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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运山水诗中的身体美学

2022-05-30李小琴

文学教育 2022年7期
关键词:魏晋南北朝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谢灵运

李小琴

内容摘要:谢灵运是魏晋南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开创了中国山水诗派,其诗结构多从自然山水进入人生哲理。在时代意识的影响下,谢灵运山水诗中有较强的身体意识,极致雕琢后的身体游览行状结合身体行动和修饰层面,同时联系古典意象,审视身心关系,揭示身体不可忽视的实践重要性。通过对谢灵运诗歌中身体意识的研究,寻找身体美学这一新概念与中国古典文化的重合点,为“身体美学”提供中国话语解释。

关键词:谢灵运 山水诗 身体意识 魏晋南北朝 身体美学 中国优秀传统文化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理查德·舒斯特曼首次提出身体美学这一概念,致力于人的身体研究。他认为“充满灵性的身体是我们感性欣赏和创造性自我提升的场所。”[1]强调凸显执行性的实践身体美学对身体的关怀以及身体自身传达的知识和话语。人是实践的主体,人因为身体而存在,身体将自我对象化在实践活动中,任何审美活动最终都将归于自我身体感受,人本身的形体外貌可以集中展现人内在的精神力量。身体是实体本身,通过身体对外在世界的感知和思维,达到改造世界的目的。身体美学虽然是一个新兴的美学概念,但其早在中国古典文献中有所体现,表述不尽相同,概念上具有一定重合。历史上每个时期关于“身体”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和理论认知,本文以典型时期魏晋南北朝为例,且以这一时期典型人物谢灵运为依托,从其山水诗出发,力图实现身体美学的中国话语解释。

关于谢灵运山水诗,人们通常将自然审美作为第一研究,对诗中的身体意识关注较少。通过研究,我们发现谢灵运诗中除了山水审美意识之外,还有强烈的身体审美意识,人既是审美的主体,同时又是审美的客体,极致雕琢的行姿和体态凸显人强烈的身体意识。

一.山水游览下的身体意识

谢灵运的山水诗,多为出守永嘉太守和临川内史时所作,诗中呈现赏玩山水的愉悦心情,深思人生哲学,同时以文学形式描摹活力无限的山水之姿供人欣赏,结合身体行动和身体修饰层面,进行主体审美活动。

谢灵运山水游览之地,诗歌题目中多已注明。如《登永嘉绿嶂山》、《登上戍石鼓山》、《游岭门山》、《登江中孤屿》等,所历之地直观显见。

(一)视域的变化

谢灵运诗中,对客体进行审美活动时,主体视域多次发生变化,或俯视,或仰视,或换景,或回望。如“仰看条上猿”(《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瞰海庶忘忧”(《东山望海》)、“舍舟眺迴渚”、“俯视乔木杪”(《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登上戍石鼓山》)、“目玩三春荑”(《登石山最高顶》)等诗句中的“瞰”、“眺”、“俯视”、“回顾”,通过视觉层面的不断转移变化,进行自然景物的审美,直观的寓目之态体现了强烈的身体意识。

(二)动态的身体行状

《映出西射堂》一诗中“步出”、“遥望”词,勾勒出一个动态的人物形象;《过白岸亭》“拂衣遵沙垣,缓步入蓬屋”句刻画身体行姿;《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中“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句,攀登高险,拨开云雾去往更幽深之地。其他诗中如“憩石”、“登岭”、“窥岩”、“过涧”、“登栈”等,实现了自然景物和人身体行动的契合。

诗中记录身体行状之词不胜枚举。一个突出的特点是身体更向往对奇景的探索,如林文月所言:“在这些山水诗里,谢灵运常不自觉地表露出他那种好奇和好冒险的精神。”[2]谢灵运诗中多描绘一些幽深的地方,人迹罕至,景物优美,审美价值极高,往往激发人的探索兴趣,与个人审美心理相契合。面对奇险幽深的自然景观时,身体产生的探索意识,驱使人们走向奇崛之地,在历险的刺激下获得审美体验。在这一过程中,人物不但作为审美的主体存在,同时也作为审美的客体存在。作为审美主体,进行自然山水的审视和欣赏。作为审美客体,诗人游览之姿极尽雕琢,具有审美趣味,诗人也在传递这种审美趣味。山水诗当时之盛状,吸引世人多加模仿,诗中人物身体姿态的呈现成为供人欣赏的审美客体,诗人对这一现象已有预见,将诗中的身体意识放大,激发人从对山水的关注走向对身体的关注。

(三)身体服饰

谢灵运山水诗中,对穿着描写并不多见。游玩山水时是否着华服来突显贵族气质诗中并未有描写,此处不做论述。但其所穿的“谢公屐”作为一个历史符合遗留下来。《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列传》记载,“谢灵运受祖上荫蔽,拥有丰厚的家产,仆从众多,门生故吏上百,他开山挖湖,翻山越岭,探索奇境,登蹑常著木屐。”[3]木屐指一种木鞋,前后装有木齿,可以拆卸,上山时拆掉前木齿,下山时去掉后木齿,也称“谢屐”,成为一种带有人物独特个性的文化符号。后人诗中多有引用,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谢公屐主要用于登山行旅,確保人的身体的舒适,将身体感受纳入到人的第一关怀。

