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文学资源中掘进
2022-05-30曾利君
曾利君
摘要:21世纪以来,时代语境的变化带来新的文学、思想的症候,外源性的文学经验不再是中国文学超拔提升的良方利器,本土的文学传统受到异乎寻常的关注和重视,回归传统、在传统文学资源中掘进,成为21世纪作家的自觉选择和21世纪文学的一种持续性现象。考察21世纪作家对《诗经》这一传统文学经典的开掘利用,探究跨越千年的文学“对话”,可以从一个侧面触及21世纪文学的思想艺术品格与文学创作的精神症候。
关键词:21世纪小说;《诗经》;文学资源
一 《诗经》何以成为21世纪作家取法的热门资源?
在21世紀中国文坛,出现了数量可观、大量征用《诗经》的小说,主要有王安忆的《桃之夭夭》(2003)、青垚的《天子谋》(2009)、蔡小容的《关关雎鸠》(2012)、蒋胜男的《芈月传》(2015)、李洱的《应物兄》(2018)等等,这些以《诗经》为创作灵感的小说的涌现,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中国传统文学资源利用中的“诗经热”。《诗经》何以成为21世纪作家取法的热门资源?
《诗经》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也是中国文化的根本,堪称“中国人的精神和美学家底”①,在从古到今的经学与文学的场域里,《诗经》均顽强显示着自身的存在,《诗经》更是中国人熟知的文本。但不是每个人都与它“有缘”。21世纪作家青睐《诗经》,在小说创作中吸纳《诗经》的精髓,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中国文学的西向取经热的消退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时代话语的引领,亦关联着21世纪中国文学的价值取向与作家创新探索的追求。
在1980年代,中国作家曾经痴迷于西方经验,试图借助异域文学来促成创新突破,使本土文学“开出奇异的花,结出肥硕的果”②,但当作家们把西方文学的经验技法操练一遍之后,西方的“新”也就成了“旧”,接下来中国文学又该从哪里出发、迎来新生呢?在全球化的时代,尤其是在进入21世纪以后,世界性交流与共享的便利,很难使某种创作经验一直保持独有性,中国作家的世界性胸怀与眼光不再构成创新的必然依凭。当外源性的创新已走入窘境之时,中国作家逐渐意识到,本土传统资源的现代性转化也许是中国文学再度蓬勃的巨大动能。正如李锐所思考、诘问的那样,“在我们步履匆匆一切以他人为榜样的现代化旅途上,是不是太多忽视了自己的资源?”③于是,从自身的民族传统中汲取生发创新的质素成为21世纪作家的重要抉择。不少作家开始有意识地将传统资源的利用和文学创新联系在一起,格非说,“我确实是在努力地追寻中国传统的东西”,“我希望能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学的研究找到突破的灵感,将传统和现代的因素真正融合在一起”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江南三部曲”、《望春风》等小说就是这一追求的产物,它们显露出鲜明的传统文学的气质。作为民族精神文化的代言人,作家也需要有文化传承的担当与使命感,这种向古代文学传统汲取资源的趋向,似乎已成为不少作家的共同性表现和选择,因为人们对于中国文学早已有这样的共识:“现当代文学之所以有今天的发展,就在于我们有几千年的文学传统、文化基础作支撑。只有在这个基础上的创新、吸纳、融汇,我们才能不断超越。”⑤
