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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上)

2022-05-30周自金

当代作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箩筐奶奶

第一章

不管你是六零后,还是七零后,只要你还记得小时候,背着手工缝制成的书包上学,那我们就算是同龄人啦。书包里一本语文,一本数学,几个作业本,一卷草稿纸,一个文具盒。书包虽然很旧,但每天学的知识都是新的。上午第一节课,朝读,另外还有三节正课。乡村自然村落的孩子,步行到学校,时间上有先到后到。朝读课自由读书背书,其实也是等孩子们全部到齐后,第二节课,开始上正课。

和我同一张课桌的是位女同学,叫江淑娟。长课桌中间凹,两头高。第一天上课,我俩也没说话,第二天,我放的圆珠笔,在课桌上滚到她那边去了,恰好压在她的作业本中,她侧过脸,抿嘴笑了一下,把笔还到了我这边。下课时,我故意把自已的作业本,装作不小心弄到地上,等上课回到座位,作业本端端正正地摆在课桌上,我们就这样熟悉了。上课时偶尔偷偷地说说话,当然,还会抄答案。考试时,我只要把头稍稍抬高一点,她就会把试卷往我这边挪动一些,把手拿开。

我这组收发作业本是音乐干事余秋红负责的,我最喜欢她收发作业时,在我课桌边走来走去。同学们能按时交作业时,她淡淡一笑,非常好看。如果不能按时交作业,就要留学,她也跟着等,因为她距离学校最远,她就不高兴,一生气,我就害怕,所以尽量赶在放学之前,把作业本交给她。

散学的铃声这时响起来了,各年级的学生,一下涌到操场上。哥哥找妹妹,问作业做完没有,姐姐拉弟弟,责怪道:“你书包带又弄断了,衣服又扯了个洞"。大家和以往一样,按自然村落路线,摆成七八列长长的纵队。校长在台上讲话:“麦苗正在拨节,你们放学在路上要好好地走路,不准打闹了,不准弄断了麦苗,弄断一根,半年辛苦的收成,又要减产。各路队长要负责,谁弄断了麦穗,明天告诉我,罚他们留学”。然后向左转,起步走。路队前头的学生走了,中间的几个学生,还没左转,在原地里小声谈话呢,我一推他们:“快点走呀!”他们一惊,转身小跑接了上去。

负责送路队的老师,送出学校半里地左右,就返回了学校。一天当中,就现在这个时间段,才是我们学生的天下。路队瞬间全部散开。男生扔石子,溜草坡,跳梯田,爬到树上,折下柳枝条,编成圆圈,戴在头上,模仿电影里面的志愿军,分两派打仗,女生看热闹。一个同学把我的书包抢下来,一下子扔到了乌桕树(木梓树)上的枝头,我一时没办法拿下来,这时,班里的学习干事余平,到旁边住户家里,借出一根长竹竿来。她叫我站在树下,她用竹竿挑下来。余平可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看她一眼,我心里就紧张,从来都不敢和她讲半句话。我昂着头,微举着双手,她用竹竿在枝上横拨一下,书包掉了下来,我稳稳地接住了,刚好书包带套在嘴里,甜丝丝的!在这么漂亮的女生面前,不能输,我又找到那个同学,和他打在一起,也不知道那儿来这么大的力气,按住对方,要他交出一本小人书画册借给我,才松手。田边地头,男生都在打仗,麦子肯定弄斷了不少,这时有一个路过的大汉子,怒斥我们,正在闹腾的同学,每人都挨他一个重重的敲脑壳。头敲痛了,自然就安静下来了,男生忍住泪。同学们才老老实实地回家了。

我回到家里,装作没这回事一样,不能让家里的大人看出端倪,否则,就不是敲脑壳这么简单,那是要跪着,屁股挨竹鞭的。妹妹很小,还沒上学,见二个哥哥回来,要我们抱抱,我抱起来,太重了,一会儿又滑了下来。

爷爷轻声地叫着我和弟弟的乳名说:“先去抬水吧,天快黑了。”我和弟弟用木杠子抬着一只空的木桶,去百米外的水井取水,这是我俩每天必做的事,从最开始一次抬半桶水,到现在可以抬满满一桶。每天要抬七桶水,才能将家里烧饭用的水缸灌满。爷爷又叫我们把孵化半个月的十几只小鸡和小鹅,捉进笼子里。小鹅一下就能捉住,小鸡却不容易捉住的,到处窜,最后追到柴堆里或石头缝里,才将它们逮住。做好了这两件事,才能拉着妹妹到稻场上和其他伙伴一起玩跳房子、捉迷藏、抓特务等游戏。奶奶在家用红薯伴一些米烧稀饭,父亲和母亲在田地里干活,这时还没有回家。父亲有时也外出搞付业(打工),挣些钱家用。等父母回家了,奶奶的稀饭也烧好了,就到大门外喊我们三个人的乳名,叫回家过夜(吃晚饭)。后来,当我出远门谋生,坐车回家时,有旅客问司机,什么时间能到家,司机说:“放心吧,保你回家赶过夜。”我一听到“过夜”这两字,心头一热,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开饭了,第一碗,用大勺子舀的,有红薯和米粥掺在一起的,我端给爷爷。父亲和母亲不用勺子,直接用筷子在窝里戳红薯,放进碗里,沒有一点儿米粥。我和弟弟,妹妹,吃的是奶奶用勺子在锅里舀的纯稀米粥。我、弟弟各吃两大碗,奶奶、父亲、母亲则吃几碗红薯。

奶奶洗好碗后,打水我们姊妹三人洗脸,洗脚。奶奶给弟弟洗屁股,洗好后,拍一下,笑着说:“好大的屁股”。再给妹妹洗时,妹妹说:“奶,我也好大屁股!”奶奶同样在她屁股上拍一下说:“小宝宝也好大的屁股!”妹妹穿起裤子,开心极了。我们三个人同时再把脚放进盆里,奶奶弯下腰,把每个人的脚趾缝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给妹妹擦脚水时,妹妹又突然把脚放回水盆里,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看着奶奶笑,奶奶抓住她的脚再擦一遍,又把她的脚轻轻地拍打几下。有时我们三个同时把带水的脚,一下子全放进奶奶兜里,奶奶也不生气,赶紧擦着。

父亲读过高小,母亲读过一年级,后来进过扫肓班,他们劳累一天了,带着弟弟妹妹去睡了。我和爷爷奶奶睡,那时如果连续三夜不停电,就是奇迹,有时一夜停几次电。我这时拿出小人书,在床边的桌子上看。爷爷奶奶是文肓,我不管是做作业,还是看书到很晚,奶奶都不作声,爷爷见我做作业,或看学习的书,他也不作声,语文、数学书的封面他认得,记住了,如果看小人书,他就大声说:“白天游游荡荡,夜里熬灯点亮!”我看了一会儿,就赶紧睡了。

第二天在爷爷或奶奶的叫声中起床,吃过早饭上学,朝读时赶紧在班长余飞跃那里背一课书,再把小人书还给昨天打架的同学。第二节是正课,上课了,音乐干事余秋红带头唱:“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预备,唱”。大家跟着唱起来。吴和先老师三十多岁,一头光亮齐领的短发,很文雅,站在教室门边,拿着课本和粉笔盒,环视着全班每个学生。等歌唱完了,走上讲台,开始上课,“把昨天布置的家庭作业拿出来。”说完,拿着教鞭走了下来。我这时才记起,昨晚有作业题,我光顾着看小人书,把这事全忘了。吴老师到每个学生前面检查作业,没做的,自己伸出手掌,挨一教鞭。我偷偷地看了一下同学们伸出的手,没做作业的人,还挺多的。好在挨了一教鞭,这事就过去了。开始上新课,这一节讲贺知章的《咏柳》。吴老师讲解着:“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条。碧玉,形象地说明柳叶那么绿,那么新。惹人喜爱,充满活力,树就象一个人,柳枝就是她美丽的头发,这一丝丝的随风飘逸,多么华贵典雅!”吴老师的讲解,打开了我想象的闸门。吴老师上语文课,讲得非常多,非常仔细,以致于她的嘴唇经常有开裂的小口子,看着她在讲台上来回走动,时儿在黑板上写着,吴老师多么象这颗柳树呀!刚才挨打的手,也感觉不痛了。还有余平,余秋红,以及同桌的江淑娟等女同学,一个个爱说爱笑,聪明活泼,不都是这样的柳树吗!尽管我不能用美丽的词藻写出柳树的美,但我们在放学途中,把柳枝戴在头上,就己经潜意识地喜欢它了,三分春色,柳枝独占两分。“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时恰好有燕子在窗外掠过,飞向前面的田野。我似乎感觉到教室里有一股香甜,温暖的风在轻轻拽动。这时,阳光从砖缝里斜照进来,有长方形的,三角形的亮点,点缀在同学们的身上,还有些从破了的瓦缝里,直射照在墙上,象圆镜;象月亮、象雪花、象柳芽……瞬间觉得教室色彩缤纷,富丽堂皇。这一切的美好,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下课后,我特意去看了看,学校外面路边的柳树,真的和老师讲解的一样。向阳的地方,树叶很茂盛,好碧绿。靠北边的柳树,新芽浅黄色,一边伸开了一片尖尖的小叶,另一边还害羞地卷伏在柔软的嫩枝上,在每个枝条排成一串串,均匀地分布着,多么象我昨晚捉进竹笼的小鹅呀!多年以后,我写了二首诗,发表在《龙山邨诗词》平台中。

咏柳(二首)

昨夜和风梳柳眉,晓前簪满嫩鹅枝。

东君未识嘻斜影,素女原来入嫁期。

风柔解衣柳丝长,堤畔新枝蘸浪忙。

钓得雏鹅随韵舞,教人拂水试寒凉。

我们都贪玩,但也很爱学习,我们对女生有朦胧的喜欢,和男生都坦诚相见。借笔,借草稿纸,借练习本,都是经常有的事,同学的话,大家都聆听,同学的困难,大家都帮助。感觉教室就是一个大家庭,有朋友,有知音,有温暖。但无忧无虑的日子,挡不住岁月匆匆的脚步。转眼就放暑假了,同学们把开学时带到学校座的凳子也扛回来了,还有两本暑假作业,以后除了做作业,还要做很多家务事。早晨天刚亮,当小鸟在竹林里叫得最欢的时候,我就和塆里小部分伙伴去山中放牛,矮树丛里露水浓得象刚下过的雨,膝盖以下裤脚都是湿的,尽管是酷暑,也感觉丝丝凉意,穿着塑料凉鞋,我牵着牛,快速地下陡坡,脚从凉鞋前面的开口处滑了出来,我弯腰脱滑到脚踝上的凉鞋,跟在后面跑得很快的牛,很有灵性,一下子急停下来,不走了,看着我。它不忍心在我身上踩过去,不忍心伤害我!我转过身去,轻轻地托起牛的下巴,把脸紧紧挨着牛的脸,牛抬起头,耳朵一下一下地扇动着。

当別人都吃过早饭后,在铃铛声中,我们回家了。上午的时间,就做暑假作业。午饭后,不顾太阳晒得发痛,光着臂膀,到别人家去玩,塆里中午不午休的人,全都集在一家,有细爹细奶,有叔叔婶婶,有姑姑姐姐。大人手里拿着蒲扇,我们小孩用的是自制的纸折扇,就是用十几支扁竹扦,底下用一枚铁钉串在一起,上半部两面都糊上纸,还在纸上写着自己喜欢的古诗,不扇时,可以折叠。

老年人天南地北地聊着,说政策越来越好了,“四类分子"的帽子摘了。又谈起谁家的闺女,有人来说媒了,男方是什么村的人,贫下中农成份,根红苗正,他家有几口人。又谈论着最近一段时间,有那些人家有喜事,要去随礼喝喜酒。谁家的老人生病了,得拿只鸡,或者鸡蛋加两斤红糖去探望等等。年青的人坐在椅子上,半靠着墙看书,书种类很多,有四大名剧,有《三字经》,有《增广贤文》,有《封神榜》,有《聊斋》,有《杨家将》,有《呼家將》,有《当代》,有《收获》,有《中篇小说选刊》,有《电影画报》《电影周刊》,连我的语文书都被借去看。我们小孩子有时看书,有时下棋,有时打扑克。当聊天的人群中,有人出去在太阳底下看看天,进屋说,“可以干活啦。”"他们就不看书了,不再聊天了,散了各自回到家里,拿工具和茶杯,准备去干活。下午是弟弟放牛,弟弟还小,爷爷就叫塆里大点的孩子帮忙看着点弟弟,看着点牛,人家就回答说:“晓得了!”我就在家里挑水浇菜园。爷爷特意请木匠做了两只小水桶,两只小水桶的水,放进一只大水桶里还没满。这么多的水,我挑得起来,只有我浇完了菜园,爷爷才会柱着拐杖站在池塘边,允许我下水游泳。塘岸边有几颗树正开着花,倒映在水里,水中的花儿更红了,我脱下汗衫,放在树丫上,猛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几十秒钟后,在池塘中间钻出来,刹那间,水面波光粼粼,散作满塘花瓣。我在水里翻斤头,侧着游,蛙游,累了,就仰躺在水面上,双手微微张开,还轻轻揉一下红肿的肩膀,脚时不时夹动一下水,看着天空洁净的云彩和枝头给我作伴的花朵,舒服极了!爷爷这时敲着洗衣服的石板,叫我上岸。我装作没听到,继续游一圈后,朝爷爷笑一笑,“爷爷,天还早着咧!”爷爷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叫我上岸。我再挑一担水,走在爷爷前面,晚上烧热洗澡。

有一件事,让所有人兴奋不己,那就是看电影。每个小组每月有一个晚上安排放两场电影,我们大队有十一个小组,还有邻近大队也是这样。距离家太远的小组,爷爷就不让我们去。尽管这样,每个月至少可以有十个晚上看免费电影。太阳还沒下山,就吵着奶奶烧饭,有电影的夜晚,就算没有吃饱,我也无所谓。父母亲去看时,就会把妹妹驮着带去,如果父母白天干活太累或夜晚有事情要做,以及他们看过的电影,父母亲就不去了,我和弟弟跟在塆里大人里面一起去。大人们都非常熟悉附近塆里的人,到了就可以随便在别人家的堂屋里拿板凳或椅子到稻场上坐着看电影,我也跟着去拿。有时在我家门前放电影时也是这样,很多人进家来拿凳子和椅子,看完了电影,都还回来了,这时,父亲会检查是不是我家的,我就帮忙点数,有时数量不对或别人送错了,父亲和我就把别人家的椅子送回稻场,在稻场找自家的凳子和椅子扛回家。看电影有时去得太迟,别人家的凳子椅子都拿光了,只好站着看电影。有一次在余平家门外看电影,我是站着的,她看见了,把椅子让给我和弟弟,她和别的女伴挤在一条板凳上坐着,我胆子太小了,连一句谢谢都不敢说。那一夜,云在圆月下急骤地飘着,我看着银幕,偶尔也抬头看一下天空。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站着干活,只要想找地方坐一会儿,就自然想起了这一幕。似水洪流云追月,如波汹涌剧中情,夜色无边多秀丽,醉心三丈有余平!

有时候看电影,也有男同学在身后突然拍一下肩膀,就赶紧挤过去和他共坐在一起。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我们小孩子走在中间,大人们走在前面和后面,大家谈论着电影,每个镜头表达什么意思,懂与不懂的,在路上基本上全弄懂了。回家的路太熟悉了,即使没有月光,没有手电筒,那里有水沟,那里有坑,那里路边的土是松软的,甚至那里长着一颗草,我都清楚记得。到了家门口,会有塆里的大人站在门外,等着我和弟弟进屋闩好门后,他们再离开,也无需记住是那个叔叔或姑姑送我到家的,因为塆里的所有大人都这样送过我俩。弟弟到父母的房间去睡了,我到爷爷奶奶的房间,为了节约用电,没开电灯。上床后从爷爷的身上爬过去,奶奶把脚挪一挪,我就挨着奶奶的脚,睡在最里边的墙边。刚睡下,外面田野的蛙声彼此起伏,不一会儿,爷爷的鼾声也响了起来,这时反而感觉到夜晚特别静谧,连老鼠在房梁上跑动的声音和窗外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都能清晰听到。奶奶在另一头,时不时用蒲扇对着我和爷爷扇几下。真的记不清在这漫长酷热的夏季,有多少个夜晚,奶奶就是这样在朦胧中,蒲扇对着我,有一下,没一下地一直扇到天明。长大后,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心情多么烦燥,但在夏夜里,只要听到蛙鸣,我的心就安宁了,坦然了。

当我只剩下思考题做不出来的时候,当上学期的《小学生报》弄破得摊不开的时侯,秋季开学的时间也就到了。同学们再次见面,非常开心,男女同学各围成一圈,尽情地讲述着暑假里所有的故事。第二天都来上课了,惟独我上学期的同桌江淑娟还没有到学校来,换成班长余飞跃和我同桌。经过打听才知道,她转学到新疆去了,她细爸没有女儿,把她领过去作女儿了。我的心莫名地失落到极点。长大后,偶尔有些时间静下来,就会想起所有儿时的同学,那些熟悉的名字,就象水烧开了的气泡,一股脑儿地蹦出来,有时感觉象在梦中,有时感觉特别真实。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一切都好吗?特别是同桌江淑娟,她在新疆习惯吗?一直以来,杳无音信。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乍暖还寒时候,突然有些默默想念、丝丝牵挂、淡淡惆怅、隐隐痛楚揉杂在一起,又想起自己飘泊流离,居无定所,就写了一首词,发表在《汉诗楚词》平台上:

西江月·浮萍有感

花岸芬芳相伴,清溪幽润宜家。柳边相约闯天涯,殇折魚吞浪打。

世事散为波影,青梅吹落枝丫。徒留竹马度年华,愁结唯难盛下。

孩子们每年有夏秋两季,可以自己挣钱的机会,夏季去茶厂摘茶叶,英山自古是产茶大县,每个大队都有大面积的茶园。秋季是等乌桕树(木梓树)的果实成熟了,外面坚韧的墨绿色外壳脱落后,里面有黄豆那么大一粒粒白色的仁,当地方言叫木梓,当大人们把成批的木梓收回去后,散落在树底下,草丛里,小溪边,水塘中,土坡上的这些小颗粒,老人小孩都会去捡,壹斤能卖伍分钱。奶奶这时会去捡一个多月的木梓,我和弟弟放学后,星期天,也跟着奶奶去捡。田野里实在是捡不到了,这时奶奶才会挑着两大箩筐,带上我,去集市上卖掉它。家里的油吃完了,奶奶首先买一卷猪油,接着买些过冬的衣服和鞋袜,最后给我和弟弟买些作业本。我还叫奶奶给我买信笺,一分钱两张,我买十张,可以用到春节。我以前早就在新华书店看好了几本连环画册小人书,抓住这次机会,拉住奶奶,小声地央求她,至少给我买一本。一本小人书,九分钱到一角五分钱之间,奶奶最后也满足了我的愿望。我把小人书装在口袋里,还把手放进口袋紧紧地捂住,十分开心。我走在奶奶的前面,急着往家里赶。这时奶奶又叫住我,在卖油条的地方,掏出二两粮票,八分钱,买了两根油条。奶奶跟我说:“你吃一根,这一根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分着吃。”我在奶奶的前面退着走路,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油条,奶奶笑着说:“走路也不老实,当心点。"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冬天,不知是气候寒冷,还是衣服穿得少,经常冻得发抖。吴老师有时会叫同学们到教室外,有太阳的地方,坐在一起做作业。数学王阳老师,只要是做作业,都会叫同学们拿出凳子在外面做作业,晒太阳。其它年级的学生都是这样的。又到放寒假了,我背着书包,扛着凳子回家,这次多了两样东西,是张奖状和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当我开心地把奖状给爷爷看时,他摊开奖状,抚摸着上面微微凸起的五角星和两边的小红旗,说话的声音变模糊了。我感觉爷爷哭了,我从没见爷爷哭过,原来爷爷哭时不流眼泪,是声音沙哑,鼻孔里流出一丝鼻涕。爷爷说把奖状贴在堂屋正面墙上,和镇上发的“一年早知道”的农事安排日程表,排在一块儿。我说:“贴在碗柜门上吧,这样每次拿碗吃饭,都能看到奖状。”爷爷依了我,他弄些米汤糊,把奖状贴在碗柜门上。