二.病态的人物形象和传统的身体规培

(一)病态的人物形象

谢灵运诗中,除了描摹游山玩水时活泼的人物形象之外,还多笔墨描写病态的人物形象,给人一种衰弱之感。

“卧疾丰暇豫”《斋中读书》

“卧疴对空林”《登池上楼》

“久痗昏垫苦”、“衰疾忽在斯”《游南亭》

“养疴亦园中”《田南树园激流植援》

“寝瘵谢人徒”《酬从弟惠连》[7]

诗中呈现给我们一个虚弱多病的身体状态。对身体的病态描写似乎是诗人刻意为之,浮于诗歌表象之上,脱离于整体艰涩的诗歌形式。究其原因,在我看来,一为政治裹挟下的自我揭露。不甘以文侍君,只得登山临水,此时的谢灵运仍有官职在身,通过多病的身体形象“迷惑” 统治者,为自己的消极避世行为寻求合理的解释。二为现实意义上的身体病痛。多病的身体造就痛苦,束缚在人身体上的疾病枷锁限制人行动的同时又强烈要求唤醒身体意识,加强人的身体话语权。

(二)修身养生之道

为了改善身体现状,规培身体意识,谢灵运诗中提到了采药、饮酒、隐逸闲养等修身养生之道。

“酒”是古诗词中一个常用意象。作为一种象征,酒代表了诸多情感,既能抒发洒脱豪迈之情,也能表达黯然愁思,极具张力的“酒”意象获得诸多诗人青睐,由此衍生而来的饮酒闲谈赋诗成了一种文学传统。谢灵运也不外乎如此,诗中多描写饮酒之状。通过饮酒作乐达到娱身的目的,同时也是时代风度“消遣”下的养身之道。

“鸣葭戾朱宫,兰卮献时哲”《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

“澄觞满金罍,连榻设华茵”《拟魏太子邺中集·魏太子》

“既作长夜饮,岂顾乘日养”《拟魏太子邺中集·王粲》

“置酒饮胶东,淹留憩高密”《拟魏太子邺中集·徐幹》

“张组眺倒景,列筵瞩归潮”《从游京口北固应诏》[7]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动乱的时代,政局动荡,朝代更替频繁,这一时期的文人雅士多辞官庙堂,游山玩水,在山水之间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饮酒成为一种风尚。“酒”意象在魏晋时期更加突出,甚至被放大化了。谢灵运诗中饮酒多发生在和友人相会之时,和诗闲谈,附庸风雅,将饮酒文化的内核指向魏晋风度,通过饮酒作乐形成超然洒脱的风神。清谈是基调,饮酒是风尚,在推杯置酒间高谈阔论,刻画放荡不羁的社会群像。身体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一个具有实践功能的载体,同时身体产生的强烈的享乐意识引导这种活动走向狂欢。

谢灵运山水诗中,还多次写到对一些具有药用价值的植物的采摘,如杜若、兰苕、芙蓉、白芷、绿蘋等。

“采蕙遵大薄,搴若履长洲”《东山望海》

“摘芳芳靡谖”《登上戍石鼓山》

“兰苕已屡摘”《南楼中望所迟客》

“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从井竹涧越岭溪行》

“援萝聆青崖”《过百岸亭》

“攀林搴落英”《初去郡》[7]

“魏晋时期,服散在士族阶层非常流行,并非一项个体活动。”[4]当时士人喜好服用五石散,导致疾疴缠身,消渴症是当时最常见的一种与服散相关联的身体疾病。服散之后,需要“行散”,即通过散步来释放身体产生的强大热量,寄身山水的游览活动可作为一种。除此之外,还可服用酒,由此观之上文提到的饮酒也是“行散”养身的一种方式。除了饮酒和散步之外,还需要服用药物来缓解疼痛。谢灵运诗中提及的这些植物均可见于《神农经》,具有药用价值,通过采摘服用可以修身养生,缓解病痛。诗中多次描写诗人攀登艰险之地,除了寻求刺激的体验之外,多为采药之举,在缓解疾病的同时,渴望延年益寿的达生之道。

“诗的意象带有强烈的个性特点,最能见出诗人的风格。”[5]诗中的植物意象除了服用抑病之外,还具有鲜明的文化意义。“杜若”、“兰苕”、“白芷”等意象多出自《诗经》、《楚辞》。“以美喻美”,表达高洁、美好的品质。自屈原后,“香草”意象具有了鲜明的文化意义,世间草木可比作美丑善恶,这一类比手法对之后的文学创作具有重要影响。在谢灵运山水诗中,诗人多次描写花草意象,有意用屈原的“香草美人”来规培人物身体意识,同时关注植物意象的文化寓意,通过高洁的意象塑造出一个同等高洁的自我形象,这一形象不同于衰弱的身体形象,是得益于药草的治愈且同时吸纳了药草的文化特征后极具雕琢的自我形象,这一形象外在化为一个健康的身体形态。

