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犬
2022-05-30王剑宁
人多犯错误,唯犬能见谅。
——亚历山大·波普
别克,是条纯种的哈萨克牧羊犬。别克是哈萨克语,翻译成汉语,是尊贵的意思。也就是说,别克是一只尊贵的哈萨克牧羊犬。
然而,这年入秋后,当常浩随援疆队伍来到牧区后,第一眼看见别克,留下的,没有尊贵,却是极其恐怖的印象。这条牧羊犬体型巨大,一身厚实的黑毛,眼中时常射出刀子般的寒光,让常浩十分惊恐。别克的主人居马拜对常浩说,别克嘛,可是草原狼的后代呢,不是一般的厉害呢。听了这话,常浩更觉得别克就是一匹狼。甚至,比狼更加难以琢磨。
平日里,常浩总是无法捕捉到别克的行踪。
别克就像条影子,时隐时现,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的面前。眨眼的工夫,却又消失不见。这让常浩十分惊恐,不知这家伙是狗,还是狼。常浩还发现,从他来后,别克似乎就在有意和他保持着距离,总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让他无法正面接近。只有在吃饭时,听到居马拜老人一声悠长的吆喝,别克才会跑过来,不慌不忙地吃着盆子里的食物。常浩可以感觉得到,别克边吃食,边用眼角的余光在打量着他。但即使这样,常浩仍然无法看清别克的眼睛。这让常浩越发感到恐惧,时常晚上睡觉,梦里都是别克的影子,带着一群恶狼,将他团团围住。那一声声凄厉的狼嚎,此起彼伏,让常浩心惊肉跳。醒来后,常浩仍然心有余悸,不敢入睡。随后的日子里,只要看见别克,常浩就会手忙脚乱,如同见了狼。
要说别克狩猎的本事,常浩不久前还真的见识过,的确厉害着呢。
那天,午后的日头依然很毒,直直地射下来,草原上就像着了火。居马拜老人叫上常浩,两个人骑着马,去北山看草场。牧民放牧,都要不断转换草场。一个地方吃段时间,就换到另一个地方。不这样,草被吃狠了,来年就难以长出势头。
出发时,常浩看见,别克不声不响地也跟在了他们的后头。常浩每次扭头看时,总也看不见别克的踪迹。老人见了,就头也不回地说,看啥,右面的蒿子里呢。或者说,这会儿,左面的草梁子上呢。
常浩就按着老人的话使劲找,真就在那里发现了别克的身影。常浩好奇得不得了,问老人,您头也不回,咋就能知道别克在哪里?
老人笑着说,这有啥奇怪的,哈萨克人嘛,脑袋后头眼睛有呢,要不,这么大的草原,咋活嘛?后来,常浩知道老人是说笑话呢,不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而是老人本就是个出色的猎人,听力特别强大,猎人天生的感觉能力也是常人难比。
来到后山的沟底时,老人突然指着前面的草梁子说道,看,那里,野兔子一个有呢!
常浩赶紧顺着老人的手指看过去,却啥也看不见。阳光明晃晃的,从草梁子上端射下来,刺得人眼睛疼呢,睁都睁不开,能看见个啥嘛?
老人没说话,做了个手势,领着常浩换了个角度。这个角度,斜对着太阳,阳光不再直射。常浩定睛再看时,真就看见了一只野兔。这只野兔慵懒地趴在草梁子上,似是睡着了。常浩有些奇怪,问老人,这野兔子睡觉,为啥要在那么高的地方啊?
老人轻声说道,这个嘛,夏天嘛,热,高的地方嘛,风有呢,凉快,兔子在那个地方乘凉呢。见常浩有些不解,老人又解释道,野兔子嘛,也是随着季节走呢。春天嘛,野兔子路上到处都是,发情呢,就啥也不顧了;秋天嘛,闷热,就找个宽敞的地方,透透风;冬天到了,就在背风的地方躲了,肚子饿了,才出来。
常浩来了兴趣,问老人,那咱们骑着马,能捉住那只野兔吗?
老人笑着说,那是开玩笑着呢,别小看了兔子,尾巴嘛不长,速度却快着呢,跑起来,马也不一定能追上呢。你看看,这个距离,这会儿,兔子嘛,早就发现咱们了。
常浩问,那它咋不跑?
老人说,它嘛,明白着呢,知道这个距离,咱们拿它办法没有呢。
常浩又问,那咋样才能捉住它呢?