小孩盼过年,在开心的日子里,寒冷的冬天也感觉十分美好,转眼到了过年。腊月二十九,奶奶就开始准备年饭了。奶奶今年办菜,突然问我要办什么菜,办多少?我说越多越好。奶奶说:“你爱吃的菜,我多烧些。”爷爷也不反对,还跟我们姊妹三人说:“明天早上起早拜接祖先过年,不能乱说话,只能说好话。猪舌头说猪赚头,猪脚叫拿钱手,猪耳朵叫顺风耳等等;不能把饭菜洒到地上,不管什么菜,不能吃光,要剩一点,叫有吃有剩,不能吵闹,不能说脏话,吃好饭后要喝茶。”大人们把过年当成了非常神圣的一件大事来办,我们小孩也长了不少见识,对大人的庄严程度,毋容置疑。大年三十,五更的时候,爷爷把我们姊妹三个都叫了起来,火塘里烧着很旺的一大堆火,我们边烤火边穿袜子和鞋,外面村庄,有的人家鞭炮己经响起来了。父亲说:“快点,快点,穿好了洗手脸。”母亲说:“我和奶三更就起来了,饭菜都烧好了,准备接祖宗了。”我们很快洗好脸,站在堂屋的桌子与大门之间的地方,等父亲在外点燃鞭炮后,我们跪着,对着神龛磕三个头,奶奶在旁边教我们说些吉利的话,请祖先回家过年了。再过一会儿,大约祖先们吃好了年饭,我们再围上桌子吃饭了。爷爷和父亲喝着酒,奶奶不喝酒,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天,爷爷让我母亲喝一盅酒。我见母亲喝完了,拿起瓶子,要给母亲再倒一盅,母亲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边看了一下坐在桌子上方的爷爷。见爷爷没作声,母亲又接下了我倒的这盅酒。吃好了年饭,收拾好桌上的餐具后,一家人围在火塘边烤火喝茶,我们姊妹三人紧挨着奶奶,因为奶奶要给我们压岁钱了!奶奶从斜装着布扣的老布上衣里,掏出一个手帕,再打开手帕,给我们一人一角钱。我约好弟弟拉住奶奶的手不放,还想要点。奶奶又每人再加了一角钱。我把两张壹角的钱,又跟奶奶换了一张绿色的贰角钱。弟弟妹妹也学我,跟奶奶换到了绿色的贰角钱。我不停甩着钞票说:“好新的钱,割得下来耳朵!”爷爷大声说:“教你别瞎说,又瞎说了。”我连忙说:“哦,哦,不能说耳朵,是顺风耳,是顺风耳。”一家人其乐融融、开开心心的,父亲起身,拿起剪刀,在一长串鞭炮上剪了两段,各约十公分的一串鞭炮给我和弟弟,说拿到稻场上拆开一个一个地放。奶奶问我们吃饱没有,我们边说“吃饱了,吃饱了!”边打开大门,外面,己有些小伙伴们在稻场玩耍,充满着活力与生气。这时,红彤彤的太阳刚好从东边的山顶上露出来,一股春天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我的面额。

第二章

在人生的成长岁月里,放得下所有的愁与苦,却放不下懵懂憧憬的那段金色年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保留着自己最纯真、最难忘的童年。那些亲人、師长、邻居、伙伴、朋友、同学们给过的温暖、关爱、鼓励以及对我们做错事时的教导与谅解,都会刻骨铭心地记得。有些人的恩情,是自己一辈子都报答不了的,所以时时把它珍藏在心灵最深、最柔的顶端。童年所经历的一些事,甚至对你的人生之路产生深远的影响,更好地指引你走进光辉灿烂的人生巅峰。

在我读小学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学校开始有了勤工俭学课,即在老师的带领下参加一些有报酬的劳动,挣些钱买笔、墨水、作业本等等,以此来减轻家庭的生活负担。

英山是种茶大县,每个村都有大面积的茶园。我们学生劳动,多是到茶园采摘茶叶。清明节刚过,茶芽一股劲地往上窜,在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老师说:“明天不上课了,去茶厂摘茶。”第一次听说全班一起去摘茶,同学们都感觉新奇,自然高兴非常。我放学回家,看见奶奶正在菜园种豇豆,隔着篱笆就喊:“奶奶!明天不上课,老师安排去茶厂摘茶叶!”奶奶直起身子,笑眯眯地回应:“那可要早起哟!……”奶奶话还没有说完,我已钻过篱笆来要帮她种豇豆。奶奶把菜园的土松好,并且整整齐齐地以两尺见方的距离挖一个个小坑,里面放些土粪。奶奶叫我每个坑放三粒种子,我直着腰将种子往下扔,三粒种子在坑里全散开了。奶奶说这样不行,必需三粒种子要紧挨着放在一起。我问:“把它们挨在一起,是不是要它们相互作个伴?”奶奶咧着嘴笑:“是啊,它们边生长,边可以说说悄悄话咧!还要比赛看谁长得快!”我只好弯下腰,一个坑一个坑,轻轻地放下三颗种子。干了一会儿,奶奶说:“你去玩吧,一会儿我种好了就回家。”我听到这话,把书包往箩筐一扔,一溜烟似的跑到稻场上和塆里的伙伴们疯去了。

晨梦中,奶奶烧好稀饭喊我起床,我应了一声,揉着眼睛爬起来,懒懒的也不说话。穿好衣服后,奶奶拿了双新的解放鞋,给我穿上,说茶地里露水浓,不能穿布鞋,还用手在鞋前面的脚趾头上面压了压。我都怀疑天还没亮呢,房间里的物什都看不清楚,只听到竹林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得很欢。

吃完稀饭后,母亲拿个箩筐,套在我的肩膀上,边用手紧了紧背带教我怎样背箩筐摘茶,边说:“到了茶地,你就和陈泛舟共摘一行茶,她的一行茶,肯定芽肥叶大!”陈泛舟是我班上的女同学,班主任陈峰老师的女儿。母亲认为,茶厂会给老师的女儿安排最好的茶地采茶。

我和其他共路的同学爬了三里多的山才到茶园。窑湾村有两座山峰的茶叶地,好多同学都到了,肖曙和余德中两人共一行,旁边一行是陈智中一个人,他喊我赶紧和他共这行,下面地里是江林静和陈泛舟共一行。厂长余江站在高处,教我们怎样采茶。他說:“不准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去掐茶,因为用指甲掐的茶,掐断的地方是黑色的,茶卖不起来价钱!必需用拇指面和食指面,撮住茶叶,轻轻用力,斜拽着快速一扯,这样扯下来的茶,通体颜色匀称,无黑色断截面。再中指到无名指,三个手指弯成一个小窝,拇指和食指摘下的茶,放进自已的手窝里,不能塞得太紧,差不多十片左右,再放进箩筐里。记住了吗?” “记住了!”同学们齐声回答。

我按照厂长教的步骤去摘,却一点儿都不好使。茶尖那么小,感觉手指太大,当手指接触到茶尖时,反而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只能凭感觉去摘,有时夹得太松,用力一扯,茶芽却没有摘下来,有时夹太紧,一个完整的芽,只扯下上面小半部。还有箩筐斜拖在腋下,一会儿滑到前面,若将箩筐整个移到背后吧,手中的茶叶又不容易放进去。最烦的是茶树一行行,紧密连在一起,箩筐被两边的茶树一挤,直接挤在了茶树上面,高过我的肩膀,侧翻着,一不小心,箩筐里的茶叶就洒了出来。我们都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大家都发愁着怎么解决。这时茶树上的露水渐渐湿透了裤子和鞋,粘在身上很难受,我恍然明白,为什么很多老年人去摘茶,腰间围着塑料膜了。我看见下边地里的江林静同学,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摘着,象鸡啄米一样快,感觉她很轻松。我便偷偷地学着她的动作,摘了好长时间,才稍微有了点感觉,也顾不上手心窝里茶叶上面的露水顺着摘茶的食指滴出来。

整个茶厂的梯地上,稀稀疏疏地分散了好多人,到了中午的时候,就开始有人到茶厂交茶叶,喊着回家烧午饭了。我的同学,隔壁塆里的余霞、余小川、余翠芸等,也邀在一起去称茶叶了。看到她们走了一会儿,我们四个男生也嚷着不摘了,回家。

到排队称茶的时候,看到大人都采摘了大半箩筐,而我们的箩筐还露着点底。称好茶叶后,我们把茶叶倒在一间很大、铺着水泥地面的房子里,有师傅将茶叶全部摊开铺均,防止茶叶发热。后面另外几间大房间里有机器轰鸣,七八个师傅正忙碌地加工茶叶。

从天刚亮到中午,我摘了两斤多。听说采茶八分钱一斤,今天第一次摘茶,我挣了二角钱,可以买两个作业本了——边走路回家,边盘算着,心里美滋滋的。

走到山脚下的一条水沟边,却看见余霞她们几个女同学在那里打猪草,原来她们提前交茶叶,是为了挤出时间打猪草。这些女同学真厉害,小小年纪,就知道哪些草可以喂猪。有的草只能采叶子,有的可以连根拔起,有的只能采上面很嫩的尖,这些我都不懂,只知道油菜田里快发黄的油菜叶,可以摘下来喂猪。

吃过午饭后,感觉有些疲倦,但是塆里的姑姑婶婶来我家邀我,我又和她们一起去了茶厂。肖曙、余德中、陈智中他们先后也都来了,接着上午未采摘完的地方,继续摘茶。尽管还是四月,但下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得全身发软,望不到边的茶园,散发着青茶的浓香,满茶园的男女老少都被笼罩在里面。我发觉大人们怎么都不怕热,依旧飞快地摘茶。而我们几个人,没有上午那么努力,都松懈下来了。上面一块茶地边上有颗乌桕树,一层一层的树枝,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叶子,黄朝禄和江文革在树荫下面,边摘茶边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们笑。我羡慕他俩的同时,心里责怪起母亲来——说什么和陈泛舟一起摘茶,芽肥叶壮的,这哪有什么肥不肥、壮不壮的,不都是一样的茶叶么,怎么不告诉我选有乌桕树的地方摘茶呢?这么大的太阳怎么受得了呀!我不由地又朝下面茶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陈泛舟、江林静已来到了地里,默不作声地正在认真摘着茶叶。

陈智中开始从背上御下箩筐,放在茶林缝隙里,人坐在箩筐上面采茶,我也赶紧学他这样,确实舒服多了。调皮的余德中,干脆就爬在茶树上面,躺平懒得动。这时在最后面的肖曙不见了,我们喊着“肖曙,肖曙!”他回应道:“我在茶树底下躺着呢!”原来他看见余德中爬在茶丛上面,他干脆溜下去躺在地里。下面梯地里的陈泛舟,不愧是班主任的女儿,似乎觉察到什么了,大声对着我们喊:“别睡地里头,当心有蛇!”话声刚落,肖曙猛地一跃而起,吓得我们一大跳。他边朝后面的地角跑去边喊:“我看见一条蛇了!”看他的神态,我们知道是真的有蛇了。大家顿时来了精神,找石头,折树枝,跟在肖曙后面向地角跑去。是一条很小的青颜色的蛇,我们不停地扔石头,受伤的蛇继续蠕动着,但最终还是被我们弄死了。余德中用树枝挑着死蛇,走过来对着陈泛舟、江林静炫耀着,看她俩害怕的样子,我们更来劲了,我走过去,恶作剧地将余德中的手,向前用力一推,谁知死蛇一下子就被甩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江林静前面的茶树上,径直从茶枝上掉到她的脚上面。江林静这下吓得说不出话来,箩筐也不由自主地扔掉了,茶叶洒了一地,跑出老远才哭出声来。我也惊呆了,知道闯了大祸。陈泛舟赶忙跟了过去,安慰江林静。我们几个人急忙跳下去,弄走死蛇后,将散落的茶叶往她的箩筐里收。从来没有和女生说过话的我,跑到她面前,结结巴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其他地里的同学全围了过来,大家一起安慰她。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江林静的脚还在颤抖着,并且不停地四处看。我哪里知道她这么害怕蛇,真的吓破她的胆了。傍晚回到家中,也不敢跟家人说我闯祸了,又担心明天老师要怎样体罚我,一夜忐忑不安。

第二天上课了,陈峰老师一开始表扬了大家,说我们第一次勤工俭学,同学们都很吃苦,从采摘的斤两来看,大部分人是第一次摘茶,也有不少同学以前就经常摘茶,这很了不起,值得表扬。但也有个别同学在茶地打闹,欺负女同学。这时全班同学的眼光一下齐刷刷地看着我,我低着头,红着脸,大气都不敢出。老师又说:“余德中、周自金到讲台前站着。” 我俩战战兢兢地到讲台侧边,站了整整两节课。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下午放学刚进家门,爷爷怒气冲冲地叫我跪下,拐杖将板凳敲得“梆梆”响,说我无法无天,没有家教等一大堆教训的话,再问我事情的经过,我边说着边将屁股慢慢地坐在脚后跟上,爷爷又励责“跪好!”我又赶忙直腰跪好,低着头,不停地抠着手指头。又过了一会儿,奶奶走过来,站在爷爷和我中间,问我:“知道错了不?你还改不改?”我不停地点头,奶奶把我拉起来,爷爷在后面举起拐杖,装作要打我,奶奶架起双手拦着,边使眼色边大声说:“还不出去!”我赶忙跑了出来,到稻场上,闷闷不乐地坐在石磙上,看同塆伙伴玩游戏。

吃过晚饭后,母亲告诉我,她中午得知,我昨天把蛇扔到了江林静脚上,下午半天没干农活,去江家道歉了。还真把人家女孩子吓得不轻,她母亲昨晚就开始给她叫吓(叫吓 he 音黑。叫吓,那个年代的一种迷信治疗方法,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人拿出一撮大米和茶叶,一起放在碗里,站在大门外,边说着三魂七魄呀,魄魄归身啊。各路神仙保佑呀,莫惊莫怕,送她回家之类的话。边把茶叶米洒在稻场上。受到惊吓或头痛脑热感冒之类的病,不用去医院,轻微地叫三个晚上,严重的叫上七个晚上,就可把小孩治愈,这方法当时还是很灵验的。)她母亲还得连续给她叫六个晚上。母亲说“你说你闯了多大的祸呀!”

江林静的爸爸是电影放映员,以前来村里放电影,我早就到操场候着,和其他孩子一起,围着电影机的桌子周围看热闹。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我再也不敢到他身边看电影了,直到电影开始放映了,才悄悄地来到操场上,默不作声地坐在远处的大人们中间。

这件事永远是我的一个心结,从这以后,直到初中,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外面的马路上,只要碰上江林静,我尽量站在旁边,低头微笑着让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她呢,也是微笑著,不看我。多年以后的某个春节期间,在家乡的一个超市里,有位女士推着购物车从我身边走过,我感觉似乎是江林静,我回头时她也正回头,此时惊喜又相逢,疑是梦境非入梦。我们都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只作平常,说了些客气的问候话。我说:“小时候的事,真对不……” 她打断我的话:“我们是同村一块儿长大的,又一直是同学,在心里早已把你们当成娘家的兄弟姊妹了,我感觉有你们这些亲人,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现在就连回忆起那时的饥饿,也觉得很温暖!”我知道她早己原谅了我,年华易逝,心结如丹。从谈话中得知她己是武汉市某高中一名优秀的英语老师,小日子也过得很幸福美满,我打心底替她高兴!

随着天气日渐升温,玉米长得比我还高了,玉米地里面的杂草也跟着郁郁葱葱,似乎比玉米更茁壮。奶奶喊我和她一起去锄草。

我们刚到地里,又看到上面梯地里有人打猪草。我指着她们,小声跟奶奶说:“她们是我的同学,个子最大的叫余翠芸,矮点的叫余小川。”奶奶接着说:“那个瘦点的孩子,她家养了头母猪,母猪食量大,一歺就能吃掉一箩筐猪草。”我说:“她叫余霞。”奶奶:“嗯,另外两个,她们家中每年都养好几头大肥猪。苦了这些姑娘了。”我说:“难怪呀,我经常看见她们放学后一起打猪草。”不一会儿,三人都从我家地边走过,奶奶还和她们说话了。我低着头,蹲在地里使劲拔草。一会儿,手就红肿了,袖子上全是泥土。虽然是放学之后的傍晚,可地里头还是有很大一股热气,额头上、身上直冒汗,慢慢地,胸口上边的衣服一块一块地湿了起来,感觉胸口上有小虫子往心窝里爬,有点痒。我解开扣子一看,原来是汗水流淌到心窝上了,并不是虫子。我用左手干净点的手掌轻轻一拂,汗水一下子甩到玉米叶子上,在夕阳照耀下,反射出晶莹的光。奶奶叫我要扣好扣子,不然杂草钻进去,身上会红肿庝痛的,我吓得连忙扣好了扣子,那知额头上的汗又流到了眉毛上,我将头用力一摇摆,汗珠洒落在手中的青草上,像露珠,可还是有一部分流淌到眼皮上,我再次伸出左手往眼皮上擦,谁知眼皮反而张不开了,只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片,又好象看见波光粼粼的一湖水,四周有绿色的芦苇,芦苇一片一片倒映在水中,还有一条小船,有人在划着浆——这不正是小人书《芦荡枪声》里面的一幅图画吗?好美丽呀!忽然眼里辣辣的,肯定是汗水浸到眼睛里面去了,我就抓起上衣的下摆把汗水擦干净,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原来,刚才的湖水是太阳余光,芦苇是玉米杆,小船呢?正是奶奶弓着腰,一手握住锄头,一手在地里拔草。我不禁笑了起来,干活还真是有趣呢!

靠水沟的地坡边上,有颗碗口大的狗尾巴草,我抓住它,象拔河一样,又来回打着转,用力往起拔。草总算拔出来了,可扯断草根的弹力,将一些泥沙弹了起来,有粒沙飞进眼睛里面去了,我急忙喊奶奶:“眼睛进沙子了!”奶奶走过来,用手把我眼皮上下辦开,憋口气,稍微用力一吹,眼睛好痒呀,我刚要用手去揉揉,奶奶挡住了,继而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我后脑勺,又用力吹一下,这一下,又痒又难受,还挣脱不掉奶奶的手,心头一阵发燥,眼泪紧跟着流了出来。奶奶见我流眼泪水了,再吸一口气,长而疾地一吹,沙子随着眼泪一起流出来了。奶奶笑着说:“好了,好了。”这时眼睛不痛不胀,只是发痒,我用手轻轻揉着,很舒服,我又接着揉了好长时间,再撒娇地跟奶奶说:“我不拔草了,我很渴,我要回家喝水。”奶奶说:“把你用的锄头带回去吧!”

