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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个烧窑的

2022-05-30邓世太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22年7期
关键词:窑场徒弟爷爷

邓世太

1

爷爷突然出现在梦里。

一切都是那样清晰:爷爷躺在床上,说他想吃挂面。我立即动身往厨房走,随即问他一句:还是用猪油炒白菜叶,然后兑开水下?他点点头,眼里出现一丝满意的光。

用猪油炒白菜叶,是啥味道?爷爷咋会提出这种要求?

我正琢磨呢,突然一激灵,醒了。

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

害怕一会儿睡着了,忘记刚才的场景。我马上摸出手机,把这个过程简单记录下来,清早起,发给弟弟妹妹。

2

我是靠娘吃饭的孤儿,爹是爷爷的继子。

爷爷、爹、我,三代人,彼此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却被命运强行扭结在一起。

爷爷是个手艺人,会烧砖做瓦,俗称“窑匠”。

方圆几十里,爷爷的名字,是高山上的灯笼,以明亮的灯光,让人仰望。

爷爷不是木匠,却人送外号“鲁班”,徒孙们多叫他“鲁班三爷”,强调的是他玩泥巴的水平,和烧窑看火的技艺,相当于木匠的祖师爷鲁班。

开国大将徐海东,湖北大悟人,窑工出身,被毛泽东称为“工人阶级的一面旗帜”。按照这个标准,爷爷也是工人阶级,可惜他除了自己的徒弟,没有领导过任何人。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能够加入爷爷烧窑的队伍,相当于找到了一份工资不低、待遇稳定的工作。慢慢地,娶媳妇,生孩子,盖房子……一切的一切,水到渠成。

每年春节前后,前来找爷爷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那时,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干活,年终分得的粮食,根本不够吃。烧窑做砖瓦,每年三月份出门,十月底回家,天阴下雨就在家歇着,到年底能分到几十块钱,交十块钱给生产队,就可得全工分。

烧窑玩泥巴,苦,脏,累。爷爷收徒弟的标准,不看介绍人的面子,也不管拜师礼的厚薄,他要先从侧面了解对方的品行,老实,厚道,能吃苦,肯下力气,就有希望。那些说起话来鼻子眼睛一起动的人,心情再怎么迫切,也跨不进爷爷徒弟的行列。

爷爷带徒弟,和泥巴、脱砖坯、做瓦坯,都是只示范一次,下来由徒弟们自己去练,十天学不会,卷铺盖走人。

徒弟们知道这个规矩,三天,最多五天,就可以单独制作砖坯,拉出泥瓦。

徒弟多了,顾不过来,爷爷便把管理权放给收徒的徒弟。等到徒儿、徒孙们装完窑,爷爷才被请到现场去看火。此刻,爷爷就是一轮明月,被徒弟们的笑脸捧着,格外明亮。

爷爷的徒弟们,究竟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每年拜年,我家的热闹场面,让人难忘。

徒弟们拜年,时间越往前,表示对师傅越敬重。礼品嘛,就是用草纸包装的红糖,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给老年人拜年的最高礼物。徒弟们到我家,红糖包放到供桌上,先跪下给供桌上方的神轴叩头,上面供着祖宗的名讳。再给爷爷叩头。正月初一到十五,供桌上放的红糖,摞得像座小山。我们外出给长辈拜年,随时可以从上面拿这些包好的糖包。想喝红糖水,随手打开一包就是,爷爷从来不干涉。

豫南拜年的规矩是,客人一到家,就要嘴不闲地吃东西。一进门接过主人递上的香烟、茶水,坐下来吃花生、嗑瓜子。早中晚三餐,客人必须吃一餐再走。仅吃正餐还不够,还要频频加餐。

每年初一,宗亲和徒弟们,一起涌过来,我家中午要开六、七桌饭。

客人来得多,热闹,喜庆,爷爷高兴。对于厨房来说,压力大增。

爹带着我们外出拜年,没有人给娘当帮手,她一个人围着锅台转,再怎么利索,也满足不了那些喂不饱的鹰。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熬年夜,娘一个人擀面皮剁馅料,通宵不睡,包出的饺子摆满簸箕、筛子和案板,到第二天,还是不够吃。

爷爷觉得脸上无光,就在背后说风凉话:光棍(方言:有面子的人)要从锅门口打起!

