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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下)

2022-05-30周自金

当代作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舅舅奶奶

第十章

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如期而至,开学了,这将是一个崭新人生的开始。

瑰丽的朝阳冉冉升起,彩霞象缕缕金丝浮游中天,千万缕祥光从树梢中散漫地洒在宽阔的公路上,父亲怀揣着拉石头挣的钱,肩挑着一只木箱子和一条被子,昂着头,和空着手的我并肩往石镇中学走去。此刻,一种幸福与快乐,悄悄彌漫在我的心间,我开心地听着父亲在路上与其它送孩子上学的家长相互问候,微笑着和他们结伴同行。

从一条写着“石镇中学欢迎您”的红匾幅下走进学校,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是家长和学生,人人笑容满面,个个激情飞扬。这就是我向往的地方,我心中最神圣的殿堂,多少个夜晚,推板车回家后,独自躺在稻场上的凉床上,仰望天空,一遍又一遍幻想着我即将去读初中的这个学校,想它的阳光明媚,想它的季季花开,想它是指引人生的灯盏,想它是闪烁繁星的苍穹。

我随着如同春潮般的人们涌进来,映入眼帘的是操场旗杆上的红旗,正迎风招展,有几群高年级的学生在潇洒活泼地打着蓝球。我们没时间去尽情欣赏,在操场的旁边上了台阶,又看见一幅红纸粘在墙上的标语:热烈欢迎新同学!继续向前十几米,墙上红纸有个指引箭头,上面写着:新生报名处!在一个告示栏前,看见围满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同学,我也挤进去,上面红纸上写着初一年级分班名单。我在初一(二)班,我又挤出来告诉父亲说:“我分在初一(二)班,我们去找教室吧。”父亲带着我很快找到了教室,但教室门是关着的,不让进。父亲放下箱子被条,从窗户口递进录取通知书和学杂费,里面的收款老师问:“是走读还是住校?”父亲回答说:“是住校。”开好收据后,收款老师说:“去后面找初一(二)班宿舍,自己挑选床位,上下两层,每层睡两人,明天上午九点钟进这间教室上课。”父亲又回到放箱子的地方,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收据,因为这张收据意味着从此刻起,我就是一名真正的初中生了,我终于是石镇中学的一名学生了!这是我的新家,我将在这里渡过六年光阴,每一天,老师会在我的羽翼上织一片羽毛,等六年丰满后,便可自由驰骋飞翔。想到这些,心中无限感激、无限感慨、无限豪迈!

上初中

羽翼未丰先立志,黉门拼搏状元郎。

逆舟磨杵三更始,不负童年梦一场。

这时一位老师站在教室外宽阔的地方大声说:“家长尽快把每个月的柴米送到学校,找余事务长过称,大米每月二十八斤,柴一学期二百六十斤。菜、学生自己带。每星期六下午下第三节课放假,晚饭回家吃,星期天吃晚饭后到学校上晚自习。”他就是班主任黄朝炎老师。黄老师又接着说:“早餐二两米稀饭加一个二两的馒头,中晚餐各四两米干饭,八人为一席,到时到食堂拿装着饭的木桶回宿舍均分着吃。”还有一些没听明白的家长,围过去继续问这问那。

我们找到宿舍,进门看见两边各放五张上下铺的单人床,正中间一字竖摆着两排的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木箱子。父亲在最里面挨窗户的下铺放上我的被条,又把箱子紧挨着其它同学的箱子旁摆放好,这才和我一起坐在床沿上休息一会儿。这段时间,又不停地进来很多家长和学生,我小学的同学姜宏、陈智中、余德中都来了,见到熟悉的同学,心中的害怕、畏惧一扫而光,大家比以前更亲热、礼貌了。认识和不认识的家长、同学,有意无意地相互问候着,谈笑着,友谊的种子在彼此的心灵中己悄然播下。等大家铺好了被条,摆放好了箱子,邀着一起上街逛逛。

这是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街上随处可见一群一群的家长、学生。所有人衣着整洁,都发出会心的微笑,客气地与人点头打招呼,内心充满真诚和希望,期望和祝福这是一个美好的开端,从此,便能拥有金色灿烂的人生!

因为大家各自要买些自己需要的东西,在一起逛一阵后,打声招呼就分开了。父亲和我逛一下百货商店、土产门市部,农机、农资门市部,最后到新华书店。里面有些高年级的学生在买学习资料、小说等,我很想买本诗词方面的书,其它的东西,因为刚开学,不知道是否能用得上。这时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父亲拉石头的样子,绳子勒进肌肉里,头往前伸得长长的,背上的汗流淌下来,都成了一道道白色盐霜。我眼睛一阵阵发胀,悄悄低下头,装作看柜台里面的书籍,拼命眨着眼睛,不能让别人看见我眼里噙着泪。父亲走过来问我:“要买什么,你说吧?”我思量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说:“买支钢笔和一瓶碳墨水吧。”读小学时从没用过钢笔,都是买支圆珠笔芯,再削个小竹筒套在上面,如果竹筒内空大了些,就用小刀塞点纸屑里面。父亲二话没说,掏出钱买了一元五角一支昂贵的钢笔,红色笔身,晶莹光亮,不锈钢套简,能照见人影。我认真地别在上衣口袋小缝隙处,顿时感觉腰杆子特别直,人特别风度,心中洋溢着一股豪情,自信自己是一名真正的初中生了!

回家时,又路过中学大门口,我即走进去把碳墨水送到宿舍箱子里面锁起来,父亲说:“钢笔不要放进去,怕别人偷,我就在外面等你吧。”说完,他将扁担横在公路边的矮树丫上,坐着等我。

这时,临近中午,学生已经报过了名,只有少数学生和家长还停留在学校,打蓝球的学生也散去了,一些行走的老师偶尔路过树荫下,整座学校,现在又安安静静的了。我放慢脚步,仔细观察将会在此生活六个春秋的学校。眼前是一个硕大的操场,中间有四个蓝球场,一个排球场,一个跳远沙坑,有单杠、双杠,还有树上吊下来的竹扒杆。看到围着操场一圈的宽宽的跑道,不由想象,穿着各色衣服的学生,如花朵一样,场面壮阔地有序奔跑着,真是姹紫嫣红,春色满园。操场正面是十几层,近两百米宽、石头砌成的坚实阶梯,喻示着求学的艰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趁韶光而奋历,畅学海于无穷!走上阶梯,上面是一条林荫大道,老师们最喜欢在此逗留,观鱼赏景,陶冶情操,教润佳禾,德滋沃壤!大道内侧是一口大池塘,似人间瑶池,水光潋滟、粼波闪闪,如莘莘学子之笑靥,清澈中微藏淡绿,底蕴厚重,令人流连忘返。池塘过去有三个小山坳。右边是教师住宅区,一排排修剪成形,两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树、梧桐树,历载耐苦,铺青迭翠,腾云而翼鼓;移步换景,旖旎而醉人。只要踩上那“沙沙”作响的树叶,就能明显地感觉到学校的文化氛围。中间的山坳里,前面是初一两个班,后面两排房屋,是全校男生宿舍,坐北朝南,光照充足。左边山坳是两排教室,下面一排是初二、高一、高二,三个年级,精师巧琢浑金璞玉,良骥奋蹄红景芬芳!上面一排是初三、高三及高三复读班两个年级,欲穷千里、更上层楼。求真理、践知行。放飞青春梦想!左边山坳到学校大门这片地方,围墙内是女生宿舍,围墙外是学校食堂,女生宿舍与食堂之间是条平坦宽阔马路,寓开放包容、海纳百川之意。整体的学校后面是延绵起伏的群山,接大别山之灵气,护黉门之祥瑞,挡北来之寒风,绿萝青藤,草木浮香,山腰是一层层翠绿茶园,茶园外坡是星星点点的乌桕树、桐梓树。举目葱笼,秀色扬旌。心仪的石镇中学啊,如一幅浓淡相宜的巨画,景色瑰丽、流光溢彩、引人遐想,即便一眼,终生难忘。

忆读书

求知莫待岁华催,忆起攻书憾慨来。

学府三冬披日暖,贤章万卷拔疑开。

心田志意云霞寄,气格情怀翰墨裁。

又见尊师耕瘁影,扶携百子上阶台。

回家后,挡不住内心的快乐和激动,跑到塆邻家里,有聲有色地介绍起我无比自豪的石镇中学。

第二天,当我用塑料网兜提着一大瓷缸腌咸菜到学校的时候,教室的前后门已经全打开了,有同学进进出出,我小跑到宿舍把腌咸菜放进箱子,再从箱子里拿出五年级的书和昨天买的碳墨水,到教室找个空位坐下来。我看到同学江林静了,还有几个同学,我觉得眼熟,记得以前好象和他们也是同学,再仔细一看,瞬间就想起来了,她们是黄海燕、余敏、王建。是的,是他们。真不敢相信,还能和他们再在一起读书,心中一阵激动,曾经的一段友谊,不知不觉己埋在心中有二年多了,当我忍不住再看他们一眼的时候,那些流水般的风风雨雨,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读小学三年级的上学期,记得田地还没有分到户,周畈村、饼子铺村、程璋河村一、二组和我们窑湾村的一、二、三组,三个小组合并一起为志坚大队。我们分出窑湾村的这三个小组,一、二年级的孩子太小,继续留在窑湾小学借读,三年级至五年级的学生就去狮子坳小学读书(只读了半年,第二年春季又返回窑湾小学读)。去那里读书的学生中,我是年龄最小的。

狮子坳是个小集镇,而且近四个村合并后,孩子们都来这里读书,所以当时在乡村之中,是算得上非常繁华和热闹的了。但我们上学的路程,要比到窑湾小学远约三倍且更危险,首先是过村前的这条大河,河面没有桥梁,惟一能走的是小程河修建的、灌溉用的栏河坝,用石头和水泥砌成的,上面可以行走。坝西头有两个泄水口,水从这里流出去,全部变成了白花花水浪,坝里面是两米深的水,站在坝堤放眼望去,象是一个人工湖,里口沿着坝堤的边沿,有好几处的水打着漩涡,有的漩涡还带着“滋滋”的响声,不停皱起网状波纹的水到漩涡里就变成了一绺白色长绳,象一枝枝白茎荷叶。一群群小鱼儿也不怕我们,象箭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一会儿钻上水面吐个汽泡,一会儿急转弯再也找不着,一会儿又汇聚成一大片。当时我心里有个谜团,如果小鱼儿游到漩涡里,怎么办?它能从漩涡里游出来吗?如果被漩涡吸进坝底下小裂缝里,那它还能生存吗?坝外是个斜坡,一半插在水里,一米多深的水,好象不流动,里面小头指大小的鱼儿,一片一片,见到人影,沉入水底坝脚下的石头缝隙里,如果你蹲定不动,慢慢地它们又浮上来,跳跃着。它们身后是向外流出的河水,在满是石头的宽河床中潺潺流淌。我们手牵着手,跟在大同学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向东边,再从一个铁包边的水泥闸门上面,扶着铁栏杆跨过去,跨过这个闸门后,我们就不害怕,再走七、八米就上田埂了。随着我们每次上学、放学,来回地在坝堤上走动,胆子越来越大,到后来,每次放学走到这里,大家都来了精神,女孩子把树枝或树叶扔在漩涡上,男孩子趴在坝上直接用手打乱漩涡,有的同学拿着碎瓦片或小石片在水面上打水漂,有的跑到外坝斜坡上去打闹,到了泄水口,同学们就抱着书包,趴在泄水口两边、或泄水口上面的石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泄水口快速流动的水,感觉自己就象在水面上飞一样,这是童年中最忘情最幸福的时光。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心旷神怡,这种晕眩的感觉,将心与清澈的流水融在了一起,再无尘埃琐事,让我们忘记了做不出的作业题,忘记了肚子正饿着,也忘记了童年所有的烦恼。

上学去的路上,就不敢这么贪玩了,匆匆忙忙地过坝堤后,上到省道公路,这是一个大长坡,每次有车辆下这个坡,后面的两个灯就亮一会儿,熄一会儿,接着又亮一会儿,我很奇怪,车是往前开,大白天的,前面的灯没有亮,后面的灯亮着干什么呢?带着这个疑虑,我曾经在其它路段去观察过往车辆,前后的灯都不亮,偏偏这里,后面的红色灯一会亮,一会亮。直到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刹车灯,当车辆下坡,路边又有学生时,司机师傅减速慢行。

狮子坳是一座大土山岗,这个山岗上住满了人家,省道从山岗正中翻身而过,学校就在山岗右边,一片宽阔的平地上,下面是个大操场,步行上一个长满大棵青草的高坎,是课间活动的小操场,里面才是一长排用石灰粉刷得雪白、宽敞明亮的教室。

第十一章

童年时光里,那些沁人心扉的件件小事,如同散落的珍珠,在流失的岁月长河里闪闪烁烁。在我寂寞安静的时候,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注视着它,用它研成墨,勾勒出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彩画,画中泥土酥软,墨韵飘香,百草丰盛,莺歌燕舞,那些时而朦胧、时而清晰的镜头,如同一把记忆的钥匙,悄悄地开启了书包里面每一寸光阴,这是一段细碎的、繁华绚丽、百转千回、纯真友谊的故事。

记得第一次到狮子坳读小学三年级,感觉步行很远才走到教室,讲台两边围着很多学生报名,我也赶忙挤上前去,才看清楚正在登记的是刘正兰刘老师,他曾经到过我家,我知道这位老师姓刘,是位了不起的老师。

那是去年腊月的一天,早饭后,一家人悠闲地在挡住风的门外稻场角落处暖洋洋地晒着太阳。忽然,听到河边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开始,我以为是河对岸的公路上搞什么运动,仔细听了一会儿,声音却越来越近,到我们塆里来了,清静的山庄,声音更加悦耳回荡。我就和塆里的伙伴们一窝蜂涌过去,看是怎么回事。只见一个老师带着十几个姑娘,前面有位大汉子叔叔挑着沉甸旬的一担松木柴火,正从前面小路走进来,在结着薄冰的小河沟边,姑娘们嘻嘻哈哈地踩在上面,往这边跳。有一个姑娘我认识,是同学陈智中的大姐,叫陈春芸,其他的我感觉在那儿见过。塆里的一些爷爷奶奶也赶到村口看热闹,说:“哦,是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姑娘,带队是刘正兰老师。”他们过了小河后,排成整整齐齐的队伍,认认真真地敲锣打鼓,径直来到我家门前,挑柴的大汉子叔叔还把柴火挑进了我家厨房,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刘老师从我家扛出一个长木梯子,又从一个提篮里拿出米浆,还有一副对联,上面写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横批“光荣烈属”。有几滴屋檐滴下的冰滴打湿了对联,刘老师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后,把这一副红红的对联贴在了我家大门柱子上。贴好的对联,如同太阳的光芒,瞬间庭院生辉!