我回家倒了杯热茶,双脚翘在桌子脚中间的横档上摇摆着,大门外是伙伴们在吵吵闹闹地玩游戏,后面地里是奶奶在拔草,我该往哪里去呢?我捧起茶杯,拿不定主意了。突然一惊醒,我渴,奶奶不也渴吗?于是,我起身倒了满满一瓷缸茶送给地里拔草的奶奶。奶奶见我送杯茶过来,接过去感动地说:“孙子真懂事呀!”看着奶奶开心的喝着茶,我就说出了我的心事:“我上次到新华书店看见一本《红日》小人书,卖伍角钱一本。”奶奶说:“太贵了,伍角钱,可买拾斤盐呢。”我说:“明天是星期天,放假了,我去茶厂摘一天茶叶,不够的钱,您再添上,我买一本,好不好?”见奶奶没做声,我就继续说:“《红日》是书店里最贵的一本小人书,售货员说了,是上下册连在一起的,封面还是彩色的,是志愿军打仗的画册,售货员还拿出来让我看了一页咧!是美国军官坐在三轮摩托车上,一个穿雨衣的人骑摩托,要美国军官投降,说如果不投降,我就把摩托车开下悬崖。美国军官笑着说‘你不怕死吗?骑摩托的人一下子掀开雨衣,露出志愿军的军装,励声说道 ‘我们不怕死,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美国军官吓得瘫软了,颤抖着举起了双手。奶奶,您说好不好看?”见奶奶还不作声,我又央求道:“我买了这本小人书,以后再也不买小人书了,好不好?《画皮》、《蓝色档案》是九分钱一本,《黑三角》是一角伍分钱一本,《芦荡枪声》是二角钱一本,《红日》如果分上下册卖,是二角五分钱一本,我以后真的不买别的小人书了,奶奶您就答应我吧。”奶奶见我缠着不放,就说:“别让爷爷知道了,不然你还是买不成。”我见奶奶答应了,高兴地拉着奶奶回家。我又跑到塆里和一些姑姑婶婶讲:“明天早晨去摘茶时,邀我一声,我要和您们去摘茶。”然后又小声说:“我摘茶叶的钱,去买《红日》,买回来了,借给您们看。”我看见她们眼神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早晨,当奶奶起床去煮稀饭给我吃的时候,我就醒了,跟着奶奶起床了。稀饭还没吃,就有莲姑姑和涛姑姑来我家邀我了。

走过一个山坳的时候,苞茅深处有一个圆圆的土堆,我说:“那里有个坟啊。”姑姑用手在我背上的箩筐边轻轻推了一下,我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便不说话。这样走了一会儿,山路上面又有两座坟墓,白森森的墓碑,坟前还倒着半节纸花,看一下就害怕,幸好我走在两个姑姑的中间。

总算到了茶厂,姑姑挑了块小溪边的茶地,我们三人一块儿采摘茶叶了。两位姑姑都是双手同时摘茶,我也想这样,可现实是,反而还不如一只手摘得快,只好继续一只手摘。

中午回家的时候,姑姑说下午她俩要去给河对面的蚕种场摘桑叶,问我下午是在家玩,还是来摘茶,我说:“当然来摘茶呀,下午我一个人来可以的,我知道怎么摘了。”

当别人吃过午饭还在休息的时候,我就急匆匆地跑到茶园里了。午后的太阳象刀尖往下扎一样,大地痛得冒轻烟,知了在远处的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烫手。我管不了这么多了,一门心思地摘茶。摘了好长时间,才有人断断续续到茶地里来,还有我不认识的人跟我打招呼:“你个细伢儿,来这么早,不怕晒呀。”我说:“我刚来的。”说话时觉得嘴很干。他们怎么知道,在中午最热的太阳底下,拼命摘茶的孩子心中的哪个梦呢!我看见有人在小溪边洗脸,我也跟过去洗脸,捧起清凉的溪水,拍在脸上,脸和颈都是湿湿的,分不清是泉水,还是汗水,接着又用水搓了搓嘴唇,嘴唇上滑滑的。这样重复洗了几次,又忍不住捧起溪水喝了两口,才感觉舒服了些。

第三章

茶地突然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是人,有人边摘茶边相互打招呼,又有人喊着别人的名字,叫他过去抽支香烟,还有一些老年人在一起唠家常。时不时听到有笑声在茶园上空回荡。我却想着自己的心事:等我买了《红日》画册了,整个学校肯定只有我一个人有,到时,我就可以和很多同学换别的小人书看,《西游记》《三国演义》里面还有很多我没看,有了《红日》后,都可以全部换来看,还有和四年级的同学换,最好去和五年级的人换书看,他们的小人书多,因为在学校,我看到他们不是打篮球,就是看小人书……越想越高兴,简直心花怒放了!但嘴里是越来越干了,舌头好象是木头一样,又感觉舌头在嘴里好象是多余的,喉咙里有一丝长长的痰,费了好大的劲才咳出来,手软软的,脚也快站不住了,真想一屁股坐下去。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坐下去,一定要坚持摘茶叶,速度还不能放慢,如果放慢了,下午摘茶的速度会越来越慢,怎么能买《红日》呢?

大约到了三、四点钟的时候,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就背着茶叶进了茶厂,厂里有几大盆茶水放在桌子上呢!好在这时交茶叶的人不多,前面两三个人称好后,就轮到称我的茶叶了,我感觉有称过茶叶在喝茶的人,眼睛看我几下,又小声交谈着,我知道,她们看我汗湿的衣服,在夸赞我。我装作不知道有人议论我,赶紧走过去,抓起桌子上的碗,迫不及待地舀了大半碗茶,端起就猛喝一大口,谁知茶水一下子噎在喉管里不下去,还涨涨有点痛。我怕别人笑我傻,就依旧这个姿势,手端着碗,嘴唇挨着碗不动,让别人认为我在继续喝茶。这样子过了六七秒钟,当这口茶水咽下去后,我再小口小口接着喝完,这才坐下来歇会儿。接着我又舀起一碗放在面前,慢慢地喝了两口,这茶真解渴。窗外的阳光斜照在碗里,我挪动一下碗,碗里黄绿色的茶水,整体左右愰动起来,这是茶水么?这就是瑶台的玉液琼浆啊!我再次轻轻地捧起了它,天然新鲜茶叶的清香扑鼻,品一口,含在嘴里象果酥,绵长纯厚的感觉,再慢慢吞下去,感觉有些微苦,但过一会儿又感觉甜丝丝的,这甜丝丝的感觉首先来源于喉咙,就是刚才在地里摘茶时,喉咙里有痰,咳了几次才咳出来的这个地方,这甜丝丝的感觉在不停地上下延伸着。向上,嘴里、舌尖上都变甜了;向下,一丝丝甘甜己到胸口,直达灵魂深处。我边尽情地享受品茶的滋味,边看着碗里的茶水,欣赏起来。却突然看见里面有很多东西,不由得惊叫起来:“这茶好脏呀!”坐在椅子上正记帐的厂长余江赶忙走过来,看了看碗里和桌子上几大盆茶后,说:“你瞎说什么啊!”我不服气地说:“你看,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茸毛咧!”厂长看后,大笑起来。他见没人交茶叶,就空闲的这会儿,接着告诉我说:“这茸毛是茶叶尖上的茸毛,茸毛越多,说明茶叶越好,清明前到谷雨后,这段时间的茶,卖得贵,就贵在这茸毛多,夏天的茶叶茸毛少,味道差一些,價格就低很多。喝茶回甘,这大部分就是茸毛的功劳。”我又问:“听爷爷说,饭后喝茶不痛肚子,是真的吗?”他说:“这是真的,茶叶有促进肠胃消化的功能,还能软化血管,清热解毒,消炎抗菌,提神醒脑的作用。其实它最关键的是,人身体属酸性,而茶属碱性,饮茶可以酸碱中和,而让身体达到最佳状态,这才是硬道理。长期喝白开水的,如果改为喝茶,开始时失眠,但坚持半个月后,适应了,也就不会失眠了。”我又问厂长:“天天生产这么多茶叶,卖得掉吗?”厂长自豪地说:“我们窑湾茶厂,每天产机械干茶贰佰多公斤,手工干茶貮拾多公斤。”余江又接着说:“你觉得摘茶叶辛苦吗?可我们制茶的师傅更苦更累咧,他们都一个月没上床睡觉啊了!边制茶,边打盹就好了。”我惊愕得合不上嘴,说:“这怎么可能啊!你骗我们小孩子的吧?”他说:“你不信是吧!你想想看,你们今天新摘的茶叶一干多斤,我们必需在明天早晨四点钟前,全部制成干茶。再挑着它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到石头咀镇供销社,供销社六点准时发货去安徽。如果赶不上这个点,就得等第二天,但第二天的价格有可能比今天低啊。等送干茶的师傅回到厂里,快七点了,而七点之后,就有茶地摘茶的人,送新鲜茶叶来了。从八点钟开始,师傅又接着制茶,要干到次日凌晨四点。一个多月以来,天天如此,今年天气好,一直没下大雨,中间下了几次小雨,但都是夜晚下的,第二天又晴了,没有影响到采茶。”原来是这样,我相信地点了点头,问厂长:“我想到后面加工车间去看看怎么制茶,行吗?”厂长答应了,嘱咐道:“看见打盹的,不要吵醒他们。”

我喝完碗里的茶,走进后面制茶车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口大铁锅,每口铁锅有两个洗澡盆那么大,师傅拿着巨大的锅铲在锅里不停地翻炒着,香气腾腾的,还时不时有爆炸的响声,这是第一道工序,叫杀青。等火候到了,赶紧放入揉茶机里,两台揉茶机,全都在旋转搓揉,等茶搓揉到全身湿透,再将茶叶装进五米多长的圆筒烘干机,烘干机滚动着,下面烧着很旺的柴火。真的有人靠着烘干机打盹,我问旁边的师傅:“这么吵闹的声音,他们怎么睡得着呀?”师傅意味深长地说:“正因为有吵闹声,他们才睡得着啊,如果没声音,反而睡不着了。”但我却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另外一个车间,是制手工茶,不用机械,所有的工序,全部是人工。这是安排专业人士摘的茶叶,从天未亮采摘到七八点钟,露水快干的时候,就不能再采摘,赶紧把带着露水的茶叶,送到这里制手工干茶。师傅将薄薄的一层茶叶,均匀地铺在锅里,再用手在热锅里用力压,灶里烧着柴火,他们的双手全部是烫伤的老茧。他们的身后,还摆着几条长长的竹篾烤篮,下面是炭火,上边是茶叶,还有师傅在不停地翻弄着。在这高温的天气下,还站在有火的灶台边,用双手在热锅里挤压,在竹篮里翻炒,天天如此,是多么辛苦啊!如果沒有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是干不了这个工作的!

看到师傅们制茶,才知道我们摘茶叶和他们比起来,真的不算辛苦了。我再次跑到前面称茶叶的地方,又舀一碗茶,回味着下午摘茶时很渴的那个感觉,强追自己再喝一碗,这样去摘茶就不会再渴了。

当我再进到茶地的时候,突然听到有水的响动声,我以为箩筐里有水,看了看箩筐,里面没有水呀,是小溪滴水的声音吗?也不像。哪里来的水声呢?我又寻找着走了几步,这时听到了,是自己胸口旁边的地方传出的水声,我又前后用力摇了摇自已,真的是肚子里面响起的水声。原来,是我刚才的茶水喝得太饱了。

制茶师傅的确给我很大的震撼,我没有理由不努力摘茶。况且现在肚子也不觉得饿,这时有些微风掠过,层层茶园,倍觉亲切。“再加把劲吧!”我对自己说。当太阳在西边山上只剩半个脸的时候,大多数人又去交茶叶了,我没去,还自作聪明地想着,现在去了,排队也是排在后面,倒不如利用排队的这个时间差,我还可以再摘会儿。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称过茶叶的人,有从我采茶的地边回家,喊我去称茶叶。我问:“称茶排队的人多不多?”她们说:“没多少人了,快去,天就要黑了。”我这才去茶厂交茶叶。当我排在最后面的时候,被称茶的厂长看见了,他喊我:“快到前面来,先称你的,真是个小孩子,天黑了,你不知道吗?”说完麻利地称好我的茶叶,并把茶叶倒在水泥地面上,拍了拍箩筐,递给我说:“快点走,跑回去。”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害怕起来,抓起箩筐就跑。这时外面变得模糊了,现在一个人回家,路上会不会遇到“鬼”啊?!以前听大人说,桃树枝能避鬼,我赶紧在路边的一颗桃树上,折下一根长长的桃树枝,微弱的光亮中,我还看到桃树上,有几处被折技的痕迹,这就应证了鬼怕桃树枝的说法,因为这肯定是有人走夜路折它避鬼了。我边跑着,边把桃树枝甩得“呜呜”响。我心想,要是天能再晚十分钟黑下去多好啊,要不,就五分钟吧,五分钟也行呀,五分钟我就能走过那两个坟地了。这时我想起了《元日》的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古人千家万户都用新桃避邪,所以我敢肯定,鬼怕桃树枝,这是千真万确的,想到这里,我又稍微放下心来。

再往前走,前面就是那个有两个坟墓的小山坳,我必需要赶紧过去,但我真的好害怕。以前听大人讲,夜晚走路如果害怕,将自己的头发向上捋三下,想到这里,我赶紧把头发向后捋了三下。又想起以前别人说,有个人夜晚走路,鬼灑沙子。其实是自己的破鞋后跟,小跑的时候,带起来的沙子,世上没有鬼,我又看了看自己穿的解放鞋,还是新的,带不起来沙子。我又把背上的箩筐,移到前边,侧翻着,用箩筐口挨紧自己的腰,箩筐底对着有坟墓的那个方向,我怕有鬼坐到我背着的箩筐里。这时走到坟地前面了,身上冒冷汗,后背阵阵发凉,我不敢看坟墓,但还是忍不住飞快地瞥了一眼,坟上一丛丛黑洞洞的草,鬼会不会躲在里面啊?鬼会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啊?我又不敢跑,怕脚步声惊动了鬼,只能轻轻地快速走着。我告诉自己,不能想鬼,赶紧想别的事,突然,我想起了《红日》里面,骑摩托车的人脱下雨衣,露出志愿军军服,励声说“我不怕死,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美国军官就吓瘫软了,乖乖地举起了双手。外国人这么怕志愿军,鬼肯定也怕志愿军。于是,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就这样走过了这个坟地。现在只剩下前面一个深坳里的一个坟墓,不过这坟地距离山路很远,我也不会象刚才那么害怕了。

这时,我听到母亲在山脚下喊我的乳名,是母亲上山来接我了。听到母亲的呼唤声,我胆子也大了起来,不自觉转头向后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我边往前走,边把手中的桃树枝在身前身后甩着。但我不敢回应母亲,我害怕鬼知道我在这里,我继续默默地反复念着“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疾步走过这道山坳,过了山坳,就上了一个山岗,山岗的路很宽,我从山岗上往下小跑。母亲继续边上山,边呼唤着我,我估计现在坟里的鬼,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就在山岗上回应了一声母亲,可能刚才太紧张,现在突然大声说话,声音沙哑,母亲听到我沙哑的回应后,还以为我哭了,就边喊我,边拚命往上跑。当我看到母亲的时候,我笑了笑说:“我又没哭……”母亲一下子迎面紧紧把我抱起来,再转身轻轻地放我下来,一双有力的手,从我肩膀上温柔地取下箩筐。这时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但手里的桃树枝还是不愿意丢。

母亲为了安慰我,就说:“下个星期天,我带你和妹妹去外婆家,好长时间都没去了。”听说去外婆家,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又可以和舅舅在河铺水库钓鱼游泳了。我有三个好亲戚,一个是奶奶的家娘,奶奶的婶婶,我叫太姥姥,在狮子坳冷塆住。一个是新店村的姑妈,另一个就是外婆家。我和母亲说:“等我买了《红日》,我带给舅舅看。”母亲说:“不能天天想着看小人书,要多读语文和数学书,特别要学好数学,不然长大了,连帐都不会算。”提起算帐,母亲问我今天摘了多少斤茶叶,我说交了三次,告诉母亲上午一次,多少毛重,减去箩筐的重量,净重有多少斤茶叶,下午的第一次也是这样,刚才最后一次,我走得急,只听到厂长说的毛重,还不知道茶叶的净重是多少。母亲问我去看帐本没有,我说没去看帐本。于是,我和母亲边往家里走,边算着今天采摘了多少斤茶叶。最后大致算出来有八斤,母亲又算了几遍,确定沒错的时候,夸奖我说:“真沒想到你能摘这么多,一个大人一天的工作量啊,今天你真吃苦啦!”是的,今天虽然有些累,但听到母亲夸我,心里自然很开心,很有成就感!

此时天上没有月亮,但路还能勉强看得清楚,依山的稻田里,蛙声片片,轻风吹来,稻香阵阵,山上的松树枝摇晃着,有时还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周身也跟着凉爽起来。

当我娘俩快到家的时候,奶奶己经从里面把大门打开了,我看见弟弟和妹妹在厨房间打闹着,妹妹时不时用绳子拉着,带四个轮子的木马在跑着打转,见我进来了,亲热地叫我坐她的木马。大家都等着我回家吃夜饭。我感觉今晚的电灯光线非常亮,照射在简陋的家具上,也照耀着厨房间的每个角落,是那样舒心、充实和祥和。今晚的菜是辣椒炒茄子,辣椒炒豇豆,一碗咸菜,锅里还破例蒸了碗鸡蛋(是一个鸡蛋)。奶奶舀了两勺拌些饭给妹妹,又分了两勺给弟弟,剩下的全给我了,奶奶又在蒸鸡蛋的碗里,盛些饭搅伴一下,刮得干干净净倒进我碗里。爷爷奶奶、父母亲似旧吃着带一点点米饭的南瓜饭。吃过晚饭后,我要父亲陪我到莲姑姑家,叫她下次去摘茶叶有时间把我的帐结一下。爷爷说:“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吧。”我说:“就现在去,明天要去上学咧。”

从此,我和家乡的许许多多的孩子一样,在人生那段清贫而又充实的童年岁月里,和茶叶结下了不解之缘。是茶叶给了我们辛苦,给了我们希望。正如人们品茶,品的是茶道,品的是心胸,品的是淡泊,品的是领悟,品的是修养,品的是人生。但我更能从茶叶里面品得到茶农的辛苦!我的这些父老乡亲,不管多累,也不管多苦,他们都是昂起头,挺起胸,笑着的!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江林静鸡啄米一样不停地摘茶;两位姑姑双手娴熟地采茶;还有制茶师傅在热锅里面用双手压茶定型……他们那么热爱生活,他们又是那么善良,用勤劳的双手,把昨天的辛苦酿成了今天的甘甜!在今年的第二十九届英山茶文化旅游节联欢会上,当一筐筐玉石般的茶叶抬上来,让观众分辩有多少,分别是什么品种时,人们不约而同地高喊着:“英山春笋”“英山云雾”“英山毛尖”……大家欢呼雀跃,热情一浪高过一浪,看到这激情洋溢的场面,我不由得热泪盈眶!这是我们英山人的心声!半个世纪的培育,半个世纪的采制,半个世纪的专注,半个世纪的真诚!此时我心潮澎湃,无限感慨,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只凝聚成一首七绝诗,短短的二十八个字,发表在当期诗刊上:

咏 茶

只与高山涧水邻,纤纤玉手采精神。

沉浮甘苦心知晓,杯面腾丝未泛粼。

第四章

童年的一段时光,是教会我们懂得;隽永人间烟火,品尝百般滋味!只有执着真情地做好每件事,生活的花丛才会开出一朵又一朵小花,当所有花朵一起绽放芬芳,心中和眼前的世界同步,岁月便斑斓多彩、馨香永恒!

俗话说:“五月有连阴(指经常下雨),六月井也干(指大早)”。农历六月,一年一度的大旱来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抗旱,即从河里或者快干涸的水塘里往稻田挑水。

学校放暑假后,我也挑着担小水桶,和奶奶父母去田间抗旱(爷爷身体不好,长年撑着拐杖),我看见田里的水稻正抽穗,可田里一滴水也没有,全是开裂的皱纹,交叉延伸到稻林深处,有的稻叶发白,有的白中带红,象火烧过了一样,只有抽穗的中心,还带有一丝青绿色,正抽穗的瘪谷壳上掛满了细密的小黄花,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到层层梯田都是这样,心又痛又急,挑着装满水的小木桶,赶紧往田里跑,我都跑了三趟了,奶奶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才挑两趟。奶奶叫我跑慢点,悠着点,不然的话,挑了一会儿就会挑不動的,再叫我小心点,水桶里的水,不要在半路上洒出来,还说:“你看,你把路都淋湿透了。抗旱呀,要打持久战,需一步一步走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父亲教我在路上有转弯的地方,要依势将扁担换肩。我学换肩的时候,扁担将颈后骨压得生痛。母亲跟我一起下坡时,跟我说:“今天你辛苦挑一天,明天牛来了,你去放牛,就不用挑水了。明天早晨我去陈叔家把牵牛过来,带放半上午,下午你就去放牛哈。”我们是三户人家共一头牛,每户轮流放养一个月,明天就轮到我家了。

挑了一上午水,我觉得很好玩,因为每次到水塘里舀水,同塆里还有很多大人和孩子也在舀水,就可以和他们说话,讲故事,还和他们比赛挑水。到了下午,我就挑不动了,真不知道父母天天挑水抗旱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每挑一担水,就祈祷一遍,希望老天爷快点下雨,到了傍晚的时候,也许我祈祷的诚心感动了上天,突然听母亲说:“下雨了哎!”这时也听到沿山边的田里,其他人也在喊:“下雨啦!下雨啦!”我这才感觉到有几点雨落在手臂上,我又仰起了脸,是下雨了,有雨点落在我的脸上,天灰朦朦的,我也连忙跟着喊:“下雨啦!下雨啦!”湿润的风来了,开始很小,接着就一阵一阵地刮来,象无形的大手抚摸水稻,又象母亲抚慰着婴儿的面额,一遍又一遍,充满深情。大雨紧接着也来了,象流光,象丝线,接着又象一匹无边的绸布,笼罩着整个原野。大家都拿起水桶,欢快地往家里跑,每个人脸上都流动着喜悦!