除了饮酒、采药服药外,谢灵运诗中还提有归隐山水的修身之道。这种归隐并非一种积极的退隐,而是政治裹挟下的消极避世和放浪形骸。

“游当罗浮行,息必庐霍期”《初发石首城》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登江中孤屿》

“恭承古人意,促装返柴荆”《初去郡》

“卫生自有经,息阴谢所牵”《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7]

诗中多次表达隐逸之思,通过隐居的方式使得身体脱离庙堂,走出困扰身体已久的“樊笼”,复返自然。谢灵运的隐逸,是一种消极避世的行为,个人和朝堂无法实现一个中和时,甚至政治的压迫感损害人的身体和心灵时,身体往往会形成一种力去反抗这种压迫,这时的身心是统一的,基于一个安逸的方向去发展。谢灵运所追求的隐逸并非将自我彻底封闭起来,而是选择了一种寄情山水的方式,与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结合起来,渴望安然的田园生活,这种对田园生活的规划因为体力不支而无法实行,诗中“退耕力不任”一句可以看出。强烈的身体意识和衰弱的身体形态都是身体直观的表现,诉诸于现实生活中。通过归隐山水、寄情自然达到养身娱身的目的。

三.时代背景下的身体意识解读

谢灵运诗中,身心基本是一个统一的状态,基于身体和心灵都渴望脱离于政治裹挟走向自然山水。人的心灵在这个过程中,主要遵从于人的身体,心灵通过对身体的妥协达到一种中和的状态,从而超越了身体和心灵的对立,走向了身心一体。谢灵运诗中对身体的关注与整个时代背景和人物际遇息息相关。

魏晋是一个动荡的时代,同时又是一个浪漫的时代。意识形态领域的新思潮反映在文艺上即人的觉醒。魏晋人物有一种不同于流俗甚至不同于历史上任何时代的人物的精神风貌,张扬个体意识,否定儒家传统教化和礼乐道德,崇尚人物的外在风貌。在政治上表现为逃离庙堂,寄身山水,激浊扬清,弘扬正道。“正是对外在权威的怀疑和否定,才有内在人格的觉醒和追求。”[6]这里所讲的“人”并非普遍意义上的人,主要指士族。“由对人生的感喟咏叹到对人物的讲究品评,由人的觉醒意识的出现到人的存在风貌的追求。”[6]外在的身体可以更加直观的展现这种风貌,人们从对精神的关注转向对身体的关注。因为有对“人生苦短”的感叹,便有了炼丹制药、寻求长生的愿望,达到身体层面的永恒状态。除了达生的美好愿望外,士人更加注重身体的外在修饰及仪容仪表。此外,“酒”也构成了魏晋风度的一部分,上文已有论述,通过饮酒达到身体上的醉状和狂欢。饮酒、服药和美容都反映了对身体的关注。在强烈的身体意识的助推下,诗人更加注重于对身体的表现,赋予身体一种自我扩张型的特征。通过规培身体意识,来对立政治的束缚和压迫,赋予身体一种强大的力量,此时的身体既有现实意义,也有象征意义。

个人际遇方面,谢灵运出身世家大族,后皇族打压士族,士族走向衰落,家族荣耀不复存在后,人物心理上容易产生一种落差,通过张扬自我个性,刻画自我形象来维持贵族身份。政治上,谢灵运不被重用,后又被贬。在地方上主要游山玩水,放浪形骸。对于表达对从官现状的不满所采取的方式中,心灵的控诉过于沉默和无声,需要一个外在的象征。诗人找到了身体这一充满灵性的场所,身体的控诉更具有感染力。活泼健康的身体形态是生命的张力在自然山水中的外显,虚弱的身体形态是反抗统治者的强有力证据,痛过病态的身体的呈现,更能引起共情。身体是普遍意义上的存在方式,是一切思维的活动场所,通过外物规培后的身体发展朝向更加美好的方向,自然本真的状态对身体有一个净化功能和渲染功能,同时通过行览自然山水,获得身体上的娱乐和放松,使身体的发展更加趋向完善。在整个过程中,身体除了作为审美主体存在外,还被刻画雕琢为具有审美价值的客体,突出了身体在实践中不可忽视的重要性。

谢灵运山水诗中的人物身体意识,涵纳了魏晋时代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在当时整个时代背景下其发展具有普遍性。同时反映了“身体美学”这一新概念与中国古典文化中身体意识的重合,为“身体美学”概念提供中国话语解释。

参考文献

[1](美)舒斯特曼著、程相占译.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第11页

[2]林文月.谢灵运[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第208-210页

[3]沈约.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5

[4]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J].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2021

[5]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第242页

[6]李泽厚.美的歷程[M].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第93-95页

[7]胡大雷.谢灵运鲍照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2006(重印)

(作者单位:长安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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