奶奶笑呵呵地捧出白瓷茶壶,给他们每人斟杯茶,这时锣鼓才停下,姑娘们客气地接过茶后,又和围观的塆邻聊天。等大汉子叔叔御下柴火出来后,喝完了茶,刘老师说:“开始吧。”姑娘们才纷纷把椅子挪开,腾出一片地方,塆邻也跟着退到一边,大家兴奋急切地站在姑娘们的对面。原来她们要表演节目。刘老师坐在椅子上,拉着二胡,有个姑娘蹲在他身边唱歌。悠扬的二胡声和甜蜜的歌声里,两排姑娘拿着匾担在稻场中划船,听大人们小声说:“这是表演《大海航行靠舵手》”。随着节拍变换成美妙的旋律后,姑娘们又拿起了小锄头在音乐中畅游挖地,塆邻说:“这是表演《南泥湾》”。演完《南泥湾》后,接着又拿起筛子表演起来,一会儿跑到左边唱:“筛啰筛……筛啰筛……”一会儿又跑到右边“筛啰筛……筛啰筛……”身影优雅动人,舞步空灵曼妙,后面的再接着唱什么,记不清楚了。惟有这热闹的气氛,美妙绝伦的整齐舞影,在记忆中挥之不去。奶奶在厨房炒着南瓜子,她们演唱完后,给柱着拐杖的爷爷鞠了个躬,奶奶满心欢喜地端出半盆瓜子,用茶盅每人給一份,剩下的送到塆邻的人群里,让大家随意抓着嗑。

其实,敲锣打鼓到我家贴春联和送一担干松柴慰问,这事儿年年有,只是以前我太小,没有记住。原来,我爷爷的堂弟周国财是1930年牺牲的烈士。他是参加会议后回家途中被敌人盯上并将他围住,逼问会议内容和参加人员。堂爷爷坚决不说,其中一个敌人顺手拿起一块石头,用力残忍地拍击着他的头顶,直到堂爷爷牺牲后,还不甘心地将他扔进小龙潭里。堂爷爷未婚,和爷爷是在一起生活,跟亲兄弟一样,爷爷得知他弟弟牺牲的消息,悲痛中请人帮忙把遗体从河铺龙潭河里抬回来,用大门的门板安葬的。后来,堂爷爷的父亲悲伤过度,哭瞎了双眼,也是爷爷继续照顾烈士的父母二十多年。这些便是童年里崇尚英雄、注重人间真情的底色。

没想到,会拉二胡的刘老师居然是我三年级的班主任。这时正在填学生表,等轮到我时,我报了姓名,刘老师问我的家庭成份?我说:“贫农成份。”又问我父母的名字,我报出后,他抬头看了看我说:“你是他家的孩子呀,我有印象。”我说:“刘老师,您去年在我家门上贴了春联。”他点点头:“你是烈属家庭的后代,更要认真读书。”说完,用手往下指了指:“你坐那里。”我点头微微鞠了一下躬,此刻,壮志与阳光驻满心房。

报好名后,走下讲台,才注意到教室的课桌是用长长的松木板并排铺成的。我走到刘老师指的那个地方坐下,并把布袋书包放在课桌上面的前方。我左边坐着的是位女生,叫黄海燕,她做作业时,本子总是斜着摆放,作业本下方几乎是对着我的。我说:“我不用抄你的作业,你把本子放正吧。”她扭过头对着我嫣然一笑:“我做作业时,本子就是这么放的。”说着一甩长长的秀发,散发出淡雅清香,如一缕清风吹进少年心灵里朦胧的窗口。两人说过话后,慢慢便熟悉了。

塆里有个同姓的族爹,他二女婿赵继承也在这里教书,我喊他细姑爷,以前他到塆里来,我们都爱围着他说笑,久而久之就非常亲热了。那时,我不知道他是老师,更不知道他在狮子坳教书,到这里上学后才知道这些。细姑爷嗓门很大,每次放学站路队时,多数是他讲话。

有一天,正上着课,老是听到学校对面很远的山上传来阵阵枪炮声,似惊雷,似密集的阵雨,还有排山倒海的刺杀声、呐喊声。下课后,我跑过去问细姑爷:“那里在干什么呀?”一身粉笔味的他拿开嘴角的香烟说:“那是在林塆大岗上搞冬季民兵训练,时刻准备收复台湾。”这枪炮声不知疲倦地响了整整一上午才停下。中午放学时,刚出教室,准备到下面大操场站路队回家,看到细姑爷带着我细舅爹来找我,他是奶奶娘家的小堂弟,奶奶娘家婶婶的小儿子。细姑爷见我和细舅爹说上话了,就对我说:“我下去跟你塆里的同学说一声,说你不回家吃中午饭了。”说着就去了大操场。细舅爹把我往走廊上拉了拉,说:“红星,太姥姥想你了,以后中午放学去我家吃中饭吧,你回家太远了。”我说:“和塆里的伙伴一起回家吃过中饭再上学,也不是很累,以后再说吧。”我以前经常和奶奶去细舅爹家里,他家距离学校不远,从教室旁边的山坡斜翻过去,过一个小山凹,再走到小河边,就到了,他塆里只有五、六户人家,但是养了几条大狗,我就是怕狗才不敢去的。这时,细舅爹从腋下的布袋里拿出三个用报纸包着的火烧粑递给我:“这是太姥姥做的粑粑,她叫我送过来给你,中午就少往家跑一趟了。”我双手接过来,从报纸里拿出一个两面煎得黄黄的火烧粑,小小地咬一口,里面的馅是青椒和韭菜,还有鸡蛋和很多小干鱼,在那个连红薯饭都难得吃饱的年代,这么好吃的火烧粑,一年真的难得吃几回,一股亲切、满足的暖意,无声无息地在香味中慢慢升腾,太姥姥满头银发和慈祥的面容,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里,虽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她的照片,但她的言谈举动永远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下面大操场的学生都走光了, 我一个人从走廊又回到教室座位上,边左右翻转着看看圆月般金黄、泛着油光的火烧粑,边把小鱼从馅里抠出来,吃几口火烧粑,又一点一点地吃几口小干鱼,我吃得非常慢,是为了更长时间享受这个过程,因为好吃,我舍不得吃,因为好吃,又忍不住不吃。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在矛盾的思想中,吃完了最后一口,再把沾有油的手指上的香味吮吸干净,手掌手背相互搓揉着,双手仍然微微散发着火烧粑的香味。

美味填饱了肚子,精气神自然更足了,想出去走走,就到狮子坳的供销社商店去。进门后,有一长片宽阔的地方供顾客流动,在正中间的地方,依房屋形状用柜台围了三方,柜台有肩膀高,下半部是实木柜,上半部是长方形木框架,里面镶入玻璃。柜台后是售货员在里面走动的约一米宽的通道。紧挨着墙边的是一层层长长的厚木板铺成的货架,高到挨着屋檐了,还有两个小木梯子靠在货架上,是方便售货员拿高处的货物。看到所有柜台都整洁地陈列着各式各样家里都沒有的货物,虽然没钱买,看看也是一种享受。甚至边看心中边默默地开始计划:等以后长大了,首先在这里买什么颜色的布匹,给家里每人缝一套衣服,看哪种布料最好,要多少钱;我现在迫切需要的东西,以后挣到钱了首先买它;等钱很多的时候,再买一些别人家没有,但又必不可少的奢侈品……这样想着,就不知不觉来回地逛,似乎要把这些都看熟悉,以防日后买错了商品。但慢慢发现,每件商品各自都有优点,也有缺点,不知道以后该不该买它?就这样玩了好长时间,看到外面己经有很多学生到学校了,我这才慢悠悠地往教室这边走。

路边山坡上面的乔木權木,层层叠翠、郁郁葱葱。干水沟边的菊花开得黄灿烂的弥久生香,引来大大小小的蜜蜂在上面翩翩飞舞;路边的青草又肥又结实,有茶杯那么大一颗一颗的,依路蜿蜒绵长。突然,我无意中看见一颗青草底下有支黑色钢笔,就赶忙捡起来,上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还带些泥渍。我用手来回地给它擦干净,到教室后给身边的男同学看,王建拿起笔说:“这不是我们班的同学掉的,我们班没有人用这样的钢笔。”一会儿,黄海燕进来了,我又给她看,这是一支又粗又短的黑色钢笔,铜色挂扣底下,有绿豆那么大的一个圆珠型坠,看起来特别豪华大器。黄海燕拧开笔冒看了看,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可能是高年级学生掉的吧?等会儿上课了你就交给老师吧!”我刚接过钢笔时,她突然又说:“等一下,借我用一下吧?”只见她从布袋书包里拿出一个红塑料壳的笔记本,厚厚的笔记本有半本书那么大,上面有一个金色五角星图案。她翻开第一页时,我看见本子上有毛笔写的字,“奖给三好学生黄海燕,狮……”下面还没看完,她又翻了一页,拿起我借给她的钢笔,在上面写着:“我心三愿:一愿天长地久!二愿青春永驻人间!三愿常常和你相见!”写完了,合上笔记本,把钢笔还给了我。这一刻,青髻生香、红尘懵懂、时光未央,这些写进笔记里的花絮,他日朝花夕拾,是否会淡然浅笑?

忆同窗

错把腮红认酒醇,霞光盈牍影传神。

眼前常现浑如昨,秃笔难描此意真。

下午连续两节数学课,上课铃响过,只听见外面有人干咳嗽两声,华志国华老师走了进来,当同学们唱完一首歌后,我就把钢笔上交给了华老师,并叙述了捡笔的经过,华老师叫我坐回去,还表扬了我,这种手留余香的感觉,可以永恒。受到老师的表扬,上课听讲注意力比平时更集中了,以至于下午栏河坝下面河滩上民兵实弹训练的枪炮声什么时候响起来的,我都全然不知。

下午放学,是细姑爷赵老师在集合时讲话。内容大致每次都一样,告诉同学们各路队,在公路边行走要保持纵队队形,不准横穿公路等等。他最后在讲话中又点名表扬了我,并说钢笔已经交到失主、五年级学生的手上了。

我和王建、余敏等是同一个路队,通常情况下,到了河边,我们过栏河坝,他们排着路队继续沿公路往下走。这一次,同学们到了两路队分岔的地方,看见下面河滩上民兵还在训练,在沙滩的下方,放置了一排画着很多一层层圆圈的木板靶子。另外一个沙滩,还有人在扔手榴弹,炸起了一丈多高的沙粒。大概是看见学生放学了,并且都站在公路上观看,怕误伤了同学们吧,就听见吹号集合,训练场上都是女民兵,有的收靶子,有的背枪,有的跑步集合。一会儿列着纵队向我们这边走来,她们每个人肩膀上都背着一条红色或黑色的长枪,抢托挨着膝盖,刺刀高过头顶。待她们走近,我们赶忙让到路边,站在青草上面。這时民兵队伍里面的莲姑姑,对着我和绪锋叔小声喊道:“还不回去!”

等她们走远了,不知谁喊了声:“快去捡子弹壳,做鸡毛飞弹啊!”话声未落,路队中就有高年级的男生跳下公路边的石岸,向河滩跑过去,我们不敢往下跳,就走下公路的小路,再紧跟在后面,往刚才民兵训练的那个地方跑过去。

等我们气喘吁吁跑到的时候,抢在前面的大同学已经把子弹壳都捡干净了,我们只能抱着渺小的希望满河滩乱找,王建找到了一个,我羡慕地借来看一看:黄色的子弹壳,有无名指大小,平底部有一个小圆圈凹槽,圆圈中间有两个小孔,整个子弹壳上小下大,下面快挨着底的地方还有一圈凹糟。距离上口一公分多点的地方,骤然缩小很多,子弹壳内面是黄红色,还略有黑色的痕迹。我双手抚摸掂量着这枚无比光滑的子弹壳,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还给了王建。我又问余敏:“捡到没有?”她摇摇头,和我一样满脸失望的表情。我又跑过去问绪锋叔捡到了几个,当时,他可是跑在前面的。只见他笑眯眯地拍了拍鼓鼓的上衣口袋,我也跟着开心起来,因为等会儿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可以小声地向他要一个。果然,过了拦河坝,快到村门口的时候,绪锋叔给我们没捡到子弹壳的伙伴一人发了一个。

我到家后,放下书包,并告诉爷爷奶奶:“细舅爹中午送给我三个火烧耙,差点儿没吃完。”说着,喝完一大碗茶,转身跑到隔壁绪锋叔家,看他怎么做鸡毛飞弹,只见他用老虎钳夹住子弹壳的下半部,用断了半截的旧钢锯条正横锯着子弹壳的中间,我看一会儿,小声央求说:“绪锋叔,等你锯好后,把我的也锯一下,好不好?”他边锯边说:“我没工夫,等会儿还要化锡,你去找建平叔帮你锯吧。”我看他是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出来,只好跑到建平叔家,二奶奶说:“你建平叔在别人家里做木匠活,还没回家。”我又连忙转身折回,绪锋叔见我又回来了,接着说:“你去找绪权叔锯吧。”我又跑到大稻场那边的绪权叔家里去。绪权叔正好在家,我说明来意后,他从抽屉里找出老虎钳,叫我夹住,放在长板凳上,他又拿出夏天粘塑料断裂凉鞋用的钢锯条,蹲在地上锯起来。当锯到一小半的时候,他说:“现在容易锯了,你照这个样子锯下去,我要去挑水,准备烧夜饭。”我就一只手压住老虎钳,一只手拿着钢锯条,学着绪权叔的样子锯起来。我用力压住锯条往前一推,谁知子弹壳跟着一起转动,只好放下锯条,重新把子弹壳夹住,这次我用最大的劲,一只手把老虎钳捏得紧紧的,再拿起锯条往前推,那知锯齿又卡在了子弹壳上,推不过去,我只好往后一拉,紧接着又往前推,奇怪的是子弹壳又跟着锯条一起往前走,总是锯不好。已经挑起空水桶的绪权叔又放下了扁担,蹲下来手把手地教我:“推的时候,锯条不能压得太紧,现在子弹壳中间是空心的,你这一推,是同时在锯前后两边的铁壁。我教你锯这种东西的技巧吧。前面的暂时不要锯,力用在后面,只锯后边的这面铁壁,慢慢往下锯,锯到不能锯的时候,再转动一下子弹壳,接着锯,这样才能锯下来。”我按照绪权叔教的方法去锯,果然好锯了。绪权叔见我能锯,这才出门去挑水了。

绪权叔挑满了一缸水时,我才把子弹壳锯断,握老虎钳的左手已经麻木了,右手大拇指指面压出一条带红丝的深沟,食指中间和手掌上被钢锯齿叮成了一个一个象是快要冒血的小孔。

我再次跑到绪锋叔家,接着看他怎么做,只见他把雪花膏的空铁盒子放在烧着炭火的炉子上,再放两个牙膏头里面,说这是化锡,又嘴对着炉子不慌不忙地吹着火,过了一会儿,两个牙膏头化成了银白色锡水,他用老虎钳夹起铁盒子,把锡水倒进锯好的子弹筒里面,又把子弹筒插在炭火中间,放置稳当后,端一大脸盆凉水过来,再把一小段小铁丝对折拧成麻花状,下面还用老虎钳打个小结,弄好了这些后,他一只手捏住老虎钳夹着子弹筒,另一只手把麻花状的小铁丝放进子弹筒,插在锡水中间,慢慢整体移出炭火,放进凉水盆里,只见凉水“滋滋”地冒着热气,翻了一会儿小水泡。等子弹筒冷却后,再从水里拿出来。捏住铁丝,把子弹筒里面的锡砣往外拉,但是子弹筒底部略大,上口稍小一些,经他不停地重复拔动,最后还是拔出来了,再又在磨刀石上轻轻地把锡砣底部磨得平平的,在麻花状的铁丝顶上系上一根两寸长的红布带,最后在子弹筒下部的凹槽里,用小铁丝拧一个小抦,也在上面系上一两寸长的红布带,鸡毛飞弹就这样制成了。