文学一向是与时代同频共振的。自1980年代以来,时代的精神、气候也不断导引着作家注目于传统——1980年代的“文化热”使作家开始珍视与重审传统文化,1990年代以来,“弘扬传统”的浪潮激发起作家自觉传承文学、文化传统的热情,尤其是在进入21世纪以后,“传统”作为一种伟大的创作资源,正在越来越多地受到中国作家的倚重,致敬传统文学经典、对传统文学经典进行创化,甚至成为一些作家的显著创作特色。作为中国文学源头之一的《诗经》,在21世纪成为许多作家领受传统、文学创新的重要资源。张炜认为,“中国文学有悠久传统,从早期《诗经》《楚辞》,甚至可以推至商代甲骨文,数千年历史文化源远流长,这在世界各文学传统中是少有的,中国文学应该将中国传统作为一种可能的资源”⑥;洪烛指出,“《诗经》本身就是一条河流,一条文字之河”,“我们永远生活在《诗经》的下游,感受其芬芳,接受其哺育”。⑦他们的言说,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诗经》这一传统文学资源的推崇。在“弘扬传统”的时代大旗的指引下,阎连科、李洱等作家的小说创作自觉取法于《诗经》等传统文学经典,便不足为怪了,而中国文学的“守根性”在此似乎也得到了一定的展露。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21世纪作家在推崇《诗经》的同时,还以随笔或学术著作的方式来解读《诗经》,以彰显文化情怀,比如安意如的《思无邪》对《诗经》中的40多篇诗歌作出了生动细腻的感悟解读,其散文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第一辑的重点内容,也是解读《诗经》,作者满怀敬惜之心谈说着《关雎》《击鼓》《蒹葭》《子衿》《鹿鸣》等诗篇,在谈古论今中与经典对话,熔铸自己的体悟与凝思。刘蟾、刘利、张炜等作家则在学术思考中寻索着《诗经》的密码,比如刘蟾的《诗经密码》着力考察《诗经》中隐含的历史,认为“《诗经》中的许多诗篇,其实就是当时历史事件的韵文记录”⑧;刘利的《〈诗经〉的秘密:那些情爱中的黑暗与甜蜜》,则从《诗经》中读出了情爱史;张炜的《读〈诗经〉》一作则对《诗经》源流和相关义涵进行了个性化的学术考释。这些不同年龄段的作家携带着共同的文化记忆和对民族文化传统的稔熟,诉说他们对《诗经》的理解,他们牢牢抓紧自身的文化根脉,像鱼儿一样在文化的长河里潜游。而这些著作的问世,也会促使更多的作家去关注《诗经》。
此外,文学创新的追求也在不断驱使着21世纪作家走向《诗经》资源的利用和传统的创化。创新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也是21世纪作家文学追求的主旋律。但怎样才能实现创新?这是不同时代的作家都会面临的一个棘手问题。从中国当代文学探索创新的历程和作家积累的经验来看,重启传统资源以纾解文学创作的困境,也许是实现文学创新的一个有效路径。就《诗经》与当代文学的关联而言,中国当代文学对《诗经》的利用在1980、1990年代零星可见,但真正形成规模是在进入21世纪以后。21世纪文坛的“诗经风”小说的出现,显示出作家对《诗经》资源的利用及其文学化生的追求,亦彰显着作家的文化自觉与价值立场。
二 21世纪小说对《诗经》开掘利用的门径
面对《诗经》这一传统文学经典,中国作家该如何开掘利用以实现文学创新?从审美创造的精神来讲,作家对《诗经》资源的利用当然不是简单化的“子曰诗云”式的引“经”据“典”或寻章摘句,而是在对经典的个性化感知与体悟中,出神入化地吸纳其文学精髓,以使文学创作生发出新质,焕发出新貌。
考察征用《诗经》的21世纪小说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作家们在吸纳《诗经》的文学实践中努力“内外兼修”,既借助《诗经》元素来强化主题、助力人物刻画,也利用《诗经》元素来达成叙事结构的创设、互文手法的运用与语言风格的展现,充分体现了对《诗经》资源的多维创化。
首先,从思想内容层面看,《诗经》就像是小说中“盐”与“色调”,不仅为小说的思想内容附魂增值,也为人物形象塑形添彩,使其内涵与形象更加富有意味。
《芈月传》在战国历史背景中讲述秦宣太后(又称芈八子)的传奇人生,也关涉爱情主题,当作者涉笔爱情时,常常穿插《诗经》的诗句:子歇与芈月会借助《诗经》的诗句来表达彼此的情意,他们在水边愉快地玩耍时会背诵《诗经》,他们恋爱约会的暗号是《诗经》,芈月与黄歇约定私奔,用“交交黄鸟,止于棘”做暗语。总之,男女主人公似乎是傍着《诗经》在谈恋爱,而那些寓意爱情的诗句也是他们情感的最佳表达载体。
