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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题与反题的另类接续

2022-05-30邰科祥

当代文坛 2022年5期
关键词:平凡的世界路遥人生

邰科祥

摘要:路遥的两部代表作《人生》与《平凡的世界》并非两部独立且不相关的小说,而是路遥创作计划中一部宏大作品《陕北》的两个不同版本,它们服务于同一个主题——对人生道路的寻找,同时在结构上两者具有内在的承续关系,只不过这种承续是一种特殊的正题与反题的连接。

关键词: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同旨共构

《人生》与《平凡的世界》作为路遥两部代表作,由于各自题名和主人公的明显差异,很自然地被读者和研究者视作两部独立且互不相关的小说。但实际上,这两部作品有着深层的内在关联。早在《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的1986年,陈丹晨先生就曾指出:“《人生》中的高加林是一个性格矛盾的、有些地方甚至有些分裂的人物。到了《平凡的世界》中,作者把高加林这种矛盾化解为两个青年农民形象,这就是孙少安、孙少平兄弟俩。”①而且,除此之外,在两部小说的主题酝酿和情节设置方面也存在一脉相承的同旨共构特征。

一 《人生》与《平凡的世界》有无关联?

从路遥散布多处的言论,特别是他与王维玲的书信往来之中,我们不难发现,路遥曾经明确产生过续写《人生》的想法,并在持续两年多的时间中为此想法纠结不已。而且,构想的部分细节确实与《平凡的世界》有关。1982年1月,当《生活的乐章》定稿并经路遥同意改名为《人生》之后,此书的责任编辑王维玲就“鼓励他写《人生》下部,并且要他尽快上马,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干下去”②,路遥当时这样回应:

至于下部作品,我争取能早一点进入,当然一切都会很艰难的,列夫·托尔斯泰说过,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作品的最后,因此这部作品的下半部如果写不好,将是很严重的……③

他表示想早点续写,但与此同时又很犹疑,主要是担心下部在艺术上无法超越《人生》。所以,当王维玲再次催促路遥实施《人生》下部的写作计划时,路遥就找出很多理由来婉拒。首先,路遥强调《人生》发表后,时间延搁了一年多,文气被打断,要接续或重拾这个话题很难;其次,他认为《人生》本是独立完整的,无需下部;第三,他暗示自己有另外的构思:

本来,如果去年完成上部后,立即上马搞下部,我敢说我能够完成它,并现在大概就会拿出初稿来了。但当时我要专心搞好本职工作。八月一日已正式宣布让我搞专业,这部作品一下子中间隔了一年,各方面的衔接怎么能一下子完成呢?……我现在打算冬天去陕北,去搞什么?是《人生》的下部还是其他?我现在还不清楚,要到那里根据情况再说。

另外,我还有这样的想法:既然下部难度很大,已经完成的作品可以说是完整的,那么究竟有无必要搞下部? ④

说这段话时距离《人生》完稿已经过了一年,与王维玲鼓动他写下部的动议也间隔了八个多月。路遥越来越意识到《人生》下部的写作不太现实,但是面对编辑的不断鼓励与催促,他又不便采取生硬、直接的拒绝方式,只好反复强调续写的困难和忧虑。因此,1982年12月,王维玲第三次催促《人生》下部上马时,路遥就透露他已进入长篇的准备工作,计划较广泛地到生活中去,一方面写中篇,一方面准备长篇的素材。⑤而这个长篇就是后来的《平凡的世界》。但王维玲仍然希望路遥听从他的建议,因为他自觉有过指导柳青创作《创业史》第二部的成功经验,他还从出版者角度,预感到读者对《人生》下部的急切渴求以及出版后可能产生的畅销前景:

我还是希望他考虑《人生》下部的写作,我告诉他,柳青在《创业史》第一部出版之后,进入第二部创作时,就曾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和变动。我有这样的感觉,他若进入《人生》下部的创作,极有可能在下部的构思和创作上,对生活的开掘和延伸上,艺术描写和处理上,都可能出新意,再一次让人们惊讶和赞叹。⑥