到家后,奶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起不来了。我又跑到大门外,激动地蹦跳着。挑了整整一天水抗旱,我知道这场雨的重要性,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主动去和雨水亲密接触,雨水淋湿了头发,又从头发流淌到脸上,我又仰起了脸,任凭雨水亲吻,我感激这些微不足道的每一滴雨水的降落,从脸上流淌到下巴,再顺着脖子流进心窝,一股畅意的冰凉,涌遍全身,我用心感受着雨水滋润的力量。对面历经苍桑的屋檐,正在把屋面上的雨水收集起来,又分成一绺一绺,均匀而又温柔地抛向地面,象一排排整齐的画笔,涂画着干渴的乡村!看,稻场上己经涂画了一层薄薄干净的水膜,阵风一来,水膜起舞。此刻,我分明己感受到稻田里稻穗灌浆的心跳!

这场迟来的雨,终究还是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有了它,今冬明春就不会饿肚子了!隔壁三爹家里传出了久违的《南泥湾》二胡声,父亲在家喝了杯茶,抽了两支香烟后,戴起斗笠,披上化肥袋的内塑料薄膜,扛起了锄头,又要出门,我问父亲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事?父亲说:“现在我要去防洪,田地边的水沟,路边的水沟,我要去疏通,不然雨水横流,冲毁了田地和道路。”我目送父亲慢慢走出去,疲倦的身影消失在暮雨中。而奶奶等父亲走后,才解开上衣的一粒扣子,用手轻轻地扯起肩膀上的衣服。我赶紧过去看看,奶奶两个肩膀都出血了,肩上高的地方似乎还露出了白白的骨头。我心头一紧,但我忍住没让眼泪出来,奶奶叫我去厨房拿点菜油涂在上面。送菜油回厨房的时候,母亲在烧夜饭,我嚷着要看看母亲的肩膀,母亲弯下腰,斜侧着露出肩膀让我看,母亲的肩膀没出血,有一层厚厚的淡黄色的老茧,肩膀上高点的地方,还有个小坑,小坑里有一点点白色的死皮。我用手戳了戳,问痛不?母亲说:“不痛,就是双脚不听使唤。”我在母亲的肩膀上轻轻吹了口气,母亲赶紧直起身子,笑了。这一夜,下了整夜的透雨,半夜还电闪雷鸣,父亲防洪下半夜又再次出去了,吃早饭才回家的。然而这一切,我却都在睡梦中,一点儿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奶奶正在烧中午饭,外面的雨己经停了,弟弟带着妹妹在和塆里的小孩玩,也没来吵闹我。家里的人是想让我自由地睡个懒觉,因为从明天起,我一个月都睡不成懒觉了。

从明天起,早晨要起很早去放牛。吃过午饭后,有些零散的阳光从云层里照射出来,爷爷说:“今天下午不热,早点出去放牛吧,早去早回。”我喝杯茶后,背起书包,书包里装着一本《千家诗》,就去放牛了。走出村庄后,往哪个方向去呢?

东边是条河,河的两边断断续续地生长着水草,河对岸是条公路,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几台拖拉机,在摇摇摆摆地运黄泥到张家咀水库大坝上去,大坝早几年修建好了,现在是外坡培土绿化。我以前是坐在公路边看书,但是昨夜下雨,河水涨高很多,水流湍急,今天过不去了。

往北是依山的稻田,稻田路边有很嫩的草,但这条线路要留着明天早晨放牛,因为早晨山里露水浓,这条路上不湿裤脚。

现在只有往西边去了,西边是山和山边的稻田。我牵着牛拿着书,我在前面碎步走着,牛在后面甩着尾巴吃青草。听到牛在“嗞嗞嗞”地啃着青草,我不禁转过身来,仔细端详着它,两个月不见,比以前肥了些,一身金色的毛,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一层层圆晕的油光,看它低头温驯的样子,心想:“你有没有什么心事呀,你的理想是什么呢?”自然就想起占继南先生的《说牛》诗: “一生劳作不停休,汗水曾经湿地头。脚踏泥土和节序,身随风雨历春秋。甘心驮上村童笑,尽力犁除野父愁。世故之前常做梦,梦来嫩草止奢求。”

原来你的理想是为了吃上一顿嫩嫩的青草,你拥有高大的身躯,却只有这么卑微的奢求。又想起一些古诗词中感叹你吃草,耕田,挤奶,死后还成为人们的美味佳肴。看着几年来相濡以沫、朝夕相处的你,不由得让人心生怜惜!你安心好好吃草吧,我也该背背《千家诗》了。古代文人墨客写牛,描写牛的形态,以及喜怒哀乐,赞叹牛的品德,勤劳,以及与人类和睦共处,但他们却都没有写放牛是段学习的好时光。可想而知,古代那些读书人,小时候都没放过牛。而现在却有饶惠熙先生写过边牧牛边读书的诗:“牛食草时人意舒,问山惬意可相如。无端惹得松风妒,屡欲争翻手上书。”

农村人家的孩子,有几个不是边放牛边学习的!拿着书本和牛在一起,尽情地在大自然中思考,畅想,高吟,跳跃,发泄!

忆牧牛

背起书包又牧牛,松风吹动白云浮。

清溪宛宛追龙去,野岭微微共鹤游。

朗诵语文诗有梦,翻开数学我无忧。

如今回忆童年事,依旧青葱尽染眸。

这时,牛不吃草了,站在后面一动不动地静静望着我,我转过身来,对牛说:“你是不是也想看看《千家诗》呀?”我辦开书对着它:“你看吧,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子规就是杜鹃,从天上飞下来,在你背上歇会儿的那个鸟儿呀!”又翻了一页:“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你听得懂吗?你知道什么意思吗?”牛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睛,摇着尾巴。这时我才发觉,我们已经走出了稻田边的小路,到山上了。它望着我,原来,它可能是不想让我继续牵着它吧。我赶忙把牛绳绕在它的颈上,手朝山上指着:“你去山上吃吧。”牛走到一个小士坡上,先用角在上面触了个小坑后,再钻进长得很高的苞茅丛里去了。

突然,绕着山边小山路上,过来三个打猪草的人,又是隔壁邻塆我的同学,余小川,余霞,余翠芸,每人背着压得紧紧的满筐猪草,从我身边走过,我看见她们个个脸上汗涔涔的,吃力地向前弓着腰背着箩筐。象是刚从泥田里出来的,裤脚和鞋都湿透了,解放鞋破了很多洞,每走一步,鞋里黑色的泥水,就向外冒出一下。她们在我前面不远处,相互头挨着头,边走边小声说笑着,我知道她们在笑我让牛看书!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些女同学打猪草的一幕幕,不由得无限伤感,她们天真烂漫的童年,都是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打猪草中度过的,她们的这个苦,也不是一般小孩能吃得下去的。我每次回家乡,只要看到田间小路,看到路边猪草,就会很自然地想起她们,心头不由一酸,眼里不知不觉噙着泪珠。值得庆幸的是,她们也没忘记这段艰苦清贫的岁月,她们拿出了打猪草的毅力和恒心,奋发读书,现在,她们中有的参加工作了,有的开公司当老板了。我又不由得想起我们这一代,多少人带着干粮,借着路费,外出打工。从建筑工人干起,再进工厂学徒,再努力成为技术能手,然后用攒下的这些钱,自己开工厂,开公司。所以改革开放后的二十年中,民营小微企业,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正是靠他们这些人,一滴血一滴汗实干做出来的。正是因为他们小时候吃过別人吃不了的苦,又用这股子劲冲破了企业自身存在的重重困难,道道关卡,而越做越强大,是坚强支撑着他们,是苦难成就了我们这一代人。

我边在路上打着转,边以自己的思维方式和想象力结合到诗中背《干家诗》。猛地听到山谷回声中,有人叫喊的声音,我才想起是不是我家的牛偷吃人家的庄稼了。赶紧向侧面山上跑过去,果然不出所料,一位姓谷的叔叔,牵着我家的牛,边用竹杖敲打,边喊:“谁家的牛?”我又心慌又难受,走过去说:“谷叔叔,是我家的牛。”谷叔叔见有人来了,就不再打牛了,责骂我:“你放牛就知道玩,我要去跟你爷爷讲,要你家赔我稻谷。”我们家乡,放牛偷吃了别人的庄稼,常有之。大人只是吓唬吓唬小孩,要以后放牛注意点,没有真的要放牛人赔损失的。谷叔叔又说:“天大旱,我从山脚那里挑了半个月的水抗旱。”他用手指了指很远的地方:“昨夜才刚下满一田水,今天你的牛就把我的秧稻吃了,你说怎么办?”我不由得聯想起我家干旱时的稻田,想起了奶奶挑水磨出骨头的肩膀,想起母亲肩上的老茧,昨天是下雨了,以为轻松了,可是下雨后,父亲依然一夜没睡觉,他又要防洪啊!而今天牛又被打得这么可怜!我再也忍不住了,脖子里面的两条筋,一下子紧紧绷到耳朵两边,又直到太阳穴,眉头酸痛,眼泪止不住哗哗流了下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谷叔叔见我不停地哭,就把牛绳给了我。我牵着牛赶紧往山岗上走。牛好象也知道错了,鼻子紧紧挨着我的腰,跟在我后面。我穿是的塑料凉鞋,上坡时,打滑摔了一跤,人一下子扑在一丛矮權木丛上,一个又硬又锋利的枯枝戳在我脸上,我顾不了许多,赶紧爬起来,牵着牛翻过山岗,在山岗的这一边,估计谷叔叔看不见我了,才又把牛绳绕在牛颈上让它自由吃草。这时感觉脸火辣辣地庝,我用手掌轻轻贴上去抚摸一下,手掌上全是血。我急忙寻找着摘来一大把野艾叶,使劲搓出汁液,涂在脸上。

题牛偷食庄稼

悔恨痴迷去学诗,老牛馋嘴受人欺。

自忖抛绳该负责,谁怜越步已违矩。

禾田尚有供餐意,竹杖胡为难避之。

四目相望两伤疼,茫茫原野日迟迟。

我再也没心情背《千家诗》了,将书塞进书包,站在山岗上看牛在坡上吃草。过了很长时间,脸上的血渍也凝固了,想起出门时,爷爷说的话“早去早回”。我想回家了,就对着牛拍了几个响巴掌,高声喊道:“回家,回去啊!”牛昂起头,翘起尾巴,在權木丛中,左右弯曲地奔跑着,我知道它是在捞痒痒,到山路上之后,径直跑回家了。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牛栏边,它已经在牛栏里,头朝外望着我,我边夸奖它懂事边关好牛栏门。

这时在稻场斗鸡的伙伴们喊我快去,正好差一个人,我把书包往家里桌子上放好后,对着爷爷喊了声:“我回来了!”转身跑了出去。

稻场上一个塆里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闹翻了天。我加入了斗鸡的队伍。斗鸡,就是抱着自己翘上来的一只脚,只用另一只脚跳跃,去和别人碰撞,谁双脚先着地,这人就输了。我们分两派,面对面进攻,最先输的是双方队伍里面最小的孩子。但他们又调皮地跑到正在跳绳的女孩子的领地,也钻进去跳几下,又赶紧跑出来。如果不跑出来,女孩子就会用脚踢他们。年龄再大我们一些的孩子,他们滚铁环,打陀螺。贪玩时,总是觉得时光走得太快,不知不觉,夜幕已笼罩了整个村庄,圆圆的金黄的月亮,从山凹里悄悄地露了出来。比我年龄大些的绪锋叔一鞭子把陀螺甩进了稻场外边的水田里,他下去找,怎么也找不着,就跑到稻场上大喊一声:“驴子狼来了!”传说驴子狼能幻化成人形,夜睌出来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子。大家边喊:“驴子狼来啦,驴子狼来啦…”边找自己家的兄弟姐妹,我也急忙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和他们一起往家里跑。不一会儿,家家户户的大门次第“呯呯”,“啪啪”,“吱吱”地都关起来了。

乡村的一天,直到此时,才算正真安静下来。窗外,微风轻拂,树影婆娑,月光如洒,一泻千里。

第五章

我们小时候抬水、放牛、摘茶叶,伴随着美好而又自由自在的岁月一天天长大。后来就开始上山打柴,下地干活,这些劳动都不是父母强行安排我们去做,而是到了那个年龄,自己就会和塆里的玩伴一起去尝试,主动去做这些事情,并为自己能独立做成这件事而骄傲、自豪。

到了晚秋,就不用放牛了,因为从这时往后,大地的植被慢慢枯萎,牛无草可吃,并且寒冷的北风吹在牛身上,过不了几天,再强壮的牛也会瘦下去的。所以养牛的人家,让牛在栏里吃稻草,到初冬气温再降低的时候,白天把牛牵到外面避风的地方,放几梱喷洒盐水的干稻草,让牛边吃边晒太阳。傍晚时分,再牵着它到池塘边喝足了水后,关入栏中。

英山属于长江中部地区、江北的山林地带。一年种两季庄稼,一季水稻,一季小麦。中秋前后收割完水稻,紧接着犁田,再放置半个月,让阳光充分晒干田里的水份后,塆里的劳动力就开始平整田地,忙碌着种油菜种小麦。这是田地分到户的第二年,家家户户尝到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多种多收的甜头后,他们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精耕细作,把所有的热情和希望都倾注在这肥沃的田野里,希望从此以后永远都不要再饿肚子。他们播种完田里和地里,还要到山上没有松树的地方,开垦一层一层的绕山梯地,就连小路边的外坡,也不忘种上一排排小麦。每天都干到天完全黑了,才摸索着路回家。

我们读书的孩子,星期天放假时,就自己在家里找箩筐、绳子、扁担,相互邀着同塆差不多大小的伙伴去山上捡柴。

绪锋叔比我大三岁,这天是他第一次带着我,和塆里另外两个比我大一岁的叔叔上山去捡柴。比我小的孩子,他就不带了,任其那些小孩子在村庄附近的山上,捡些筷子大小的小树枝。而我和他们去捡柴,至少要到六七里路之外的高山上去捡松果,或者大点的干树枝。我们翻过几座小山头后,还继续往上爬,找别人没去捡过柴的地方。他站在一条大山岗上,四下观望后,再用手一指,果断地说:“走,去那个地方捡。”我们三个人兴冲冲地紧跟在他后面,翻过脚下的大山岗(捡满柴后回家,首先就要上这个山岗),朝他手指过的地方走下去。

然后我们各自背上小箩筐,分散开来捡掉落地下的松果。每个人都来回穿梭在荆棘丛中,有时还要趴下,从底下钻过去,荆棘刺扎在衣服和头发上;有的地方有苞茅,那些发黄而又苍老的叶子,一旦粘到手上或脸上,就划出一道道长长的伤口;有的地方,没有松树,全是大片大片、年年被砍伐、年年又冒新枝的權木丛,这样的地方,我们小孩子就不用去,那是大人们拿刀砍伐,用草葽子捆扎起来,挑回去晒干后,再作柴火,我们可拿它没办法。

我们把一个大山坡上的松果全部捡干净了,还揍不足一担,绪锋叔就喊我们四人一块儿,拉拽松树的树枝,把这棵松树拉弯下后,再腾出另一只手,摘上面的松果。有时看到很高的松树上,还挂着很多的松果时,绪锋叔就攀到树顶上,抓住大松枝,然后双脚腾空,像吊单杠一样,松树就慢慢弯了下来。如果还弯不下地,我们地上的三个人,一个人去拉他的双脚,另外两人再使劲拉弯下的松枝,当绪锋叔的脚挨地后,他继续拉住树枝,我们另外三个人,快速地摘着上面的松果。这棵棵松树,就象我们的父母,为我们甘愿弯下腰,但又是那么坚韧。当我们摘完了松果后,齐声喊着:“一、二、三。”再一齐放手,松树就“唰”地一声,挺直了腰,树枝如同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依然拥抱天空。

绪锋叔是两个大箩筐,一个小箩筐。我们三人,都是一个大箩筐和一个小箩筐。全部装满松果后,再学绪锋叔的样子,折些小杂树枝在箩筐上面编成网状,再把小杂树枝的两头,挨着箩筐的内壁插下去,这样挑着走路,万一摔倒,松果也洒不掉。我弄好后,挑起来跟在他们后面往山岗上走。

树林中没有路,有时在苞茅缝隙中间穿过去;有时一只手扶住扁担,一只手拉住身边的杂树枝条,往上艰难地爬行;有时前面的籮筐让树丛套住了,甩也甩不掉,只得又往后退下来,将箩筐换个方向,再往上走。肩膀挑不动了,想换个肩挑,可是树中间小權木丛太多太密的地方,肩也换不了,只能咬着牙挑着,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内衣湿淋淋地粘在身上。前面又有一个齐腰高的陡坎,坎中间有颗大草,他们先上去时,是踩在这棵草上,用力蹬上去的。当我也踩在草上,用力往上蹬时,谁知整棵草让我踩出泥外,掉了下来,人也跟着往后一退,一下摔倒在后面的箩筐上面,幸好肩上的扁担握得紧,前面的箩筐瞬间滑下来,夹住了我,不然的话,我就从后面的箩筐上翻出去了。我费了老大劲爬起来,把两只箩筐依偎着一棵树脚下放置好,再去折根树枝,在草踩滑下去的地方,挖了一个小土台阶,又在上面一尺多高的地方再加挖一个小台阶。当我挖好时,他们三个人转弯后没了踪影,我更急了,挑起担子,踩着陡坡上挖的台阶,用一只手紧紧抓住上边的泥土,总算爬上来了。再横着走一段坡,才看见他们站在山岗上在等我。

要想到达山岗,前面还有个陡峭的悬崖,象龙一样的巨形大石,顺着山崖在我面前横躺着,这巨形长崖上下光溜溜的,中间凹下去脸盆那么大的一个小平台,到达小平台的途中有几条高低不平的小裂缝,上去的时候,只能踩着小裂缝才能到达小平台,再顺着石头的凹形,斜着往上走两米高,接着横走才能翻过去。这是一条唯一到山岗的路。此刻,我害怕了,不敢翻过这崖石,我喊绪锋叔过来帮忙挑过去。谁知绪锋叔在山岚上大声说:“总有自己要走过的第一次,不要紧的,放心走吧!”另外两个叔叔也接着说:“去年我们来捡柴,第一次,他也没帮我们挑,我们还不是过来了!”我知道,如果这次我不能挑过去,以后他们就不会再带我来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当我到达小平台,他们齐声喊:“往上看!往上看!不要往下看!”我赶紧往悬崖上面看,但是脚不敢挪动。这时,看见绪锋叔从山顶上斜跑下来。绪锋叔的举动,让我心头一热,胆子也大了起来,静心站定换个肩,一步一步踩稳后,慢慢地垮过了这条巨龙。当我双脚离开巨石,踩上泥土的瞬间,他用肩膀接过我的担子,帮我挑到了山岗。

山岗的北风有些寒冷,一会儿就吹干了身上的汗水,心情也舒畅起来,极目望去,西北方,巍巍大别山的山顶,清晰可见,一峰独立,双臂抱东,胸前奇崖林立,让人不禁感慨大自然有着如此鬼斧神工的力量,崖下的飛鸟在青翠山恋间飞舞,扑面而来的是山势奇绝,峰峦交融。此刻,阳光和我们都徜徉在大别山巨大的怀抱中,它正在深情地呵护着我们;东南方的山势渐渐低下,犹如亿万年前茂盛的古树开枝散叶。龙盘凤翥的山坳中,处处是安祥的自然村落,极象枝头的硕硕丰果;近处,虬枝散漫,远处,风光旖旎,连绵群山如万马奔腾,又如洪波汹涌,向南泻去,令人心旷神怡。