老人观察了一下地形,说道,这个嘛,不容易呢。你看看,兔子选的那个地方,高高的,啥都在眼皮子底下呢。危险有了,早早就能发现了。草梁子后面,背阴,这个时候嘛,草长得一定好得很。危险有了,兔子顺着下坡跑,速度快,一下子,跑进深草里,再找,就不好找了。
常浩问,那咋办?
这时,老人却没再说话,手指伸进嘴里,轻轻打了个呼哨,别克就不知从哪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出来。老人指了指草梁子上的兔子,别克只是乜斜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好像那只兔子的踪迹,它早就已经了如指掌了。老人安排完后,别克摇了摇尾巴,似乎已经心领神会,又钻进草丛中,不见了。
老人这才转过头来,对常浩说,这个样子吧,你嘛,从左面上去。我嘛,右面上。马嘛,要跑得快。后面的事,别克有呢。
两个人各自打马分开,过了一会儿,老人突然一声大吼,两个人就策马飞奔,左右包夹,呼啸着向兔子冲去。
那只野兔受了惊吓,立刻警惕地立起了身子,有些发愣。它也许是没想到,那两个人离得那么远,怎么会突然打起了它的主意?看清了形势,也许是觉得两个人离它的距离还不至于构成威胁,兔子甚至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这才转过身子,顺坡飞奔,转眼没了踪迹。
然而,兔子失算了,坡下面,别克正在那里的草丛等着它呢。
等到常浩和老人快马飞鞭冲上草梁子时,就看见那只兔子已经飞快地窜下了草坡。前面,果然是茂密的深草,足有半人高。兔子只要再跑几步,就可以钻进厚厚的草丛,再也无法找到了。常浩甚至发现,那只野兔似乎也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竟然有意放慢了速度,回过头来,得意地看了他们一眼。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别克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迎头冲向兔子。
那只兔子或许是有些得意忘形,或者是真的大意了,咋也不会想到,草丛里会有伏兵,而且是自己的天敌——一条久经征战的哈萨克牧羊犬。野兔再想转身逃逸,已经来不及了,别克只一扑,就咬住了兔子的脖子……
常浩看得惊心动魄,大呼道,别克啥时候埋伏到了那里?
老人却见怪不怪地说道,没啥奇怪的嘛,别克嘛,狼的后代嘛,知道咋样打围呢!
那以后,常浩就越发对别克产生了兴趣。这天早上,常浩走出毡房,他想更近地去观察这条比狼更像狼的狗。
草梁子上,常浩没看见别克的身影。他坐下来,出神地看着远处的雪峰。此时,已是深秋,天空比以往更加高远苍凉。雪峰上的雪,显得也比以前更多更白了,变得更加高深莫测。雪峰下面,广阔的秋牧场已是金黄一片,秋草萋萋,随着秋风涌动。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草原也是忽明忽暗,变化不定。常浩看见,离雪峰不远处的天空中,一只猎鹰伸展了翅膀,正在原处盘旋。浩渺无边的秋牧场,也因为一只鹰的存在,而显得更加寂静深邃。
毡房后面一个向阳的草坡子上,居马拜老人正在酿晒着酸奶疙瘩。
自从入秋后,老人就开始安排小孙子哈米提多挤些牛奶,囤积起来,放在罐子里发酵,以便制作酸奶疙瘩用。每天早上,只要天气好,老人就拿来先前发酵好的牛奶,倒入锅里煮熬。老人总是守在锅边,发着愣,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等到奶子熬到了火候,逐渐凝固了,老人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子,把凝固的奶子装进布袋子里,默默扛到毡房后面,吊在早已打好的木架子上晾晒。过不了多久,奶子里的水分全部滴尽了,就又取下来,取出晾晒好的奶块,用手捏成一个个小块,放在铺陈好的芨芨草上继续晾晒。等到酥软的奶块变得硬实了,就是真正的酸奶疙瘩了。
常浩走过去,给老人打着下手。老人边捏着奶疙瘩,边叹着气说到,哎,这日子嘛,比马跑得还要快呢。看看,转场的日子又要到了,得准备准备了。低下头,又有些感伤地自言自语道,过去嘛,这个时候,奶疙瘩嘛,都是你阿妈做呢。那奶疙瘩做的,硬实,有嚼头,香着呢。
常浩知道,老人又想念逝去的老伴了。
老人的妻子叫阿娜尔古丽。那年,阿娜尔古丽已经有了身孕。入冬后,第一场大雪下过,转场就开始了。居马拜一直心事重重,担心怀着身孕的阿娜尔古丽经不住转场的风餐露宿,会出个啥事。阿娜尔古丽却笑着安慰居马拜,啥事没有嘛,咱哈萨克人,身子骨硬实着呢,多大的风雪没见过嘛?你就把心肚子里放下吧。
转场途中,居马拜竭尽全力照顾着阿娜尔古丽,但不幸还是发生了。
经过果子沟时,长时间的跋涉,剧烈的颠簸,阿娜尔古丽早产了。孩子虽然顺利生下,阿娜尔古丽却出现了大出血。那个时候,医疗条件差得很,血咋也止不住。快走出果子沟时,阿娜尔古丽还是没能坚持住,走了!