绪锋叔做好了这些,对我说:“你回家去拿两个空牙膏皮过来,炉子里的火还很旺,我给你做。”我听到这话,拔腿就往家里跑,在奶奶的嫁妆、老式梳妆台的抽屉里,偷拿两个空牙膏皮,又轻轻地跑出来。我害怕爷爷发现了痛打我,因为牙膏皮是锡制成的,毕竟一个可以卖三分钱呢。

当绪锋叔把牙膏头放进铁盒子里,这次换作我不停地对着炭火吹气。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母亲喊我吃晚饭时,我的鸡毛飞弹也制好了,边吃夜饭,边把一只手放进口袋里,不停地摸摸鸡毛飞弹,此时,对绪锋叔的感激之情深藏肺腑。

第二天,下了第一节课后,我们跑到供销社买五分钱一张的火炮,一张火炮十排,每排十二粒,就急不可待地撕下一粒,放进子弹筒里,塞上锡砣,来到学校下面的操场上,捏住红布条,用力向天上一抛,在子弹筒触地的瞬间,里面的火炮爆炸了,把锡砣一下炸到半天上,锡砣上的红布条在空中不停地摇摆纷飞,似风中羽翼肆意绽放,好看极了!这一声声的爆响声,划破了天空的寂静,也惊醒了松散的灵魂,让人思维猛地闪光跳跃,随着热血沸腾流淌,贯穿全身,滋润每一个敏感的细胞,所有的热情瞬间全部激发出来了,令人畅意仰头,向更高更远的地方看去。湛蓝的天空,一架飞机正在掠过,抛下一条长长的弧线。

当大家一起抛起的时候,场面非常壮观,这一天,我们路队捡到了子弹壳的同学,又大方地把子弹壳分送给关系很要好的同学。

第三天,高年级的男同学差不多每人有了一个鸡毛飞弹。下课铃响过后,所有的男同学站在小操场边,同时往下面大操场的上空一齐抛鸡毛飞弹,随着一片片先后的爆炸声,红布条在上空如天使的翅膀,漫天飞舞,如烟花般瑰丽多姿,更有震撼心灵的磅礴,瞬间成为记忆里永恒的美。这是课间十分钟最动人的旋律,也是我们童年生活中最奢侈、最蔚为壮观的娱乐了。

忆玩鸡毛飞弹

课后欢娱享自由,腔膛火炮已绸缪。

学生群集何需唤,百鸟高飞不忍留。

一阵铜光沾地面,千声长啸上云头。

满天飘洒红衣舞,桃李忘情片刻休。

第十二章

童年的诸多往事,在记忆中如同刚刚发生过,近在咫尺,触手可摸,象烟花般一串串闪耀着炽热的光芒,灿烂着怀旧的夜空。

原来,人世间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一直如影随形就在身边,只是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脱去了略带苦涩的外衣,平凡而又永久地入驻灵魂,秉持清淡,静好如初。

在狮子坳小学读半年书的日子里,玩鸡毛飞弹是全校学生最开心的日子,同学们的活泼顽皮、天真友爱全部显露无遗。然而,总有一些不情愿的约束,让人无奈,没过几天,学校通知不准在操场上和放学回家的路上抛鸡毛飞弹,发现一个就没收一个,各路队的监督老师送学生也送得更远了。我们这条路队,老师送到栏河坝,我们在栏河坝上再也不敢打闹和趴在出水口边看水、边体会飞一样的惑觉了,老师看着我们走了过去,他才返回学校。

一天下午散学时,我值日正打扫教室,细姑爷赵继承老师走进来对我说:“红星,今晚你就别回家,在我这里住吧,等你扫好了地,跟我一起去吃饭,今晚下面大操场放电影。”我从来就没想过,某天晚上会住在细姑爷这里,特别是今晚又可以看电影,但是我觉得又不太好意思,就客气地回答说:“细姑爷,我还是回去吧,爷爷会骂我的,睌上再和塆里的大人一起来看电影,也是一样的。”细姑爷说:“我己经和绪锋说过了,叫他带口信给你爷爷,我叫你在这里,爷爷不会骂你的。”是的,爷爷虽然没读过书,但他非常敬重老师,老师说爷爷不会骂我,爷爷肯定就不会骂我。我粗心而又快速地把教室打扫了一下,就跟着细姑爷到食堂,细姑爷帮我打了一碗饭和半碗青菜,他的也和我一样。其它的老师已经吃好了晚饭,食堂只有细姑爷和我坐在那里。食堂的饭和家里的饭,味道也不一样,饭又硬又香,散粒状且爽口,不象家里一半红薯,饭还软软的一团一团的形状。菜里面的油也比家里的多些,最后的菜汤里还能看见连片的细密的油珠。心里就想,长大了我也要当老师,就不用年年吃红薯饭、南瓜饭了,吃完了饭又可以到处玩玩,也不用放牛,捉小鸡小鸭、菜园拔草等家务事,并且还可以领工资,真的是一份好工作啊。吃完了饭,细姑爷把我带到他的房间,进门边是一张床,床前横摆着一张办公桌。靠窗户的两边,一边是一个衣柜和书柜,另一边是一个矮柜和一个小桌子,桌子里邊放些牙膏牙刷镜子等日用品及三个干干净净的热水瓶。他叫我坐在床上,他从挂蚊帐的竹杆上取下挂着的二胡,坐在办公桌旁拉起了《泉水叮咚》,我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红底色上点缀着白色米花的被条,被条整齐地折叠成豆腐块的形状,挨着我的身边,我准备歪身躺上去,想一想有些不妥,继续端正地坐着听二胡。细姑爷拉完一曲后,跟我说:“红星,塆里人来这里读书你最小,以后,天刮风下雨或下雪时,你就住我这里吧。这个星期天我去趟你塆里,跟你爷爷说声。”我低着头,微笑着没作声,内心无比感动,默默地告诉自已:“一定要记住细姑爷对我的好。”他起身挂起二胡,说:“走,去看电影吧,你把这张椅子扛去,我去备课室再扛一张。”出门正好碰上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说:“你今天住在你细姑爷这里吗?”我回答道:“是的,刘老师,现在去看电影。”细姑爷又到隔壁房间的门口,喊声“小李,走吧。”正嗑瓜子的李盛权老师应声站起来:“好的,我们先去外面逛逛,放电影还早着呢,过会儿再回来拿椅子。”我就跟在李老师和细姑爷后面出了教师宿舍。他们两人互相递着香烟,往备课室方向去了,我扛着椅子,来到了大操场。

操场上有一群年青人正在挂银幕,这时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放影员打开了电灯,并且用留声机播放《刘三姐》中的歌曲,黑色方形大喇叭里面的声音悠扬震耳。我双手搭在椅子靠背上面,一边听歌,一边张望,等细姑爷过来。银幕挂好了,那帮年青人又走过来围在放影机旁边和放影员说笑着,我正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时,细姑爷和李老师等几位老师已经坐在了我旁边,有些大人过来和他们客气的问好打招呼。这时,操场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几条进操场的路上还有人不断的往进涌,总是有些小孩子边跑边打闹着,再转身一看,上面小操场也都是站着或坐着的人。放映员坐在椅子上,把两个影片夹架在桌子上,飞快地倒着影片,倒好第一卷,他装在放映机上,接着又倒第二卷、第三卷……天完全暗了下来,周围的远山只能感觉看得到大概的轮廓,狮子坳公路上偶尔有汽车经过,能看见两柱刺眼的强光在两排公路边的杨树间快速移动着,也许塆里的人,此刻正在公路上往这里赶,你们到了吗?

两场电影有八卷片子,放影员全部倒好后,才关掉正在唱歌的留音机,只听见全操场的人都在说着话,整体听到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当一束强光射向银幕的时候,有些小孩站在椅子上,在强光中伸出小手摆弄着,银幕上就出现鹅头、小鸟、兔子、蛇吐信等影子,电影开始了,他们赶紧坐下去,瞬间,上下两个操场哑雀无声,银幕上磅礴的气势迎面扑来。电影给人们平凡的岁月,增添着无限幸福欢乐多彩的生活,给大家送来了最美的慰藉,它也是最诚实的伙伴,喜悦地牵着我的手,陪着我渐渐长大,它的余温在心灵中无限延伸,温暖着我人生的整个旅程。这夜的两场电影,每次换片子的间隙里,我都站起来,四处张望,想找塆里的人,可操场上人太多了,始终没有找到,也不知道塆里的人今睌有沒有来看电影。

散场后,细姑爷把房门钥匙给我,说:“我去备会儿课,你先去宿舍,两个铁壳热水瓶的开水,你洗漱,一个竹篾篮的热水瓶,留到明天早上洗脸,竹篾篮的瓶最保温。”我说:“我一瓶开水就够了,留一瓶你用吧。”细姑爷说:“我是洗漱好了才过来看电影的,你洗漱后先睡,不用等我哈。”我扛着椅子,打开了房门,进门的时候,顺手取下钥匙放进上衣口袋里,洗漱好后,又打开书柜玻璃门,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小人书,但只见有《毛泽东选集》五本,以及一些语文、数学及教科书,还有厚厚一叠报纸。没看见有小人书,我就先睡了,这床比家里的床小很多,跟睡在家里的感觉也不一样,我尽量挨着墙,把外面腾大点地方留给细姑爷,这时不知不觉想起了电影中的故事情节和动态画面。时而刀光剑影、大义凛然;时而儿女情长、缠绵悱恻;时而险象环生、扑朔迷离;时而大浪淘沙、中流砥柱……展现出主人公的坚韧不拔、无怨无悔的家国情怀,电影中的每一个正面人物,都是足智多谋、激流涌进、独挡一面,不求回报。这些光辉的形象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他们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值得我去学习仿效,更愿意和他们为伍。在凝思遐想中,我朦朦胧胧地看见,夕阳斜挂的天边,延绵起伏的山峦一侧,曲曲折折的堤岸,一望无际的沙滩外,远处的大海象倒挂在天上,翻滚着波涛,有海鸟在中间盘旋飞翔着,电影中的主人公正在托起彩虹的海边跑步,队伍中的人在向我招手,我赶紧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见我来了,放慢了脚步,让我跟在他们身边,一路小跑着,我看见一片片芦苇,芦苇里的小船上全部都是解放军,我正要上小船,双脚不小心踩进泥泞中,泥泞淹没过双膝,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脚上一下涌到全身,解放军把我拉上船后,一排排小船在芦苇的水中穿梭,船边的芦苇叶子密密长长的在我身上脸上一遍又一遍地划过,很怕它划伤我,但重重地划过去后,身上也没觉得疼痛。芦苇深处还不停地传出军号声和叫喊声,这叫喊声中似乎还喊我的名字,我身边的人都在奋力划船,没有人讲话,我也跟着不作声,只感觉沾着泥泞的双脚凉嗖嗖的,我心里知道,我正在和解放军一起训练、跳远、翻滚、卧倒、打靶、列队、跑步……。

清晨,当我突然惊醒时,双脚都撑在被条外面,人还斜睡在床上,才知道昨夜做了个大梦,睁开眼,发觉环境和家里不一样,这时才记起,我是睡在细姑爷的宿舍里,四周寂静无声,我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莫非上课了?”吓得我一咕噜爬起来,打开房门,准备到外面去看看上课了没有,这时,细姑爷拿着一个馒头和一碗稀饭,稀饭里放了一撮咸菜,正送过来给我,我问细姑爷上课没有?细姑爷说:“还早着咧,你起来了,我准备喊你起床,红星,你昨晚睡得真沉啊,喊你好长时间开房门,你也没醒,我进不去睡觉,最后喊醒隔壁的李老师,和他睡在一起。”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上,连馒头和稀饭也不敢伸手去接。

因为这件事,我心中非常羞愧,再也不敢去细姑爷那里了,后来,爷爷奶奶跟我说:“下雨下雪不好的天气时,你就不用回家,住细姑爷那里吧,他到家里和我们说过了,到时放学,你就自已去啊,这样也安全些,再说冬季雨雪天,万一把你淋感冒了,也是件麻烦事儿,就是等你长大了,别忘记细姑爷的好。”

在狮子坳读书的这学期,有这么多的好老师、好同学、好亲戚,他们都真心地帮助过我,我没有能力报答他们的恩情,只能把这些事记录下来,让自己永远记住这些点点滴滴的温馨。

这学期,我也非常认真,期未考试,黄海燕、余敏、王健和我等九个同学都得了奖状和笔记本。拿成绩单的那天,在回家路上,王健和我一路谈笑跳跃着,余敏跟在我们一起,一直微笑,她大眼传神,素净温婉,大家得奖状的喜悦又相互感染着大家,如沐春阳,我看见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卷成圆筒的奖状,在腋下轻轻地夹着。

此时,我們又在石镇中学初一(二)班重逢了,我走过去和王健打了声招呼,再又看了看余敏,她同时迎着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只这样一个眼神,那种不期而遇的灵犀,便能唤起永不褪色的记忆,在这样的目光中,我知道她也记起了那时共同读书成长的童年往事。

这时,班主任黄朝炎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同学们安静了下来,黄老师先问声同学们好,再作自我介绍,又说些励志的话,然后选夏海滨为班长,俞然为学习干事,姜宏为生活干事,其它干部以后再选。黄老师在课堂上和姜宏共同安排了学生吃饭的事宜,按八个人一席,自愿邀齐,并交待说:“领饭席时(即是圆木桶装的饭)每天两人共同值班,依次轮班,交食堂一个编着号码的小圆铁牌,领出饭席,抬到宿舍,八个人均分。吃完饭后,再把空桶送到厨房,别忘了领回铁牌,如果忘了领回铁牌,下次没铁牌是领不到饭的,以后每次都是这样。男生半学期五张理发票,由姜宏发一下,领过后大家在表格上签上自己的姓名。”安排好了这些,黄老师叫上男生去他的宿舍把新书抱到教室来,要发新书正式上课了。没想到读初中可以这么快就发新书,如果读小学,交不起学费的学生,有时上学后一个多星期都还拿不到新书。

下午第二节课,把数学课换成了体育课,这节体育课学做广播体操,因为从明天起,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全校学生要到操场上做课间操,今天初一新生下午必须学会广播体操和眼保健操。这节课,我们排列整齐学会课间操后,体育老师陈抱康又拿出两只秒表说:“现在两人一组,进行百米赛跑,成绩记录在本子上,我要测试你们这些新同学的体质。”第一个被点名的是我和黄海燕,我心想:黄海燕是女同学,肯定跑不赢我这个常常爬山砍柴、放牛抬水的男生,因为在塆里和伙伴们,当然还有经常来作客的表姐,和他们在一起玩游戏赛跑,我都是在最前面,但是那一次和表姐打架,我打输了,应该是算失误。当陈老师喊“预备——跑!”我才直起腰用力跑几步,黄海燕突然一阵风似的超过了我,看她一闪而过,我矇了。我再看地下,地面在不停地后退,我是在跑呀,脚步没停呀?怎么感觉我是在走路,她才是跑步咧?我马上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能受她影响,用力跑吧。当跑完之后,我庆幸自已,没有因为黄海燕跑很快,而在中途放慢脚步。真看不出来,在我记忆里,拿本书手腕都被压得软下去的黄海燕,在体育课上还真是位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般的巾帼英雄。