在利用《诗经》资源的小说中,作家也常常借《诗经》来助力人物形象的塑造。王安忆的《桃之夭夭》以“灼灼其华”“宜其室家”的桃花喻指小说女主人公郁晓秋,以此刻画她的性格,描绘她的命运。私生女的身份使郁晓秋的人生充满了磨难,但她却有颗单纯善良的心,她对爱人宽容,也曾自我牺牲照顾病逝姐姐留下的孩子,她的身上始终展现着人性的善与美,也洋溢着蓬勃的生命活力,郁晓秋就像“宜室”“宜家”的桃花一样,能给人带来温暖与家庭和美。作者以《桃之夭夭》为题,实际上是以桃花为女性人物的特定“符码”,那夭夭的桃花“借此比附的就是主人公郁晓秋了”⑨。小说借由《诗经·桃夭》的桃花意象将现代女子的性格命运与古典诗意联系在一起,颇有“立象尽意”的意味。阎连科的《风雅颂》中杨科尊经重道的知识分子形象也是借由《诗经》来塑形强化的:杨科除了在课堂上讲授《诗经》,还痴迷于《诗经》精神本源的探究,为此不惜耗费 5年光阴探寻《诗经》的奥秘,写成了一部研究著作——《风雅之颂》,但他的《诗经》讲授与研究成果却无人理解与赏识,最后他逃往“诗经古城”,寻找精神归宿。
显然,在上述小说中,《诗经》元素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文本思想的表达和人物形象的塑形。
当然,在21世纪小说中,《诗经》元素的利用不仅关涉着文本的血肉灵魂,也关涉着“骨骼”“关节”与外在风貌。21世纪中国作家在征用《诗经》时,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将《诗经》元素用于小说的叙事結构和形式创新等方面。
《风雅颂》就颇有代表性。这是一部“形式感强”⑩的作品,其让人津津乐道的独特结构体式就源自《诗经》带来的灵感——小说各卷以风、雅、颂或“风雅之颂”命名,每卷的各章又以《诗经》中的诗名来标题,并辅以与章节内容相契合的小标题,如“〔关雎〕当《诗经》遭遇一对狗男女”、“〔汉广〕柿子树下的初情”“〔终风〕红彤彤的欲念”“〔萚兮〕蹿红的女教授”,等等,这使得小说的整体构架都浸淫着《诗经》元素,也可以说小说的整体框架是靠《诗经》架构起来的。采用这种章节标题与结构方式有利于定位各章节的叙事内容与叙述基调,使作者的意图有了明确的落点,以此提纲挈领、叠床架屋,廓清可能出现的叙事的混沌状态,从而完成叙事任务,这也使得“《诗经》作为一种潜文本因素进入叙事,并经由叙事获得自己的意义”11,这一尝试无疑是对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小说形式探索的一种赓续。
在蔡小容的小说《关关雎鸠》中,《诗经》元素的利用在结构形式的设计上也体现明确。这部小说由96小节构成,每节的标题都取自《诗经》的篇名,比如“1 鸳鸯,2 日月,……11硕人,12 甘棠,13 柏舟……”,等等,且每个小标题下都标注了标题的出处与相关诗句,比如第1节“鸳鸯”,标注的出处和诗句是“《诗经·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第2节“日月”,标注的出处和诗句是“《诗经·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这些小标题及诗句构成每一节的“题眼”,提示或呼应着该节的内容。比如,小说开篇的“鸳鸯”一节就写柏舟在筒子楼宿舍里与男人幽会,“走廊里每家每户的耳朵随时都在张网待捕”,戴菁就想要“打柏舟的埋伏”抓现行,这与《诗经·鸳鸯》中“鸳鸯于飞,毕之罗之”所展示的“鸳鸯双双轻飞翔,遭遇大小罗与网”的情形相映射;第11节“硕人”则借“衣锦褧衣”的“硕人”来映射“身材颀长,衣着讲究”的法语教师颜立菲;第59节“青蝇”,其中写到某杂志编辑芦苇见女笔友张燕时的丑态,“他朝燕子身上扑了三五次,得手的啃吻有两个”,这一情景,是《诗经·青蝇》中的“营营青蝇,止于樊”的形象写照,与《诗经》中描绘的“嗡嗡营营飞舞的苍蝇,停在篱笆上吮舐不停”的画面暗相契合。总之,小说选用《诗经》诗句作为题名和小标题,与小说内容构成一种映照勾连,也显露出清雅俏皮的文风,使小说展现了一种“既古典又当代、既荒谬又浪漫”12的韵致。
