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野走了,他不只是“最好的姜子牙”
2022-05-30许君洁
许君洁
6月8日13點43分,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七一勋章”获得者,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表演、导演艺术家蓝天野同志,因病在北京家中逝世,享年95岁。
去年6月29日,“七一勋章”颁授仪式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记者看着电视中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不禁想起上一次现场看蓝老主演的话剧《冬之旅》,当时他已年近九旬,却依然声若洪钟、底气十足。
他演过《茶馆》里的秦二爷、《渴望》里的王沪生父亲、《封神榜》里的姜子牙……用70多年的艺术积淀为观众奉献了无数戏剧和影视经典形象。
但鲜为人知的是,他是在党组织的需要和安排下,放弃了美术道路,放弃了自己的原名,转而成为职业演员“蓝天野”。
对于这个人生选择,蓝天野无怨无悔:“组织上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党怎么决定我就怎么做。”
为了组织需要改名字
很多人好奇,是什么力量让这样一位“90后”的老人永葆艺术青春,仿佛有源源不竭的生命力和激情?
其实,蓝天野艺术生涯的起点是从绘画开始的,后来之所以转到表演领域,背后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这个故事带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和红色印记。
蓝天野原名王润森,1927年出生在河北省饶阳县的一个大户人家。他刚满月时,全家四代人就迁居北平。因为从小喜欢画画,他17岁时考入北平艺专(中央美术学院的前身)油画系学习,当时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画家。
因为从小生活在沦陷区,蓝天野亲眼见到、亲身经历了在日本侵略者占领下,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有多么悲惨。
他曾回忆:“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就在官园附近。那时的官园还是一个土丘,附近经常能看到饿死的人。我家住的胡同里,三九天早晨起来,不知道谁家的门洞里就会出现冻死的人。”
为了挽救民族危亡,上海、北平等大城市的很多进步青年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投身革命、奔赴延安,加入了共产党。蓝天野的三姐石梅就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
抗战胜利前夕,石梅从解放区回到北平,在中共华北局晋察冀分局城工部工作,任务是在大城市发展地下党的力量。在姐姐的影响下,蓝天野接触到革命思想,也开始帮忙做一些辅助工作。
姐姐负责收听解放区电台的信息并记录,蓝天野就油印宣传资料,姐姐再拿去散发。此外,他还是北平地下党的交通员,经常骑着自行车,从西直门一直骑到西山,把文件、物资送给自己人,又把他们给北平地下党同志的文件、物资带回来。
1945年9月23日,蓝天野正式入党。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天,“就像人会记得自己的生日一样,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抗战胜利后,北平成为国统区。然而在国民党的统治下,老百姓的生活依然水深火热。这段时期,共产党领导的学生民主运动蓬勃发展。在同学苏民(演员濮存昕的父亲)的影响和带动下,蓝天野开始参与进步话剧演出,以戏剧为载体宣传革命思想、发动群众。
为了进一步加强戏剧战线的工作,北平地下党成立了北平剧联党支部,蓝天野是其中一员。不过,那时他的名字还是王润森。
直到1948年秋,在从北平转移到解放区的路上,为了安全起见,组织上临时要求改名字,他就把王润森改为蓝天野,并一直沿用至今。
“那时我们和工人朋友很亲密”
几年前,记者曾到蓝天野家中拜访过这位老艺术家。
当时,他住在北京北五环的一片老住宅区里,生活上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对于上世纪80年代的很多事情,他已经不大记得清确切时间,但说到北京人艺成立前后的件件往事,时间、地点、情景他却历历在目。
“我最初演话剧是从玩票开始的。”蓝天野对记者说。1944年,蓝天野刚从辅仁附中考入北平艺专油画系,就被同学苏民拉去演戏。
“当时每一所大学、中学都有剧团,剧团骨干就是学生运动的骨干。不过北京的戏剧环境当时并不太好,学生话剧水平不高。我参加了两三个戏剧团体,其中包括焦菊隐先生的北平艺术馆话剧部。”