這个鼓动和劝说前后经过四个回合,一直持续到1984年5月,路遥在陕西师范大学礼堂为该校的中文系学生开讲座时,还在畅想着《人生》的续后话题,并且提到了将要动笔的《平凡的世界》中的一些细节。遗憾的是至今未见有这次讲座的整理稿问世,也许,当时的所有听众都缺乏这种意识,如今时过境迁,就只能靠当时在场者的片段回忆抓取一星半点。刘路先生曾在《坦诚的朋友》一文中回忆道:

1984年5月的一天,路遥应邀请来陕西师大作报告,当他讲到《人生》的创作经过时,他对学生们说,在《人生》的创作过程中,我得到了你们刘路老师的极为宝贵的支持,他把自己很多非常好的素材借给了我,可以说,高加林的形象,是我和他共同创造的。⑦

他举出高加林在城中“拉粪和卖馍”两个细节作为他给路遥提供素材的证据。笔者也曾是那场讲座的一名听众,由于年深日久,刘路先生所说的这些细节记不太清了,不过,路遥当时确是在讲述他写《人生》的过程,并且提到刘巧珍刷牙的细节来自他弟弟的真实经历等。路遥还比喻他当时的心境,像陷入两座山峰低谷之间的沼泽中。这两座山峰就是指已引起轰动的《人生》和将要开笔的《平凡的世界》,也就是说,他正处在由一座山峰向另一座山峰冲刺的艰难构思阶段。因此,当有同学提问,《人生》若有续集,高加林会如何发展?路遥曾笑着回答:

如果高加林还是下一部作品中的主人公,那么我可能会让他把高明楼拉下马,成为村民的新带头人。在《人生》中,我已经让高明楼预言这个后生了不得,就是一个伏笔。当然,我也不会让高明楼轻易认输,我会让他紧跟形势,由一个下台的大队支部书记在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后成为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坐到县上的领奖台上。这个说法,在路遥的其他对话中也得到证明:像高明楼这样的人,如果作品再往前发展,说不定,他还会上升到主要地位上去。⑧

可见,路遥续写《人生》的想法已经比较具体,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次讲座中所剧透的接续情节在后来的《平凡的世界》中也都出现:“高明楼”下台了,也曾不服气地到外面承包工程,企图成为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政策后的新强人,而且,“高加林”也成为村长,并且坐到县奖励农村万元户的讲台上。只不过,“高明楼”的名字被改为田福堂,“高加林”成为孙少安。由此可见,《平凡的世界》的确与《人生》血脉相连。但是,路遥却不愿意直接续写《人生》的下部。王维玲后来也意识到路遥这种决绝态度,于是就再不提此事:

在对待《人生》下部的写作上,我在较长的时间内都非常积极,力促路遥立即上马写作。后来,随着路遥不断的来信,信中不断给我下毛毛雨,我才开始冷静下来,不再催他。⑨

在1984年12月《答〈延河〉编辑问》中,路遥把不想续写《人生》的态度完全明晰化:

问:社会上有人传说你要写《人生》的续集,你是否有这个打算?

答:我没有这个打算。《人生》小说发表后,许多读者就写信建议我写续集。有的人并且自己写了寄给我看。《人生》电影公映后,更多的人向我提出了这种要求,而且许多人正在自己写续集。我也看到了报纸上报道“万元户”要续写《人生》的报道。对我来说,《人生》现在就是完整的。⑩

……

這两年我一直为一部规模较大的作品做准备工作……如果我能写出一部份来,我当然还会先交给您,让您帮我判断。11

因此,《人生》尽管没有下部,但《人生》的主旨探索并未中断,可以说,《平凡的世界》就是《人生》主旨的延伸和扩展,属于一种特殊的另类延续。因为高加林被一分为二为孙少安、孙少平兄弟,而且这种延续的起点也没有从高加林回到高家村开始,而是从孙少平离开双水村起步。

二 《平凡的世界》无法直接延续《人生》的原因

既然《平凡的世界》就是《人生》的某种延续,为什么路遥不直接在《人生》的原有框架下继续拓展而要另起炉灶?于此,前文也曾提到几个理由,但这些理由更多是路遥的一种托词,是为了委婉拒绝王维玲的一番好意。真正无法直接延续《人生》的内在原因则是:路遥对高加林的思想走向没有理清。换句话说,他还没有发现高加林这个人物形象延续下去的价值与必要:

我感到,下部书,其他的人物我仍然有把握发展他(她)们,并分别能给予一定的总结。唯独我的主人公高加林,他的发展趋向以及中间一些波折的分寸,我现在还没有考虑清楚,既不是情节,也不是细节,也不是作品总的主题,而是高加林这个人物的思想发展需要斟酌处,任何俗套都可能整个的毁了这部作品、前功尽弃。12

高加林的思想发展趋向,如果按照他返回高家村的结局来继续推进,显然已经走入单线条的死胡同,已经没有更多的空间可以腾挪。也就是说,路遥不可能安排高加林重新离乡。无论从生活的现实还是文学自身的逻辑,都不允许高加林再次走出乡村。一方面,高加林没有城市户口,另一方面,当时对农村青年也没有相应的招工、招干政策,况且他已经由于走后门被开除公职,发配回农村,所以,让他重新去城市发展既不现实,也不合理,那么就只剩下在农村就地图存,也就是《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的道路,但是这又不符合路遥的完整构想,路遥给农村青年的出路显然不只是在乡村脚踏实地地发展,更主要的还是向外探索,即走向大世界,也就是孙少平的道路。所以,如果路遥只是选择孙少安这条道路,那倒符合高加林返乡之后的趋势,但却与高加林的追求构成悖反;而反过来,要坚持路遥一贯的精神,那就必须更换或增添主人公,即孙少平,这样他才可能重走向外发展的道路。

这也许就是路遥不能在《人生》原框架下续写的原因。当他意识到这种结果时,路遥马上就把创作的重点调整到新作品的构思方面。因为,农村人走出去的思路一直是路遥不想间断的命题。这也就出现了孙少安、孙少平兄弟的两条线索,即用孙少安显示高加林返乡后的发展,而用孙少平细化和延伸高加林一贯的性格。如此变通,一方面让《平凡的世界》延续了《人生》中高加林返乡后的故事,另一方面又承接了高加林一贯的走向大世界的追求。也就是,通过换汤不换药的做法,路遥还是从精神上完成了《人生》的扩展。

由此可见,《平凡的世界》的另起炉灶,一方面是《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的人生际遇与路遥长期思考的农村青年的走向发生了矛盾;另一方面,路遥还想通过一部更大规模的作品对中国农村的问题,尤其是农村青年的出路与精神追求进行全方位地思考。在这种情况下,高加林已经不适合继续作为新作品的主人公,因而也就无法续写《人生》的下部,必须把他一分为二为其他人物,即孙少安和孙少平才顺理成章。路遥说:

……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或者说条件)下人们的生存与生活状态……在艺术中准确描绘这些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13

也就是,路遥关注的是中国农民在社会大转型的背景下会怎么生活?怎么思考?按照路遥一贯的思路与心性,他绝对不甘愿农村青年一辈子困守农村,他希望他们与城市青年一样有更多的选择,走出去,走出大山、走出乡村,走向城市,走向更大的世界,甚至外太空,这都无可厚非。1980年代初期,农民工的概念和群体还没有形成,路遥不可能意识到,农民也会在城市购房、立足并成为城市的一员,但是,他不愿意农民一辈子都是农民的想法则是确定无疑的。在路遥的心里,城乡之人一律平等,都是公民,有一样的权力,也应有一样的待遇。这也就是他一直在某些言论中倡导农村城市化的发展道路并向往城乡一体化的理想图景。

孙少安这个人物形象就是他这种思想的主要承载者。也是《平凡的世界》必须另起炉灶的理由之一。起初,孙少安只是一个引子或者配角,孙少平才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但是,写到后来,孙少安其实也成为路遥对农村青年出路的另一个方向,在一定程度上可能还上升为主要的方向,大部分农村青年更重要的还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奋斗、耕耘并实现他们的人生理想,并非所有人都要涌向城市,或者一定要改变其农民的身份。

有些人总觉得农民低人一等,生活在农村就很憋屈,这种自卑自贱的思想其实是可怕的、不应有的,也是路遥所极力反对的。而且,孙少平这类人物只是农村中的极少数,他不能代表农村青年的主流方向。在这个意义上,孙少安才是路遥极力塑造的农村青年的榜样,此前很少有人这样认识。正因为这一点,路遥的思想就是“如何把农民变成知识分子”14的观点就显得很不准确。