人在童年时期,对末知事物特别感兴趣,这种好奇、探究,会越来越开拓自己的视野,当自己处在一个新的环境之中,是那么兴奋,急于寻找规律,适应规律,更想加深对周围事物全方位的认知,以此来适应全新的外部环境,极力改变自己。人,在一次次的自我改变、自我完善,也就越来越成熟了。进入初中后,所有的学习环境,生活习惯,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老师的指导下,同学们共同努力,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初中生活,丢掉小学读书时的陋习,去适应而真正进入以读书为全部生活的关健阶段,这就是在童年时、也是在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转折点。

早晨六点,起床钟声敲响了,同学们一跃而起,快速穿衣洗漱,没有时间偷懒拖拉,六点十五分,集合钟声又响起来,同学们已经到达操场,跑步。上完早读一节课后吃早饭,在洗碗的时候,上课预备铃再次敲响,中午的第二节课后,听到钟声去操场做课间操,全校千名学生整齐地排满整个操场,同时认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扭动腰肢,如同鲜花绽放,挥动手臂,如同激情的波涛,一起跳跃,令人热血沸腾,一起蹲起,如春风拂面。同学们保健身体的同时,也享受着集体创造的团结和谐之美。整体气势恢宏、场面壮观。做完课间操,全校学生就到食堂大铁锅里舀起一白瓷缸开水到教室。下午的预备铃敲响前后,和晚自习第一节课后。一天中这三个时间段,可以去食堂打开水喝,夜晚睡觉熄灯前,会有值日老师吹着哨子,在宿舍前来回走动,也是一天中,惟有通知熄灯睡觉时不敲钟,而为改吹哨,大概是怕夜晚敲钟会影响学校周围居民的休息吧。第一天夜晚,和同学们同睡在一间大宿舍,上下铺都睡满了人,觉得比睡在家里新鲜,但是同学们彼此之间都不熟悉,熄灯后,都不说话。第二夜,熄灯后,有些同桌或同饭席的学生相互熟悉些,就有几个同学在小声说话,说着白天的一些琐事,我静静听着,突然有点想家了。第三夜熄灯后,同学们相互都在说话,当宿舍安静下来的时候,黑暗便铺下无边无际思念的网,把我束缚在其中,不得不想家,想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她们现在会不会正在家里想我呀,知不知道此刻我正在想着您们呀。这种思念的情绪,包涵着牵挂,在这黑夜中缥缈地缓慢升腾。

当第四夜睡在学校宿舍的时候,感觉老师上课讲的例题,与自己要做的作业题,差距越来越大了,按照老师讲的这种思路去做最后的作业题,怎么就偏那么点点呢?为什么有的作业题中间非得要转几道弯才能出来呢。这样下去,怕是赶不上别人了,感觉从早到晚不停地读书学习,反而越学越吃力,往后该怎么办呀?这时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家,想起了在家的那种温暖亲和气息,那些留在记忆中的往日好时光,想起了每年冬天,睡在爷爷脚下,给他捂脚,只要我一卷曲起腿,他就会伸手把我的脚拉直,这时,我再次把双脚伸得笔直,心中褶皱的情怀,也想被思念熨平。我现在学校顿顿有馒头和白米饭,家里夜饭可能还在吃红薯饭,这两年田地刚分到户,是比以前好多了,以前可是吃红薯稀饭呀,又想起以前我们姊妹吃稀饭,奶奶和父母光吃红薯。现在政策越来越好,父母亲您们也应该吃吃干饭了。想起夜饭,感觉很饿了,肚子咕咕叫,我悄悄地咽几下口水。我没在家和弟弟抬水烧饭,奶奶又得挑水了,妹妹上了一年级,不知道她读书是否聪明,我好想和奶奶说说话,和弟弟妹妹在一块儿玩。就这样不停地想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越睡越清醒,巴不得现在就回家,直到有同学起床去方便,我还没睡意,往日的痕迹,历历在目,濡沫着难舍的情怀。这样不行,明天还要上课,还是数绵羊吧,于是就开始默默地数起来,数得身上快出汗了,也没效果。

总算到了星期六,终于熬到下午第三节课下课,同学们都是神色匆匆地到宿舍,急忙打开箱子,拿起吃完了咸菜的空菜筒,相互结伴回家,我和姜宏、陈智中、余德中一起,趟过公路边的大河后,在一群正在悠闲甩着尾巴啃着草的黄牛身边草坪上,分手各自回家,我的脚步踩在村前读小学天天留下脚印的归乡路上,是那样舒服,健稳有力,进入村口后,塆邻屋顶上空的炊烟,似团似线似雾,斜漂着慢慢升腾上去和白云拥抱,衔着梦想和沿途熟悉的温暖,在夕阳下摇拽,飞向思念得心头震颤的地方。在这柔软炊烟的下面,我看见奶奶和妹妹正站在菜园边树下的高处土坡上等着我,在翠绿茂盛的草坡边,奶奶正耐心而又安寧地等望着她的大孙子。

后来,当我的孩子出外读书,信息中告诉我,已经过桥,马上到家时,我也是和奶奶当年一样,站在这个地方,扶着几株姑妈家表哥早年送我的梅花树,痴痴等待着燕子飞回。

水调歌头·盼子归

邀来几宵雨,浇发半坡梅,香知深意,虽寒心暖喜滋滋,麻雀枝头声脆,尽是天涯消息。莫怪爹娘痴,求学千山外,牵挂永相随。

伫树边,常叨念,数归期。忽而呡笑,欣慰犬子在家时,呵手陋台作业,轻步书房思虑。晨读五更鸡,展纸腾飞梦,提笔响鸣雷。

我看见奶奶和妹妹后,欣喜地喊声:“妹妹。”妹妹飞快地朝我跑过来,下坡的路上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赶急迎上去,她喘着气,双手一下子紧紧抱住我的腰,还调皮地把双脚离地,我也紧紧抱住这炙热滚烫的亲情,等妹妹站到我侧边的时候,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妹妹双手轻轻地拉着的手,我陶醉地说:“你跑慢点啊,差点就摔倒了,”又问她:“上学没有,书发下来没有?”妹妹双脚并齐,向前跳着,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上学了,新书也发了,我有两支铅笔呢,我还背了两课书,黑板边的墙纸上已经画上了我背书的两面小红旗咧。”她满脸灿烂天真地接着就背了起来:“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五星红旗,我爱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二课:上中下,人口手,山石土田……”这时,奶奶也笑眯眯走过来,拿起我的空咸菜筒,问我:“菜够不够吃?”我说:“足够了,还有多的,今天中午我分给别的同学一些,才吃光的。”奶奶笑着又问:“你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个人在外面住这么长时间,想不想家?”刹时,亲情的眷恋漫过心海,眼泪忍不住都快出来了,说:“想呀,家里的人我个个都想。”我又挽着奶奶的手,三个人并排着往回走,正在打扫稻场的弟弟,看见我们回来了,才扫一半,扔下扫帚,也和我们一起往家里走。一向严厉的爷爷,此刻也温柔地问寒问暖。我倒了碗茶给爷爷后,问声奶奶、弟弟妹妹喝不喝后,再给自己也倒了碗茶,奶奶夸奖说:“读了初中,就是不一样,才几天不见,就象变了个人似的,懂事多了。我烧手工挂面过夜。”说着就划亮了火柴头,火光中,慈祥的奶奶己经满头银发了。妹妹拿来了她的书包,还要我看她的新书和她写的字,我把她的语文数学书都快速地翻了一遍,再又翻开她的写字本,装模作样地说:“字写得很好,以后要认真读书,字会越练越好,人也越长越漂亮。等夜晚有时间,我把你新书扪上书皮。”说完我就起身到每个房间里逛逛,尽情领略家中的味道,弟弟妹妹象尾巴一样紧跟在我身后,我又到稻场上拿起扫帚,接着扫起弟弟未扫完的地。做完这些后,我喊弟弟去抬水,当抬满一缸水后,奶奶下的鸡蛋面条也烧熟了,父母亲在外面干活还没有回家,奶奶担心我太饿,喊我们姊妹先吃。

吃饱面条后,我就跑到塆邻里,家家走一趟,因为我也十分想念他们,也愿意和他们说说学校的所见所闻。

过了这个星期后,我再住宿在学校,就不怎么想家了,慢慢地也就适应初中快节秦、有规律的生活,和所有同学越来越熟悉,同学们都相处得非常好。和女生,除了课桌边、座位前后的互相说说话,其她的女同学只熟悉,不敢说话。同学们都开始紧张而自觉地认真学习。

第十三章

进入初中,就象离巢鸟儿乘着微风,扇动着阳光,在新的环境中结伴而行,相互照顾,相互帮助。随着时间的推移,同学之间的友谊越来越深厚,课余时间,最大的乐趣就是讨论,见什么就讨论什么,想什么就说什么,只要有疑点、有提问,就有见解,这就是成长。大家不分彼此,都可以参与进来,制造乐趣,享受乐趣。在这勃勃生机的岁月里,将点点滴滴的趣事润泽成章,编篡一卷美妙绝伦的幼稚新天地。

在一次吃晩饭时,八人一席均分好饭后,汪胜前捧着饭盆紧挨着余闯坐在床檐上,余闯问他怎么不吃饭,他说:“我的筷子掉了……”汪胜前的妈妈和余闯的妈妈是亲姐妹,他俩是同庚表兄弟。余闯二话不说,就把正准备吃饭的筷子给了他一只,汪胜前走到宿舍门口,又从袖子里再掏出一只,边用一双筷子吃饭,边对着用一只筷子吃饭的余闯笑,余闯站起来指着他说:“你不老实,骗我哈。”汪胜前笑着说:“我没骗你,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筷子掉了……一只,另一只是你自愿给我的,不能违背你的好意不接呀,我用的这招叫‘援兵之计。”余闯听了,笑起来指着他大声说:“你用词错误,只有‘缓兵之计,没听说过‘援兵之计,你这招可以叫解燃眉之急,哈哈哈。”汪胜前不甘示弱:“对我来说,这只筷子就是我的援兵,这没错呀,并且我还有一只筷子,你怎么能说解燃眉之急呢?”

下了睌自习到寝室,他们表兄弟俩还在为“援兵之计”和“燃眉之急”接着争论不休时,同学们接过话,你一言我一语,有人说这叫“阴谋诡计”;有人说这叫“损人利己”;有人说这是装可怜,有人说这是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有人说这是道德绑架……寝室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汪胜前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大家别越说越邪乎,我真心本意就是和他闹着玩的。”大家都说:“谁还不知道啊,当心越描越黑。”余闯对正在床前铁瓷盆里洗脚的同学们说:“大家以后不要叫他汪胜前了,就叫他‘援兵之计。”

余昭忠大概是受到了“援兵之计”与“燃眉之急”巧妙变通的启发,接着说:“我可以把一首七言绝句中的四句话改为五句,而意思不变。”有人说:“你改出来我们听听。”余昭忠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改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众人初一听,也觉得意思大致差不多,这时姜宏问:“借问呢?你把借问两个字藏到哪儿去了?还有第二句是六个字,其余四句却都是五个字,这诗改得太差了吧。”同学们说:“这种思路很新颖,但诗改得不象,不可取,不可取。”

这时我也忍不住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你们说一说,可以怎么改,日出江花红胜火,这句没问题,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能改为:夏来江水绿如蓝,秋来或冬来江水绿如蓝呢?”

罗智泉说:“日出江花红胜火,太阳在长江边际冉冉升起时,波浪花如火一样红,是写得好,既然江水被太阳染得火红,又怎么绿如蓝呢?只能分为两个时间段来理解了,太阳天天早晨使江面波浪红如火,但太阳离开了江面后,春天的江水才绿如蓝。”

高敏接着说:“如果江花指江边植物的花朵,春天的花有桃花,杏花,桃花白中带红,只能说艳,太阳照射上去不能说红胜火。江边最多的还是油菜花,应该说:日出江花遍金黄,而不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了,春天还有梨花,有句词是这样写的: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梨花真的是在清明节之前全部凋谢的,可以说:日出江花如白雪,春来江水映金黄。”

余昭忠补充说:“日出江花红胜火,火,可以指火红,也可指红火,比如说:事业很红火,日子过得红火,这里红火指旺盛,似乎可以说油菜花开得红火,即指开得旺盛,但不能说油菜花开得火红。很显然,这首诗中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是指火红。桃花不能全部代表春花,并且桃花有白色的,有白中帶红色的,只有少量的桃花是红的,这种少量红色桃花是人工嫁接的变异株,所以说这种少量的变异株桃花,代表江花,是有点牵强。”

黄胜坡解释下一句说:“春来江水绿如蓝,是说草长得茂盛,水绿胜过了蓝草,或者是描写草倒映水中,水反而比草更蓝了。”

我反驳说:“春天的草怎么有初夏的草长得茂盛,还是初夏的草更蓝,所以说:夏来江水绿如蓝最好。”

姜宏又辩解说:“如果是指蓝色天空倒映在江面上呢?”