3

家庭矛盾,往往与金钱密切相关。

爷爷的窑场,建在马路边,交通便利。姑姑每次赶集路过,都要进去喝口水,歇歇脚。临走时,爷爷顺手给她塞三五块零花钱。慢慢地,和三姑同住一村的二姑,发现了这个秘密,姐妹们结伴赶集,爷爷每回都没有让她们空手走。

消息传到娘的耳朵里,娘很不高兴。全家7口人吃饭,爹娘拼死累活干一年,分到手的粮食还是不够吃。没有副业,缺少生钱的渠道,买油盐酱醋的钱、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学费,都没有着落。弟弟妹妹们的衣服,都是我穿旧后,娘洗洗缝缝改改,给弟弟妹妹们穿。可再怎么缝补,穿出来终归是旧的。爷爷从来不给家里人钱。娘没办法,跟爷爷吵,埋怨他不顾家。

十月底,天凉了,窑场散摊,爷爷就四处走动:女儿家,干女儿家,徒弟家,徒孙家,一直到腊月二十,快过小年才回家住一段。

口袋里有钱,走到哪家都是笑脸相迎。回家看看年货,这也没办,那也没买,爷爷很生气,嘴里不住地嘟哝,脸上挂着一层霜。

老伴不在了,闺女嫁得远,贴心的人一个也不在身边。

儿子不是亲生的,儿媳是改嫁的。對这个家,爷爷的感情很淡。

我体弱多病,身材瘦小,干活打架都没法和同龄男孩相比,脸上经常挂着鼻涕,衣服总是脏兮兮的。这副样子来到爷爷面前,经常碰到他的冷脸。

过了年,他的外甥、外甥女、徒弟的孩子们前来拜年,我们一起玩儿。外甥说:“我的新衣服是姥爷买的。”徒弟的儿子不甘示弱:“我口袋里有爷给的5元钱,还是新的。”他们在暗中较量,爷爷最爱谁,却不知道我失落得想哭。

为了证明自己顾家,爷爷开始置办年货。每次赶集回来,他把自己买的东西,花的钱,让我用张纸记下来,除夕夜,算给爹娘听。

从此以后,我就觉得,亲情一旦用账目表达,就走向寡淡。

每年写春联,我都要写“家庭和睦”“幸福家庭”之类的杂联,贴在堂屋醒目的位置,期待家庭多一些温暖,少一些争吵。

可惜,爷爷和爹娘,都不识字。

4

让爷爷脸上逐渐沾上喜色的,是我每学期拿回家的奖状。后来,弟弟妹妹们陆续上学,几乎每人都有奖状。这种情况,引起村邻们纷纷议论。有人当着爷爷面,夸他有福气。有人说我家房子选址好,得了地气。无论人家说啥,爷爷都笑眯眯地听着,不接腔。

每逢过年,爷爷让我们把奖状贴到堂屋最显眼的位置。我们的压岁钱,也由二毛或者五毛,涨到两块。这笔钱,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村里接通有线广播后,我的心,仿佛黏在那个方块木匣子上,没事就站在旁边收听。偶尔做饭没水了,我就去水井里挑,害怕回来后节目结束,急忙把地线拔掉,以为这样能够把节目储存在匣子里,挑完水回来可以继续听。待我急急忙忙、满头大汗地把水挑回家,无论怎么鼓捣,喇叭里就是不出声儿。

爷爷看到我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就让他开长途货车的妻侄,从武汉带回一部收音机,作为我考上高中的奖品。

每天放学回家,只要有空,我就抱着收音机,不停地调台:听新闻和报纸摘要,听戏,听广播剧。尽管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嗞拉得让人牙齿发瘆。

