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偏好

李晴

大哥初中毕业就离开家了，去部队参军。那是上世纪70年代，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远赴千里之外到兵营，那年他17岁。

到部队不到半年，由于大哥的出色表现和精彩的文章在新兵中脱颖而出，被连长看中，当了他小文书。报喜的信还没到家，他便接到上级命令，跟着连长和他的部队开拔到了中越边境。

那是一场至今大哥都不大愿提起的战事，他们作为第一批过境部队，其中的艰辛和惨烈是不言而喻的。但让大哥至今耿耿于怀的是，一直鼓励他读书、努力工作待他如长兄的连长在第一场战役中就牺牲了，大哥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因为他的一个心愿也许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多年后，由于自身的努力和遵循当年连长的谆谆教诲，大哥从未在工作和学习上懈怠半分。上军校，努力工作，终于一步一步到了大校，也被调到国家最高军事院校做了研究员。而此时已经六十多岁的大哥，在京城生活了二十多年，还是让我们觉得很多思想和习惯不能接受，比如他总是把外地来京看他的战友带到家里住，无论我们介绍再好的宾馆，他都说在家好；再比如他总爱吃一些我们年轻人看来比较“土”的东西，手工的面条，手工的面饼，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总喜欢吃干菜之类的东西，我们劝他吃新鲜的、有营养的食品，告诉他腌制的食品对身体不好，可是他依旧是他，就连大嫂也没法改变他。

老年的大哥更是每日学习，读书，关心国事，笔耕不辍，写出很多战略思想很高的著作，在军内评价很高。每到他喝点小酒开心的时候，他最小的妹妹——我，便会问及当年打仗的事情，大哥总是一口喝下一杯酒，眼睛里便充满了红血丝，泪光闪闪，但我却从未见过他流泪，久而久之只要问及这些，他的手就会轻微的发抖，我们便都商量好，绝不再提及他的伤心事，有些关于战争的片子也很少在家里看，但几十年的岁月里，断断续续关于他和他的战友的故事我们也听到和见证了不少，确实让人无法用语言描述，那种神圣和不可碰触的纯洁与真挚，我想我在那么多的电影里从未看到过，有时我试探着问大哥可不可以把他和他的战友的故事写出来，不用任何艺术的渲染和虚构，就足够的励志和感人。然而大哥还是一如既往若有所思地一根烟接着一根地抽，把自己藏在那一团团升起的烟雾里，不语……

近两年大哥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去医院做过很多检查，各项指标也都没太大问题，但我们总是想把大哥的这个毛病给治好，毕竟他是一个读书人，需要读书、写字，生活中也有些许的不方便。

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晚上，我去大哥家吃饭，嫂子在厨房里忙活，我和大哥聊天，他告诉我不要再去找医生咨询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病症在哪里，他说他放在心里的想念太多了，眼泪积了一辈子都掉不下来，也许能够大哭一场就好了……可是前几年大嫂陪他去中越边境看望了永远躺在那里的他的战友和连长，他憋得眼睛快要流出血来，但还是没有哭出来，大哥说好疼好疼……那晚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的往事，还有那个十七八岁的小文书的传奇成长故事……

晚饭好了，大嫂端上的还是几乎永远不变的白粥，因为我的到来多蒸了一条鱼，炒了一个青菜，还有一小碟永远不变的萝卜干小咸菜。看着大哥第一筷子就去夹了萝卜干，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咬，大嫂笑着说：你大哥的牙齿不太好，吃这个却总是没问题，可是平时总说我炒的豆腐都难咬……大哥听了大嫂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大笑起来，笑声很爽朗，这是难得的时候，我们都跟着大哥笑起来，希望这样的瞬间可以再长一点。

你大哥现在总是让我在网上找他家乡的什么萝卜买回来，不但要吃干，还要把新鲜的萝卜煮到稀饭里，哎呀！说他家乡的萝卜有多么多么的好，似乎是人间任何美食都无法与之媲美的美味，甚至是可以解决天下疾病的灵丹妙药似的……看着大嫂难得这样的开心“数落”大哥，我们都笑了。

大嫂趁此机会还跑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类似鸭蛋形的红皮萝卜给我看，说这就是大哥费尽周折找到他的南方老家人从那个什么南门外找到寄来的，我看着手里这个除了外形有点不太一样的红皮萝卜也感到纳闷，这些年，可以说这一辈子，大哥就惦记这个，馋这个，从未见他吃厌过，每次走到哪里出差也带几包，特别是他的那些老战友来，再好的酒，他都自带萝卜干去当下酒菜，也正是由于大哥的固执偏爱，反倒让我们这些年轻人逆反到尝也不肯尝一口，甚至看到这不黄不红的萝卜干就想惡作剧给他藏起来。

“当年，我被提拔给连长当小文书，高兴地给家里写了信，就想让家里人给我寄几包萝卜干给连长吃，那个时候物资匮乏，邮差也慢，连长终是没有吃到我家乡的特产……”大哥喝了一口米粥，嚼着萝卜干自言自语道。我和大嫂立刻安静下来，几十年隐藏在大哥心里的事终于在这个晚上说了出来，我和大嫂在橘黄的灯光下看着两眼通红的大哥认真地一口一口喝着带有浓郁萝卜味的粥……

自那以后，我常常网上寻找大哥喜欢的那个萝卜干，不等大哥吃完就替他买回，把他喝的白酒也换成了他家乡的黄酒。渐渐地我们也都开始和他一起爱上了萝卜干，偶尔在清风朗月的夜晚，一家人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摆一碟萝卜干、一碗兰花豆，温一壶兰陵陈酒，说着过去的事情。

每当月影婆娑，微风习习，大哥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尽管京城的风里没有古运河水的味道，但只要他的味觉里一旦触感到这刻骨铭心的味道，他就像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和他的连长战友们在一起的时候……

原来在大哥一生的偏好里，家乡萝卜干成了他心里故乡的代表，乡情的思念，他和战友间永久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