我说:“秋高气爽,最蓝的天是在秋天,如果指天的蓝倒映江中,无疑是秋来江水绿如蓝最好。又如果单指江水绿的话,冬天山川寥寂,水显得格外蓝,你们看地理书中天山天池的图片,一池祖母绿,那正是冬天的景象,即是冬来江水绿如蓝。”

这时,有同学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两句读起来使人无比舒服,写春来,是指如同春天一样,充满生气、充满希望,有种向上的活力,还是春来江水绿如蓝好,白居易当时也可能都考虑到了这些,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写,大家晚上做个梦,梦里去问问白居易就知道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再把这首词又背了一遍: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次背完后,我恍然大悟,高兴地说:“大家似乎忘记了一个关健词,就是标题:忆江南,这首词的重点是一个“忆”字,既然是忆,是回忆,记忆中的东西,可以很清晰,也可以如梦境般朦胧的、游浮的。可能是某一瞬间,某个场景,也或者说某种机缘巧合把记忆的诸多风景抽象的归纳嫁接到一起,而且打动了作者的心,他的脑海如摄像机一样,把它拍摄了下来,在心头永久挥之不去,才使他写出记忆中的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记忆中的江南之美,无关岁月,无关对错,无关多少。也许,白居易已经考虑到了后人会为这两句争论,不仅把标题写成‘忆江南,结尾又再加一个‘忆字,再次起点睛的作用,因为他知道,两句话写不尽江南之美,只能把江南之美从读者心中引出来,让读者自已去想象,去享受。”这时同学们都洗好了脚,纷纷拿起水盆去外面泼水。

这次的讨论,特别是我最后这样对该词的理解与诠释,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可和赞同。黄胜坡说:“如果真的是你解釋的这样,那么白居易写文章是真的老练,没人能挑得出来毛病啊。”有的同学洗好脚,还在床前来回踱步,没有睡觉的意思,看到大家意犹未尽,我说:“还有一首古诗,大家再讨论一下,好不好?”同学们又来了精神,嚷道:“你说呀,你说呀。”我接着就先背诵了杜甫的这首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我提出的问题是:“这首诗第二句,是当春乃发生好,还是当需乃发生好呢?”汪胜前说:“当春乃发生好,俗话说春雨贵如油,珍贵最好。”

余闯当然持反对意见,说:“春雨贵如油,你若不需要,又有何用,还是当需乃发生好,比如说,天天下春雨,十位行人十个烦,下得山体滑坡、田地泥石流了,还好吗?又比如,现在要来学校上课,这么晚的天,又下着春雨,此时不但不需要,反而讨厌它了,谁还会说它好呢。”

汪胜前连忙说:“现在都要睡觉了,还到学校上什么课。”

余闯一下子愣住了,寝室的同学们都笑了起来,余闯马上接着又圆自己刚才说出的话:“现在是不上课,但现在有走读生下课回家,正下着春雨,伞都没带,还说这雨下得好吗?因为我们不需要。鼓不敲,神不知;理不辩,人不知,说当春乃发生,属主观意识,只有当需乃发生,才是真理,才贴近现实,只有需要,才能是最好的。”

姜宏把一只手撑在床檐上,头伸出来说:“标题是《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时节,指四季的节气,什么节气下雨是好雨呢?当然是春季了,春雨滋润大地,植物吸收到了充足的水份,此时阳气上浮,万物向上生长,当春乃发生与标题吻合,如果是当需乃发生,标题就不能叫《春夜喜雨》,只能叫《雨》,或者叫《及时雨》,只有这样才能和当需乃发生吻合。”

坐在被条里的汪胜前,将手伸出床外,对着姜宏竖起了大拇指,高兴得“哈哈哈”大笑说:“我们赢了,余闯你又输了哈!”这时外面传来了哨子声,再过十分钟就熄灯了,还没上床的同学赶紧钻进被子,依旧穿着上衣坐在那里,睡在汪胜前脚下的余闯,靠着床边,昂着头忖思:“明明感觉是当需乃发生好,怎么辩输了,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我和衣坐在床上,想着这两首诗,脑海不停地闪现出春天所留意过的风景,有花、有草、有雨……还有日出江花红胜火的“胜”字,这个“胜”字的意思是胜过呢?还是不胜呢?于是,我不再征求大家的意见,又说出韩愈的一首古诗《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同学们再讨论一下,这首诗是说:草色还未全部生长出来的景色胜过烟柳满皇都的景色?还是烟柳满皇都的景色胜过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色?”

也许刚才汪胜前争论《春夜喜雨》时感觉自己赢了,马上说:“这首诗已经明明白白地写着: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种雨也珍贵,贵过了《春夜喜雨》,这雨中的小草初生,给人清新、怜爱和希望,这嫩绿是新生命,这才是世间最好的风景,是朦朦胧胧的美,亦于若即若离之势,又居有意无意之间。象没有雾的大山,就算再高再大,给人的感觉怎么能高过云雾缭绕、时隐时现的高峰呢!所以说草色遥看近却无是言传意会的美景,当然胜过了满城都长着老叶子的柳树了……”

正当同学们听得入迷的时候,电灯突然熄了,大家都说:“今晚的灯怎么熄得这么快。”熄灯打断了汪胜前说的话,余闯抓住时机,马上接上去要反驳。听说他们表兄弟二人,在小学一直是同班同学,什么问题都想争论出输赢,家里人说他俩是一对活宝。这时,罗智泉挑逗说:“余闯,这次看你用什么回马枪,干得过汪胜前。”余闯象是得到了鼓励,马上说:“援兵之计(余闯刚才给汪胜前取的绰号)解释前两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说得不错,很吸引人,但这只是铺垫,仅仅是铺垫,重点是最后一句:绝胜烟柳满皇都。就是说:绝对胜景、能吸引人的风景,还是烟柳满皇都,再加上第三句一起连贯来理解,这就形成自问自答的句式:一年里春天最好的美景之处是哪里呢?自然是绝胜风景——烟柳满皇都了。”

汪胜前急了,争辩说:“最是一年春好处,就是说第一、二两句这么美好的风景,才是最好的春天景象,绝对百分之百胜过烟柳满皇都。”

余闯象是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按‘援兵之计所说,草色遥看近却无,为最好风景,那么该诗还要后面一句干什么?前面三句已经说清楚了,后面一句属于画蛇添足,大家说是不是。比如:有首词,枯藤老树昏鸦,是不是写秋天的伤感,如果你感觉这伤感力道不足,作者加上一句,小桥流水人家。你想想,藤也死了,老树叶子也掉了,连老乌鸦也昏昏欲睡,在死亡边缘挣扎,又见小独木桥以及流水远去,几户人家,又不是自已的家乡,暗示人生如过客般的悲哀。读者能不唏嘘伤感吗?如果你还觉得不够,作者再加一句:古道西风瘦马。古道,多么苍凉,在秋天的西风里牵着走不动的瘦马,怎么办,如果你还觉得感受不够悲凉,作者再加一句,夕阳西下,你说,多可怜,连太阳马上要坠落了,脚下的路该何处何从呢?这样的伤感,谁的心不在滴血。但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衬托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这才是最关键的一句,这个时候,漂泊的人还在天边,未来在哪里,此中艰辛谁知?直教天下人都为之断肠矣。所以说《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这首诗的前三句,不管写风景是如何的好,也只不过是衬托最后一句,最佳还是烟柳满城摇拽的皇都,这才是最美的风景。”

汪胜前此时更急了,说:“这首《天净沙·秋思》是以景烘托人,当然是这样理解,而《早春呈张十八员外》全部说景,最后并没有去衬托某个人,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余闯知道自己没理也整出歪理了,有胜利的希望,便放轻了语气说:“我再举个例子:‘天下文章出三江,三江文章数我乡,我乡文章算舍弟,舍弟请我解文章。你听听,前面说得再多,只是道个来处,是个衬托,最后一句才是文章的中心,这最后一句,所有人都明白,这才是正题。所以《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最后一句,‘绝胜烟柳满皇都才是主题,这首诗是变着戏法般地夸最好的风景是烟柳满皇都。”

汪胜前沉不住气了,不停地摇着床,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高敏听见他摇床的声音,故意激激他说:“余闯的话很有道理,这首詩是韩愈邀张籍去春游,意思是说:‘街上下着小雨,早春草色还没有全部长出来,它虽然比不上烟柳满皇都时的风景,但我还是想邀你一起去春游。 张籍回话说:‘这个雨天,草都没长齐,你若有雅兴,你就一个人去吧。从张籍不去的事实,就可以看出,不是绝胜烟柳的美丽风景,他没这份雅兴。所以说‘绝胜烟柳满皇都的风景胜过‘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风景。”

听到这些,汪胜前气得不停地锤着床檐,忿忿地说:“谬论,谬论,史无前例的谬论。”同学们在黑暗中笑话着汪胜前,有理掰成了没理,罗智泉打圆场说:“你们两人都是一输一赢,今晚的讨论,打了个平手……”

这时在外面方便进来的姜宏,边关门边说:“一级警报、一级警报,校长来到、校长来到。”同学们便不再说话。夜,似乎很深了。良久,还传出汪胜前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

讨论古诗词

谈文难臆古人心,也学诗家字字斟。

那夜争鸣绕梁韵,至今耳畔有回音。

第二天,做完课间操后,喇叭播出通知:

经学校研究决定,从明天起至八月十六日,初一,初二,高一、高二,各年级各班,放农忙假和中秋假共八天。八月十六日到学校上晚自习。初三,高三及高三复读班,取消农忙假,继续上课。

听到通知后,操场上一片欢呼。

下午上完第三节课,就放假回家,这节课是英语课,曾和平曾老师是位年轻漂亮、心地善良的女老师,乌黑的头发,编着长长的两条辫子,偶尔也没有编辫子,而是在后面用橡皮筋束成一个马尾发型,因为年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同学们都把她当成姐姐,并且她妹妹曾云也在我们班读书,所以大家都不怕她。

她走上讲台,点名曾云,回答她的提问:“上节课讲的是什么,几个新单词怎么发音,”等等。曾云站起来昂着头,熟练地回答着。她和余卫兵同一张课桌,课桌分二层,上层为桌面,下层放书本、笔墨文具等,朝向怀里这个方向是空着的,手直接可以伸进去拿东西,非常方便。坐着的长板凳也是两人共一条,由于曾云站着回答问题,余卫兵就往后翘起长板凳,低下头,一只手在二层里面找笔记本,可能是里面的东西比较乱,他只好这样慢慢地找。谁知曾云回答完她姐姐提出的问题后,因为新单词的发音读得非常准确,一时得意,高兴地往下一坐,往后翘起的长板凳受重力猛压,前面两只板凳脚复位着地的惯力,一下子把余卫兵的头推进二层的空抽中出不来,曾云见状,离开座位,侧站在余卫兵后面,急忙双手扶住他的肩臂,帮忙用力往外拔,痛得余卫兵大叫:“哎哟、哎哟,不要动我,鼻尖卡进板缝里了。”他又连忙用手摸进曾云这边的二层里,拿了个薄练习本,从嘴唇下面慢慢塞进鼻子下面,托住鼻子,连头带作业本一起往外拔。同学们听到叫声,一齐看过去,全教室都大笑起来,有的同学还离开座位跑了过去。曾老师站在讲台上,用英语书背把讲台桌子敲得“蹦蹦”响,边说:“上课、上课,大家起什么哄。”同学们转身笑着看曾老师时,曾老师的脸却不知不觉通红了。

湖北英山位于大别山东南部,北面与安徽省的岳西、霍山、金寨三县接壤,南面与本省罗田、浠水、蕲春三县相依,这里群山起伏,连绵不断,古称英山“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均耕地面积不足一亩,并且多为梯田,部分沿河改造的田地,多为沙田。年年耕种、浇灌、管哩、收割,需要耗费大量的劳动力,收获点点粮食倍感不易,所以,学校年年放农忙假,是让学生回家帮忙,趁天气晴好的档口,希望到手的粮食尽快颗粒归仓,这样才可以勉强能维持到明年秋收时,不至于饿肚子。

当我从学校放假回家参加农忙时,母亲疲倦地说:“稻谷我已经割了一大半,全晒在田里,没收回来,你放假了,明天和后天我俩再割两个上午,附近的稻谷也就割完了,明天和后天下午及大后天,就可以收起来,挑到稻场堆谷垛子。收完了这部分后,再去收割河田的。”我问:“怎么没看见父亲?”母亲说:“他去安徽那边打工去了,出去四天了。”我听了生气地说:“现在正是抢割抢收,去打什么工啊,学校都放假回来搞农忙,他还往外跑。”母亲用手锤着腰说:“就是农忙,别人家需要帮忙,他才可以去打工啊,你父亲不去打工挣点钱,怎么生活啊,七口人吃饭,两位老人,又不能干活,三个小孩读书,种田的种子、化肥、农药,都要不少的钱,用坏了的锄头、镰刀、铁锹等农具,又要添制。还有农业税、村上交费,人头费,教育附加费,电费,谷麦加工费等十几种费,都要钱,还有转到信用社要交本息的大集体时的缺粮款。另外,每逢下雨天,房子到处漏水,要钱添瓦。你都进初中了,穿破衣服不好看,留给弟弟穿,总得给你添制一件越冬棉袄吧。重要的是,亲朋戚友的人情往来,红白喜事,都得去随礼。”我问母亲:“不随礼不行吗?”母亲说:“不行啊,做人不仅要勤劳,更得要脸面啊,古话说:人要脸,树要皮。树如果没皮,它能活吗?人若不要脸面,那还算是个人吗?就算自己忍饥挨饿,人情礼义不能少,你父亲在外,早上还没开始干活,他这一天的工钱该怎么用,家里就已经在盘算计划了啊。”母亲坐在椅子上不作声,沉默着,秋天的晚风从窗户吹进来,让人感受到阵阵凉意。

我听着只读过扫盲班的母亲说着被生活逼出来的道理,双手抱住膝盖,一阵心酸,良久无语。心里对自己说:“暑假豁出命帮父亲搬运石头,这次就再豁出命来抢割抢收吧,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第十四章

童年的清浅时光,在那个肩挑背驮的年代,总是不可避免地让素颜染上风霜,慢慢地一路走过,终是芬芳成花。

早晨,天刚刚亮,我最先起床,没有洗漱,轻轻悄悄地拿起钐镰刀,首先来到屋后最大的一块田边,但是这块田,母亲昨天已经割完了,旁边的三小块田也割倒了,象几大片云彩飘浮在田中间,只剩下上面两块梯田没有割,我就去挨着田埂边割了起来,连割三颗做一把,铺在田里,割了几下,觉得这样太慢了,就连割五颗做一把,稍稍适应后,我把左手尽力张到最大,一下子可以握住割下来的六颗,尽管一下子握六颗稻谷手涨着有些痛,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奶奶曾教我,干农活在学习的时候,就要快、狠、猛,往后做事才利索,如果慢慢吞吞地干活,养成了这个坏习惯,怎么有效率。我又在想,割的时候,左手能不能再多握住一颗呢,一颗可有十多穗呀,于是,我割六颗,在手已经握满的情况下,再张开小指和无名指,在两个缝档里各夹一颗,当无名指夹住刚割下的第八颗时,手指劲不够大,握不住那一颗,有几穗感觉要滑出来,我赶忙用右手的钐镰刀半抱着勾住左手稻谷的中部,转身平放在后面割过的稻茬上,割了一段时间后又掌握了点技巧,就是最后一颗不能握得太紧,会把小指挤压得生痛。坚持每次割八颗,进度自然快很多。就是弯腰割的时候,谷穗有时刷到脸上,有时钻进脖子里面去了,刺得很痛很难受,忍不住非得挠几下。割了一会儿,虽然是清晨,有很浓的露水,气温很低,但身上开始发热,感觉要出汗,我脱了一件上衣。这时母亲也到田里来了,招呼我割慢点,我懂母亲的心思,说:“没事的,我感觉很轻松。”母亲紧挨着我刚才割的地方,往稻田里面的方向割去,里面的田里还有水,泥巴也软软的,踩下去见不着脚背,母亲是穿着长靴有备而来的,不怕泥和水。上面梯田里的杏婶婶听到下面有两人说话,伸起腰说:“红星也回来了啊,学校里放假了吗?”我说:“杏婶,学校放八天的农忙假,十六日下午去上晚自习。”杏婶婶说:“有你回家帮忙,你妈要轻松多了。刚开始听到有人在下面割谷,以为是你妈,也没在意。”我说:“杏婶,您来得比我们早多啦。”她说:“你建平叔在外做木工,我一个人割,不起早点不行啊。”是的,农村人过日子,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起早摸黑地耕种,为了家庭,尽自己的责任。这一垄一垄的稻谷,让人们无尽辛苦和劳累,也给予人们无限希望和温饱……