常浩拿起一个奶疙瘩,一小块掰下,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他不知怎么安慰老人,只能默默地陪着老人。奶疙瘩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苦涩。过去,他吃不惯酸奶疙瘩。那种苦涩的滋味,总让他难以下咽。现在,他早已适应了酸奶疙瘩的滋味,甚至越嚼越香,直到无法割舍。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只有经历了苦涩,才能品味出香甜。
牧民们的生活简单,吃食更是简单得很,但却特别实用。
转场时,牧民们随身带着的,除了馕,就是酸奶疙瘩。酸奶疙瘩便于久放,营养丰富。吃了能够健胃、增强免疫力,还能预防疾病。转场的日子十分艰辛,可只要有了足够的酸奶疙瘩,牧民们就不怕饿了肚子。
常浩咽下一块酸奶疙瘩,问老人,别克呢?
老人默默地说,跟着哈米提放羊去了。哎,這个季节嘛,附近草场的草嘛都吃得差不多了,就后山的那片草剩下了。那片草嘛吃得差不多了,暴风雪嘛就该来了。不转场,就不行了。转过头,老人突然问常浩,你们那个地方,转场吗?
常浩愣了愣,笑着说,转啥场啊!我们那里,一年四季也没有多大的雪,总是绿着,四季都是差不多呢。
老人惊讶地直起身子,又问,那这个样子,转场就不用了,日子嘛不就好过了?草到处都是,羊就不愁吃不饱了嘛。
常浩又笑着解释道,您不知道呢,我们那个城市里,不养羊呢。附近的农村,就是养羊,也是圈着养呢。
老人越发惊奇地问道,圈着养?那羊新鲜草吃不上,又活动不了,肉还咋吃嘛?
常浩就点着头说道,就是呢,我们那的羊肉,哪能和这里比?那些肉尽是油,吃起来,软塌塌的,啥味没有。而且,还贵得很,哪能像咱牧区,羊宰了,全部放在锅里煮,甩开腮帮子吃,一吃就是一只羊,这才叫吃肉呢。
老人听了,乐得哈哈笑着。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又喃喃地说道,看来嘛,咱牧区嘛,羊还得好好养呢。羊多养了,你们那个地方嘛,也可以多吃点咱们这里的肉呢。你看看,你们从大地方来,在这里帮着我们,不容易呢。我们羊多养了,也算是帮着你们呢。
常浩看着老人,老人的脸上满是真诚。常浩不觉有些感动,牧区的人,朴实得很,心里面,啥都知道呢。
自从在后山放牧后,哈米提总是回来得越来越晚。
哈米提虽然岁数不大,但对草原,似乎生来就有着深厚的感情。自小放牧,哈米提就总是记着居马拜老人的话,草嘛,也是有命的。草的命没了,牛羊也就命没了。牛羊没有了,那咱牧民,就不是牧民了。哈米提放牧,绝不让羊在一个地方死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个草场。距离再远,都不在乎。
这天傍晚,哈米提回来后,一进毡房,就恼怒地骂道,别克不知咋了,狗东西,把马给咬了!
居马拜老人惊了一下,啥?别克把马给咬了?咋可能?你是不是酒喝了,醉话说着呢?看了看哈米提,哈米提的小脸严肃得很,不像喝醉酒的样子。何况,哈米提年纪小,根本就不喝酒。就是真的喝了,又哪敢当着老人的面撒酒疯?