21世纪作家向传统文学经典《诗经》致敬,也离不开艺术手法上的取法与利用。《诗经》最负盛名的手法是比兴手法。所谓比兴,按照朱熹的说法,就是“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13,简要说来,就是引譬设喻、托物言志。《风雅颂》对这一手法有创造性运用:它借用《诗经》中的原题或典故,与杨科人生故事中“相类的人与事”相映照,或者用今人今事去比附、戏仿《诗经》中的篇章细节,比如《关雎》的思慕之情与杨科妻子赵茹萍背叛偷情的“一对狗男女”的比附,《汉广》的痴恋之情与杨科对玲珍的欲念的映射,让人在一种互文关系中感受到人事的轮回和历史惊人的相似,或者在比照中感受到《诗经》名篇痴情、痴恋的涵义和小说叙述的事件内容的相悖或错位,体会到作者“拼贴反讽的用心”14,这让作品更具艺术张力,也让古老《诗经》的精魂以“新”的方式复活在了21世纪小说中,带来小说艺术上的新奇感与陌生化特征。
此外,值得注意的还有21世纪小说语言风格上的“诗经风”。《论语》中说,“不学《诗》,无以言”15,《诗经》不仅对人们的话语、言谈构成影响,也影响到后世文学的语言风格。从21世纪的一些小说文本中,我们不难发现《诗经》之语言精神的灌注和影响,其主要表征是对《诗经》诗句的化用,或者是对《诗经》语言风格的仿效。比如格非的《人面桃花》中丁树则为孙姑娘所写的墓志就极为雅致简练,让人想起《诗经》里那些诗句:“姑娘初生,大雪封门,寒梅吐蕊,因以有雪名之”,“幼而淑慎,气吐兰惠,目含远山,……普济乡邻,咸有称颂”,“风人所叹,异世同辙,宜刊玄石,或扬芳烈,其辞曰:国与有立,曰纲与维,谁其改之,姑娘有雪。”这段文字不仅以寒梅兰惠称喻孙姑娘的情操,还杂以诗经体的文言四字句,更是让情感表达显得回环往复,既显示出丁树则的文才,也体现出作家对《诗经》以来中国传统的“风雅”语言美学的推崇与继承。而青垚的小说《天子谋》,则将《诗经》中的佳词美句妥帖自如地化用到行文之中,那些看似寻常的文句实则皆有来历出处,诸如,“朦胧睡去,不知今夕何夕”;“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两场雨,天气凉了些”;“河边垂柳依依,苏离离与木头沿河而行”;“清朗的眉目,衬着这身衣服,允文允武”;“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木头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终于吐出了一句玉言”;“门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华,让她心情大好”等等,这些文句分别化用了《诗经》的《唐风·绸缪》《国风·豳风·七月》《小雅·采薇》《鲁颂·泮水》《小雅·出车》《卫风·氓》《周南·桃夭》等诗作中的诗句。这里,《诗经》语言的介入并未影响作品温润流畅的文气,反而使作品的语言自然如风、清丽典雅,作者在向《诗经》寻觅语言修辞的同时也在寻觅着使用文字的美感与尺度,其巧妙的化用使小说语言回归到古典中去,让我们感受到經典的余泽与馨香。《诗经》之语言精神在上述作家作品中的渗透无疑也说明,在21世纪作家的文字炼金术里,《诗经》获得了新生。由此我们不能不感慨,“《诗经》语言带着诞生之初的色泽和深意,参与我们的思想,显示着我们的来路深长”16。
21世纪作家在小说领域的这些文学实践,一方面让《诗经》摆脱经学家的附会,真正显露出“文学上的真价与光焕”17,另一方面也显示了21世纪小说既古典而又陌生化的文学情调,强化了文学张力与文学表现力,作家们由《诗经》萌发灵感、生发想象,也让我们欣喜地看到,21世纪中国作家是如何努力“在全新的创化中生成、延伸和展示传统的魅力”18的。
三 “文化”言说:传统文化之轻与重的境遇及其思考
21世纪小说与《诗经》的“对话”也暗含着作家的文化“图谋”:借《诗经》这一文化符号来刻写文化记忆、反思传统文化在当今时代“轻”与“重”的处境,探索如何坚守传统文化的根脉和重建文化自信等问题。
《诗经》既是中国文学原典,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显性符号。长期以来,无论是在文学创作中,还是在理论领域,尊经传统和经本位的思想都甚为突出。不过,在反传统的“五四”时代,《诗经》也曾被作为传统文化的代名词而受到过质疑与贬抑,鲁迅的《在酒楼上》就曾批判知识分子吕纬甫甘愿作庸人、去教授《诗经》《孟子》等“子曰诗云”之类书籍的人生选择,将“子曰诗云”的讲授、传统文化的教育视为人生中的无聊、可悲之事。但1980年代以后,人们开始正面看待包括儒学在内的传统文化,弘扬传统、重建文化自信更是成为当今时代性的重要使命与文化命题。21世纪作家对《诗经》资源的利用,也是关涉“文化”态度的重要文学实践。而从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来看,21世纪作家对《诗经》的征用并不是随机的选择,而是基于其文化记忆与文化修养,基于对《诗经》拥有的“中国文学源头”这一身份的体认而做出的主动择取。作家对《诗经》的征用的意义在于:以小说创作实践的方式打开并释放文化记忆,不仅使文化记忆得以被记录与铭刻,由此也完成了文化记忆的传递,使“弘扬传统文化”的“顶层设计”落到了实处。