当二奶喊杏婶婶回家吃早饭时,奶奶也喊我们吃饭,大家各自回应几声后,邀在一起,走下梯田。吃过早饭后,我和母亲接着早晨割的地方,一遍一遍地舞动钐镰刀,发出的声音如同沉闷的战鼓,随着波浪形的梭子般地蚕噬,身后割倒的稻子如同正在编织的布匹,不断延伸。过了一会儿,奶奶洗好了碗筷,喂过猪后,也来田里帮忙。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谷穗,高兴地说:“今年好收成,看着这沉甸甸的稻谷好可爱。”奶奶边割边和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我和你这般大小的时候,姐妹三个,冬天睡觉盖着没有棉花的单被条,上面再加盖几层稻草帘,下大雪的时候,冻得受不了,跑到牛棚里拿几梱稻草又加盖在上面,就是这样过冬的,那时的冬天,有很多人家没有布鞋穿,只能穿着草鞋(用稻草手工编制成的鞋),没吃的,一天只有两顿稀饭,那都不能叫稀饭,只能是说喝米汤,小孩子瘦得皮包骨头,走路的气力都没有。”我听后插嘴说:“你那个时代是清朝吧?”奶奶说:“记不清什么朝代,铜钱家家有点,但是买不了东西,用袁大头的银洋,后来记得用伪币(抗战时期,日本统制下,各伪银行在沦陷区各地发行的钞币)。石头咀街上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做买卖,住的全是茅屋房。现在的社会真好,再也不用跑反(日本鬼子进村和以后国民党抓壮丁、找粮食,百姓背着行囊、带着老幼,四处逃窜躲避,等他们走了后再返回家中)了,石头咀现在有两条大长街道,有这么大的学校,有医院、合作社、百货商店、门市部,什么东西都有得卖,家家户户都住上亮堂的瓦屋了,田地又到户,也不饿肚子了。”奶奶继续说着她的小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常常说的一句话,‘如果能吃上几顿饱饭,死了也闭眼睛了”这时,奶奶突然不说话了,微微叹了声气,直起身,用拿着钐镰刀的手撑着腰,默默地看向前面远处的群山,我问奶奶:“您是不是想念您的爷爷奶奶了?”奶奶说:“如果他们要是能看到,现在我们有这么多的稻谷,天天能吃饱肚子,该会是多么开心啊。”顿了一顿,她又接着说:“他们在天上一定能看得到的,也一定会保佑我的孙子孙女平安健康,长大后做个有出息的人。”我也顺着奶奶的目光望过去,山上十几、二十几米远才有一棵大松树,但是在这连续几年封山育林、栽树造林的不间断治理中,山上除了陡坡,有石头的地方,以及无土的山岗上,还是光秃秃的。其它的地方,到处都是一片片、近一尺高到一人多高、大小不等的小松树,郁郁葱葱,疏密无序。微风吹来,也学海浪翻滚。看到这样的风景,又记起以前做梦和解放军在海边训练,突发奇想:这群山就象大海,天和海连成了一片,山上的崖石就是海中的珊瑚礁,光秃秃的地方,就是海中的群岛,一排排高矗着的水泥电线杆,就是轮船的桅杆……“树枝上的松针已经黄了三成,可以薅松针作柴烧饭了。”我正想象入神的时候,奶奶打断了我的思路,并且又说到烧饭的柴火,就忍不住说:“现在还在割稻谷,等稻谷收割完后,还要犁田、栽油菜、播种小麦,这些都还没干完,就开始想着薅松针,还早着咧。”我又弯下腰大把大把地收割稻谷,三把钐镰刀继续弹奏着丰收交响曲,脸上的汗水在稻香中肆意流淌,弯着腰,才懂每粒稻谷低头的心事,只为在成熟丰硕的季节,一起欢舞。往日成长的艰辛,已经和颜色一样,在稻杆中缓缓坠入泥土,变成了大地的味道。

割了一会,我又忍不住跟奶奶说:“您再说说您小时候的事吧,我还没听够,真不敢相信以前是那种生活。”奶奶又笑了笑,接着说:“一天,前面大河沙滩上来好多日本兵……”我听到这话,吃了一惊,我们家乡也来过日本鬼子?我以前只知道东北有鬼子,打鬼子有東北抗联,有杨倩宇。看过《八女投江》的电影,还知道晋、察、冀有鬼子,看过《冀中平原地道战》,《地雷战》,《狼牙山五壮士》,知道南京大屠杀,也知道上海有鬼子,可没想到我们家乡也来过鬼子。奶奶见我不相信,接着说:“鬼子架起炮,对着天放了两炮,炮弹飞到七八里外的林塆大岗山上爆炸了,炸了两个大坑,大坑现在还在那里,等你长大点,去那里砍柴,你就能看到。”听了这话,我“哦”了一声,说:“前几年,年年在这大河边和林塆大岗搞民兵训练,是有原因的,不能忘了国仇家恨。”奶奶点了点头,边割稻谷边说:“然后几个鬼子骑着高头大马,举着他们的旗子,用广播筒在河滩上来回地喊着石头咀已被他们占领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奶奶用手指了指河对岸远处,她娘家的方向,方家畈的一个大山岗跟我说:“你看见那个山岗没有,我们的部队在那个地方和鬼子打了一个大仗,我们的一个团长和很多战士牺牲在那里。”我听后,比看电影时更痛恨鬼子。同时,我又回想起电影里的一些场面,能想象得到这一仗,打得是多么惨烈。奶奶、母亲和我都没有说活,埋着头,三个人又象春蚕吃桑叶一样,一遍一遍来回向前蠕动,不停地割稻谷。良久,奶奶又接着说:“又过了一、两年,有一天上午,从安徽那边断断续续地来了一千多鬼子,还用骡子拉着大炮,又在这前面的河滩上集合,这一次他们是逃命,因为这条河两边的山坡上、山岗上,全部是红军,两岸沿途的百姓由红军指挥转到部队的身后。人们在山岗上看见鬼子在河滩集结,红军在两边山上挖战壕,这样僵持个把时辰后,鬼子又转身往安徽方向回撤,红军就从两边山上快速涌向张家咀,那时张家咀还没有水库,是‘川字形的三座大山,很快,‘川字形的三座山全部布满了红军。鬼子走到古城村的位置后,害怕了,又折回来往南走,路过石头咀镇的时候,就到镇上茅屋里去找吃的,然后把石头咀镇上的茅屋全部放火烧了,一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站在山岗上都能听见‘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鬼子继续往南,两边山上红军的包围圈也紧紧粘着向南蠕动。”我忍不住插嘴问奶奶:“我们红军有多少人?”奶奶说:“红军多少人,不知道,放眼望去,两边山上全部都是红军和身后的老百姓。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鬼子走到石头咀镇和金铺镇交界的地方。大概是这里的地形对我们红军有利吧,两边山上的红军一下子全部围了上去,日本鬼子少数兵自杀了,大多数投降了红军。后来听大人说起这件事,当时有一个鬼子吓得丢了魂,乱放了一枪,这一枪牺牲了我们的一名红军战士。这次围捕,抓了一千多名俘虏。”我不禁为这名红军战士扼腕叹息,也为这次围捕胜利而高兴。尽管奶奶讲着她小时候的事,但我当时听说俘虏了这么多日本侵略者,依然热血沸腾,浑身充满了干劲,钐镰刀挥动得更快了,心在喜悦中徜徉。原来奶奶还有这么多故事,我不禁又问奶奶:“您和爷爷在一起过日子,那个时候怎么样?”奶奶说:“跟您爷爷过日子,就翻身了,别看你爷爷现在拄着拐杖,年青时可了不起呀。”奶奶的话语中充满着幸福和自豪:“他平时下乡去理发,到了秋天,他收购药材茯苓,把茯苓切成巴掌大一片片晒干后,装进杉木大圆桶里,挑到黄州,再上大船到武汉二口交给药材行,回来时,在黄州又挑一担盐,到石头咀街上,转手给店铺里,那个时候,没有公路。过河跨畈、翻山越岭,走的都是羊肠小道,来回一趟要七八天,途中没有旅社,走到哪里天黑了,就近借宿在农户家里,给一碗盐人家,可以包吃住一个晚上。”我们割着稻谷,似乎也沉浸于那美好、温馨、幸福的岁月里。“这西河一条河百里长,能和您爷爷上汉口做生意的可没几个人咧,他们都是朋友。解放后,划阶级成份,有人说您爷爷以前倒卖茯苓药材,是资本主义,划为富农,开大会批斗,等批斗风渐渐平熄之后,您爷爷申请烈士家属,人民公社干部下来调查,知道您爷爷是烈士的堂哥,并且自费安葬烈士、照顾烈士的父母二十多年,最后以孝子身份养老送终,就把您爷爷定为光荣烈属,划为贫下中农成份,以后每年送春联和一担干柴火的荣誉照顾。住在稻场对面,竹林边上同姓大爹身份又不一样了,他以前是伪保长。伪保长,解放前多威风,一天到晚,四个扛枪的保丁跟着他,路上的行人见了他,站立在下风处、位置低的地方,或者躲得远远的。伪保长的权利可大着咧,写个申请,只等县长一签字,他就可以叫他手下的兵丁将某个人拉出来,一枪就给毙啦。”奶奶的话,又把我吓了一大跳。奶奶又说:“好在大爹从来没有枪毙人,解放后的阶级成份划为‘四类分子戴高帽子游街批斗,现在‘四类分子已经取消了,都是社员,再也没有批斗了……”我真没想到,天天把鱼腥草当茶喝,菜园里种大片地的百合。每天挖回家吃半碗,有时还把梨和冰糖放在一起蒸着吃,这样一个极力调理自已、有着严重哮喘的老人,有如此曲折的人生经历,令我唏嘘不已,才明白,以前从不串门的大爹,这两年喜欢到我家和爷爷聊天,原来是摘了“四类分子”的帽子后,才可以和别人聊天。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伪保长,一个是跑江湖,在一起有共同的言语,两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自然有聊不尽的生活阅历、人情世故、趣闻轶事。

母亲在旁边不停地割着稻谷,听我和奶奶唠嗑,一直没出声,这时太阳光已经很强烈,母亲脱下沁出点点汗渍的外衣,四下看了看,说:“露水已经全干了,快把这块田割完,去收前天割倒的稻谷。上面一块田,明天早上来再割吧。”我靠田埂边,割的宽度比奶奶和母亲割的要窄,所以走在她俩的前面,我割完后,伸直腰歇会儿,等奶奶和母亲跟上来,这块田就割完了。完成了割谷的任务,我余兴未尽,说:“现在,我来讲个故事。”就清了清嗓子,喊上面梯田干活的杏婶婶,杏婶婶回应道:“你说吧,我在听咧。”她也把握钐镰刀的手撑在腰上,跟奶奶说:“大嬷,您们真热闹,有红星在一起干活,也不觉得累哈。”奶奶说:“你也歇会儿吧,别累垮了身子。”

我大声说:现在开始讲啦……很久很久以前,山里面的几户人家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教孩子们读书,那时候没吃的,家家捂紧嘴巴,节约一点粮食,煮成稀饭送给先生吃。先生呢,天天吃稀饭,心里不痛快,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这一天,一位学生的母亲送来稀饭后,转身走到门外,听见先生在里面以“稀饭”为题作诗:“勺米熬成粥一瓿,鼻风吹动浪悠悠。近看好似西湖景,只少渔人下钓钩。”

学生的母亲在外面听到后,就立刻回赠了一首诗:“只因家住大山头,苦种十年九薄收。敬请先生您莫怪,应知粥冷自然稠。”

先生吃了一惊,佩服这位母亲的才华,以后再也没有提老吃稀饭的事了。

奶奶听后说:“佩服这位母亲的才华,这只是一部分。”我一下愣住了,书上是这么说的,怎么会是说对一半呢?问奶奶:“另一半是什么原因?”奶奶笑着说:“另一半又分为二,因为先生知道,一是这位大山深处有才华的母亲,为了孩子,诚心烧稀饭给他吃,母亲自己还没稀饭可吃。二是学生家中确实清贫,如果有粮食,这么明事理的母亲,她是舍得给先生吃的。”真没有想到,奶奶这么了不起,才听完这个故事,就能说出这么朴实的理由,分析得这么近乎人情。奶奶又继续说:“现在好了,能吃饱肚子,吃得饱肚子,人就结实,身体强壮了,就无病无灾。一家人无病无灾,只要你们姊妹三个健健康康地长大,就是最大的幸福。”

一块田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割完了,母亲拿起了上衣,我们一起离开这块田时,我又喊一声:“杏婶,回家喝茶歇会儿呀。”杏婶婶回答道:“我带着茶水来的,你们先回去吧,我今天一天都割不完这块田。”

在往回走的路上,母亲还不忘把路边的树枝,长得高的青草都砍倒,快到后门时,再把水沟边的石榴树下部的枝条也砍掉了,树上还挂着三十几个大小不等、略带红色的石榴,母親在石榴树边站了一会儿,还是狠心地把石榴树下边的一小颗桂花树的挨路边的树枝也砍了几个半截下来,说等会儿挑稻把子好走路。我跑下水沟边,拾起被砍下的桂花枝,上面结满了一串串浓香的桂花,拿回家插在装满水的罐头瓶里,满屋都是桂花香。

回家喝茶的时候,才感觉很累,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弹,母亲把靴脱给我穿,她穿起了解放鞋,拿了两提草葽子(每提可捆拾担稻把)和一条冲担,叫我也拿一条,她走到塘边浇些水草葽子上,再到田里,把冲担竖起来,用力往泥田中一戳,冲担稳稳地插在田里,再拿起一个草葽子,摊开一条直线,双脚站在草葽子的一头,朝奶奶和我喊:“快点呀!”我也学母亲的样子,用力把冲担竖插在田里,再弯腰一抱一抱收稻子,和奶奶交替着交给母亲,母亲接过后,紧挨着脚尖在草葽子上垂直叠起来,等叠到胸口这么高的时候,她再弓下腰,拿起草葽子的两头,往中间用力拧紧,这时,再腾出一只膝盖跪在稻子上,用力压到最结实的时候,赶紧把草葽子打个活结,稻把就这样捆好了。母亲接着又解开另一个草萋子,我和奶奶又赶忙把一抱抱稻子递给她。当我再次弯下腰收稻子的时候,一只四条腿的壁虎蛇从手腕上跑过去,吓得我拔腿往旁边一跳,害怕踩着它了,母亲看到了,忍不住笑起来,说:“不要大惊小怪的,它不咬人,你别管它就行,就是连稻子和它一起抱起来,它也会跳下去逃走的。”听到母亲这样说,刚才真是虚惊一场,不过心底还是有点害怕。母亲又接着说:“不过,还是要留点心,怕真的有蛇钻进稻子里面,但是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发生,因为人在一层一层不停地往前收稻子的时候,蛇听到收稻子的动静,也会提前爬走的。”我说:“万一蛇睡着了呢?”我用脚踢了踢准备收起的稻子后,确定安全了,才弯下腰收起来,母亲说:“这样太慢,赶紧的,收快点,今天要把这块最大的田和下面那块田全部收完,明天才能够收完另外的四块田,后天起要去收割河田的稻谷。今天早收完早收工,就是干到夜晚也得收完。”听着母亲如此安排,看着前面一眼望不到边的稻子,想到父亲又不在家,我是应该尽所能地多替替母亲,心中对自己说:“按母亲说的去做吧,真的碰上蛇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我再次加快了速度。