豋 高

跨越山棱过险关,心花绽放到眉间。

等闲风露光天外,万里苍溟臂一弯。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就开始下山,他们走得很快,又把我甩在了后面。我原以为下坡路好走,谁知也不容易,因为我是挑着一大一小两只箩筐,大箩筐自然离身体要近些,小箩筐在前面左摇右摆,大箩筐在后面紧贴着后脚跟,抬脚的时候不小心,箩筐底就把鞋挤脱掉了,只能站定稳住后,把脚侧抬起来,把鞋跟抠上;在小的權木丛上面走过时,后面大箩筐被它卡住了,只能抱紧扁担,使劲往前拉;前面的小箩筐有时顶住了前面的树枝,用力把小箩筐挤过去的时候,树枝往回猛地一折,我赶紧闭住眼睛,硬生生的任由树枝刷在脸上,火辣辣地痛,嘴里“哎哟哎哟”直叫唤。挑累了,我又换了个肩,小箩筐就转到后面去了。突然,我听到树林里面有动静,吓出了一身冷汗,莫不是有“鬼”啊?但又想起绪锋叔来的时候说过的话:“这大山上是没有坟墓的,所以捡柴就不用害怕”。我顺着声音寻望过去,原来是一只喜鹊在树底下的枯叶里找虫子吃,我拍了拍胸口,虚惊一场。心想,有鸟儿作伴,也不怕“鬼”了,要是有“鬼”的话,鸟儿肯定会吓得飞走的,只要这山凹里有鸟,那就肯定没“鬼”。我放轻了脚步,抱着前面的大箩筐,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因为大箩筐挡住了脚,步子也迈不大,只得张开腿,往左右斜着走。前面有一大颗野草,我没看见,踩到了上面,脚一滑,又摔倒了,我顾不得疼痛,紧紧拉住前面倒下去的大箩筐,费力的挑起来,找个平坦点儿的地方放下担子,用手揉着屁股。由于我刚才摔倒发出的声音,把喜鹊惊飞了,看到鸟儿飞得不见踪影,我又害怕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去捡刚才洒下的松果,费了这么大的劲,挑到这里来,一个都不能少掉,我又把它们全部放进了大箩筐里。我心里想:我回家一定要跟爷爷说,他们在大山上扔下我一个人,都跑了。我现在也不知道从哪里往回走,好象我开始下坡的时候,听到他们在下面一片小杉树林里讲话,我现在只能挑着箩筐往下面小杉树林里走,小杉树林是在两边山夹着的山沟里,脚踏下去,马上有沁水冒上来,我走到一个一尺多高的坡边上时,把上面的泥土一下踩踏了,我又打了个趔趄,一只膝盖一下跪在了下面泥地里,差点撞在带刺的杉树上,我赶紧爬起来,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我用手习惯地一拂,膝盖上点点泥水,把裤脚染成了一片淡黄色。我再次哭了,钻进这个小杉树林后,蔽天遮日的杉树枝,把光线全挡住了,我好象穿越到了另一个洞天之中,我在心里说:“不但要跟爷爷讲,我还要到三爹三奶的前面告绪锋叔的状,为什么这么狠心,把我丢在这个寂寞的天涯海角。”这时,我突然听到下面绪锋叔在喊:“红星,红星,你在哪儿呀?”我终于盼到了救星,赶紧回应:“绪锋叔,我在这里!”边用手急忙擦干眼泪,并用力搓了搓脸,提前努力地作出微笑的模样,不能让他看到我哭过,不能让他知道我是这么懦弱。他上来,二话不说,接过我的挑子。我俩一起穿过这片小杉树林,走到下面半山腰的山岗上,这时,正午的太阳,光芒万丈,照在身上,让我豁然开朗起来,再顺着这个小山岗,走下去一段没有路的陡坡后,才看见另外两个叔叔坐在下面一片开阔的平草地上,正解开鞋带,倒着鞋里的沙粒,旁边放着他们三个人的箩筐。

绪锋叔挑到这里,并没有放下我的箩筐,而是继续挑着往下走,我依然跟在他后面。这样,又走了很远一段路,来到一个山沟里,山沟里全是一个一个天然的大石头,石头下面有涓涓泉水流淌着。绪锋叔把大石头当作石步台阶,在一个个石头上跳跃地走过去后,才放下我的箩筐。他解开了上衣,脱下里面的深红色毛线衣,说:“这是你莲姑昨晚织好的,我今天第一次穿咧。”然后他把脱下的新毛线衣,又反披着肩膀上,用手指了指东南处的几棵大枫树说:“看见那几棵红叶子的枫树没有,从树底下走过去,翻过树旁边的山岗,就有路了,顺着路往下走,在路上遇到一个分岔的路口,就在那地方等我们,不过,等你挑到那地方,我们也随后赶到了”。说完,他又匆匆忙忙上山去挑他的柴去了。

我跑到大石头旁边,趴下去,自在地喝饱了这清甜的泉水后,也坐下来歇会儿,脱下鞋子,倒干净里面的沙粒,再把上衣里面的棉花夹袄脱下来,放在小箩筐上捆紧,挑起担子向那几棵红叶枫树走去。果然如绪锋叔说的那样,穿过微风里摇响喜悦风铃的枫树,就到了山岗,山岗上有条象蛇一样弯曲的小路。这山岗就象一条分界线,上面的大山苍茫遒壮,怪石嶙峋;下面的山新嫩肥厚,稀稀疏疏的松树之间,是杂生的草本植物。再走下去靠近自然村落的时候,是刚刚播种完的层层整齐的田地,田边山沟流水潺潺,我的心也跟着一下纯静澄明起来!继续往下走,来到了一个三岔口,我放下箩筐,突然发觉,这地方,放牛时来过。到了这里,我就知道怎么回家了。这时,我听到后面传来几个叔叔的说话声,我回头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我从前放牛,在这里看上面山岗有几棵矮枫树,现在才知道,那是山那边的大枫树,高过了山顶,微露出半个脑袋,让我误以为是山岗上有几棵小枫树。看破真相,我不禁哑然失笑。

打 柴

(中华新韵)

云烟深处巧骑崖,摇动松枝震九垓。

得意青山勤不负,仰天一笑又挑柴。

我们将捡满松果的箩筐挑到家后,我故意走到爷爷的面前放下,如同摘回了满天的星星一样,得意炫耀一下自己。在爷爷的夸奖声中,打盆水,洗过手脸,还用毛巾把膝盖发黄的裤脚擦干净后,跑到三爹家门前,找伙伴玩。

农村的人家都喜欢勤劳的人,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塆里老人、小孩子也跟着围过来。我的一个大点的堂妹,拿来一支圆珠笔,要我画手表,我边在她手腕上画,边问:“你要画几点钟的,给你画个三点钟的好不好?”接着又给我妹妹也画一个,所有小孩子都围过来,伸出黑乎乎的柔软小手,让我给他们画手表。

绪锋叔进屋拿出一把砍柴刀和一段手电筒粗的树杆,在一个板凳上削陀螺,他的红毛线衣依然披在背上,袖子在胸口处交叉挽着,他正聚精会神地砍陀螺形状的时候,胸前的毛线衣袖子,突然散开垂了下来,搭在陀螺上,而此时他正用力,准备把削好的陀螺砍下来,一刀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把新毛线衣袖子砍了一个大口子,旁边的人看到这么巧的事,大家惋惜地笑了起来。他奥恼地扔下刀,提着袖子,不停地騷头。有小孩己经进门去告诉他家里的大人了,不一会儿,莲姑姑跟着小孩走出来,拿起毛线衣就开始拆袖口的毛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昨天夜晚开夜战才织好的……”

这时,从大稻场对面,走过来一位小客人,莲姑姑赶忙起身,打招呼让座。她是大爹的外孙女,跟我同年生,我叫她表姐。表姐没有坐,站在莲姑姑身边说:“莲姨,我来帮你绕线吧。”莲姑姑抱住线衣,从袖口上放线,表姐拿起线头,后退了几步,就绕起毛线来。

表姐是塆里最受欢迎的客人,她聪明漂亮,喜悦灵活,善解人意,对人很有礼貌。大爹身体不是很好,长期哮喘,他女儿家中人多,田地多,没时间回娘家,所以只能安排表姐常常来看看外公。表姐上次来的时候正是暑假,在这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有时也去帮大爹家放牛,我们天天在一起玩游戏。记得是一次放牛回家的早饭后,我们几个小伙伴在牛栏边的树荫下跳房子,她跳过时,脚后跟压了半条线,她赶紧稍稍移动了一下。我这班的人都没在意,恰巧让我看见了,就喊:“你压线了,该轮到我们班的人跳了!”她不承认,我蹲下来,用手指着线说:“看,这是你的脚印,还在上面。”她见别人没吱声,只有我一人较劲,就用提着的脚,踢了我一下:“就你嘴多。”我也不服气,用力推她一下,把她摔倒了。她爬起来就和我扭打在一起,谁知她力气大得很,当面抱住我的腰,把我摔个仰八叉。我气急了,感觉真没面子,又打不过她,就说:“你耍赖,我们不和你跳了。”小伙伴们赶紧围过来,把我俩隔开,都说:“算了,算了。”还拉住她,愿意继续和她玩。我只好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家了,在家坐了一会儿,又没地方玩,再次跑出去,走到他们中间说:“刚才的不算数,我们再从头开始跳。”于是,大家又围过来,我们又出剪刀、石头、布。重新分班,接着跳起了房子。

那天,她又站在我面前,我不敢跟她说话,快半年不见,感觉长大了些,彼此生疏了,更怕她不搭理我,这么多人,那我该是多没面子啊。但是心里还是很想和她说话。看着表姐双手翻飞地绕起了一个大大的圆线跎,看着一根红色的毛线在姑姑和表姐之间,一会儿绷紧,一会儿半卷着。我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托起线,让它在我手掌心流动,我再又将手指弯成一个圆,让线从中间穿过。心里想:“这要是月老的红线该多好,说不定它真的就是月老的红线呢。”

只听表姐道:“你的手脏不脏呀?”我连忙回答:“我刚洗过了,你是不是看到我的手被苞茅划了一道道小口子,就认为它脏啊?这是我和绪锋叔今天上大山捡柴划的。”她又接着问:“你敢和锋舅舅上大山?”我点点头:“嗯。”她又说:“哦,难怪你双手都有白色的划伤痕,很痛吧?”我说:“模样难看,但是不痛了。”这时奶奶在家里喊我们兄妹吃饭,我对莲姑姑说:“我要去吃饭了。”又转过身,看了她一眼,发觉她也正看着我,是那种嫣然会意的眼神,我小声快速地说:“走了。”就和弟弟一左一右,牵着妹妹的手,喜滋滋地回家了。

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和表姐说话了,以后她再来作客,我去和她说话,她肯定不会不理我了,和她打架的事,但愿她永远尘封在心底,或者最好是忘了,不要再提起。想到这里,心中己是满满的温暖。

第六章

吃过午饭后,给爷爷倒碗茶,这是每次吃完饭后必需的礼节。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又往三爹家门前跑,可是晒太阳的人都散了,三爹他们一家人都在屋里吃饭,我不好意思进去,有些失望地回到家。这时突然打个喷嚏,后背发凉地打了个激灵,爷爷问我是不是后背心冷,我说:“刚才冷了一下。”爷爷嗔怪道:“刚挑柴回来,你就往外跑,喊你加衣服,你也不听,感冒了吧!”边说边拿来夹棉袄要我赶紧穿上。

忽然,绪锋叔背着一只箩筐和一把长柄斧头,来邀我一起去劈树兜。他得知干湾茶园的地边,有人家砍了几颗乌桕树,乌桕树去年也和田地、山一样,分到各农户了,都是自家采摘,自家卖钱,这户人家要嫁姑娘,所以砍几颗制成家具作嫁妆。绪锋叔是要去把露出地面的树兜劈下来当柴火,我到柴房找到箩筐,就催促正和爷爷说话的他一起出发了。

到了干湾一个最大的树兜旁,他劈下大块的木柴,放进他的箩筐,旁边的小木屑他不要,就坐在斧柄上休息,叫我用手捧起来,装进自己的箩筐。我捧干净后,他让我站到旁边去,接着甩动斧头猛劈。突然,他劈下一块大柴,飞到下面田里去了,我纵身跳下去,拾到后,从田埂上绕上来,放进了我的箩筐,他伸手就要去拿,我一下将整个身体扑在箩筐口上说:“这是我在下面田里捡的,不能给你,我箩筐里一块大柴也没有。”他见我这样,只好说:“这块给你,再劈的,你就不要抢了。”劈了半下午,他的箩筐里面,柴堆起来,再也放不下,可我的还只有半箩筐,他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劈,把我的箩筐装满后,两人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过了一会儿,绪锋叔又来我家邀我,说再去劈一趟。我看见红线衣又穿在他身上了,就问:“线衣袖子织好了?”他卷起袖子给我看:“跟先前没砍破时一样的,我姐织线衣快得很。”这时奶奶从灶台边走过来对绪锋叔说:“红星可能感冒了,他畏寒怕冷,我用艾叶在锅里煮些水,让他洗个艾叶澡,驱驱寒气,这次他就不去了。”

等绪锋叔走后,奶奶边放洗澡盆边说:“洗完澡后,你就上床去睡觉,晚饭我送到床上给你吃。”我连忙说:“等会儿再洗,我还有作业要写,老师布置了两道题,等作业做完了再洗吧。” 奶奶又去灶下添了一把柴火。

当我收拾作业本的时候,跟奶奶说:“奶奶,我作业做好了,您可以舀水了。”奶奶在澡盆里放了半盆酱黑色的艾水,又拎起大半水桶烧开的放在澡盆旁边,用塑料薄膜盖着,上面放一把葫芦水瓢,说:“边洗边把水桶里的热水加进去,洗到身上出汗了,再起来。

我洗好澡后,不声不响地钻进被窝里,也许是今天上大山捡柴太累,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奶奶在轻轻地喊我,在刺眼的灯光下,奶奶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手工面条,里面有两个鸡蛋,还放足了自制的辣椒酱,我突然也感觉很饿,连忙坐起来,接过碗筷,奶奶又拿起棉马夹上衣,披在我身上,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我额头,说:“有一点点烧。”弟弟妹妹也端着碗,跟着到我床边,把碗放在床沿上,蹲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连吃了两大碗后,奶奶问我好点没有,我说:“没感觉到不舒服,就是鼻腔里面有点痛,出来的气很热。”奶奶又伸开手掌,放在我鼻子下,要我使劲吹几下气,她接着说:“还好,风不是很烫。赶紧睡下去,把被条裹紧,莫让风进去了,这会儿是关健的时候,坚持着过了今夜,明天就好了,就可以去上学了。”并带着弟妹出房后,依旧亮着电灯,反手把门关起来了。

我侧卧在床上,看着对面窗子两边的泥土墙,墙上有稻草留下的痕迹,我就在脑海里把它组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有的象人,有的象树,有的象山和小河,有的象行船,有的象老师在上课,有的象志愿军在打仗……我心里想什么,这大片墙上深浅的痕迹基本上就能拼出什么图形,好玩极了。慢慢地,我又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感觉爷爷上床在外面的一条被子里,挨着我也睡下了。刚开始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牵挂,不能言语的企盼,直到爷爷挨着我睡下后,心里一下踏实了,就舒舒服服地睡沉了。

睡梦中,好像听到父亲喊我,又听到爷爷说:“星睡着了,不要喊了,是很轻微的感冒,睡一觉就好了。”听到爷爷和父亲说着话,我知道这不是梦境,极力地、慢慢地从睡梦中醒过来,问:“父,您到那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带着几分酒意的父亲说:“我到好朋友、你姨爷黄治明家吃晚饭去了,下午,田地小麦全部播种完了,才有空去兄弟家走走的。” “您是怎么和他成为好朋友的?又为什么跑到他家喝酒呀?”我好奇地问道。父亲很得意地说:“我们可不是一般的交情,说起来话可长了,在你还末满百日的时候,大队抽调我们九个石匠师傅去贵州支援‘三线建设,突击三个月,最后一个整月都没上床睡过觉,在深山老林里修战备公路。我们先从有小路的地方到达山岗,再把绳子系在腰上,上面的人慢慢放绳子,大家在悬崖峭壁上一字形密密地排开,在半山腰上开凿石崖。”父亲顿了顿,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在那时隐时现的环形山上,远远望去,场面就象无尽的菜园里缸豆挂在竹架上一样。如果绳子断了,或者出现意外,摔下去命就没了。我们九个人奉令而去,九个人又平安回家,靠的是九人齐心,相互监督帮忙,信任对方,把性命交给对方,才得以毫发无损,凯旋而归。在‘三线突击建设的都是各地民兵,用部队纪律管理,所以说,你长大了,应该去当兵,去部队中煅炼自己,当你有了战友,有了纪律,有了责任。就有担当,就有信仰,就有胆量和气魄。当你拥有了这些,你的胸怀才能搏大、宽广、无私。你才能比别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这时,你就成熟了,风雨之中,能独挡一面……”

在酒精的作用下,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竟然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后来,我们九个人在修张家咀水库时,在全县采石团队中,始终保持前三名,惹得写广播稿的方宝云姑娘,天天都要跑到我们这里转一圈,每个星期都有我们组的先进事迹上广播。”我插嘴道:“父,您今天喝了多少酒,这么能吹?”父亲见我不相信,急了,说:“这可不是吹牛,张咀大坝的泻洪口,那可是关健部位,唯一只有我们组能开出五、六米长的石条,每根长石條都出自我手。其余兄弟全力配合。在石崖上开一长排孔,孔的大小,是我一个人用钢錾挖,根据石头的厚薄、石头的纹络走向、石头的质量、石头中间和两端应该需要的力量,把石孔挖成大小、深浅不等,开石头的钢楔子,也必须是我在炉火中锤炼出来的。当我把钢楔子放进挖好的石孔之后,我在中间,其他人在两边,厚的地方,什么时候多击几锤,薄的地方,哪个人应该什么时候少击几锤,都得听我的,估计钢楔子与石头之间的挤压力差不多均衡时,我再检查一遍。最后,我喊‘一、二、三,大家一齐用力,整齐地锤击,一条五、六米长的石条就应声而开了。别组最长只能开三、四米长的石条,再长一点儿,中间就断了,这就是既要技术,又要兄弟合心。”

父亲今晚肯定在兄弟家喝得开心,夸夸其谈了半天,这时才想起来什么,起身把手在我额头上放了一会儿,说:“没什么大事。”这时,母亲洗好碗也进来了,奶奶给妹妹洗好脚后,弟弟妹妹也打闹着进来了,奶奶倒掉洗脚水,关好厨房的电灯,拿把椅子进房坐下来。父亲这时转过话题,便在房间里开起了家庭会议:“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田地小麦播种基本结束了,明天开始挖地里的红薯。”他看了看母亲,说:“我们两人计划三天把红薯挖完,再用五天的时间,把木梓(乌桕树籽)采下来,之后,我就出去给别人家打石头,你在家把挖过红薯的地种上小麦,剩下的时间,多砍点柴,这柴可真是件大事,冬天老人小孩都要烤火的。” 奶奶接着说:“木梓卖的钱,只能做两件事,一件是亲家(即姑妈的公公)腊月二十办七十五岁的寿酒,要随个重点的礼,剩下的钱,交集体时欠下的缺粮款,能交多少算多少,早一天交,也少一天的利息,没有交清的,明年卖木梓再接着交。今年的年猪,在腊月半前后杀掉,腊月二十去送礼时,也带一块肉给你姐(姑妈)。再拿出二、三十斤肉卖掉,上交农业税。”父亲说:“上有老,下有小,我不同意用猪肉抵农业税,我出去打石头挣的钱,也够交的了。”奶奶安慰父亲说:“你想想在集体时,那时人都没吃的,更没有粮食搭配猪草,一头猪只能杀六、七十斤肉,还要上交一半,只剩下三十多斤肉,一年年不也同样熬过来了。现在田地到户,粮食充足些,养猪搭配了红薯,南瓜,还有谷加工时的碎米,猪养得又肥又大,能杀出一百多斤肉,还取消了猪肉上交一半的政策,就算卖掉三十斤,也有在集体时养一头猪那么多的肉。你出去打石头的钱,也不知能挣多少,年内还有几个礼要送,粮食加工厂的欠帐,也要结,明年两个孩子上学的学费,冬天总得要添置一些衣服、鞋袜之类的必需品,过年时,还要买菜,正月有些流水客。今年种下的麦子,要买两包化肥,买化肥就卖两百斤谷吧。这样,你打石头挣的钱过年,就宽松了。”奶奶又接着说:“夜深了,就这样吧,今年终于真的可以过一个称心如意的大年了。”爷爷,父母见奶奶这样说,也就都同意了。奶奶站起来,对我说:“腊月二十,星和我一起去姑妈家送礼吧。”我高兴地一下坐起来,连忙辦着手指头算算还有多长时间,说:“那时放寒假了。”弟弟妹妹不乐意了,也嚷着要去。奶奶说:“杀了年猪后,也要送块肉你外婆家,你们两个和母亲去外婆家,好不好?”弟弟妹妹这才乐了。母亲又打趣地问他们两个:“你们愿意去外婆家,还是愿意去新店姑妈家。”弟弟妹妹异口同声地说:“我要去外婆家和舅舅玩。”