而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如何持守并妥帖安放以《诗经》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也是作家们深度思考的一个问题。无论是《风雅颂》所揭示的漠视传统文化的“轻”,还是《应物兄》所反映的对传统文化非理性“礼遇”之“重”,都有着一定的偏狭之处,小说中的相关描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家们的文化焦虑。
《风雅颂》中的杨科故事,揭示了国学经典《诗经》在消费主义时代被轻视的尴尬处境:在高校的课堂上,《诗经》竟然无人聆听!杨科精心备课、讲授《诗经》,学生们却纷纷离去,年轻一代与传统经典渐行渐远。与此相对,杨科的妻子赵茹萍以明星生活细节的生动讲述赢得了学生的鼓掌与喝彩。杨科门可罗雀的《诗经》研究课堂和妻子明星轶事的红火课堂的反差,映现出传统文化在与娱乐消费文化的PK中的惨淡境况,消费文化对传统文化的冲击、现代人的思想贫血和精神世界的荒芜,由此可见一斑。在文化的撕扯和断裂中,年轻一代在文化精神上的退化和矮化可谓触目惊心。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大学学子不爱听《诗经》,杨科在精神病院和天堂街讲《诗经》,反倒受到精神病人和小姐们的欢迎,这在荒诞之中折射出传统文化无处安放的命运。
作家为杨科的滞重人生感到“疼痛”,也在为传统文化遭遇轻视而忧愤,《风雅颂》试图告诉人们:传统文化有着不容忽视的价值,它可能成为中国人精神救赎的法宝和精神追寻的目标。从某种意义上说,杨科逃到“诗经古城”的人生归宿,构成了有关传统文化的寓言:《诗经》是杨科那样的知识分子的精神支柱,在现实中,杨科找不到灵魂的归所,而在对《诗经》的崇仰中,他才找到自身精神的存在。
如果说《风雅颂》为传统文化之“轻”的现实处境而焦虑、愤激的话,《应物兄》则表现出对传统文化所受“礼遇”过重的反思。
《应物兄》一方面通过应物兄等人对《诗经》文本的精彩考论,展示了《诗经》所代表的传统儒家文化的博大精深,另一方面,借助济州大学倾力筹办儒学研究院的故事,显示了儒学在当代中国乃至世界上所受到的尊崇,并揭示了当下出现的一些具有症候性的文化现象,比如对传统文化的功利性热捧。
在当今时代,传统文化究竟是我们中国人所倚重的根本,还是我们借以达成现实功利目的的工具?《应物兄》对此展开了反思。作家清醒地看到,人们对传统文化的追捧并不是因为对传统文化有精深的理解和体悟,而是出于一些现实性的功利目的。《应物兄》直击当今的文化现实,描绘了儒学如何被各方势力所“借力”利用、成为人们牟取名利的工具的现象。
《应物兄》还为我们展现了中国文化的“外溢效应”19和走向世界的美好愿景,其中也不乏作者的深度思考:蜚声中外的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在海外的地位影响如日中天,西方国家的年轻一代如卡尔文、珍妮等人对中国传统文化满心服膺与追慕,虽然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领悟只是皮毛,还流于肤浅,但这仍然强有力地昭告着儒家文化在全球化时代的世界影响力和巨大感召力,这是让人欣慰的。不过,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融通的可能性,《应物兄》中也有文学化的臆想与寓言式的描写。