收稻子看起来很轻松,实际做起来是很累人的,不停地弓腰,手要紧挨着地面,往起收,脚还要紧跟着手往前走,再满满地抱起稻子,稻子上的绒毛,飞到脸上、脖子里,刺得一块块皮肤红肿难受,汗水流过阵阵疼痛,忍不住用手摸摸脸和脖子,想把上面的绒毛扫掉,但是什么也没有,反而觉得更疼了,因为手和袖子上的绒毛又粘到脸上,汗水又模糊了眼睛,忍不住再擦一下,更加痛得阵阵燥热,一不小心,收稻子的时候,谷茬还插进指甲缝里。特别是田里面有水的地方,收的时候,手抬高了,有的稻子收不起来,又得再收一次,手放低了,指甲和手背都是水和泥,在泥水里来来去去,走路也特别吃力。我穿着靴,去收有水的地方。奶奶年纪大了,让她收田埂边干爽的地方。就这样不停地忙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稻场外、竹林里有鸡叫了,奶奶说:“鸡叫中,要去烧中午饭了,还有两个伢儿放学回来要吃饭。”母亲跟奶奶说:“您回去烧饭吧。”奶奶又问我:“你是愿意去烧饭,还是愿意收稻子?”我心想:收稻子比烧饭辛苦些。就说:“我最不喜欢烧饭,饭也烧不好,万一没烧熟或烧糊了,怎么办,还是您去烧饭吧。”

少了一个人,收稻子的速度慢下了很多,这时的太阳也揍热闹似的,热浪一层一层地紧紧围着我们打转,稻子抱起来,背后的湿上衣还粘在腰上,散了架子的疲倦身子靠自己的意志力支撑着,别人家都是这样劳动,我也不能输给别人,苦不丢人,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别人有粮食,自己全家人没吃的,才真丢人。

这时母亲想到一个办法,走到田边,把冲担拿过来,双手使出最大的力气,把它一下子插进泥里,然后把草葽子紧挨着冲担摆直,母亲再走过来,和我一起收着稻子,然后挨着冲担往上堆,堆到大半捆的时候,母亲再回到冲担旁边,扶住堆好的半捆,拔起冲担,再接着堆我收过来的稻子,同样等堆到胸口的时候,再把稻子捆起来。这样,她一个人顶上一个半人干活了。我知道,母亲是在拼尽全力,趁着天气晴好,抢割抢收。

秋收

压枝作物正临秋,招飐金黄动九洲。

南北行踪返乡里,万千气象起田畴。

弯腰顿觉成人字,甩汗何曾惧日头。

纵有凌云鸿鹄志,安身先为稻梁谋。

第十五章

童年的农忙季节,是我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那种刻骨铭心的劳累,刻骨铭心的坚持。蕴含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亲情,使我从小就明白了什么叫血浓于水。不管以后去向何方,都能明白自己的根在那里。在自己辛勤耕耘过的地方,对每一寸土地都充满炽热深情,那就是自己慢慢历练长大、魂牵梦绕的家乡。

屋后的梯田里,我和母亲正在烈日下不停地收捆着稻把,偶尔望望自家房屋上冒着青烟的烟囱,肚子早就饿了,也不知道中饭奶奶什么时候能烧好。

突然,塆前的路上,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叫喊声和跑步打闹声,是放学的孩子们回来了。等他们走到塘埂边,我就站在田埂上喊弟弟妹妹,孩子们见有大人喊话,便不再打闹。老老实实地走路,弟弟妹妹喊了几声妈妈和哥哥后,就进屋去了。我和母亲又收好两捆稻把时,弟弟跑出門外喊我们吃饭,母亲在泥田里抽出我挑的冲担,挑起最小的两捆,转到我的肩上,她再去挑最大的稻把,我挑到前面共公的大稻场、我家放稻垛的泥墩上,放下稻把时,母亲也到了,我跟母亲说:“下次捆大点,太轻了,这么轻挑着跑一趟,不划算。”母亲说:“你现在还小,不能压伤了腰。”我指了指别人家稻垛上的小稻把说:“他们人比我小,挑的稻把却比我的大。”母亲走过去,看了看别人家的稻把,用手拎了拎,说:“如果真挑得动,下次我就捆大点。”

吃饭之前,我拿着毛巾到塘边洗脸擦脖子,当撸起袖子时才看到,手杆上全部都是通红的,密密肿起来了海绵体,我将双手慢慢地往水里伸,冰凉的塘水泛起涟漪,正在一点一点地将疼痛随波散去,一会儿就惹来小鱼儿在指缝间游来游去。还时不时地叮我的手,吐出的小气泡,顺着手向上飘浮。我静静地注视着在指缝间穿梭的小鱼儿:“小鱼儿你是在抚摸我的伤痕吗?还是饿了么?你在水里游来游去,整天觅食,只为自己;我虽然浑身酸痛,比你辛苦,但我让丧失劳动能力的爷爷和幼小的妹妹一年不饿肚子,这也是我们人类与你们的不同之处,我们靠着智慧情感和劳动创造,数万年的自强不息,成为地球上最强群体,不是没有原因的。”

吃中饭后,刚放下碗筷,母亲再次拿出两提草葽子,我也扛着冲担跟在后面,来到大田里。此时的太阳不亚于三伏天,田里稻谷上均匀地冒着烟气,摇摇摆摆、飘飘荡荡,越往远处看越明显。刚吃饱饭,还真不想弯腰,总是感觉人不舒服,又说不出具体什么地方不舒服。这大概就是太劳累的反应吧?再看母亲,已插好冲担,放直了草葽子,正在收稻。我也跟着弯下腰,挨着母亲收过的地方,依次接着收起来。我跟母亲说:“下午的稻把捆大点,我挑得动。等奶奶来了,您们两人收捆,我一个人挑,我愿意挑,不愿意收。”母亲说:“随你,都可以的,但挑可比收要辛苦得多。你挑不动的时候就停下来别挑了。”当后面传来奶奶说话的声音时,母亲就挑起一担,我赶紧伸肩膀接过来,挑着就在田里小跑起来,我发觉越走得快挑着的担子越轻,到下坡的时候,我换一下肩,再到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又换一下肩,比以前抗旱在塘里往田里挑水要轻松利索多了。等跑到稻垛跟前时,把前面放低点,让后面一捆稻把贴着后背,又抬起一只脚把前面的稻把猛推下去,转过身,把冲担前方空着的一头,对天翘上去,后面的另一个稻把就自然轻轻滑落。这时,眼前一下子亮堂多了,周身也陡然觉得很舒服,我再次劲步走到田间,母亲又挑起一担放到我肩上。当跑了三趟后,衣服全湿透了,回到家里想喝茶,刚泡的茶太烫,一口喝不了多少,就拿出一个干净的铜面盆,捧一大把茶叶放里面,再倒下两瓶开水,我跟爷爷说:“下午我负责挑,奶奶和母亲收捆,我每挑三趟就进屋喝碗茶。”边把脚下的靴换成解放鞋,再把靴带到田里给奶奶穿。

我每挑一担,就在凸起的泥墩上面紧挨着摆成圆形稻垛。当稻垛高过小腿的时候,我回家拿条矮板凳,踩着它上稻垛;当堆的稻垛高过腰的时候,我又拿了条大长板凳,最后,我又拿家里的梯子,爷爷拄着拐杖也跟着出来了,我每挑一趟踩梯子上稻垛,爷爷就在下面紧紧扶住梯子,还用拐杖指着上面教怎样堆。整整一下午,就这样不停地挑着跑,不停地堆稻垛,不停地出汗,不停地喝茶。每次下坡时,前面脚趾头在鞋里顶得也越来越痛。

当太阳快落山时,田里铺着的稻子很快就上露水了,稻子变得软软的,叶子上面,象是出大汗一样,全是豆大晶莹的水珠。母亲说:“现在不能收了,我俩一起把收捆完的挑回去。”她拿起冲担和我一样挑着稻把,母亲跑不动,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这几天一直起早贪黑超负荷劳作,她太累了。我转回身,喊奶奶别回家,在田里等我,我想让奶奶帮我将稻把从田里搬到肩上来,这样就不用等母亲每次赶过来,挑起稻把再移到我的肩上。

当我把最后一担稻把挑上稻垛的时候,天还未全黑。爷爷在家正忙着烧开水,下午带到田间的一瓶水,家里倒进铜盆的两瓶和一大茶壶水,已经全部喝光啦。母亲计划的进度,今天顺利完成,虽然大家都很累,但心里舒坦。

第二天,依旧是早晨和上午前半段时间割完了梯田的最后一块田,并且收捆了一块田的稻子。下午也顺利地收完了三块田。可能是头一天我挑得太过份了,再挑起稻子时特别沉,大腿的皮肤也是麻木的,下坡的时候,脚趾头钻心地痛,所有这些,我都忍着不去搭理它,强行给自己头脑中注入一个念头,一定要抢在下雨之前把稻子全部上稻垛。父母辛苦种下的粮食,不能在最后几天毁在我手上,要靠它维持全家人的生活,难道以前肚子还没有饿怕么?直到梯田的稻子全部堆上了稻垛,我才彻底松了口气,回家把椅子背斜靠在墙上,仰躺在上面,还把双脚放在另外一张椅面上,爷爷挨着我坐着,抽着长竹杆的土烟看着我,也没有象以前那样要求我要注重仪表。这两天他再也没说他的那句口头禅:“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

吃晚饭后,我第一个先洗澡,在气雾中无意看到双脚前面有几个黑点,吃惊怎么这么脏,仔细一看,原来双脚几个趾头上都有花生米那么大的黑色血泡,手一压就痛。但我没吱声,洗后穿好衣服到桌子边翻看弟弟读的书,陪他做作业,偶尔和在灯下玩耍的妹妹说说话,心里总感觉少了个人,问奶奶:“妈妈呢?怎么没看见她。”奶奶说:“她去稻场拧草葽子去了,后天去捆河田稻子的草葽子怕不够用。”我拉着妹妹的手就来到稻场想陪陪母亲。

大稻场里母亲、杏婶婶,还有塆里的一些爷爷叔叔等八九个大人,都在自家堆的稻垛边拧着草葽子,也许是农忙季节太疲劳了,除了来稻场玩的几个小孩子在说话,大人都不作声,各自干活。我要母亲教我拧草葽子,母亲说:“没必要什么都学会,再说,你已经洗过澡了,就不要弄些灰尘到身上。”母亲心里一直不愿意让我吃太多的苦,可现实的繁重体力活却让她很无能为力。

秋天的昼夜,温差扱大,才出门一会儿,感觉身上阵阵发凉,清凉的四周在秋虫“唧唧”声中越发显得静悄悄,偶尔听到同姓爷爷和叔叔们拿起放在地上的铁瓷缸喝口茶后盖铁盖子的声音。我在母亲对面她拧草葽子的草堆上坐下来,妹妹也坐在我前面的草上,我抱着妹妹,把她稚嫩的后背紧紧贴着我的胸口,哥妹俩偎依在一起,很是温暖。天上的月圆接近完美,清辉洒在稻场外边的山上、竹枝上、松树上,也照着稻场里面罗列的稻垛上一圈一圈拧着草萋子的身影——这是一幅清贫、朴素、艰苦、和睦的农忙季节里农村夜晚的真实画面。

古人留下今時月,无限情思绕碧穹。

寒暑玲珑应旧识,盈亏皎洁半相同。

夜更鈎牖常惊梦,夕暮争辉送旅鸿。

千里秦川银洒地,万峰荆楚玉镶空。

素光清澈频描面,冷艳晶莹不眩瞳。

曾照浔阳湓浦口,又融折柳灞桥东。

披星带露君依故,阔海蔬灯汝独匆。

才在天涯刚沐浴,却离沟外濯梧桐。

第十六章

村边的梯田收割完了。还有距家五里之遥的、面积一亩三分六的河田,等着我和母亲,母亲告诉我:“计划割一天,挑稻把两天,共三天完成,一天不歇气地挑,只能跑八趟。”我知道,这三天,才真正是农忙时最艰难的日子。但是,种田人许久前就开始盼望这几天早日来临。

早晨,奶奶起得最早,在灶台上忙碌着,一口锅煮饭炒菜,一口锅里做火烧粑,当早歺做好后,喊我起床。今天母亲也是和弟弟妹妹一起起床的,她起得比以往迟些,吃过早饭,我和母亲戴上草帽,拿起钐镰刀和冲担,冲担上各套两个草葽子,是计划今天割完后带一担稻把回家,母亲又拿起一个布背袋,里面放上报纸包着的六个火烧粑和两个葡萄糖玻璃瓶的茶水。这就是带去河田割谷的中歺,今天什么时候割完,就什么时候回来。

弟弟妹妹上学能和我们同一段路,我们四人在爷爷奶奶的目送下出发了,弟弟妹妹左右挨着我,是那样亲密和快乐,东升旭日照暖了心扉,走在路上,看到前面、后面不远处,都是塆里和隔壁塆里的叔婶、翁姑、去河田割谷。到了一望无际的河田,有一部分已经收割完了,微风拂过,高高低低的金黄里到处是豆腐块一样的收割后的稻茬,在稻浪中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母亲说:“再迟两天,别人都割完了,我们在后面打狗(方言,指收尾),幸好你放假回来帮忙。”看到先到的人,头也不抬地在拼命割谷,我俩也赶紧走进田里,一头扎下去,一排一排割起来,我还是一把握住割下的八颗后,再转身铺在田间稻茬上,割了一段时间,直起腰,四下看了看,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人们割谷,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站着伸腰,象是在比赛,我也跟着弯下腰,不停地往前割,这块田太大了,我决定只管埋头往前割,不看前面,也不看后面,因为越看越觉得难割。