不相信,自己看看嘛!哈米提委屈地说道。
老人脸沉下,不再训斥哈米提,下了炕,说道,走,看看去,咋回事到底?
哈米提骑的是一匹枣红马,正拴在毡房侧面的栓马桩子上,马眼里,依然略微露出些惊慌。居马拜老人仔细看了看,枣红马的确有伤,在右腿的小腿骨处。但可以看得出来,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咬破了皮肉,没有伤及骨头。
尽管如此,居马拜老人仍然难以置信。
哈萨克牧羊犬的忠诚是早就被公认了的。虽然因为草原牧区严酷的生存环境,迫使哈萨克牧羊犬从小就要与天斗,与地斗,与狼群斗,养成了异常凶猛的战斗性格,时常为了守住自己的地盘,不惜与冒犯者血拼到底,就是剩下最后一滴血,也绝不会退缩。但是,居马拜老人却从未听说过,有谁家的哈萨克牧羊犬会袭击自家的牲畜。忠诚,是哈萨克人最看重的品质。一只失去忠诚的牧羊犬,是绝对无法在牧区草原生存的。
到底是啥原因,让别克咬伤了枣红马呢?居马拜老人百思难解。
哈米提说,当时,他马骑着,准备从山脚的一个凹地穿过去呢,到草梁子侧面去看看,不想,枣红马刚刚往凹地走去了,别克就不知哪个地方窜了出来,拦住马头,死活嘛不让过去。开头嘛,我以为别克是闹着玩呢,和枣红马玩笑开着呢,就没当回事。可后来呢,就发现不对劲了,别克真的翻脸了,就是不让过去呢,后来竟然就把马给咬了,这狗东西,翻脸不认人呢。
听着哈米提的讲述,常浩惊讶之余,似乎也证实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顾虑,就也跟着骂道,这狗东西,到底是狼的后代呢,骨子里就六亲不认呢……
居马拜老人却有些生气地打断了常浩的话头,皱起眉头说道,话这个样子不能说嘛,别克嘛,狼哪是可以比的?别克的身子里,狼的血嘛有呢,可多半嘛,还是咱哈萨克牧羊犬的血。别克嘛,凶猛得很,可知道感恩呢,人对它好,它就对人更好,草原牧区,没有比咱哈萨克牧羊犬更忠诚的动物了。
常浩听老人这么说,一时接不上话来。
老人顿了顿,又有些愤怒地说,现在嘛,奇怪得很,人嘛,开始崇拜狼了,动不动嘛,就教孩子学狼。我嘛,想不通嘛,这人都要是成狼了,你咬我,我咬你,那人的日子,咋过嘛?狗有啥不好嘛,人把狗看不上,狗要是也狼成了,人朋友还有吗?
常浩有些惊讶地看着老人,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价狼和狗。但是,仔细一琢磨,常浩发现老人的话的确不无道理。人,毕竟不是狼。人要想过好日子,最终的出路,不就是和平相处吗?
对别克出现的异常反应,居马拜老人的第一个反应,是别克在用这种方式报警呢。虽然动作有点过了头,可正说明当时的危险一定紧迫得很,不得不这么做。别克从小就和老人生活在一起,对别克的品质,老人是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大事遇到了,别克是死也不会把马给咬伤的!
那么,别克到底为啥报警呢?居马拜老人断定,一定是发现了狼。
过去,人把狼打怕了,远远见人了,就吓得要死。后来,干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老人曾经给过常浩一个狼牙,说,这狼牙嘛,脖子上带了,邪可以辟呢。常浩特别喜爱那个狼牙,脖子上戴了,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老人还给常浩讲过一个笑话,说是那个时候,狼嘛人见了,老远就吓尿了,一只爪子膝盖骨捂了,一只爪子牙捂了,面也不敢露就跑了。常浩问,为啥这个样子?老人说,为啥?狼要是被人逮了,狼牙就没了,狼髀石也被卸了,狼能不怕吗?
可这几年,狼又回来了。
老人说过,现在,人的想法和以前不一样了嘛,狼也受保护呢,不能随便打呢。草原嘛,也和以前不一个样子了,草长得好得很,各种野生动物嘛就都活过来了。这个样子嘛,狼日子好过了,就也回来了。
实际上,近几年,有关狼出现的消息,早就见怪不怪了。
常浩刚来的时候,居马拜老人就给他讲过,狼离他们最近的一次,就在前年的春季,邻居马力克家的羊被袭击了。刚开始,牧民们还不相信,后来就有牧民在后山的草窠子里发现了狼粪。还有人狼叫都听到了。那次常浩冒险进山后,居马拜老人就对他说过,你嘛,算是命大,狼嘛可能刚好睡觉了,不然嘛,你现在骨头可能都不剩了。
哈米提听了老人的话,却不以为然地说,咋会狼有嘛,我眼睛耳朵有呢,狼要有,咋能发现不了嘛?