路遥并没有把农民变成知识分子的想法,农民就是农民,户籍政策以及知识储备限制了他们身份的转换,同时,农民的出路更主要还是在农村,孙少安的故事就是证明,况且,孙少平在身份上也只是由农民变成工人,而不是最终成为知识分子。有一定文化,或对城市文明的向往,并不能造成这种社会和文化身份的简单转换。路遥的意思,农民当然有现代化的生活理想与境界,但未必一定要上大学,成为干部和知识分子。如果这样,不但窄化了农民的出路,也很不现实,同时等于彻底误会了路遥对农村青年出路的广阔与深刻的思考,换句话说,贬低了路遥。另外,孙少平的经历不单是王天乐的故事,在相当程度上也是路遥本人的故事。是路遥根据自己坎坷的人生经历及其真实感受不断探寻的结果。“我自己有类似的经历,而且我的经历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经历,我处的时代有那么一批人都是高加林这样的处境。” 15

所以,《平凡的世界》中不能只有孙少安一条线,当然也不能只有孙少平一条线。这两条线索的并置才是这部小说之所以成功的关键,也是它与《人生》最终合流的必由之路。估计,路遥无法把这个意思全部讲给王维玲听,从而造成了这部小说完稿后未能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遗憾,因为路遥实际上是把《平凡的世界》当作《人生》的完整版或深化版以回馈王维玲的盛情相约。

三 《人生》与《平凡的世界》的同旨共构现象

尽管这两部小说在故事情节和主人公性格等方面并无重合,但是却贯穿着同一个大的构思:这就是探寻中国农村青年的出路,为陕北写一部大书。《人生》的题叙引用的正是柳青《创业史》中关于人生道路的一段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平凡的世界》的题名变化以及注释也明显保持了这种倾向。这部长篇小说最早的名称是《黄土·黑金·大城市》16,继而生发为《走向大世界》17,后又拟名为《普通人的道路》或《普通人的命运》,并草拟了所辖三部曲各自的写作角度,“第一部:在那样的年月里;第二部:在历史的弯道上;第三部:在时代的大潮中”。路遥还引用了一句话作为这部长篇的题叙:“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18。最后,才改定为现在的《平凡的世界》。在这个反复更动的过程中,“道路”问题明显是这部长篇小说力图重点解决的目标。再通过王天乐回忆路遥萌发创作《平凡的世界》灵感的瞬间状态,同样能印证这一点。据述,路遥当时正在十字路口模仿交警指挥交通,突然,他激动地要求王天乐与他马上离开西安去往兰州,到达驻地后,路遥解释:

昨天早上我突然来了一个大灵感。这个灵感很早就来过多次,但好像我一直抓不住它。昨天早上终于把它抓住了,激动得我气都上不来。19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灵感?它是怎样出现的?

我躺在街道上的雪地里,静观雪是怎样从天空中落下的。耳旁听到路遥说:天乐,你看我指挥两下车辆,像不像个警察。说着他就走上十字路口的交警台,满脸庄严的打起了手势。我第一次看到路遥这种彻底孩童般的样子,把我笑得在雪地里来回打滚。

路遥立正站住了,久久地面对陕北的方向,足足站了有半个小时。突然,路遥大叫一声,天乐,你快起来,我有话对你说。当时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路遥说,咱俩马上回去收拾东西,离开西安,我有重大事情要告诉你。20

通过这段记述,我们不难推测,这个灵感应该是,路遥首先由雪想到了陕北,再由“十字路口”联想到青年人在人生中的迷惘,最后又由指挥交通的动作把给青年人寻找人生出路的思想连贯起来。而这个思路正是路遥多年都在思考并苦苦寻找的一部大书的框架。他说:“实际上我们多年来的对话,一直是围绕这部大书的。是的,我要写一部大书,就像柳青說的那一种大书。是向陕北的历史作交待的一部大书。我要从咱村子写起,写到延安,写到铜川,一直写到西安。我的主人公就是沿着你走过的曲折道路,一直走向读者。通过你的生活经历,带出百个人物,横穿中国1975年到1985年的十年巨大变革时期。”21