此刻,全家人脸上都充满着感恩、知足和喜悦,所有的艰难困苦总算熬过去了,未来的日子虽然还是要靠认真、坚持和勤劳,但现在家里不缺粮食,全家人的心,也就充实而又从容了。从今年起,再也不会在寒冷的冬天里,只吃两餐,还为粮食愁眉苦脸。在这静悄悄的小山村里,窗外,草木吐纳着清新自然的空气,房内时光的丝线,一半是灯光,一半是家人的足膝交谈,编织出简单而又纯真的向往。今天的夜晚是多么温馨、和睦而又美好。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弟弟刚走到塘埂上,就听见母亲在后面的山地里喊我俩去帮忙装红薯。我和弟弟跑过去,首先各自拿起一个茶杯大小的红薯,在一片青草上使劲擦干净泥土后,在上面带根的地方咬一口吐掉,接着再咬一口红薯,在嘴里用舌头把它翻过身,皮朝外,咬下里面的肉,再吐掉牙齿外边的皮,兄弟俩相互对视着啃了起来。母亲大声责备我,说;:“你感冒了,不能吃生红薯。”我边啃边说:“感冒好了。”母亲问:“你是真的好了,还是为了吃红薯才说好了的?”我吐出红薯皮说:“是真好了。”父亲把挖锄柄撑在胸口前,站着说:“好了也不能吃生的。”我边说“吃完这一小个,我就不吃了”,边放倒箩筐,往里面小心翼翼地装着红薯。

装好了四大箩筐红薯后,看着弟弟,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因为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两年前在集体的时候,生产队给每户分红薯时里面有挖破了的,有被锄头削去半边的,还有被地蚕咬过的,这一小部分红薯,爷爷在家都把它从好的红薯里面分出来,好的红薯有一大半要放进山洞里,如果和这些带伤的一起放,不出一个月,山洞的红薯会大部分跟着烂掉,所以要挑出来,山洞的好红薯才能储藏更长时间。挑出来的这些残缺的红薯,爷爷把它洗干净蒸熟,再切成一条条的,晒干成红薯条,是准备开春没粮食时加点碎米煮稀饭吃,并且,他把这些红薯干放在了一个他以前装茯苓片子的杉木圆桶里,盖上盖子放在睡觉的房角处,用绳子吊在二米多高的空中,是怕老鼠偷吃了。被我知道了后,每天去水井抬水时就进房偷偷抓一把藏在口袋里,出门后,我和弟弟抬着空水桶去水井边分着吃。等到阳春三月没有粮食吃的时候,爷爷去拿红薯干时,发现去年装的时候是半桶,今年见着底了。他把木桶抱到堂屋,叫我们两个向着木桶跪着,问:“是谁偷吃的?”弟弟说是我偷的,我说是弟弟偷的。其实,两人都偷过,但都是分着吃的。

爷爷拿起一根赶牛用的楠竹枝条,首先在我屁股上狠狠抽一鞭子,如同一把剪刀在身上深深地划过,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这是一种长长的钻心的痛。在我的记忆里,以前的竹枝条打我,都是不怎么痛的,这次才让我领略到它抽屁股的真正滋味了。爷爷又转身,同样一下抽到弟弟屁股上,弟弟痛得一下子从跪着的地上跳起来,捂着屁股不停地向后转圈圈,嘴里“哎哟哟……哎哟哟……”地大声叫着,爷爷又严厉地叫他跪下。第二轮抽打,从他开始了,这一鞭更重,弟弟这时用尽了最大的气力叫喊:“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又轮到抽在我身上,我也得大声哭了起来。奶奶在厨房门口,伸头看了看,竟然转身进去了。我们哭喊,求助奶奶的希望也破灭了。

家 训

蓬门更重恪资箴,恐入岐途悔恨深。

古训扬鞭天地暗,谁家父母不仁心。

幸好弟弟的叫喊声,惊动了隔壁的三奶,她赶过来,一下子夺过爷爷手中的枝条,说:“没见过人这么打孩子的,不就是一点红薯干嘛?大哥,小时候我们吃野菜,吃树皮,吃观音土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还没有饿死过人咧。”爷爷说:“这不仅仅是吃红薯干的事,半桶都吃光了,不是只偷一次两次的事,这时候再不教育,长大了还不二人成虎啊!”见爷爷还在固执地讲大道理,三奶真的生气了,拉着我和弟弟的手:“走,到我家去。”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弟弟得到了一个宝贵经验。以后不管是爷爷奶奶,还是父亲,只要拿起东西要打他,手还没有举起来,他就用最大的气力叫喊:“哎喲哟……哎哟哟……哎哟哟……”,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没想到还挺管用,他的这招真的让他少挨很多打。

第七章

有句谚语叫“春打六九头”,是说六九的第一天立春。我们山区人们种小麦时,己经积累出一个经验,就是在立春之前,化肥必需要洒到麦田里。若过了立春施肥,麦子到收割的时候返青,很难成熟透,加工出来的面粉粘乎乎的,也不好吃,若等熟透后再收割,又耽误了插秧。所以,手上不管有钱没钱,立春之前,要弄来化肥,施在田地里。也就是说,年关内要把这件事处理掉。施肥之前,还得锄一遍麦苗,除去杂草。

读五年级的时候,放了寒假,奶奶开始带着我去地里锄麦除草。吃过早饭后,先到稻草棚里扯捆稻草,送到牛栏喂牛,再用水桶把烧饭锅里的温水装起来,送到牛喝水的盆子里。再去塆邻稻场,和同姓的奶奶,叔叔婶婶,还有一群小孩子,在那儿晒太阳,聊天打闹。估摸着太阳把麦田里昨夜结冰的土地晒融化了,就各自扛起锄头,再去田里锄麦。在收完木梓后,奶奶一个人己经锄了二十多天的麦苗了,田里的麦苗己经锄完,我们就到山地里锄。只要把梯地麦苗锄完,母亲最后洒上化肥,今年的农活,就全部结束。母亲没时间锄麦,整个冬天,她都在砍柴。

我跟随着奶奶到朝东向阳的山地,两个人并排一起,锄起麦来,她教我,先面对着地边,锄好一小片后,再转过身,站在锄过的地方往前锄。双脚叉开,各踩一行空行,双脚中也留下一行空行,脚踩的外边,也带着锄两行,教我一次锄七行。奶奶身材比我高,她一次锄九行。一行一行地仔细锄干净后,当锄头往前够不着的时候,再往前面迈一大步,就这样一直往前锄,脚踩下去后,就不要乱动,尽量少踩已经锄过的地。跟麦苗绕在一起长出的草,要蹲下去,用手拨掉,每行麦苗与麦苗之间的空行,就用锄头挖动一寸深左右的土后,再用锄头往前平整,将有草的小泥块踏散,小草就活不了了。

我开始锄的时候,觉得这很容易,很快就达到了奶奶教我锄麦的要求,但是锄了一段时间,握锄柄前面的一只手,肘关节里面的筋就开始一下一下地痛起来,因为前面这只手,一会儿用力往下挖,一会儿又要用力提起锄头。后面的一只手,只是配合,肘关节就不痛。麦苗中间有大的杂草时,我就蹲下,用后面的那只手去拔草。又锄了一段时间,由于身体一直侧着前倾,脖子也开始痛起来,加上长时间叉着站在地里,不能随便动,一侧的腰也痛起来,紧接着一只大腿内侧的筋也跟着痛起来。我就把锄柄的上头靠在肩膀上,双手交叉地搭在胸前的柄把上,静静地看着奶奶锄,一会儿又左右转动几下上身,想缓解腰的胀痛。奶奶见我这样,说:“你到路上去歇会儿吧。”我赶紧放下锄头,迈着大步,跳到路上。瞬间,觉得舒服多了,就自由自在地在路上散着步。放眼望去,远处环山山顶,覆盖着前几天降落的皑皑白雪,如仙阙阆苑,素毯琼衾。村头的山坡,到处都是梯地,无边碧绿正豋台,茁壮的麦苗延伸到小山顶、河边、旷野。那些三三两两的锄麦的人们,犹如在起伏的碧浪中,自由漂浮。一条条小溪依山脚蜿蜒盘旋,鱼鳞状的流水宁静地倒映着蓝天白云。绕过村前,偷看晒着太阳的孩子,正在开心地玩着游戏,阵阵笑声把小溪也逗得激情四溢,跳跃叮咚。

奶奶继续不停地锄麦,己经超过我很远了,我再次来到地里,奶奶说:“你刚才左手在前,锄柄在右腰侧,你现在调换一下,右手在前,把锄柄放在左腰侧试试。”我依奶奶的话,可怎么使用也感觉别扭不顺畅。奶奶又接着说:“读书要勤奋,种田干活也要善于思考。你现在是刚刚学锄麦,一定要坚持学会两只手,能交替地放在前面,这样,才能减轻腰和手的痛疼。才能适应长时间锄麦。”奶奶语重心长的教导,让我知道了,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有技巧的。

当这块地剩下不多的时候,弟弟在塘埂上喊:“奶奶,爷爷叫您回来烧中饭。”奶奶应了两声后,说:“我们回去吧,等会儿你母亲砍柴回家,要吃中饭。”我说:“您先回去吧,剩下的这么点儿,我一个人锄完了再回去。”

吃过午饭后,奶奶说:“刚才有口信传过来,说明天屠夫师傅来杀年猪。我需要提前做些准备工作,等杀完猪后,还要请塆里每家来位长辈,到我家喝酒。下午不去锄麦了,我在家先打扫卫生,你也在家玩玩吧。”我说:“我还是去锄麦吧。比我小的伙伴都在锄麦,塆里就我一个大孩子玩,也不好意思啊。”其实是看到母亲一个多月来,天天上山砍柴,我想替家里干些农活,尽量减轻点母亲的劳动负担,才这么说的。

我也经常去捡柴,所以深深地懂得母亲砍柴的那份辛苦,砍小權木丛最近也得到七八里路以外的大山上去,如果想砍胳膊粗的杂木柴,至少得到二十里路之外的高山上,只有那么远的乔木林才有大柴,村庄附近的树林,己经封山育林了,连松枝都严禁砍伐。只有在深秋,枯黄的松针掉下来,才可以去薅松针作柴火。松针易燃,且火焰猛烈,是农村人烧饭的首选。生火时,如果灶膛里还有上顿烧饭留下的炭火,就用铁钳夹起来,放在一把松针上,对着炭火吹几下,松针就燃起来了。有时没有上顿留下的炭火,又没有火柴时,就抓一大把松针,到垸邻己生火的人家,夹个炭火放在松针里,走到家里后,把松针来回甩动几下,松针也燃烧起来。松针只能在自家的山上薅,别人家的山,别人薅。所以每家的松针也就那么多,远远不够长期烧饭的需求,人们只能去大山砍柴,母亲和塆里的姑姑婶婶们,一个冬季下来,都会把各自家中的柴棚装得爆满。这就是她们最朴素的、唯有用艰苦和勤劳才能达成的心愿。当她们拿着镰刀又动身上山的时候,我问母亲下午我锄什么地方的麦苗,母亲说:“只剩下平台的半块地了,你去锄吧,从路上到平台后,有一长块地,地中间有条隔断的小沟,沟里有棵小乌桕树,旁边有棵大槡树,这两棵树就是和细爹家的分界线,整个平台,只有这一棵槡树,很好找,上了平台就是。记住,路上往地里走的这边,是我家的,跨过乌桕树和槡树,就是细爹家的地。”我回答说:“我知道了。”就转身进屋拿锄头。奶奶此时正在洗碗,还不忘叮咛:“不管锄多少,不想锄了,就早点回来。”我点点头说:“觉得天很冷时,我就回家。”喝完一碗茶后,来到母亲所说的这块平地。刚开始的时候,感觉寒风吹在身上,很冷,但我不停地用锄头在地里锄动着,便如同划过织锦的时光,锄动着白云,只剩下湛蓝的天空。把冬阳抱揽在怀中。这时,身体开始发热,包含着劳动的激情和家庭的温暖,令双手欢欣的挥舞着。

锄麦苗

相逢最懂在冬春,沃野新阳入眼温。

绿叶织成金色梦,银锄开启小康门。

卑微不减酬丰岁,柔弱依然稳扎根。

待到惊雷抽穗出,麦香浮动满乾坤。

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就锄完了这块地。回家后,把牛牵到水塘边喝水,牛站在水塘边,用鼻子在水面上吹了几口气,提起一只脚,站在那里不喝水。我嚷道:“喝水呀……喝呀……”它伸出舌头在水面上舔了两下,嘴里不停地空嚼着,我又等了会儿,只见牛自己转身回去,我只好牵着绳跟在它后面。这时,细奶到塘边来洗菜,见了我说:“红星,走到塘埂上,就闻到你家炒肉香,真是鼻子舒服嘴可怜。”我说:“您到我家来吃肉吧!”她说:“你是大方,我若去了,怕没你吃的份了。”在谈笑中,我把牛关进了牛栏,再到厨房里,坐在灶前的椅子上,脱下袜子放在灶口门烘着。奶奶问我:“牛喝水没有?”我说:“没喝。”奶奶又说:“牛这几天喂温水后,嘴也叼了,凉水它还不喝。”说完,从锅里夹出一块肉走过来,塞进我嘴里,说:“就跟你一样,吃惯了嘴,炒菜的时候,先要夹点菜给你尝尝。”我吃着肉笑眯眯地不作声,暗自为下午干活而自豪、愉悦。奶奶解释说:“这是黄塆表姑家杀的年猪,送来的一块肉,今晚割点下来炒红萝卜。”这时,袜子冒着热气,奶奶说:“袜子没洗,这也太臭了,臭得烧的夜饭都不香。”我吃惊地问:“是真的吗?”奶奶笑着说:“假的。”我告诉奶奶:“烘干袜子,晚上和塆里的人去小程河看电影,脚就不冷。”奶奶劝我:“这么冷的天,路上又有冰,还没有月亮……”我打断她的话,说:“建锋叔有手电筒,塆里有很多人都去呢!”我穿好袜子后,出去喊弟弟回家抬水。抬满一缸水后,爷爷己经把烤火房的炉火也生起来了,并且说:“再去抬一桶,装进火炉上面吊着的铁罐里,烧热了给牛喝。”

母亲砍柴回来了,问我下午锄麦没有,我说:“我去锄了,并且把平台的地锄完了。”母亲说:“我特意从平台绕着回来的,你锄的是细爹家的地。”我争辩着说:“你不是说,走上平台靠路这边是我家的,我没过槡树的界线呀?”母亲说:“我是说走大路到地里的一头是我家的…”我回应着说:“但我却是走小路到地的,那真的锄错了。”原来,我家屋后一条大点的路到平台上,因为这样走到平台,要弯一段路。后来,上面两个村庄的人,就从旁边山上踩出一条很陡的小近路,直接插上去,我是走近路上去的,这條近路刚好到细爹家的麦地边。

杀年猪的日子,是个喜庆的日子,从这天起,日子就充满了过年的味道。父亲也没有去打石头,在家里帮忙。爷爷叫屠夫师傅挑最好的肉,割三十斤,说是让父亲送到大队抵上交和农业税,又安排三斤多一块的肉割三块,分别是送给太姥姥、外婆、姑妈家。再割二斤多一块的肉,共八块,分别送给爷爷的一个姐姐家,奶奶的二个姐姐家,还有我在狮子坳读书时,经常去住宿的细姑爷赵继承老师,另外还有其它的几个亲戚。

腊月二十这天,因为要去姑妈家喝蜜爹〈姑妈的公公〉的寿酒,奶奶起得很早,早饭快烧熟的时候,她帮我找了套干净的外衣放在床边,喊爷爷和我起床吃早饭,再又到父母亲的房间给妹妹穿衣服。我起床后,首先打盆热洗脸水送到爷爷身边的椅子上。我再去洗漱。

当我家吃完早饭后,塆邻都还没有开始吃早饭,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关着的。奶奶和我在脖子上围上围巾后,从后门走出去,再轻轻悄悄地穿过塆邻的大稻场,我刚要说话,奶奶连忙摆了摆手,我便不作声,偷偷摸摸地小跑到村口后,奶奶才说:“不能让塆里的人看到我俩去送礼,若是知道了,他们也要一起去随礼,真不能让塆邻跟着再去花钱了,你姑妈生了两个表哥,三个表妹,塆邻都去随了礼,己经为你姑妈家花了不少钱,这一次就免了吧。”我这时才明白,奶奶悄悄出村庄的原因。

村口的大河没有桥,奶奶和我就沿着河边往北,走小程河前面的栏河坝,河边一阵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河水边早就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奶奶提着小提篮,时不时在风中不由自主地侧下身子,我由于刚才出塆时,一直是小跑,所以也不觉得很冷,蹦蹦跳跳,劲头十足地走在奶奶前面,下坡到拦河坝时,坝外流水汇集处,余平戴着塑胶长手套正在洗衣服,奶奶说:“姑娘,这么凉的水,怎么不在家烧点热水洗洗呀?”余平拿着棒槌轻轻地捶着衣服,回答道:“奶奶,烧热水要柴呀!我也就是清一下,很快就好了。” “是呀,柴火是件大事。”奶奶边说边在栏河坝上小心翼翼地慢步走着,我可不害怕栏河坝上面的路窄,因为前年下半年在狮子坳读三年级时,天天在这上面走。我拉着奶奶的手说:“您跟着我走,没事的。”奶奶反过来拉紧我:“走慢点,这上面风刮起的水珠,己给结成冰了,要小心,走慢点,万一滑倒就要掉进外边的深水里,那可不得了。”我们奶孙俩相互搀扶着,总算平安地走过来了。

上了公路,我们一路继续向北行走,也没见有行人,我放开步子往前跑,见奶奶还没跟上来,又回过头,站在那里等着,有时还跑到公路边干涸的排水沟里去踩冻土,凸起的沙土下面,是一片片小针一样的水晶体冰条,踩上去软绵绵的“吱吱”响。等奶奶走近了,我就上路帮奶奶提小提篮,小提篮里有肉,猪肝,猪肺等,一样割一点放在里面,另有两袋麻圆,这是带给表妹的礼物,奶奶说:“等到了新店,再买两包糖和两瓶酒,那是带给蜜爹的礼物,喝寿酒再送一个红包。”离开大河后,风也慢慢地小了,等走到狮子坳的时候,身上就不冷了。

这条熟悉的小街,依旧是两年前的老样子,供销社门市部的石灰墙经过风侵雨蚀,驳落处痕迹斑斑,门头上的红字方匾还是端端正正地挂在那里。这里曾是我们读书时最向往的地方,放学后、上课前,不论买不买东西,都会有成群结队的同学在里面转过来又逛过去,那些商品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最令我们痴迷。我把提篮递给奶奶,想进去再逛一逛,看货物还是不是和两年前一样,想闻一闻还是不是那种魂牵梦绕的味道。奶奶拦住我说:“别进去耽误时间了,到新店还有四十里路咧,等走后张家咀后,我还担心你走不动路,现在再不要乱跑了,跟着我不快不慢,均匀地往前走吧。”过了供销社,斜对面就是进狮子坳小学的马路,从这里可以到太姥姥家,奶奶走到这里,对我说:“太姥姥总是念叨着叫你去,等春节后再去拜太姥姥的新年吧!”再往前是一排排住户,住房前面,人们进进出出的,有的晒太阳,有的织毛衣,还有一家在杀年猪,在一房屋转角处,有几个人正在石臼里打糍粑,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感觉新年的脚步是越来越近了,普天同庆,春暖花开的日子就在眼前!