老人粗声说道,你的眼睛耳朵,能和别克一个样子嘛?你看不见,听不到的,别克随便就能听到。草原上,不是狼来了,别克能有这么大的反应嘛?以后嘛,得小心呢,嗯?
哈米提不再争辩,小声答应,知道了。
那天晚上,别克回来得很晚。也许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回来后,别克饭也没吃,就低着头,一声没吭,默默趴在了毡房后的草梁子上,看着远处的雪峰,显得十分孤寂。
居马拜老人远远看着别克,也是一聲没吭。
秋凉更浓了,寒气一点点落下来,草叶挂满了霜露。
次日,居马拜老人继续准备着转场的口粮。几天前,酸奶疙瘩做完后,老人就挑了只大羊宰了,开始做冬肉。哈萨克人离不开肉。只有肉,才能让他们保存足够的热量,在草原牧区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冬季转场,如果没有肉,再强壮的哈萨克汉子,都无法在风雪中挺过来。
居马拜老人做的冬肉,挑选的是最好的羊后腿部分。常浩发现,老人在割肉时十分讲究,不用刀斧,用的是一把锋利的英吉沙小刀。常浩问过老人,用斧头不是更快些吗?老人笑着说,那个样子,肉的味道就差得多了。
老人用小刀沿肋骨将肉切成条状,撒上盐,反复搓揉,然后将肉悬挂于房内特制的木头横梁上。老人说,这个样子,肉被风嘛吹干了,保存的时间就长嘛。转场,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呢。
肉挂好后,老人取来一个火盆,放上木头和树枝,点着后,常浩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好闻的木香味。他问老人,这是啥味?老人说,红松的味道嘛,这个样子熏的肉,好吃得很呢。放的时间嘛,更长呢,一年都不坏呢。
常浩发现,老人做熏肉也是很有些讲究的,火不是太旺,慢慢燃烧着。烟也不是太大。烟大了,烟味就大,肉味就被盖住了。老人边干活边对常浩说,你哈萨克的熏肉吃了,你们那个地方回去嘛,就啥肉都不想吃了呢。
看着不停忙碌的老人,常浩不觉有些感慨,草原牧区异常艰苦的生存环境,造就了牧民们不同凡响的生活方式。牧民们用他们的这种看似原始的生活方式,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常浩相信,就是再大的风雪,都无法撼动牧民们坚强的生存意志。
下午,居马拜老人取了块新鲜的羊肉,放在大鍋里,与风好的干肉一起煮,不大会儿,鲜美的熏肉味道就出来了。常浩肉还没吃,闻着味道,哈喇子就差点流了下来。
这个时候,哈米提却早早地哭着回来了。居马拜老人赶紧问,这是又咋了嘛?
哈米提揉着眼睛哭着说道,别克,把羊给咬了!
啥?不可能嘛,别克,这样的事咋能干嘛?老人满脸疑惑地问道。
哈米提又大声哭着说道,不信,你去看看嘛。
老人不再说话,骑上马,向羊圈飞驰而去。常浩紧跟在后面,不觉有些紧张。他感觉,今天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被咬伤的,是一只头羊。
头羊肥大的尾巴,差点被撕扯下一半,鲜红的血还在不停地流着。在草原上,只有狼才会这么做。狼吃羊,总是先吃羊的尾巴。因为,那里的油最肥厚,也最香。
居马拜老人怎么也不会相信,别克会用狼的方式对付羊。
哈米提说,当时,他赶着羊群,准备往山脚的那片凹地去呢。现在,只有那里的草嘛长得特别的好。可不知咋地,别克就是不让去,羊群前面拦了,咋也不走开。头羊急了,就硬要闯。没想到,别克疯子一个样子,扑咬起头羊来了。头羊也许是不相信别克会真的咬它呢,就羊角挺了,想冲过去。可别克真的就狼一个样子,把头羊狠狠咬了。头羊也吓坏了,带了羊群没命地跑,好不容易嘛,才拦住了。
居马拜老人的脸吊了下来。自从来到老人家后,常浩还是第一次看到老人这样阴沉的脸。看来,别克要倒霉了。
晚上,别克还是回来得很晚。居马拜老人见了,提着一根鞭子,毡房后站着,远远地喊道,别克!