收音机成了我须臾不离的伙伴,做饭时放到灶台边,睡觉时放到枕头旁,上学时放进书包里。刚接触收音机,我不知道如何开关,一天下午,老师正在上课,突然,“安徽人民广播电台、安徽人民广播电台”,清晰悦耳的男女声,交替在教室里响起,大家一起寻找声音的来源,我连忙红着脸去桌斗里找开关。

那一刻,真恨不得旁边有个地缝,钻进去。

5

星期天或暑假,我有空就去窑场看望爷爷。

爷爷除了烧窑时看火,还负责给大家做饭。窑场来往的账目,一日三餐的采买,都由他一个人操办。

窑工们干活,体力消耗大。爷爷想方设法改善大家的伙食,隔三岔五吃顿肉,新鲜蔬菜和豆腐,每天都有。

我每次到窑场,都能赶上解馋。印象最深的,爷爷喜欢买仔猪肉。农户家二三十斤大小的仔猪,突然病死了,舍不得扔,就剥了皮拿到街上卖。爷爷一旦发现,一次买半扇,拿回窑上,用青辣椒煸炒。没有长成的仔猪,一点也不油腻,配米饭吃,香气扑鼻。当时所学的知识告诉我,死猪肉不能吃,但禁不住嫩辣椒炒死猪肉诱人的香味,看着大家吃得满嘴流油,我就放开了肚皮。

都说众口难调。十几条精壮汉子的胃口,让爷爷调理得舒舒贴贴。

白天,我看窑匠们和泥巴、拖砖坯、转瓦轴,晚上挤在他们窄窄的竹笸上,听他们天南海北地闲侃,偶尔也讲黄色笑话。爷爷听见他们说话不着调,大声训斥:孩子是个生瓜蛋,别把他教坏了!

除了买菜、做饭外,爷爷还干一些巧活儿:把一块长泥巴垫放在木板上,另用几块方泥巴围成一个小筐,用小刀在上、左、右三面,雕刻牡丹、荷花、兰花、喜鹊登梅等图案,一个后面宽大、三面镂空、底层封口、图案漂亮的泥坯筷子篓就做好了。晾干后,烧砖瓦时,放在窑炉最上面。待从窑里拿出来,成为厨房里收纳筷子和饭勺的必备用品。

从窑场回家,爷爷让我到窑门前,装几麻袋窑灰,用架子车拉回家,堆在床底下。冬天来了,大人小孩,一人一只火坛子,里面装满窑灰,上面覆盖一层明火,能温暖大半天。睡觉前,把火坛子放进被窝,一会儿,被窝就暖烘烘的。鞋袜湿了,双脚放到火坛子上,一会儿就烤干了。衣服湿了,放在竹片绷起的架子上烤一夜,第二天早起穿上,贴心地暖。

6

豫南地区,流行正月十五送灯。除了给逝去的亲人送亮外,正月十三晚上开始,每个孩子还要有一盏灯笼,里面点燃蜡烛,或手提,或绳拉,走村串户,形成一道流动的风景。

街上卖的灯笼,无论造型还是图案,爷爷都相不中,就带着我们自己动手。长方体的手提灯笼,爹用麻秆搭起骨架。用绳拉的兔子,爹用篾片编成圆形,下面用线轴做轱辘。关键的图案,由爷爷来完成。他拿出新买的白纸和颜料,根据灯笼造型,裁好尺寸,在上面画我们喜欢的小猫、小狗、兔子等动物,荷花、兰花、竹子等花草,孙悟空、猪八戒等神话人物,画得跟我们见到的或者我们想象的一样,谁看了都喜欢。弟弟说想要一个哪吒,爷爷就画一幅哪吒脚踏风火轮、手持乾坤圈的画,并给我们讲哪吒闹龙宫的故事。爷爷一边画,一边讲,突然,一滴清涕落到哪吒胖胳膊的红丝带上,我刚要用废纸去吸,被爷爷阻止:别管它,这样的颜色有味道!

