开在大海上
我只能听见隆隆的炮响
请不要为我拍摄不要定格
这神也无法捧住的花束
人们永远不可能数出她在刹那间
开出百万 千万 还是亿亿万花朵
你用冷兵器时代无烟的火药
炸开天空 炸开大海
炸出让一座城面红耳赤热血沸腾的漩涡
一刹那爆炸的是多少人一生的狂妄
是谢落前的峰巅上
一秒接一秒的心花怒放
是现场的尖叫、呼啸、窒息和燃烧
而我只能远远地迎接你隆隆的炮声
它們击撞着这座城市所有建筑的墙壁
从四面八方折回
比闪电迟到片刻的雷鸣
穿过楼宇和树梢的遮挡
我看见你在离焰火最近的大海上
你的天空红彤彤 金灿灿 如梦如幻
就像我一生中至暗的那个夜晚
子夜的窗户忽然流光溢彩
我看见人到中年的你
在我楼下的大树旁独自放着焰火
你并没有抬头看我的窗户
放完焰火 你就像一个梦游的孩子
悄悄走了
我一直没说我看见了你的焰火
就像昨夜
焰火开在大海上
艾、端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是《诗经》写给艾的
她甚香 却不是香草 不是植物中的美人
直愣愣的艾蒿
长坡短冈 一棵挨着一棵
肥美之地插入片片茂密的香帐
凉薄处拱起肃静的塔林
纵横地下的根如你的手指
总能切到泥土的香脉
让清芬的叶吸足太阳的真火
蓄满强壮万物的阳气
艾就是爱
在最香之时变成干柴
燃起一种绝不让自己烧起来的火
灸着亲近但永不触碰的肌肤
置换你淤在骨缝和经络中的伤寒
而她也在最缓慢的燃烧中
温和而通透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
当我在端午的清晨
看见一把不知被谁插在电梯里的艾蒿
想到她无端地在獠牙交错的钢筋水泥中
数百米 无数次 升起 下沉 悬停
我惊惧于这样的招魂
原谅我无诗亦无梦
从不敢说 我是诗人
就像手足磨穿爬上无人的山巅
回首看见自己修出的那条路
含泪到日落
没有一句诗 没有一个字
可以说出 在幸福的深渊里
我自卑到绝望
我就想和黎明的村庄一样
每天清早披上寻常的衣裳
五谷天生飘香 菜蔬如露清爽
流水席 长街宴 盘碗实诚 菜肴鲜亮
不让一粒粮霉烂 不让一个人饥荒
这不是诗 这是一个幻想
还有许许多多的幻想 夹着泛黄的纸张
如淡淡的雀斑落在双眼的下方
我看见年轻的姊妹们万紫千红
在漩涡里怒放
谁的命运里没有吉光片羽
我飞针走线为她们修改演出的盛装
一滴血在指尖 提醒我不可乱了针脚
无论是瑶琴还是摇滚
台上的姊妹们如飞蛾穿过一道又一道追光
原谅她们演烈女也扮暗娼
原谅我无诗亦无梦
如一根针落在地上
霜 降
我必须折回从前
秋风把天空刮得干干净净
那些人间蒸发的雨水、汗水和泪水
在秋冬的交叉口
在大地的睡眠中 气肃而凝
凝在我开始衰败的身上
凝在忽然通透的花上
尽管都是碎屑
却美如白银析出的水晶
物理课本上说
霜是水蒸气 凝华在草和地面上
凝华是放热的
是升华的逆过程
而那些被霜打过的草木花果
大部分死了
红于二月花的
是不是那个灌满烈酒的人
抱着一棵树
进入凋零前的自燃
茶叶房
谁也不可能在茶叶房里留香
不可以带一点点脂粉进去
那个夏天你把茶叶房许给了干净的人
四壁木橱上搁满朴素而名贵的茶
窗外是丛林般自在的棠樾
静坐在乌黑的木凳上
多像一朵终于可以停下的云
尽管云的内部包着尘埃和泪水的出口
但此刻它是雪白的
阳光射入时茶叶房如莫高窟的某个洞穴
每片茶 都如沙漠里的供养人展开闭合的叶脉
阳光消失才发现你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
又到黄昏 茶叶房像庞大古树上的小木屋
合拢的窗口如明天早上再开的兰花
千年 百年 還是一杯茶的工夫
悟得只有茶最懂植物和气候
也懂喜荤和茹素的人
走过茶马古道她不惧任何贸易
但所有的市场都不会出现最好的茶
好茶敛得住花香、蜜香、果香和
名山大川的空气
她干得透透的必须密封存放
冰霜、雨雪、火焰都是命中的伴侣
唯独不能忍的是异味
我走后你是不是下过很多次暴雨
记得天晴的正午把茶叶房的窗户打开
每天抱着书和百香果进去
听不见有人在大树底下喊
宝蘭 宝蘭
梯子放在哪里
疯人院
白日梦在太阳落下之前
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断
走火的枪谁也摁不住
有人在一直笑 有人在一直哭
向日葵被烈日烘烤得要喷出岩浆
他们在火山口游行需要关闭十道铁门
把狂躁的滚石推到绝顶再踢下深渊
那个服了安定的人褪下最后一块遮羞布
相信自己是洁白的羽毛
而你不肯吃药 彻夜狮子般怒吼
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把不肯睡去的灵魂从体内放出
一路上被那么多等着被说出来的事情追杀
不忍踩死一只蚂蚁的人
忽然有了割肉饲虎的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