别克原想还像往常一样,草梁子上趴了,看看雪山。听到老人的喊声,似乎吓了一跳。常浩看见,别克的狗尾巴,颤抖了一下。老人的声音很重,藏着深深的愤怒。别克很少听到老人的这种声音,它歪着头朝老人站着的方向看了看,就低着头,慢慢走了过来,蹲在了老人的面前。常浩看见,别克的眼睛,有些慌乱。但它却极力掩饰着,头颅抬起,定定地看着老人手中的马鞭。
老人举起了马鞭。
老人的这根马鞭可是厉害得很。鞭子的把子,是用最有韧性的红柳和牛角做成的。鞭梢,则全部用厚实的牛皮仔细编织而成。鞭身上面,还镶嵌着银色的金属条,显得很有份量。马鞭是老人的父辈留下来的,看着柔软,却极结实,抽出去,粗壮的松树枝子都会断裂呢。父辈们拿着马鞭,黄羊、野兔遇到了,鞭子只要抖出去,就可击中要害捕获猎物。就是狼和熊瞎子遇到了,只要鞭子手里拿着,就啥也不怕。长大后,居马拜老人就和这只马鞭形影不离。老人拿着这只鞭子,转场时,和狼斗过,鞭子曾经打断过狼的腿。草原上,即使再凶恶的狼,只要看见拿着马鞭的哈萨克牧民,也会畏惧三分。
此时,别克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老人要做什么,但却仍然稳稳地蹲在草地上,默默看着那只高高举起的鞭子。
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锋利的鞭梢划出一道弧线,呼啸着,狠狠打在了别克的身上。别克晃了一下,脊背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印,渗出暗红的血。但别克却很快挺住身子,仍然稳稳地蹲着,静静地看着老人,没有丝毫妥协。老人被激怒了,鞭子再次落下,别克的身子立刻裂开了一道更深的口子。别克晃了晃,栽倒在地,但又艰难地慢慢爬了起来,继续蹲在地上,注视着老人,目光淡然,竟然没有一丝恨意。老人再次举起鞭子的时候,却怎么也无法落下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星空浩大,秋风清凉。
那天晚上,老人回到毡房,盘腿坐在炕上,眼睛闭着,一声不吭。从老人的脸上,常浩看到了深深的伤痛。鞭子虽然打在了别克的身上,伤到的,却是老人的心。常浩有些不忍地劝道,老人家,您没必要这么难受,错的嘛,是别克,它咋样也不能把羊给咬了嘛,不打不行嘛。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叹出口长气,悠悠地说道,哎,要说别克会吃羊,打死我也不信呢。可我咋也想不通,别克是啥病犯了,把羊给咬了。
常浩提醒老人道,那也不一定嘛,毕竟,别克是狼的后代嘛。
老人瞪了常浩一眼说道,我一万次说了嘛,咱哈萨克牧羊犬,跟狼不是一个样子嘛。别克,就是饿死了,羊都不会吃呢。
接着,老人就给常浩讲了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年冬天,哈米提病了,高烧发起来了就退不下去,老人害怕了,决定带哈米提下山看病。临走时,担心狼偷袭羊群,就安顿别克留下来,照看羊群。没想到,下山后,下起了暴雪,山路被封了,没法回去。直到第七天,老人回到冬窝子,就见别克趴在羊圈门口,已经奄奄一息。老人赶紧扒开别克的嘴,灌进去半碗奶茶,别克才慢慢醒了过来。
讲到这,老人看着常浩说道,知道嘛不知道,那次,别克七天饭都没吃呢,就守着羊圈呢。当时嘛,羊圈里有几只病羊呢,别克饿成那样,放着那么多羊,都没动一点点坏心呢。
常浩问,那这次,到底是咋回事呢?