这时从一条弄堂里开出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奶奶拉住我,赶紧站在路边,当看见拖拉机上公路后,转向向南开走时,奶奶有些失望。我问奶奶怎么回事,奶奶说:“如果上张家咀,他就可以捎我们一段路。”那个年代,遇上有顺路的汽车,或者是拖拉机,只要有人招招手,司机师傅都会停下来,捎带路人,还不收钱。现在这辆拖拉机不顺路,我们只好继续往北步行。

此时,多么希望来辆顺风车啊,心里这样想着,脚步自然就更加沉重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望去,只见刚才的那辆拖拉机,停在路边,果然有路上行人,正在上后面的货箱。奶奶又催促我走快点,说:“如果有车过来,老远就能听到动静。没有动静,就不必老是往后瞧。”听了奶奶说的话,我边走路,边侧耳用心听,希望能从后面传来汽车或拖拉机的声音,但四周静悄悄的,偶尔只见乌鸦和成群的麻雀在公路边的树上,或者路里边山坡上飞过,惟一能听到的,只有翅膀扇动风的声音。远处有三两行人,也在急匆匆地赶路。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人也真的累了,就乖乖的和奶奶并排着走在公路上,慢慢地,我实在走不动了,垦求奶奶在路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说:“这公路太宽了,真难走,走了半天,还没有走出刚开始望到的尽头。”奶奶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等走到你刚开始能看到的尽头,张家咀也就到了。到了张家咀,才算是走完一半的路程。”

第八章

有多少曾经的往事,如同一颗颗弱小的种子,小心地埋藏在心田,经过一些不经意间的触碰时,惊醒了它酣睡的美梦,便破土发芽,也打开了记忆的尘封往事,在那段星歌月舞的岁月中,如同苔花一样,开满童年的每一个角落。

记得小时候,步行走最远的亲戚,就是到姑妈家,还没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我就走不动了,便央求奶奶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儿,然后安安静静地跟在奶奶身边。走过河沿套后,我伸手去拉奶奶的手,无意间一抬头,看见前面突然出现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令我精神为之一振。

小镇张家咀之北,一座土山,如同一扇巨大的彩屏,又如一座巍峨的城墙,矗立在半空,可我从没见过哪座山,有如此平整、如此均匀的斜坡,一条约一米宽的石阶直达坡顶,似乎在半空中随风搖摆,斜坡上的草坪,黄中藏绿,一览无余。奶奶说:“这就是张家咀大坝,七十三米高,是全县人民人工修筑起来的。”奶奶用手指了指河西边的古城村:“你看这一望无际的麦田,以前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小山,是人工把它搬到北边筑坝的。”我顺着奶奶的手望去,那边大山脚下被蚕噬的痕迹,依稀可以看出当年人潮汹涌、战天斗地的壮阔场景。奶奶又指了指大坝底下的发电机房说:“那机房的一双石头大门柱子,是你父亲开凿出来的。”我现在才确信,父亲那夜酒后说的话,不假。

到了张家咀小镇后,奶奶带着我走进了公路左边的张家咀歺馆旅社,在里面买了个馒头给我,我看见里面放置了六张桌子,每张桌子的四方各放一条长板凳,奇怪的是四条板凳的转角处,都做木榫连在了一起,我走过去,坐在上面歇歇脚。又看见奶奶再次掏出四角钱,在有玻璃的墙洞口买了一碗肉羹汤,她端过来给我,一碗热汤里面有几片薄薄的肉片。奶奶坐在旁边,叫我趁热赶紧喝完。我喝完肉羹汤后,馒头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奶奶掏出手帕包好另一半,也放进了提篮里,吃过的碗筷放在桌子上,(在家中每次吃完饭是要收拾碗筷,并且擦干净桌面。)奶奶就带着我走出门,上了两三步台阶,再从公路上横穿过去,来到百货商店。商店外面挂满了毛笔字春联在出售,有一群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奶奶带着我走进去,她掏出五分钱,买了一茶盅葵花籽,倒进我的上衣口袋里。还顺手在我口袋里抓了几粒,边嗑边说:“炒得很好,真香啊,颗粒也饱满。”

我们正走的这条省道,在张家咀街,穿中而过后,再爬一个盘旋的陡坡,就上到了张家咀水库大坝的东头,公路在这里分岔,一条转弯过大坝坝埂,通向吴家山森林公园和隘河口,进入安徽金寨县;一条直上新店,可到达安徽霍山县。奶奶又指了指公路外边的一座小山顶说:“在修筑大坝动工之前,朱总司令的夫人康克清大姐就站在那里视察的。”

现在能看见水库碧绿无边的库水了。库区呈“v”字型,紧紧抱着中间的一座大山,其实,它正是收大山两边的河水而汇聚成库的。此时的大山,白雪苍茫,更加显示出临水大地的沉稳,水中的倒影,比天空的白云更加明亮。这时,一条机动船从中间山边向东南驶过来,船上坐满了人,奶奶说:“那中间的山上还住着一个小组的人家,他们出门,都是坐这条机动船。”我心想,要是我家也住在那里该多好啊,天天可以坐船咧!机动小船驶过后,我们脚下水边系着的几条小渔船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摇摆起来。

现在,为了防止水质受到污染,山上的人家全搬迁到镇区,并且禁停了所有船只,再想见到机动船,只能在梦里或者在记忆中了。

到达赵河时,虽然是中午,但这里的气温比张家咀以南骤降了很多,能看得见嘴里呼出的团团白气,拿着葵花籽的手,冻得有些僵硬,脚踝处也感觉到寒冷,一阵风吹过来,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紧紧挨着奶奶。奶奶说:“现在不用指望有车或拖拉机来了,这路上有冰,车子走不了。”我看见公路上的小坑里,都结了厚厚的冰,用力一脚踩下去,冰破了,可里面没有水啊。路边积雪还未融化。当我俩走到一个平缓的长长的坡上时,右边做了很多石岸,石岸里边是一条长长的干净的操场,操场后面是一长排高大的房子。奶奶说:“新店到了。”我就转身朝小店走过去,奶奶喊住了我。我说:“您说新店,不就是姑妈家开的新商店吗?”奶奶听后笑出了声:“新店是地名,是这一大片的地方,名字叫做新店,不是你姑妈家新开的商店。”奶奶又接着说:“你姑妈没有开店,还是在那个大山上住着的呢!”奶奶用手指了指东边那陡峭的覆盖着茫茫白雪的大山跟我说。我听到后,象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焉了。以前,姑妈每次来我家,都带给我武汉“马蹄”牌软糖,那真甜呀,甜到心里,甜到记忆中去了。还有用黄色油纸包着的烤制月饼,有热水瓶塞那么大,那么厚,一只手拿起,慢慢放进嘴里,另一只手在下巴处,接住掉下来的月饼脆皮,轻轻咬一口,里面的冰糖颗粒,看得清清楚楚。姑妈还总是叫我到她这里来住几天,说她这里小店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现在才知道姑妈家没开店,我拖住奶奶说:“我真走不动了。”奶奶又说:“你姑妈最疼爱你了,小时候,我驮你去她家,她煮整碗的肉给你吃,表哥表妹都围着,馋得流口水,等你吃饱后,锅里剩下的才分给他们每人一点点。要知道,这里气候寒冷,农家养的猪生长得很慢,每年一头猪只能杀五十多斤肉,再上交一半。她家九口人,真不容易呀!”我正在听奶奶说话,没注意到脚一下子踢在路上冒出来的半截小石头上,痛得我“哎哟哟,哎哟哟。”地叫着,奶奶赶紧蹲下来,帮我脱下了鞋,又脱下袜子,看了看说:“没什么大事。”又伸手把我脚掌上微小的泥尘擦去,穿好袜子后,再又把手伸到鞋里抠了抠,往外倒了倒,再给我穿上。还叫我提起另外一只脚,她帮我脱下鞋后,同样倒了倒,再给我穿上。我说:“我感觉到大脚趾头锥心刺骨地痛,这痛不知从那里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奶奶,这该怎么办呀?您快想想办法吧。”奶奶到路外捡根树枝,敲打着那个小石头,说:“我打它,小石头痛,你就不痛了。”只见树枝的冰花溅得四处都是,我说:“您能不能打重点,我的脚趾头还是一阵阵的痛啊!”奶奶赶紧蹲下去,使劲地甩打着地面,树皮也甩打得到處都是,问我:“我正用力打石头,你现在不痛了吧?”瞧奶奶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就说:“比刚才好多了。”见奶奶蹲着,想起好多年都没让奶奶驮,但那种滋味永远温暖我的心间,我好想再体会一次,说:“奶奶,我不想走了,您驮我吧!”奶奶就转身将背对着我:“来,上来,我驮你。”

愧 疚

自私乖戾性无常,惯把矛头向爹娘。

不孝儿孙谁似我,居然还觉是应当。

我趴在奶奶背上,奶奶驮我直起腰时,可我的脚,依旧还踏在地上,胸口痒酥酥的,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不好意思地松开双手,小声说:“还是算了吧。”我刚才是得知姑妈家没开小店,心中有所失望,见奶奶百般迁就于我,再自己不经意地一笑,所有的不痛快随即烟消云散。奶奶反过来逗我说:“刚才发那么大的脾气,现在好了吧。”奶奶的玩笑话,说得我脸都红了,接过她手中的提篮,说:“我来拎会儿吧。”我俩又有说有笑地走了一里多地后,在路边的小店里,奶奶买了红糖和白酒,另外买了十颗小果糖。她给我两颗,说:“剩下的带给表妹们吃,你现在路上,先别吃糖,等到了姑妈家和表妹一起吃。”提篮比刚才沉多了,奶奶又接过去拎着。我剥开印着蓝色花纹的半透明包装纸,里面一颗长方形淡黄琥珀色晶莹体呈现在眼前,我伸舌头舔了舔,甜丝丝的,我忍不住了,干脆一下子把果糖放进嘴里,并且深深地吸口气,一股香甜直达全身。我再次跑到奶奶前面,把果糖吐回包装纸上,包好后,再放进了口袋里。

我俩沿溪而上,溪边權木丛的枝枝条条,全部被冰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蜡像,在正午暖暖冬阳照射下,散发着星星点点玲珑光芒。微风吹来,我顿觉寒气浸满衣襟,可剔透的枝条却纹丝不动,似乎专心致致地静听流水诉说雪山的情怀,又似乎在安慰溪水从石瀑中莽撞跌落的心跳。是的,我看见了一处充满灵气的景观。高高的崖石上,溪水象从九天而来,是那样从容淡泊,源源不竭。天高水长,象一串串抒情的天籁音符,在这寒冷的深冬,悦耳地轻弹生命中的每一份感动。溪水两边,象一双巨手的坚冰,从潭边两侧弯弯曲曲地伸展到崖壁上,将溪水轻轻地呵护在中间。这就是有名的景点、神蛙瀑和露天池,那千丝万缕的纯真和圣洁,终于被露天池默默地接纳,须臾间便融为一体。我捡起一块小石头,向崖壁上的冰投过去,只见冰手依旧倔犟地护住掌心里面低吟浅唱的甘冽,在瀑布的嘲笑声中,石头只把冰崖上面划出一个小小的白色伤口,便“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奶奶看到后,说:“不要用石头击冰,等会儿寒风就会跑过来冻你。”果然,寒风带着石头激起的浪纹向我这边游散过来,瞬间,水中白云抱璧,群山乱叠。

我知道,奶奶其实只是不想让我玩水,才这样说。亦如我脚踢上石头,她敲打地面一样,但我知道奶奶是真心真意地疼爱我,她用花朵一样的光辉,把我笼罩在蜜罐里,让我与花朵一起芬芳,她为了我、随时会不顾一切地护着我。所以,奶奶的话不管是真是假,我都相信她。

走过露天池后,就开始走着“Z”字形,一米多宽的陡路上山,山里人朴实善良而又勤劳,每个自然村庄与自然村庄之间的山路,只要下雪刚停下,他们都自愿地铲去路上的积雪。这样,尽管冬季经常大雪封山,但是大家的爱心与黙契让山路畅通无阻。路里边的小斜坡上挂满了一串串透明的冰挂,就象是冰糖葫芦与路相依相伴,太阳照射到的地方,冰串下面的水珠如同时钟一样“嘀嗒、嘀嗒……”任你脚步如何匆匆,依然是那样深情迎送,山上的白雪在巧妙地勾勒着另外一幅别样的风景,那些被冰雪压弯的树枝,如同在这静静的连绵起伏的大山中舒服酣睡,偶尔有树枝猛地一抬头,树上的积雪便“哗、哗哗……”洒落一地。我们吃力上坡所散发的热能,与积雪散发出的寒气刚好相当,喘着气而不出汗,抓起一把积雪也不觉得寒冷。

到了山岗边的一个路边平地,奶奶放下提篮,用手理了理我的头发,又拍了拍我的屁股和裤脚,随后,她又理了理自已的头发,搓一下眼角和脸面,顺着衣领到前面斜着的布扣,她也检查了一遍,还叫我看看她身后有没有灰尘。我问奶奶是不是快到了,奶奶说:“跨过这个斜坡,就能看见姑妈的家了。”她还不忘嘱咐我:“等会儿,就要过有几个很大的方石头垒在一起的地方,那是个土地庙,路过土地庙的时候,不要乱说话,土地神仙能听到的……”

我们转过土地庙后,看见高处的山坳里有三五户人家,炊烟在屋顶袅袅,房屋外边的空地中,突现几株梅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骤然觉得这才是世上最美的颜色,美得山川青春在荡漾,美得让内心充满融和。那稻场趴着的一条黄狗,突然“汪汪汪”地叫了起来,接着就听见表妹们在稻场欢呼崔跃:“外婆来啰,外婆来啰!”便撒腿向我们跑过来,黄狗也摇着尾巴,欢快地跟在了后面。一会儿,两个表哥也跟着走下来。大表妹接过奶奶的提篮,两个小的站在两边拉住奶奶的手,还把大黄狗用脚踹到路边小沟里。表哥来到后,让我们走前面,他俩走后面,问外公、舅舅、舅娘可好。又问我,走这么远的路,累不累,饿不饿。在这充满亲情而又热闹的气氛里,长途跋涉的劳累早己荡然无存。奶奶给三个表妹每人两颗糖,给表哥一人一颗,表哥接过果糖,到前面来要给我,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说:“你吃吧,我比你的还多。”就剥开在山脚下己经吃过的那一颗,也和他们一样含在嘴里。

冬日探亲

(中华新韵)

小径斜飞射破云,梅花香浸旧台痕。

琼涛钟秀惊山梦,挚谊无尘涉故亲。

又见炊烟生暖意,缘知清世莫言贫。

相逢不怯芬芳笑,糖果几颗亦醉人。

稻场上,蜜爹〈姑妈的公公〉撑着拐杖和蜜奶、姑妈在那里满脸欢笑地迎接我们。姑妈送杯茶给我,我含着糖,模糊不清地说:“我正在吃糖,不喝茶。”见奶奶和他们唠家常,我喊表哥:“带我去看梅花,表哥,送给我一棵好不好?”表哥说:“好哇,开春后,我压几枝枝条到地里,等长出根后,后年就移栽给你。”这时,我听到奶奶正在大声回答蜜爹的问候,说:“红星现在读五年级,明年下半年要读初中了!……”

吃过中午饭后,大姑爷在安徽那边买酒买菜也赶回来了,挑了两大箩筐。那一夜,办了五桌筵席。宾客們畅快淋漓地喝酒谈笑。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又开始打扑克牌,谁赢了就升一级。大山里的人家,最不缺的就是柴火,堂屋中间,桌子底下,全是旺旺的火盆,我脱下鞋,脚架在火盆边,挨坐在他们一起看打扑克,大姑爷时不时过来,一遍一遍地散上一支支“圆球”牌香烟。宾客们尽情娱乐到深夜后,才一起散去。出门的时候,大姑爷再次掏出两包“游泳”牌香烟,每人递上一支,大家相互热热闹闹、客客气气地道别,走过稻场后,分为两队,一队下坡去新店,一队上坡去胡山村,此时,天上虽然没有月亮,但在白雪余光的映衬下,灰黑色山路清晰可见,人们沿途大声谈笑的声音,时不时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第二天早上,早饭己经烧好了,表妹们全部都起床了,在单独的一间烤火房里,陪着奶奶在聊天烤火。姑妈到我床边,问我:“星,是想吃饭还是想再睡会儿?”我见陪着我睡觉的二表哥坐起来了,我也跟着起来,姑妈把衣服递给我,我穿好衣服后,就跑到火塘边烤火边穿袜子,只见姑妈用火钳把长长的干柴往火塘中间拖了拖,并且用火钳把上面的火炭戳了戳,刹那间,火苗直往上窜,柴火劈劈拍拍的烧得真旺。早歺的菜,多半是昨晚吃剩下的,摆在桌子上,还是那么丰盛,大表哥拿起火盆上烤着的小酒壶,往大姑爷和他自己面前的酒杯倒酒,酒刚流出来的时候,在壶嘴上“滋滋”地不停冒气泡,那种浓醇的香味在满屋飘浮。蜜爹不喝酒,和蜜奶吃过早饭后,与奶奶客气地打声招呼,又回到厨房灶门口处,在那里单独烤火。两位老人喜欢清静,另外,火房里烤火的人太多,也坐不下。

吃好了早饭,表妹拉着奶奶到外面去玩,我刚起床,直到饭吃后还觉得身上冷,就一个人又跑到火房烤火。我学着姑妈的样子,把长长的干柴拖到火塘中间,用火钳把火炭戳几下,但是没有火燃起来,我又不停地戳,谁知不但没有接着烧起来,反而刚才有火的地方也全熄了,我就转身在距离火塘很远的门边,抱起了七八枝两米多长,带有松针的干松枝盖在上面。这时,二表哥站在门外喊我:“表弟,快出来,你大姑爷拿着土铳〈自制的猎枪〉出去了,他去打猎,我们快去看。”我没见过打猎,应声就跑了出去,姑妈也跟在我后面,一起去凑热闹。

冬天,山里人早饭吃得很晚,现在出来,太陽的强光刺得我眯起了双眼,果然见大姑爷提着土铳,在稻场边东张西望,我走上前去,摸了摸枪托,跟大姑爷央求:“让我打一枪试试,好不好?”大姑爷就把土铳给了我,还说:“小心点,火炮都装好了。”他接着教我拿枪,教我瞄准,大表哥到处寻找猎物,最后,他指着一颗乌桕树说:“看见树枝上的松鼠没有,对着它开一枪。”我就把枪托放在右边肩膀下,准备瞄准,大姑爷伸过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与枪托之间,说:“我给你垫一下后座力。”我说:“不用了,你松开手吧,这样我也瞄不准。”大姑爷边松手边说:“你可要把枪托带劲顶在肩膀下啊!不顶紧,后座力会把你弄伤的。”我认真地按照大姑爷说的去做,顶紧枪托,歪着头,眯起一只眼瞄准松鼠,轻轻地扣动板机,只听“呯”的一声,等我抬起头,腋下夹着枪,双眼向前看去,却不见松鼠的踪影,我问大姑爷和表哥:“打着没有?”旁边的表妹笑起来,抢着说:“松鼠己经跑到山那边去了。”我拎着土铳不停地揣摸掂量,我知道,我喜欢上了它。只听二表哥说:“你这一枪,就算打着了松鼠,也只能捞回本钱,现在打了空枪,本也捞不回了。”我问:“什么本钱呀?”二表哥接着说:“钢珠和火药呀,一枪要用伍角钱的钢珠和火药。”我本想再央求大姑爷让我还接着开一枪,听了这话,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原来,大姑爷是打兔子、野鸡和土獾子等猎物,松鼠根本不值得开一枪。(后来,公安部门下发了“关于严禁私自持有枪支弹药的通知”后,各村各乡镇农户的土铳猎枪、弹药等陆续上交到派出所了。)

突然,只听见姑妈结结巴巴地带着哭腔喊:“着火了,房子着火了,快来人救火啊。”大姑爷和大表哥拔腿就跑,往屋冲。是烤火房着火了,满屋子都是烟,只见火塘那地方闪烁着火光,大姑爷拿起脸盆,在水缸里舀水,往火塘里泼,火塘上面墙壁的一扇窗门也闪着火光,等火泼熄灭后,满屋子浓烟和灰尘还未全部散净时,一家人进去看,烧坏了一扇窗户,一条板凳,一张椅子,幸好房子没烧着。经过大家讨论后,认定是我铺在火塘上的一抱干松枝引发了火灾。我觉得没脸在姑妈家呆下去了,拉着奶奶的手就要回家,蜜爹蜜奶等全家人都留我,都说不怪我,说这也不是件什么大事。他们围着我也没用,我拖住奶奶的手使劲往外拉,姑妈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呀,我家椅子板凳多得很,昨晚五桌客人,还没跟邻居借,你就是再烧几把也没事的,单独建的烤火房,就是准备不小心让火去烧的。”大姑爷又说:“我带你去山上打猎吧,不管打到什么猎物,都给你,好不好?”他们见我还是不说话,只顾拉奶奶,姑妈只好说:“这样好不,吃过中午饭再回去,上午让太阳把路面上结的冰晒融化后,下午不留你,好不好?”我还是不说话,不停摇头,奶奶只好说:“别拉了,走吧,现在就回去。”

姑妈把奶奶和我送到昨天我们整理衣服的那个小平地边,奶奶叫她不要再送了,姑妈还想留我,问道:“星,不要走,行不行?”我拉着奶奶的手,脚步没有停下。姑妈又喊我:“红星,明年正月要来拜蜜爹蜜奶的新年啊!”我回答道:“到明年再说吧。”

一路走下去,陡点的地方,我走前面,转过身,双手护住奶奶,怕她摔倒了,又接过她手中的提篮拎着。奶奶看了看我,说:“你怎么这么懂事,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呀?”我这才小声地说:“失火这件事,回家后别告诉爷爷,好不好?”奶奶说:“只要你跟着我乖乖地走回家,路上不要耍泼,我就不告诉爷爷,你能不能做到?”我一下开心起来:“这事容易做到,昨天我能走来,今天就能走回去。”过了神蛙瀑和露天池后,只听姑妈还在山岗上喊我们,我回应道:“姑妈,你回去吧!我们快到公路了!”