我做梦都想有一个书桌,可家里连块平展的木板就找不到。窑匠的砖斗子,一块砖宽,四块砖长,下面用几块土坯摞起来,中间刚好容纳我的双膝。我向爷爷提出,想要一个砖斗子做书桌,他二话没说,给我挑了一个新的。

1981年,我参加高考,被一所中专录取,与预定的目标相差甚远,心里闷闷不乐,便到窑场去散心。

爷爷说,別想一口吃个胖子,先吃上商品粮、不像窑场上这样吃苦受累就行。要想更好,继续努力。你年轻,以后机会多的是。

说完,掏出一沓新崭崭的10元票子,整整10张。摸着当时最大面值的钞票,上面凸起的砂粒硌得手疼,我心里热乎乎地。

7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的口袋逐渐饱满起来。挣钱的渠道多了,烧窑的生意就不像原来那样红火。后来,有人引进了机瓦窑,烧一窑能顶爷爷他们干一年,农民也普遍接受了红砖,手工烧制的青砖灰瓦,行情日趋清淡。没过两年,爷爷解散了窑场,干不了农活,他就在家里放牛。

毕业实习路过庐山,我给爷爷买了一根龙头竹拐杖,爷爷很高兴,整天拐杖不离手,走到哪拄到哪:放牛时是赶牛的工具,串门时是打狗的棍子。逢人就说,这是我大孙子给我买的!

别人恭维他:你这孙子没白养,将来有出息!

爷爷听罢,眼角的菊花,瞬时绽放。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图书馆做采编,可领一份劳保:一件蓝色棉大衣、一双高筒皮靴。这两件东西,平时用不着,我就带回家送给爷爷。早上露水大,爷爷放牛穿上皮靴;天气冷了,爷爷披上棉大衣,感到很适用。

第一次领到工资,我给每个家庭成员都买了点东西寄回去,并以青涩的分行文字,记下当时的状况,至今还珍藏在我的笔记本中:

三百四十五大毛/引来一串欠賬单//爷爷的麦乳精/姥姥的舒筋丹/妹妹的文具盒/弟弟的运动衫/我的《青年文摘》、《小说选刊》//从药材公司/到百货商店/再到邮局发封信/给父母请安/搜遍了口袋/只剩下五分钱……//您别笑/这并不寒酸/假如白给我十万两黄金/换这三十四元五角/我不干!

我写的信,爷爷都揣在身上,遇到识字的人,就拿出来让人念给他听,好像孙子随时在给他汇报工作和生活情况。

8

1992年春节,我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家,爷爷已经躺在病床上。临走时,我跟爷爷告别,他让我有空多回家看看,不要让人说闲话:别人家是娶媳妇,我这是嫁孙子。

1994年春天,爷爷去世。我接到电报,马上请假回家,和亲友们一起,把老人家安葬在祖坟。

业余时间,我梳理一些过去的事,放在博客里,有网友留言:碰到饥荒年景,爷爷会让奶奶熬粥,放在窑场的路边,供过路人食用。因为网友没有留下可联络的信息,我无法寻找更详细的支撑资料。但从爷爷的性格和为人处世风格来看,这件事完全可信,而且还不止一次。

在那个一碗米汤就能救条命的年代,这是多大的恩德!

近年来,我为家谱的事情到处奔走。到广州,已经获得外籍身份的族弟,听说我是“鲁班”的孙子,一定要请我吃饭,并承诺为家族事务,贡献一份力量。

9

疫情阻隔,连续三年春节,我不能回家。今年的清明节,仍然回不去。

打电话给85岁的爹,请他清明节前,去爷爷坟前,替我烧一份纸,说几句我没有忘记他的话。

爹说:有我在家,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只能在千里之外,以自己的方式,用几行只鳞片爪的文字,拼凑爷爷生前的片断。

今天早起,妹妹发来微信,说已经代我和弟弟,为爷爷烧了纸钱,上了香。

清明节。三代人。一个家庭。一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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