这个灵感萌生的时间,按照王天乐两次的记述,应该是1983年冬,恰好就是《人生》是否接续的纠结时期。因为他提到了《人生》已经发表,还有他入职《延安日报》社等事件。这几个时间节点都处于1982年春至1984年秋之间。加之1983年11月21日路遥曾给王天乐发过一封急信22求助,催促王天乐由铜川赶快来西安,在信末,他连用几个“快来!快来!快来!”这样的惊叹词,而且“快来”两个字越写越大,可见此事非同小可。王天乐记述: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隆冬……由于我立马横刀,使路遥又度过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危机。这是他《人生》发表之后的较为重大的一次灾难23 ……就在那个时候,我调到《延安日报》社当了记者……路遥开始了《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准备工作。24

综合这几个时间节点,我们基本能够确定,1983年12月左右是《平凡的世界》构思萌发的具体时间。但是,路遥提到那个“多年来的对话”以及思考,又是从何开始呢?按照目前所掌握的资料,大约始于1979年11月左右,主要围绕王天乐农转非的事件引发。路遥曾把这件事托付曹谷溪办理,路遥与曹有多份通信都涉及这个话题:

天乐的事不知办得怎样,我极愿意知道较详细的情况。在去延安的时间上有一个在家乡分粮的问题。去延安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生活的安排能不能维生等等。以及能否便利的出来,希望你把详细一点的情况告诉我一下。25

关于明年招工一事,看来大概只招收吃国库粮的,农村户口是否没有指标?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国家现在对农民的政策显有严重的两重性,在经济上扶助,在文化上抑制(广义的文化——即精神文明)。最起码可以说顾不得关切农村户口对于目前更高文明的追求。这造成了千百万苦恼的年轻人,从长远的观点看,这构成了国家潜在的危险。这些苦恼的人,同时也是愤愤不平的人,大量有文化的人将限制在土地上,这是不平衡中的最大不平衡。26

由此可见,路遥关于农村青年人出路的思考,最直接的根源似乎基于对四弟王天乐生存状态未来的谋划,但实际上,从深层却发自他对所有农村青年命运问题的深入思考。

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之情。27

我的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都是青年,我主观上也是要着力塑造好青年形象。28

我们知道《人生》的构思时间也是1979年,因此,《平凡的世界》和《人生》的共同主旨及其主要情节的设定是在同一年萌生的,只不过,路遥先选择了其中一个主要片段提早发表而已。换句话说,《人生》与《平凡的世界》其实是路遥同一本大书的两个版本,如果说《人生》是压缩版,那么《平凡的世界》就是完整版。与此同时,《人生》选择了“反题”的角度,即总结青年人在奋斗过程中由于走错道路而受到挫折的教训,《平凡的世界》则通过“正题”,为农村青年指出一条切实可行的正确道路。路遥解释《人生》的主旨是:

我当初的想法是……从青年自身来说,在目前社会不能满足他们的生活要求时,他们应该正确的对待生活和对待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尤其是年轻时候,人生的道路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永远有一个正确对待生活的问题。29

关于《平凡的世界》的主旨,路遥没有明确的表述,但我们不妨从他的几段相关谈话中去寻找答案。他说:

作为一个出生于农民家庭的青年,从农村走向城市这个过程是相当艰难的,我的许多作品涉及了这方面的许多问题,这些问题跟我本人的经历有关系。30

而且,路遥曾经专门研究并分析过农村青年具有不甘在土地上过一辈子,企图追求新生活的心理:

可以说农民一生中最大的理想就是吃饱肚子。现在看来,这是多么渺小的目标……后来农村好多人就觉得……自己的下一代能不能脱离开这块土地,不要像他们这样再活一生……因为当时农村既不招干也不招工,甚至不能上大学。这样,这些青年回去以后就特别苦闷。大部分青年屈服于现实,像父亲一样在土地上劳动……也有个别出类拔萃的,像高加林这样的青年,不甘心这样一种生活,他们觉得这样一种生活对于人来说是屈辱的,他们想追求一种起码不能像父亲这样生活的生活,所以,他们苦苦的在社会上挣扎和奋斗。31

这个心理既是《人生》的创作动因,也是《平凡的世界》另起炉灶的缘由,由于《人生》中高加林通过投机或不正当的途径走出农村,最终又被贬回家乡,这个结局显然已经不适合再次走出去,路遥只有把高加林一分为二,让孙少安把高加林的后半程走下去,而让孙少平承接着高加林的前半程继续向前。在这个意义上,《平凡的世界》就是《人生》的延续,只不过,主人公不宜再让高加林来担当。当我们明白了这两部小说的同旨共构现象,我们也就理解,路遥终其一生都在关注中国农民的命运,特别是探索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他要为陕北写一部大书。因为路遥是从陕北走出来的农民,他一刻也忘不了农民弟兄的悲苦。他说:

我曾经在几篇文章中写过与农民的这种感情,比如我走进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这样一些繁华街市,透过那一片片花花绿绿的人头,我猛然就能在人群中停住,停住后,泪水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旋转,我看见特别遥远的地方,在那黄土山上有一个老头脱成光脊背,在吭哧吭哧地挖地,脊背上的汗在流着,被太阳照得亮亮的,那老头已经七八十岁,没有任何人帮助他,还在那儿靠原始的劳动来养活自己。 32

他更难忘农民姊妹的淳朴与善良:

好多年没回村子了,回来后你看见小时候耍大的女孩子伙伴,现在都早已经出嫁了,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怀里抱一个,手里拉一个,衣服上糊着一层垢夹,头发像沙蓬一样乱着,然后还像童年那样向你笑着,关怀着你,问你外边的情况,而且不论怎样非要拉着你,到他家里去吃一顿……每当你离开村子的时候,你总会两眼泪水蒙蒙,你就感觉到你必须把这些感受,把这一切心酸、一切美好的东西写出来。33

也正因此,当路遥终于借助《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把陕北农村贫穷的境遇和美好的人情展现到读者面前时,他就感到莫大的欣慰:“我内心最大的安慰就是我终于让人们知道了曾经和我一块生活过的这些人们是怎样的人,看到了遥远的偏僻的土壤上也有美好的人情,也有美好的悲剧。”34所以,路遥说:“关于《人生》……我要补充的一点就是,这部作品可以说是我向陕北劳动人民致敬。”35而《平凡的世界》的题词“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这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很长时间埋藏在路遥心中的一个秘密,他要完成柳青前辈留给他的殷勤期待,即写出那本总名为《陕北》的大书。36

《人生》与《平凡的世界》就是在《陕北》这个大的框架下,秉承为农村青年探索出路的相同主旨所形成的一个精神共构。而这个同旨共构的正题与反题接续现象,则缘于路遥小说创作的“推己及人”思维。路遥的创作总是从自己和亲人的遭遇与经历出发,思考广大人群生存与发展的共性话题。

人生道路的命题不只是农村青年必须面对,城市青年也要回答,不只是中国青年需要选择,全世界的青年同样不能回避。正因此,路遥的作品在青年中引起了巨大的共鸣,路遥成为青年的导师,也被授予“改革先锋”和“最美奋斗者”的美誉。与此同时,通过这两部小说的构思过程,我们也進一步理解了路遥确实是一位自传性很强的作家,他借助几部作品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和对生命的深刻体验完整地做了一次展示。如果说,《在困难的日子里》是他童年和青年时代生活的记录,《惊心动魄的一幕》是他“文革”经历的真实反思,那么,《人生》就是面对命运给自己造成的沉重打击所得到的悔悟和觉醒,而《平凡的世界》则是对其独立奋斗实现个体价值观念的正面阐释与弘扬。

注释:

①丹晨:《孙少安与孙少平》,《小说评论》1987年第3期。

②③④⑤⑥⑨1112王维玲:《岁月传真》,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页,第314页,第315-316页,第319页,第317页,第317页,第319页,第321页,第315页。

⑦申晓:《守望路遥》,太白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95页。

⑧⑩1315272829303132333435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版,第150页,第177页,第20-21页,第220页,第62页,第239页,第148-149页,第216页,第221页,第236页,第237页,第238页,第232页。

14石天强:《断裂时代的精神流亡——路遥的文学实践及其文化意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8页。

161920212324王天乐:《〈平凡的世界〉诞生记》,《榆林日报》2000年10月28日。

17李建军:《路遥十五年祭·扶路遥上山》,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页。

18参见路遥《平凡的世界》的素材本照片,原件存梁志处。

22《路遥致王天乐》(1983年11月21日),影印件,原件存梁志处。

2526王刚:《路遥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128页,第135-136页。

36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榆林日报》2000年10月14日。

(作者单位: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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