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节公开课
2022-05-30刘萍
刘萍
1997年9月,我调到小庄子中心小学工作,那是一个离我家很远的乡村小学。
刚调过去没几天,就赶上学校的新学期“推门课”,就是几个校领导随意推开哪个班级的门,坐在后面直接听课。我那时刚毕业,还没见过这架势,头两天就碰上了校领导推门进来听课。讲课时我紧张得战战兢兢,冷汗都要冒出来了。等我总算是讲完了,居然又被年级主任叫去,让我准备一节全乡的公开课。我吓得够呛,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公开课的内容是按进度来的,我要講的课是《少年闰土》。
回到我的出租屋,因为手头没有任何参考资料,我只能翻开教材,一遍一遍地读课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琢磨。读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篇《少年闰土》,我只要一张嘴,它就可以从我的嘴里溜出来。不需要动用任何记忆,只需要张嘴吐出一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接下来的内容,就可以不受控制地汩汩而出!
但这样持续了两天,我还是理不出头绪来。我总是想讲出点儿什么来,可究竟该讲出什么,我又说不清楚。焦头烂额之际,我突然想起,调工作前,我收拾旧东西时,在一堆旧书刊里看到过一本《辽宁教育》,里面好像就有一个《少年闰土》的教学片段。
可是那本杂志现在在我的家里,我需要坐火车回去,而且从我所住的地方到火车站还有十多公里,得坐三轮车。问题是,放学后,根本就没有三轮车了。怎么办?我想到了骑自行车。对!骑自行车去火车站!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不可阻挡。放学了,我顾不上吃饭,匆匆忙忙骑着我的自行车踏上了乡间的土路。深秋时节,天黑得很快。大约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终于到达火车站,把自行车寄存在一个小店,飞也似的去买票。等终于下火车时,天已经全黑了,我还需要步行很远的路到家。路上坑坑洼洼,四周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我没有提前电话通知,父母不知道我要回家,没有人接我。我一个人胆战心惊地走着,过河时,一只大狗猛地冲出来,我吓得几乎要从桥上掉下去。
我最后狂奔着跑回家,一路上几次踩进水洼里。等我终于出现在父母面前时,浑身上下都是泥,狼狈不堪。父母见我突然回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大惊失色,等弄明白我只不过是为了取一本参考资料时,他们才放下心来。母亲去给我烧水,父亲去给我炒菜,我则一头扎进旧书堆里,翻箱倒柜地找起来。还好,终于找到了!我笑得几乎要跳起来。
那一晚,我捧着那本《辽宁教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遍一遍地看,几乎要背下来。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文字,只有一个段落的教学分析,却一下子为我推开了一扇窗。我突然间就明白了,突然间就不发愁了,我终于知道我该讲出点儿什么来了。这种狂喜弥补了之前的所有沮丧和辛苦。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早上4点多,母亲起来开始给我做饭。我吃过饭,揣着那本宝贝的《辽宁教育》,兴高采烈地出发了。坐火车,下火车,骑着我的自行车,在乡间灰尘四起的公路上狂奔。上课铃响之前,我居然赶到了学校,急三火四地上我的第一节课。虽然汗流满面,心却是欣喜的。
思路有了,可底气始终有所欠缺。在此之前,我根本没讲过什么公开课,一想到下面黑压压地坐着一群人,我的心就狂跳不止。
于是每天放学后,我都留下来,对着无人的教室,一遍遍讲。学校的外面是无边的田野,有一回,我从学校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微暗,一出校园,看见一大片晚霞就在天边燃烧着,绚丽夺目,安静而美好。田野里散落着一些没有收割的玉米秆,此刻都染上了金黄。我索性放慢脚步,走在这夕阳里,感觉自己也被涂抹上了这金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是这风景的一部分——那样的努力的姿态,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我心里的一道风景。人有的时候,确实会被自己感动。
后来那节公开课,上得特别成功。
其实今天再回过头去看那节课,有太多的不足,但我因对教学内容太过熟悉,所以在课堂上自然而然展示出的那种“一切都在我手里”的游刃有余,的确打动了很多听课老师。掌声响起来的时候,说实话,我有点想流泪。我永远感谢那些可亲可敬的前辈们,我永远记着他们惊喜的眼神、他们真诚的赞美、他们热切的鼓励,这一切都给了我太多的自豪感。
后来我又讲过无数节公开课,无数节比这规模大得多的公开课,但自豪的感觉再也不会像第一节公开课那样深刻了。
那一年,我23岁。
现在的我,早已经不再年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终于可以从一节又一节公开课的“折磨”中退下来了。有时候,我还可以无比坦然地坐在各种大赛、各种选拔的评委席上,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面孔,看他们在课堂上的一招一式,然后写下一个个或低或高的分数。
写那些分数的时候,我的手会发抖,我的心会狂跳。我会一遍遍衡量,一遍遍比较,一遍遍修改,直到确定每一分都是从我心底里流出来的,每一个名次都处在它应该且必须处于的位置,我才会长舒一口气,缓缓落下笔。可落下的一瞬间,我又忍不住再看一遍……
这,应该是一种“病”,是年轻时讲第一节公开课落下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