总之,传统文化的轻与重,这不是单纯的价值判断的问题,更是时代性的思想文化命题,《风雅颂》《应物兄》等21世纪小说借由《诗经》所作的文化言说,达到了“文化深描”的效果和文化反思的高度。
四 余论:21世纪小说取法《诗经》的价值评估
在新千年的中国文坛,小说与《诗经》的结缘映射出了独特的文学镜像和文学思想的脉动,这一创作现象也呈现出多方面的价值:
首先,从思想文化层面来看,21世纪作家致敬《诗经》等传统文学经典,并展开对传统文化、中西文化的思考,这在一定程度上应和着时代的呼唤,并意味着中国作家已经摆脱了弱势文化西向求索的自卑心理,彰显着中国作家的文化自信。《诗经》的征用也使得21世纪小说不同于那些非“情”即“我”的小、轻、浅作品,或者带有西方视野的小说,而拥有了厚重的文化底蕴和鲜明的民族特质。因为《诗经》的晕染,这些作品的文化价值、文化根脉得以辨识,“中国性”特征得到凸显。而就《芈月传》等网络小说而言,《诗经》的纳入具有显著的增值功效,提升了网络小说的品相与境界格局,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助推网络文学精品化与主流化的作用,为21世纪“主流文学”的重构提供了可能。
其次,21世纪小说对《诗经》的征用,不仅是化用经典以求创新的一种尝试,也是跨文体取范的重要实践,它为其后文学的跨文体借鉴提供了范例。在中国古代,就有文人采撷经史入文的先例,比如明代文人“溶液经史,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20。在现代文学史上,也有鲁迅、茅盾、郭沫若、沈从文等人取法历史、传说以及文学文化典籍来进行“故事新编”的探索实验,21世纪小说家打破文体壁垒、跨界撷取《诗经》的原料以构建小说文本,这无疑是对自古以来跨文体取范的文学精神的承续。而从取范的具体方法来看,和前辈作家又不尽相同:21世纪作家很少采用“故事新编”的方式来实现《诗经》的当代利用,他们大多选择了与“故事新编”所不同的方式,那就是镶嵌/植入或化用。比如《关关雎鸠》《风雅颂》《芈月传》中《诗经》的植入与文学修辞,《桃之夭夭》中人物、情感的比附,《应物兄》中《诗经》知识的纳入,《望春风》《天子谋》中的意境与语言文风,等等。对《诗经》的文学取法使一些21世纪小说获得了新的形与质,并且告诉我们“小说能走向哪里”21。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由此就将民族传统定于一尊,我们应清楚地认识到,《诗经》等古代文学经典固然是中国文学的典范和名片,但传统与西方并不是二元对立的,我们的择取也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可以兼收并蓄的。
进一步来看,21世纪小说对《诗经》征用,这一创作现象也成为中国传统资源进入当下文学的一个重要喻像,从取道的方向与方式来看,它不是简单化的恋旧复古的“向后看”22或“传统的回收”23,而是传统的新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小说作品都可以说是激活传统文学资源的具有探索性的作品。它们的出现,有力地证明了一个事实,即重新阐释、利用传统文学/文化经典、转化本土资源,已成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精神向度与价值取向。当然,《詩经》等古代文学经典的精神血脉在21世纪中国小说中的附体重生,不仅呈现着经典流传、影响流布/散播的事实,使千古绝唱的经典不至于成为“绝响”,更为重要的是,它还隐含着中国文学坚守“民族基因”的时代脉动及其探索实践,体现着新时代中国文学的价值取向与发展走向,也缓释了中国作家的创新焦虑,昭示出传统资源利用的效度。
当然,不是每一次的取法传统、借鉴经典都能使产出的作品成为“天作之合”,21世纪作家征用《诗经》的创作实践也暴露出一些值得警惕的现象,比如文学的学术化和对《诗经》的粘贴化运用。在《应物兄》《风雅颂》等小说中,作者大量纳入了自己对《诗经》的学术理解和阐释(包括为数不少的注释),这固然显示了作者不凡的学识功底和诗学批评的素养,但也有可能把文学引入枯燥乏味的掉书袋的歧途。对“学养”与学术性的深度追求,不可避免会削弱文学性,对知识的叙写“淫溺无度”24显然也为读者接受设置了障碍与门槛。毕竟,知识性写作或理论性灌注,并不是小说创作的金光大道。此外,致敬《诗经》也不是简单化的寻章摘句“抄作业”,个别作家对《诗经》文句的生硬粘贴难免使文学创作走入机械复制的泥潭,或让经典沦为显摆作者学养的一件漂亮的大氅。如何在传统资源的择取中与经典蕴含的文学精神实现无缝衔接、水乳交融?这是作家们在传统资源的掘进中需要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夏学杰:《中国人的精神和美学家底》,《西安日报》2018年8月31日。