老人叹口气说道,不知道嘛。反正,原因一定有呢。
常浩安慰着说道,不过,这次别克挨打了,错误可能就不敢再犯了。
哎……老人又闭住眼睛,好久才长长地叹出口气。显然,打了别克,老人的心,还疼着呢。
然而,事情却并不是常浩想的那样简单。几天后,别克又惹了事。这次,别克竟然伤了人!被伤的,是哈米提。
那天中午,羊吃饱了后,哈米提把羊群赶在山脚的一个避光处,让羊卧在那里休息,自己几块馕吃了,觉得肚子不舒服,就准备去山脚那片凹地的高草里解个手。远远地,就见别克趴在深草里,只露出半个头,警惕地看着他。
哈米提说,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得很,自从别克伤马了,又伤了羊,自己就气恼得很,不愿再带着别克放羊,却没想到别克还是偷着跟着来了。哈米提没理会别克,径直向凹地走去,没想到,别克突然跳了出来,挡在了他的面前,死活不让过去。
哈米提讲到这里,气恼地说,这了得嘛,自己家的狗,上到主人的头上拉屎呢。
愤怒的哈米提抽出别在腰间的马鞭,想吓唬一下别克,却又没想到,别克突然跳起来,鞭梢咬住了,就是不松口。哈米提气得不得了,脚抬起,踢了别克一下,别克竟然松开鞭子,又咬住了他的脚。虽然没伤到皮肉,却把鞋子给咬破了。
哈米提说,那个时候,别克疯了一个样子,眼睛珠子都红了,他有些害怕,翻身就跑,别克还是不依不饶,撵着他,直到他远远地离开那片凹地,才不再追了。
居马拜老人听了哈米提的讲述,胸脯剧烈地起伏,显然早已怒火中烧。
老人四处寻找别克,但一连几天,都没有在氈房附近看见别克的影子。直到第四天晚上,别克才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此时,老人就坐在草梁上等着别克呢。看到别克,老人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步伐缓慢,却很沉重。
这次,老人手里没有马鞭,却拎着一条铁链。
别克看见老人,还是不加躲避,只是扭头看了看老人手中的铁链,就一声不响地蹲在草地上,等着老人走过来。
老人把铁链的一头绑在别克的脖子上,另一头,绑在了草梁子上的拴马桩上。别克没有反抗,默默地任凭老人处置。完事后,老人啥也没说,扭头回了毡房。常浩看见老人的背影,显得那样孤寂。
此后,别克被拴在拴马桩上,静静地趴着,眼睛看着远处的那座雪峰,一动不动。
一连四天,别克没吃一点食物。常浩在它的身子旁放了几块馕,它看也没看,依然看着那座雪峰。
第五天,别克已经气息奄奄。
自从决心惩治别克后,居马拜老人就再也没有去过毡房后的草梁子上。但是,常浩却知道,老人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那片草地。老人的目光有些呆滞,背也变得有些驼。以前一连可以喝下几大碗奶茶,这时却半碗喝了,就放下茶碗,闭眼沉思。
常浩知道,老人的心里,其实都是别克。
这天早上,老人突然对常浩说,我嘛,几天想了,别克嘛,这个样子肯定是原因有呢,事情都发生在后山的那片凹地里。那个地方,问题一定有呢。
老人带着常浩策马去了那片凹地。
常浩看见,那片凹地就在山脚下,风刮不上,雨也能挡住一半,草也果然长得很好,要是有个什么藏在里面,一定很难发现。
老人下了马,径直走进深草,头低着,来来回回查看着。突然,老人弯下身子,招呼常浩道,看看,果然问题有呢。
常浩赶了来,看见老人脚下的草地上,是一窝白亮的鸟蛋。
老人说,这个嘛,雪鸡下的。怪得很,雪鸡下蛋,都是六七月份呢,这个时候下蛋,少见得很呢。
顿了顿,老人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亮着,喃喃地说道,难道,别克那个样子,就是在保护这窝鸟蛋?嗯,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别克样子虽然凶,跟狼差不多,可心却善着呢!草原上的东西,感情比人都深呢。
常浩听了,惊得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一只有着狼的血统的哈萨克牧羊犬,竟然为了保护一窝鸟蛋,而不惜伤了羊,伤了马,又差点伤了人,这样的事,或许只有在草原上,才会发生。
那天,常浩搂着别克,看着那座雪峰,久久难以平静。别克却很淡然,眼中没有一丝对人的怨恨。
【作者简介】王剑宁,全国公安机关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在《民族文学》 《啄木鸟》《滇池》《湖南文学》《文学港》《今古传奇》《中国散文诗研究》《散文诗世界》《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散文诗人》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