1947年,焦菊隐导演的《夜店》轰动一时,让蓝天野大开眼界。
“这是与焦先生的第一次合作,觉得原来戏还可以这么排。他是真正的艺术大家,想法很大,但在当时的条件下很难实现,起码钱就很难筹到,排戏只赔不赚。”
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专业话剧团体才开始有了长足发展。当时的北京人民文工团囊括了各个门类的艺术:歌剧队、舞剧队、话剧队……
1952年,时任国家副主席刘少奇提出艺术团体要专业化,于是北京人民文工团的话剧队与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合并,这才有了北京人艺,曹禺为院长,焦菊隐任总导演兼艺术委员会主任,蓝天野是首批主要演员之一。
蓝天野回忆,人艺建院的第一件事不是排戏,而是全院分成四个大组下乡下厂,他去的是琉璃河水泥厂,最少要干半年。
“里面有一个烧成车间。烧制水泥时,水泥容易结在炉壁上,越结越多就影响生产,必须打掉。如果等高温冷却下来再打,就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只能在高温时进去打。我们要穿石棉服,用棉被泡湿了全身裹上,穿石棉鞋进去,用钢钎打,打一分钟出来再换人,就那一会儿工夫出来棉被都干了。”
下班以后,总有工人来找演员聊天,有时还一起踢足球。“我偶尔有事回北京,回厂的时候就坐夜班火车,深夜一点左右到,每次总有几个工人朋友在车站接我,然后找个小饭馆吃夜宵,亲密得很。这就是一个戏剧理念:戏从生活中来。”
1953年复排《龙须沟》时,焦菊隐对演员提了不少要求,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体验生活,所有演员都被要求到龙须沟生活两个月,写观察日记,写完要给焦菊隐看,他在上面写评语。
“1958年,焦菊隐导演《茶馆》,那时候人艺实行的是角色申请制度,剧本定下来,演员看过后自己对哪个角色有意愿就写个书面申请,里面要有自己对角色的认识、打算怎么诠释之类的内容,我的‘秦二爷就是这么得来的。”蓝天野说。
除了秦二爷,蓝天野还先后饰演了《北京人》里的曾文清、《蔡文姬》里的董祀、《王昭君》里的呼韩邪单于等重要角色。
在他看来,北京人艺建院初期并无所谓风格。“当时大家都在摸索,风格不用说建立,先是要统一。”因为演员从四面八方来,各种表演方式都有,后来在不断的艺术实践中才慢慢形成。
“北京人艺的风格不是凝固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否则就死了。如果非要给人艺总结风格,或许有三句话能大体概括:一、深刻的内心体验;二、深厚的生活基础;三、鲜明的人物形象。这是焦菊隐先生概括出来的。”
年过八旬重返舞台
1987年,蓝天野离休,暂时离开了话剧舞台。但他并没有闲下来,反而更忙碌了。
一方面,他忙着拍电视剧,《封神榜》《渴望》都是离休后拍的;另一方面,他重新捡起了绘画,在1996年、1998年、2011年三次举办个人画展。
另外,蓝天野还有收藏奇石的爱好,记者在他家中就见到了许多奇石,摆满了屋子。
2011年的一天,蓝天野正在准备第三次个人画展时,收到北京人艺时任院长张和平的邀请,在李六乙导演的话剧《家》中,出演了反派角色冯乐山。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2012年是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蓝天野在献礼之作《甲子园》中不仅出演了男主角,还担任了艺术总监。
在《甲子园》的排练过程中,蓝天野请曹禺的女儿万方写一部“我能演的,关于两个老人的戏”,这是他的一个愿望。但具体怎么写,写什么,他都没有要求。
对于父辈的遭遇,万方是熟悉且有理解力的。几个月之后,她完成了剧本《忏悔》,交给蓝天野。
故事并不复杂,陈其骧和老金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但在“文革”中,陈其骧迫于压力出卖了老金,害得他坐牢、家破人亡。暮年时,多年未谋面的陈其骧找到老金忏悔,希望求得他的谅解。
拿到剧本后,蓝天野一口气读完,他被打动了。“文革”十年,每个经历过的人都无法忘记遭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磨难。除了家破人亡,蓝天野经历过老金遭受的一切。
而“文革”中,老舍先生投湖自尽,焦菊隐先生患肺癌病逝,人艺黄金一代的演员被迫中止舞台创作,从此跎蹉了艺术生命。而戏中关于忏悔、原谅、老年的回望,都触及了蓝天野这个年纪正在思考的命题。
这一次,蓝天野主动向剧院提出,希望这个戏能在人艺演出。
当时的院长张和平的回复是“加快速度,加大力度”,并把指示传达给剧院各部门,给了蓝天野很大的希望。可之后,有关领导对蓝天野表示,剧院全体干部慎重开会讨论,“我们认真研究后,觉得这个戏太累,建议您不要演。”