②李航育:《理一理我们的根》,《作家》1985年第6期。
③李锐:《春色何必看邻家——从长篇小说的文体变化浅议当代汉语的主体性》,《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
④格非、王小王:《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人类的心灵史——与格非谈他的长篇新作〈山河入梦〉》,《作家》2007年第2期。
⑤王彪:《在传承与创新中激活文学传统——〈新文学评论〉创刊五周年暨百年中国新文学与中国文学传统研讨会综述》,《社会科学动态》2017年第10期。
⑥施晨露:《茅奖得主张炜读解古典文學,人生有限,经典无限》,《上观新闻》2019年9月16日。
⑦洪烛:《横穿〈诗经〉的河流》,《中华活页文选:高一年级版》2017年第6期。
⑧刘蟾:《诗经密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页。
⑨钱亦蕉:《王安忆:我不是上海的代言人》,《新民周刊》2003年10月29日。
⑩《南方周末评2008年度图书虚构类:阎连科〈风雅颂〉》,《南方周末》2009年1月22日。
11卫小辉:《〈诗经〉和当代小说的知识分子批判主题——〈风雅颂〉及其他相关文本的阅读札记》,《小说评论》2010年第4期。
12蔡小容:《关关雎鸠》卷首语,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
13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页。
14王德威:《〈诗经〉的逃亡——阎连科的〈风雅颂〉》,《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
15《论语·季氏》,朱熹集注《论语·大学·中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01页。
16郗文倩:《张炜:与〈诗经〉心灵共振》,《中华读书报》 2019年10月9日10版。
17郑振铎:《文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33页。
18王岳川:《发现东方——西方中心主义走向终结和中国形象的文化重建》,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页。
19艾斐:《中国文化的外溢效应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全球构建》,《文艺报》2017年11月29日。
20方苞:《钦定四书文·凡例》,《钦定四书文校注》,王同舟、李澜校注,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21李伟长:《逃离的方向:小说能走向哪里》,《扬子江评论》 2018年第1期。
22孟繁华:《作为文学资源的伟大传统 ——21世纪小说创作的“向后看”现象》,《文艺争鸣》2006年第5期。
23董玥:《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30页。
24王侃:《自我、反讽与赋形——李洱漫议》,《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3期。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王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