到公路只剩下一道两米高的陡坎,我说:“奶奶,这坎上的冰还没融化,我直接跳下去,行不行?”奶奶说:“不行,跳下去万一脚崴了,这么远的路,怎么回家。”我又说:“我快速跑下去,等要快摔倒时,我己经跑到路上了。”奶奶说:“这样还是不行,我教你一个办法。你先转个身,背对公路,再弯下腰趴在地上,双手抓住陡坎边的大草或小树枝条,慢慢后退着走下去,这才是最安全的。”于是,我转过身,弯下腰,抓住一颗大草,准备倒退着慢慢走下去,却感觉这颗枯草软绵绵的,还能闻到青草的气息,我好奇地拔开它,只见草根处全是黄黄的,在这黄黄的挨土的地方,都长出了密密的嫩芽,有的嫩芽己变成淡绿色,有的还象小针尖那么小,那么白。此刻,在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时节,久违的春天已经蹒跚而又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人间。

第九章

童年中总有些往事,永远铭记在灵魂深处,那些斑驳、难以忘怀的痕迹,并不能如烟轻散,无数丝丝缕缕的碎片,缤纷闪烁、汇连成串,定格成一幅美丽、厚重的画卷,总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被那些张开翅膀的七彩云朵,用动听的旋律将它缓缓深情地掀开。

由于下半年读初中,学杂费比读小学要贵很多,所以这个暑假,父亲的负担比以往更重了。恰好这时在家乡附近,动工的张咀二级发电站正在修建蓄水池,这个蓄水池是全部用大方块青石头垒成。青石头要到离工地三公里外的金堂塆大山上用人力板车一块一块地搬运下来,父亲就报名参加了大青石的搬运工作。早出晚归,每天最多可运四趟。

开工的第一天,天完全黑下来了,父亲才拉着空板车疲倦地回到家里,一口气喝了一大壶温茶。我就和父亲说:“我这个暑假没有作业,去帮你推车,让弟弟放牛和浇菜园,可以不?”晚饭后,家里人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我出的这个主意。

早晨天还没亮,父亲喊我起床,奶奶已经烧好了早饭,并且正在另外一口锅里放些南瓜子,小火炒着,见我站在旁边,说:“吃过早饭,你去帮忙推车,我炒点南瓜子你路上吃。”奶奶用锅铲在锅里来回不停地翻动着,不一会儿,锅里就发出一阵“噼噼噼”的响声,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说:“奶奶,南瓜子熟了吧?好香啊,再炒就糊了。”奶奶说:“等会儿,还没放盐咧。”说着,在盐罐里用汤匙舀半匙大颗粒盐,放进碗里,加些凉水后,再调转锅铲柄的上头,在碗里捣碾几下子,待盐全部融化后,再把盐水围着锅边均匀地、旋转着倒下去,瞬间,锅里冒起腾腾热气,锅底中间还冒着水泡,奶奶又把边沿的南瓜子收在鍋中间堆起来,等水泡没有了的时候,才把南瓜子摊开,又赶忙把灶膛的柴火铗出来,里面只剩些小炭火,在微热地烤着锅里的瓜子,待南瓜子身上水份全干时,上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盐霜。奶奶盛起来放满碗里后,剩下的盛起来放在灶台上,叫我们姊妹三人随时抓着嗑。

吃过早饭,天渐渐亮了,这是夏季最凉爽、最舒适的时间段。塆邻里一些中老人已经打开了鸡笼,把散养鸡放出来,赶到没种庄稼的山上去,再拿起锄头到田地里干农活。

浣溪沙

月隐露凉惊梦醒,竹篱柳径鸟争鸣,近山绰约远如屏。

银汉云霄垂玉岭,晨星独影钓黎明,勤农次第抢忙耕。

我兴致勃勃地把车把子上的绳子套在肩上,一只手拉着板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出又香又脆的带着余温的南瓜子。边津津有味的嗑着,边不紧不慢地拉着板车出发了。父亲在板车后面,也嗑着瓜子。父子俩惬意极了!当我们来到蓄水池工地时,有些人已经上山了,我也不停脚步拉空板车上山,父亲手上的南瓜子嗑完了,就在后面推车,山路拉车上坡很吃力,父亲在后面刚搭上手,我在前面就感觉到车把子突然一沉,瓜子也顾不上嗑了,双手紧紧地提起两边的车把子,肩膀上用尽全力拉绳子,到了最陡的地方,父亲在后面说:“快左右斜着走“Z字型。”于是,我又左右斜走着往上拉,遇着路窄的地方,只能硬顶着上,这时人已经没力气了,板车自己又往后退,我和父亲又赶紧使出更大的力气,总算把板车从第一个陡坡拉上来,到了平坦点的地方,把板车拉到路边,让道给后面上来的板车,脱下肩膀上套着的绳子,想歇会儿,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了,只觉喉咙太小,“呼哧呼哧”地不停喘着粗气,心口猛烈跳动的声音自己听得一清二楚。父亲走到前面,笑着说:“你现在拉过空板车上坡,知道是什么苦了吧,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感觉,来激励自已奋发读书!现在,还是我来吧。”他把绳子套在肩上,弯下腰,低着头慢慢向前爬坡,我又赶紧用双手在后面使劲推车。过了这个很长的山坡,进到一个山坳里,这段路是平坦的,大家轻松地拉着空板车,有人还抽起了香烟,相互交谈着,一位叔叔问我考起初中没有?我说:“下半年就读初中。”又有人问:“是考起毛坳初中,还是石镇初中?”我回答说:“是石镇初中。”人们还不忘跟着表扬几句,我心里美滋滋的,就象这山坳里的松树,涌动着明媚的葱笼!给我推车增添了十分的劲头。

走出带着浓郁馨香的山坳,就要上眼前高高的山岗,这是最陡的坡,用叔叔们的话说:“这坡陡得快挨着鼻子了!”叔叔们准备上坡了。原先是每人拉一部空板车,现在变成是两人共推拉一部板车。等这辆车上山岗后,两人同时返回下去,再推另外一辆。父亲把空车拉到路边,让他们先上,因为我是小孩子,力气小,上坡走不快,不能挡住两个大人共拉一辆车上坡的道,父亲和我故意走在最后。并告诉我说:“上坡到一半的时候,真推不动了,你就抱住板车轮子,不要让它倒退,一旦车轮倒退,我们就拉不住了。两边又都是悬崖……”我“嗯”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已经上坡了,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不一会儿,肩膀开始疼痛,接着肘关节里面的筋也痛起来,疼痛的感觉慢慢传到推车的手掌心上,就象有很多呼啦圈在双手的骨头里不停地转动着,最后疼得一阵阵的发麻。忽听父亲喊了声:“抱轮子”我如同接到了命令,赶紧到侧边死死抱住一个轮子,不让它往后退。我也不淸楚自己出了多大的气力,只知道双手没有感觉,这时,父亲把力气用在另外一个轮子上面,喘着气、停留了几秒钟,又开始用力往上拉,并且又说句“转动轮子。”我赶紧用从胸口到肩膀的这个地方,顶住轮胎,腾出双手搬动车轮里面的钢丝,一下一下往上艰难地转动着……

总算爬上了这个最陡的长坡,父子俩头发上、眉毛上都在滴着汗珠,到了这个山岗上,才发觉呼吸比上第一个坡喘得更厉害,心脏跳动的声音更大,双手还是麻木的,膝盖酸软,脚肚里面的筋一条一条地痛,我刚坐下,想歇会儿,谁知喘不出气来,一下子又跳了起来。真是站也不行,坐也不行,只有来回慢慢走动着,过了几分钟才缓过来。这时,感觉有风丝丝拂过,太阳还没有升起,只见苞茅村和红畈之间这条峡谷特别明亮,转眼就光芒万丈,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用手指着那里说:“那条山谷,东边没有大山阻挡,又是与太阳升起时的光线平行的,太阳还没升到篓子石山顶的时候,它那里就能首先迎接到第一缕阳光,其它的地方,得等太阳升到篓子石山顶,才可以。”这时,果然看见太阳从篓子石山岗上的两颗大石头中间徐徐升起,惊醒了在花瓣中正在酣睡的露珠,和我们共同一起沐浴着清晨的灿烂阳光。

叔叔们又陆续下山去拉另一辆空板车了,我顺着他们的身影往下看,挂着红色、白色、黄色、紫色夏花的野山楂树和荆条树等草木,尽情在这红尘中的朝霞下得意摇拽、绽放!还故意挡住我的视线,已看不见在山下拉板车的叔叔们了!我只好抬起头,看看周围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高低叠嶂,无边无际的草木,无边无际的碧绿,绿到天边的云朵里面去了。顺群山而泄下的千万条山脚中,每个山坳里都有零散的房屋,房屋边的溪泉水汇聚成由北向南流淌的河水,这就是我家门前的那条大河,是我童年牧牛和游泳玩耍的天堂!站在高山之巅看下面,令人心旷神怡,一种虚怀若谷的豪情洋溢在胸间!父亲也很高兴,大概他没想到,我们父子俩能把空板车拉上来,因为就是两个大人拉,也是非常吃力呀。

太阳从松树缝隙里斜照在山岗板车路上,我看着手舞足蹈的父亲,在树缝间射出的金光里穿梭,犹于一只大手在闪烁的琴键上徜徉,令人遐想而晕眩!

混沌初开带德临,长垂慈爱尽丹心。

为驱黑暗千年炼,因秉公平万物钦。

鼎鼎风云独担负,茫茫霞雾自浮沉。

飞天造化空苍久,入地生灵四海深。

眼单洞明三界事,耳无详懂底层音。

不容雪雨藏污秽,那许霜霾舞暴淫。

每每热澜添意气,朝朝寒野坦胸襟。

任重道远何言老,还教儿孙惜寸阴。

父亲说:“现在依着山势,爬过前面较缓的坡过三个山坳后,再上一个大坡,穿过住着十几户人家的山村,这个小山村就是金堂湾。从村后面继续上两个陡坡,就到了运石头的场地了,我们走吧。”因为这些坡不太陡,父亲一步一步踏实地慢慢在前面拉着空车,我在后面断断续续用力推会儿,树林里时远时近地传来阵阵鸟叫声,似乎是在惊喜地问候、欢迎我们,此时的阳光,开始象箭一样,毫无保留地将酷热雕刻在这莽莽、交错起伏、布满纹皱的群山身上,我蓦然感觉到每一枝树枝、每一片绿叶生长的不易。酸软干渴的我,可是它们的相知,阳光将我的身影与它们亲密相拥,可否能让我走进那些灵性的心田?

到达了装青石的场地,眼前却是另外一番风景,很多崖石都开凿出半截半截的大口子,零乱地卧在那里沉默,只有周围的苞茅在轻轻抚摸这些坚硬的伤痕。平坦的地方,已加工好的块块整齐的方青石到处都是。有一个人拿着毛笔在每块石头上标写着运输的价格。一百斤以下的分别标着五分至七分钱;一百斤到二百斤之间的,分别标八分到一角二分钱;二百斤以上的分别标一角伍分钱到二角钱。有些叔叔己经装好了板车,都是三个石头,总价没超过三角钱。

父亲将空板车调个头,尾部挨着地下,他搬起一个石头,把它竖起来,挨紧车尾后,将上半部轻轻放倒在车箱里,再用双手托起石头的底部,喊我将车把子压下来,按在地上,石头慢慢地滑在车箱里面去了,就这样用杠杆的原理装上了第一个石头,父亲又搬起第二个石头,用同样的方法,但是这次更加吃力,因为要从车箱里面的第一个石头上面翻过去,还不能砸坏板车。

装好后,父亲叫我把板车平衡地扶住,他再去找第三个、适当的石头加上来,我扶平衡后,感觉板车没什么重量,突然想起口袋里还有南瓜子,现在可以接着嗑了,就用双腿夹住一只车把子,斜弯着腰,一只手扶住另外一根车把子,腾出一只手拿瓜子,放一粒嘴里,一股带着清香的咸咸的味道,脸庞两边的神经,象被勾了魂一样,同时在酒窝处麻麻地打了个结,还末嗑出瓜子里面的仁,就忍不住先吞一下口水。父亲还在远处的石堆里找石头,突然,感到平衡的车把子不知怎么回事,往上一翘,我不由自主地“哎……” “哟”字还未喊出来,就被它翘翻,一侧的肩膀和脸同时着地,两个石头又从车尾滑在地上了。我急忙爬起来,父亲听到石头滑出车箱的声音,赶紧跑过来,我的脸麻木后开始火辣辣地痛,父亲看了看,说:“是几道沙粒划破的小口子,有血渗出来,没事的。”在我不远处,我的同学余昭斌正在和他哥哥装车,他们两人也过来了,见我没事,他哥哥就详细地教我怎么扶车,并且帮父亲的忙,一起又把石头装上车,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南瓜子给余昭斌后,又一粒粒捡起刚才洒落在地上的瓜子。

父亲拉着装满石头的板车,开始下坡,他用肩膀驮起一只车把子,一只手使劲托住另一个车把子,用脚狠狠地撑住路面,一步一步慢慢下坡。还叫我双脚站在落地的车尾部,扶住车箱,用身体的重量来增加尾部与地面的磨擦。这时,板车就象听话的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慢慢移动着。等快下完了坡,前面是比较平坦的路时,父亲喊我下来,他压平车把子,借着下坡的惯力向前奔跑着,我也紧紧跟在后面。我虽然跑得满头大汗,但父亲拉着装满青石的板车,真不轻松,汗水也没时间腾出手去擦一下,就这样和一群叔叔又来到这个最陡的长坡上面,准备下陡坡。大家停了下来,休息一会儿后,又是两人共一辆板车,同时都在前面,各扛起一只车把子,我又站在尾拖上,心里非常紧张,如果稳不住板车,后果是车毁人伤。父亲和另外一个叔叔也非常小心谨慎,一步一步十分吃力地顶住车把子,一点一点在坡上往下蠕动着,偶尔速度快了一点,我的心就“咯噔”慌一下,好在他们及时稳住了速度,总算有惊无险地下来了。父亲和叔叔又转身去拉另一辆板车下来,我也跟着上去,当两人的板车平安下了陡坡后,我们才松了一口气。这时隔壁的建锋叔穿着卷起裤脚的长裤,光着上身,肩上披条擦汗的毛巾,拉着空板车从下面上来,我顿觉特别亲切,跑过去扶住他的车箱问:“叔怎么现在才来?”建锋叔说:“早晨修板车去了,轮胎跑慢气,补了一下。”我又说:“我帮你推上坡吧。”他说:“我一个人可以上去,你跟你父亲走吧。”我很吃惊,这么陡的长坡,没见那个叔叔能一个人把板车拉上去……。只见他竖起车身,用肩膀在车箱背面的一根横档上,把车箱扛起来上坡,然后再返回,扛车轮上去。原来是这样,我笑自己真笨,怎么就不知道还有这个办法呢?我又追上父亲,带着疑虑问道:“等会儿建锋叔拉石头到这坡上时,一个人怎么办?”父亲说:“拉石头下来的时候,御一个放在山岗上,运一个下来后,再分别扛车身和车轮上山岗,运第二个石头下来,再把第一次运下来的石头,一并装上车。”我一时塞语,不由得愣在那里,心里莫名其妙地难受。在烈日下,蝉鸣声中,看见父亲肩膀上套着的绳子已经勒进衣服里面去了,头伸得长长的,吃力地向前迈步,这无言艰苦地劳动,能带给人最纯真的感动。父亲背上、腋下的衣服上和裤脚,已经有象早上炒熟的南瓜子上面裹着的盐霜一样的白色无规则的纹路,上面还被不但流出来的汗水,再次浸湿,洗涤着劳动的艰辛,但阻挡不了他前行的步履。这一刻,我决定,这个暑假,那儿也不去,天天帮父亲推板车。我赶紧追上去,俯下身,抓住车箱边沿,使劲往前推。我说:“下一趟,我和你一人扛一只车把子下刚才的陡坡,好不?”因为和叔叔扛车把子下这个坡,自己的车拉下来后,还得再跑上去,帮忙把叔叔的车拉下来,父亲每次要来回两趟。如果我和父亲在前面扛车把子,父亲只下一趟坡就行了。和父亲共同下坡的叔叔,可以和别的叔叔合伙下坡。父亲喘着气说:“先跟在车后面推几天,等你熟悉了运石头的技巧,再试试吧,到时,我少装点石头,我俩先下一趟,如果没问题,我俩以后就一人扛一只车把子,下那个坡吧。”我边推车边回答说:“好啊!”

在以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宁愿和别的叔叔合伙,每次下坡跑两趟,也没同意让我在前面顶住车把子下坡,他是怕我有危险啊!但他在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回到家也很少笑谈,对于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即使有时受伤了,他撕片火柴擦皮贴在上面,绕几道线,一切都是那么应该,那么自然。以至于和塆邻在一起,听着他们说笑的时候,塆邻还会忘记有父亲在身边。

但他却是我踏实的依靠,父亲象一杯苦茶,厚醇幽香;父亲象一头老牛,任劳任怨。看他一眼,我就有底气,有无穷的力量。他是我心中勤劳朴素的榜样,成就了我对所有事物更全面、更实在的认知。

在帮助推车的一个多月的时间,每天在酷烈的太阳下,不停地淌汗,每一滴汗珠的洗礼,都能擦亮灵魂途中的每一处风景,内心世界更加纯净一分,脚步更加稳健踏实。

每天在山道上和花鸟为伴,在松间草坡穿梭,心中有热爱,眼前有景致,在这段艰苦而又充实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就拥有了一份淡雅的情怀。

作者简介:

周自金,1969年生,湖北省英山縣石头咀镇窑湾村人,高中毕业。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黄冈作协、黄冈诗协会员,英山诗协会员。曾任英山县养蜂学会秘书长,后在上海私企上班,先后担任过组长,厂长,总管,采购员等职务,酷爱文学,有诗词赋散文小说等作品常发表于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在以往诗歌散文邀请赛中先后获得过一等奖至优秀奖等,若将岁月开成花,人生何处不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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