同时他们拿出一张列有清单的A4打印纸,是早年蓝天野在人艺导演过的14部戏,他可以从中随便选一部复排公演,作为补偿。
央华文化的制作人王可然得知消息后,决定将这个剧本搬上舞台。他力邀蓝天野,认为他仍是这个为他度身定制的剧本角色的不二人选。演了一辈子话剧,到了86岁时,蓝天野面临要第一次与人艺以外而且还是民营机构的合作,可他太喜欢这个角色这个剧本了。接演“老金”的角色,蓝天野必须面对更大的挑战。
2015年1月,《忏悔》更名为《冬之旅》后在北京首演,主演是88岁的蓝天野和63岁的李立群。
《冬之旅》这部戏很特别,全场105分钟,只有蓝天野和李立群两个主演。蓝天野和李立群在105分钟的时间里从头到尾不下场,有大段的台词、情感起伏十分强烈,非常考验表演功力。
2015年5月起,《冬之旅》开始在各个城市巡演,首站上海原计划的三场演出的票在一周内售罄,于是又加演两场。演出期间,他已经感觉到不适。最后一晚开演前,蓝天野独自坐在后台休息室,面容疲惫而严肃。蓝天野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但这一天,他发型显得凌乱,出门前无心打理,這让旁人担心。这一天他看着化妆镜里的自己,再次体会到什么叫力不从心。
返京次日,蓝天野就病倒了。他被送进医院,连续打了多日吊针,医生嘱咐需要休息。
蓝天野第一时间发短信告诉王可然生病之事,虽然他一再表示医生说并无大碍,但仍提醒对方“以防万一”。王可然慌了,生病就是停演,他没有任何B方案。
幸运的是,下一站福州站的演出,蓝天野如约站在了舞台上。之后每周,蓝天野都搭飞机往返北京和演出城市之间。
戏中的情节设定是在冬季,在春夏季的巡演中,观众穿着单衣坐在台下看戏,而88岁的蓝天野,需要穿厚重的棉袄、大衣,还要系上围巾,在舞台上聚光灯底下表演。一场戏下来,衬衫湿得能挤出水来。
《冬之旅》的首轮演出效果震撼,45天,7个城市,17场戏,每一次谢幕,观众都报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他们称之为“奇迹”。
“做人就要说真话”
对一个演员而言,什么最重要?角色绝对排前三。而人艺排戏,多是几个人轮演一个角色。方子春曾问蓝天野,多人演一角,大家难道就真没矛盾?
向来直率的蓝天野说,谁演戏多了、少了,会有意见产生,但一般来讲,这种情况确实很少:“为艺术上的分歧争得不可开交、脸红脖子粗,很正常,过后便不是问题。”
1963年,蓝天野主动申请从演员转行,改做导演。当代年轻观众看到蓝天野的名字时,他已经有了许多演员之外的、更响亮的头衔,也时常出现在同行和后辈的回忆里。
“直”是蓝天野最为人称道,也最常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性格特征。
濮存昕被调到人艺后排的第一部戏,正是蓝天野导演的《秦皇父子》。其中有段独白,他直言濮存昕演得“假大空”,整场戏因而重排了十多遍。
2008年,人艺恢复停滞8年的艺委会,负责每出人艺剧目搬上舞台前的审查工作,蓝天野受邀担任顾问。
从那之后,蓝天野几乎每会必到。然而,其他年轻成员却常常缺席。他有点憋不住气,建议艺委会干脆解散,“挂一个名从来不来,有什么意义?”
在艺委会上,蓝天野的“直”时常起到决定性作用。那一年,他的意见直接导致林兆华导演的《盲人》没演成。
“在我看来,《盲人》不是写一些生理上的盲人,而是借助盲人写在生活中看不见自己的道路。你用真的盲人来演,这不对。”所幸,蓝林二人关系并没有因为这部戏“就伤了”。
6年后,由林兆华导演、濮存昕主演的话剧《阮玲玉》登陆人艺,蓝天野看后第一时间给濮存昕发短信,夸他演得好,整部戏也好。濮存昕则回:“林兆华就在旁边,他特别喜欢你夸他。”
蓝天野直言,他和林兆华没有私仇:“我甚至说,你排戏,为什么不找我来演?也许我们观点不同,但只有合作了,我才能了解他的思路。”他在乎的,是人和人交往的真诚,“不能光看表面,有时表面越好,背地越是勾心斗角。”
说起自己写回忆录的事,蓝天野同样直接。
他曾表示,“人这一辈子很难先定日程,有时候想不到人生下一步还会这么走”,所以写回忆录这件事一直不在他的计划之内。直到2011年春天,时任人艺院长张和平设宴,请蓝天野和夫人狄辛,以及朱旭、宋雪如夫妇吃饭。
宴席的核心议题是,人艺打算排演巴金原著、曹禺改编的《家》,由李六乙担任导演,另外想请蓝天野和朱旭出演。此后一来二去,时年84岁的蓝天野不仅在戏里演了个角色,还做出了写回忆录的决定。
于是由蓝天野口述,北京联合大学广告学院副教授、戏剧理论研究学者罗琦编辑成文的《烟雨平生蓝天野》诞生了。但蓝天野仍会自问:“真的有必要写这么一本书吗?”
在他看来:“人要说真话。有些东西我不能不写,但有些东西我也犹豫纠结,是否有不当说,说得不当?毕竟真话有时也会伤人。”最终,他还是选择如实记录,因为自己不愿也不会“伪谎”。
想起蓝天野,罗琦脑海中总会浮现米勒的油画《播种者》:“在蕴藏生命的大地上,播种者不计较稻穗何时饱满,只是投入地施肥灌溉,看著禾苗一天天成长。”
蓝天野就是这样一位充满热情和生趣的创造者。他所创造的一切,依然影响着今天的人艺,影响着今天的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