腰,弓得越来越痛了,我想挑战一次腰的承受极限,坚决不伸腰,不管它多痛,依然满把满把地割着,慢慢地麻木了,麻木了一段时间,接着更疼了,到最后,腰伸不起来,我用双手撑着膝盖,想慢慢立起来,可就是不行,象很多针尖在腰上不停乱扎,我只好以弯腰的这种姿势移步到田边,将上身趴到田埂上,脚慢慢往后伸,腰总算拉直了,接着我又翻过身,仰面朝天,横躺在绿茵茵的田埂上,腰压在田埂最高处,才感觉好点。微风吹动着小草,不停地抚摸我的头发和面额,一股清香的草味沁入心肺,再看着蔚蓝空旷的天空,丝丝狂草字的白云……自从进入初中后,我就没有时间这么自在地仰望天空。天空是活动的,可以随着我的想象忽远忽近,我的心儿,可以在我身体里,也可以跑到半天上去,更可以飞到太阳上面,徜徉的思绪,可以包涵太阳、包涵天空、包涵宇宙,更可以包涵宇宙之外。心,在无边无际间穿梭;人,躺在柔软的青草怀里,听着母亲的钐镰刀一遍一遍地发出“沙沙”响声。腰慢慢地不痛了,我又如同重生了一般,继续和母亲并排着割稻。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有人挑担稻把回家吃,有人坐在不远处树荫下吃着火烧粑,我到田头拿起布背袋,喊母亲去树荫下吃中歺。几颗树下散乱地坐满了人,里面有我的同学,还有读小学请假割稻谷的小孩子,他们脱光上衣,拿火烧粑的双手更显得黑里透红,大家吃跑喝足后,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一起谈笑着下田。我吃得太饱,弯不下腰,蹲着割,母亲说:“不能蹲着割,小孩子千万别养成这个坏习惯。”我只好弯腰割,谁知钐镰刀一下子勾住了前面的一颗稻叶,刀口稍微翻了上来,感觉一股凉丝丝的硬东西,直到小手指的肉里面去了,接着瞬间就感觉很痛,原来钐镰刀把小手指割破了,我同时扔掉手中的稻子、钐镰刀,用右手紧紧捏住小手指,嘴里不停地“哎哟、哎哟哟”喊痛,母亲直起腰问:“是手割了么?”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擦皮,一小块棉布,一根黑线,看见我捂住的小手指外,其它四个手指在不停地颤抖,说:“这下还割得不轻。”叫我松开手,把伤口贴上火柴擦皮,轻轻地包扎起来。我说:“您都带了这些东西,早就准备我的手让刀割的,是吧?您要是没带这些东西,我的手就肯定不会割。”母亲听到我的生气话,笑了:“你去问一下别人吧,她们都带了这些东西,我口袋里还有一个呢。来这么远的河田割谷,年年都带些火柴擦皮、线呀的,你去田埂上坐着歇会儿吧。”

我坐在田埂上,手指一阵一阵“突、突、突”地痛,痛了几阵子,大约半小时吧,才好点。看到母亲一个人在那么大的稻田里,如同一个孤单瘦弱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中起伏,那么无助、那么辛苦,心也不忍。又拿起钐镰刀,每次连割五棵在手上,就转身铺在田里。尽管手和腰都很疼,但我不想站着伸腰,因为一旦站起来,就不愿意再弯下去。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站起来锤锤腰,左右转动几下,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数到“三”时,就猛地把腰弯下去。由于小手指受伤的原因,速度比上午慢了很多。四、五点钟的时候,河田终于割完了。

一阵凉爽的河风吹来,我忍不住要打喷嚏,但是一下牵扯到腰和小手指特别痛,剩下的半个喷嚏因为痛而硬是憋下去了,没打出来。才知道,能尽情畅快地打个喷嚏,也是一件多么舒心惬意的事啊。

母亲和我到上午最先割的地方,收了两担稻把,带回了家。晚上吃饭,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叫弟弟帮我添饭,吃完后,又叫弟弟给我打洗澡水。洗好了倒头就睡。

只要把河田的稻子收回家,我家抢割抢收,基本就算完成了,以后就是犁田、栽油菜、种小麦,再把稻垛打开,在稻场用石滚把谷粒碾下来,做完这些,寒冬也到了,就上大山砍柴火。

去河田收稻谷,早晨不用去得太早,母亲在公共的大稻场、稻垛边又铺上厚厚的稻草,上面再铺一层塑料薄膜,告诉我:“河田挑回的稻把就放这儿,再堆一个小稻垛,太远挑回来,怕再没力气上大稻垛。等有空闲的时候,先把河田的稻谷碾下来。”她又拿起几根竹枝压在薄膜上面,再喊我一起进屋吃早饭。然后从从容容喝了一大碗茶,不慌不忙地拿起冲担,冲担尖上还是套上一担草葽子,走到塘埂上,把草葽子全部按进水里湿透,等走五里路到河田的时候,草葽子半干不湿最有劲。母亲在田里放直草葽子后,看到稻子上的露水差不多干了,就和我一起收起来。我看了一下四周,绪权叔叔和婶婶也到了,昨天割稻子的人,今天都来收稻子了。大家挑着稻把,在河岸上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挑稻把时,稻穗头向下,所以不管路有多远,中途不能放下歇息,如果放下地,谷穗折断并且洒满一地,太可惜了。只能边走,边不停地换肩,我挑到大稻场后,再回家拿草葽子,堂屋桌子上,奶奶己摆放好了满铜盆的浓茶水,我和母亲站着喝一碗后,跑到外面和塆里的人一起说笑着又往河田走去。

上午挑了四趟,下午挑完两趟后,收第三趟的时候,必需把第四趟的也一起捆好,因为当第四趟来时,没有太阳了,稻子上全是露水,第四趟挑回家,星星也开始出来了。

这一天,累得够呛,肩膀痛得手都不敢去摸一下,膝盖里面好象有辣椒,又好象有凉水一样的东西,抱着不舒服,放下也是不舒服,想着河田还有一小半没挑完,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坚持下去。

次日早上,奶奶挑了两大盆咸菜送到镇上去了,奶奶腌咸菜的手艺好,镇政府和供销社食堂长年约定买奶奶的咸菜。母亲烧早饭吃后,我和她再次拿起了又怕又爱的浸泡着浓浓汗味的冲担,弟弟妹妹依然和我们一起同一段路去上学。

上午咬着牙跑了四趟,肚子侧边的筋,走一步痛一步,真的走不动了,上坡的时候,往前迈一步,就把身体的重心移到迈过步的腿上,再把后面一只脚抬起来往前迈一步,身体的重心又移到这边脚上,就这样交叉不停地移动重心,坡才慢慢走上去,张开嘴唇,咬着牙齿,走几步冲担不得不换肩,实在压痛得受不了,只好把冲担横在两个肩膀中间的颈骨上。到家后,偷偷摸一下后颈骨,发觉上面的皮已经磨破了,我没有作声,看奶奶把饭莱都端上了桌,中午的菜真丰盛,有一大碗肉,一大碗余正泰粉丝,还有一碗小圆椒及秋茄子、峨眉豆等,吊锅里是咸菜煮豆腐。原来,早上奶奶卖了自已腌制的咸菜后,就买了粉丝、豆腐和肉。我也不知吃了几碗饭,总之每碗饭吃下去后,觉得肚子还装得下,又去添一碗。打着饱嗝,人又来了精神,我想出一个办法,拿起锄头和两条长板凳,到村口河边上坡的路边,宽敞点的地方,挖两个小坑,中间间隔两尺左右的距离,把长板凳竖起来,一头埋进半尺深的坑里,把土踩结实。这样,等下午挑到这里的时候,可以把冲担架在两条竖起的板凳上歇会儿。

真没想到,这两条板凳不但适用,关键的时候还给了我坚持的希望。

下午第一趟,挑到半路上,心里想的全是这两条板凳,当我真的走不动,挑不起的时候,心里头无奈地闪过“把稻把轻放到地下喘口气再说”这种念头时,总算看到村頭的板凳了,踏踏实实安稳地矗立在那里,我就拼尽最后的力气,往板凳跟前小跑,跑了几步,跑不动了,人发软,站也站不住了,脚踩在地上也没知觉,但我还是凭感觉往前走,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冲担放在了板凳上,肩膀慢慢离开了冲担,再用双手紧紧扶住板凳头放冲担的地方,人不停地喘气,身体颤抖得更厉害,我又轻轻地腾出一只手,把肩膀的衣服往上提了提,一股清凉的风,象春潮一样涌进肌肤,很疼的肩膀似乎有知觉了,当呼吸平稳下来时,才闻出凉风是那么清香。

母亲在后面也跟上来了,我看见母亲的头发都是湿的,脸上的表情也很痛苦,我大声给她鼓劲,说过了今天下午,就好了,今年这将是最后的苦,总会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我还故意大声对她笑起来,希望儿子的笑声,能给母亲无穷的力量。

当她走近了,我挑起了稻把,腾出板凳,让母亲也和我这样歇会儿。

再去挑第二趟的时候,母亲多拿了一担草葽子,母亲说:“估计只剩下三担稻把了,这次全部收捆起来,等这趟挑回来后,你就不用去了,最后一担,我去挑。” 哦!只剩下最后一趟了!听到母亲这样说,心中无比欢喜:“今年的秋收,总算要全部结束了。”我双手抱住冲担,催促母亲:“快走吧。”

母亲估计的没错,刚好三担,母亲挑起一担放在我肩上,我跟母亲说:“您再迟点挑,让我在板凳上多歇会儿,你后面再接着歇口气。”我加快了步伐,不管肚子还痛不痛,对自已说:“肩膀是别人的,肚子也是别人的,不要去管它,让别人去痛吧,我不痛。”开始两里路,这方法还管用,后来不行了,肩膀还是自已的,还是痛。每走十几步就得换一下肩,换肩的时候,冲担压在背上,也是一阵钻心的痛。我又想,现在想什么办法解决疼呢?我突然想起,不如去想电影吧,对!想电影。我想《赣水苍茫》,又去想《刘三姐》,再去想《天仙配》,去想《上甘岭》,上甘岭的志愿军多苦、多累、多渴、多饿啊,我想,不如想我指挥打仗,从敌人侧面绕过去,把敌人包围,用小数人故意暴露目标,吸引敌人过来,让多数人再去后面包围敌人。边想边换肩,边想边擦汗。擦汗的手袖子全湿透了,可额头细密的汗珠还是结成串往下淌,脚步不能停啊,希望早点看见板凳。牙齿也没劲去咬了,张着嘴,每吸一口气,感觉吸入的不是空气,是细小的一捆铁丝,在咽喉管道里拉划得一条条的痛……终于看见板凳了,真不敢想象,如果下午我没安放这两条板凳,后果会是怎样。我把稻把放在板凳上时,耳朵“嗡嗡嗡”直作响,我使劲地吞唾沬。可是嘴里没有唾液可吞,过了一会儿,耳朵里面的声音才渐渐消失,我没忘记用手去提提肩膀上面的衣领,让风再次灌进来,很久,很久,人才回过神来。看见母亲从河堤上慢慢走过来,我就挑起板凳上的稻把,双腿继续交叉分担身体及稻把的重量一步一步上坡,到了稻场,御下稻把,一下子仰躺在旁边的稻草堆上。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也来了,她每迈出一步,几乎要挨着另一只脚的前趾头,是那么艰难,我起身想跑过去接应一下母亲,可我已经挑不动母亲的这担稻把,现在连衣服挨着肩膀,就象挑着稻把那么重,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歪斜着往稻垛走去。她看着那个方向,往前走几步,不觉走偏了,她连忙校正,又往前走几步,又偏了,她再又连忙校正。此刻,世上如果有风火轮,我定要送一对给母亲。如果清风是固体,我真想抓一把,塞到她的脚下。母亲终于走到了稻垛边,拼尽最后气力,御下冲担上的稻把,随即坐在稻草上,双手又是锤腰,又是锤腿,嘴里不时“哎哟……哎哟……”小声痛苦地叫着。

我突然来了一股男子汉的勇气:“我若不痛,岁月如何成熟!”便对母亲说:“妈,这一趟我去挑吧。”再转身跟绪权叔叔央求道:“叔,我和你一块儿去河田,您帮忙把稻把挑到我肩上好吗?”绪权叔叔看着母亲,咧着嘴笑了,说:“大姐,还不如红星啊。”他划一下火柴,点燃一支香烟,吸了几口,对我说:“走吧。”我赶紧拿起草堆上的冲担,双手抱住,不敢放在肩上。跟在他后面。绪权叔叔挑的稻把,每一担都特大,挑了两天这么重的稻把,还跟没事人一样。我说:“绪权叔,您真厉害。”绪权叔叔说:“我也是人,不是钢铁,也很累,身上痛得整晚睡不着觉啊。”

叹农人

日出复耕耘,青蚨不计贫。

风霜凝作果,一岁一艰辛。

最后一担,我是为母亲而挑,也是为自己而挑,为家庭而挑,我感觉到我应该承担做人的责任,想到这些,浑身再次充满了力量。当我挑不动的时候,就对自己说:“就这么点稻把你还挑不动,如果还有一趟,你也得挑,如果明天有十担、二十担,你也还得挑。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担,并且离家越来越近了,你怕什么,绪权叔叔明天一天还挑不完咧,他不也一样熬过来了。”我边走,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爷爷奶奶这么心疼我,姊妹中我最大,也应该给弟弟妹妹树立一个好榜样。正迈着大步挑着稻把的此刻,我在心灵画一幅美丽的桃符,用勇敢去撞击责任的火石。这趟回家,爷爷奶奶肯定会表扬我,以后父亲回来了,也会为我能帮替母亲而高兴,就这样不停地乱想,不停地换肩,我已经看见板凳啦,坚持就是胜利!

这一次,我在板凳上足足歇了半个小时,看见母亲从坡上走下来,我不想让母亲挑,她比我更累,就果断地挑起来上坡,母亲说:“给我挑吧,你都挑这么远了,我来接你。”我说:“别说了,你去把两条板凳扛回家吧。”

御下稻把后,母亲边用稻草和塑料薄膜盖好稻垛,又在上面放几个石头压住防风,边说:“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总算松口气,再也不用担心老天爷随时下雨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咽喉就象是有无数裂缝的瓦片一样,只想吞一碗茶水润润,我空着双手,差不多是蹒跚着进屋的。进屋后,奶奶打一盆热水,放在小板凳上,拿过来两张小椅子,她坐在靠脸盆的这边,喊我坐在她身边,仰躺在她的腿上,她要给我洗头。

我仰着横躺在奶奶的腿上,闭着眼睛,她用香皂给我洗头。我小时候,她每次都是这样给我洗头。当温暖的水顺着额头往后淌过,是那样地享受,当她的手在我头发上轻搓的时候,我是那么坦然,当她拿起毛巾在我头发上面用力一拧,我童年所有的烦恼与不愉快,连同香皂沫一起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奶奶一只手托住我的头,一只手拿着毛巾在我后脑勺擦着,神情是那么专注,生怕一不小心,弄痛我脖子上的伤痕。当奶奶细心地帮我擦干净头发上的水珠后,我还是躺在奶奶的腿上舍不得起来,奶奶将一只脚轻轻地抖了几下,笑眯眯地啥也不说,突然对着我的颈长长地“嘘”口气,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就一咕噜坐了起来。奶奶又去换一盆水,再次给我清洗一遍头发,她又起身去房间放下澡盆,倒进去两面盆热水,叫我洗澡。说:“干净的衣服给你找好了,明天跟我去太姥姥家吃中饭,自从正月你去给太姥姥拜年后,到现在还没去过,太姥姥又想你了,好几次托人捎信过来,知道中秋前后学校放假,叫我一定要带你去。”我听到后,为能得到太姥姥如此疼爱而感动,不由得高兴起来,我童年最向往的三件事:和伙伴玩游戏、看电影、走亲戚。奶奶又补充说:“这事不要告诉弟弟妹妹,他们知道后,又不能带他们去,会在家里哭鼻子的。”我边“嗯嗯”边关上了房门。

我洗好后,奶奶进房去,把我的脏衣服扔进刚才的澡盆里,湿透后打一遍肥皂,揉几下,就这样放在盆里继续浸泡着,再从箱子里找出一小块干净的布,给我割伤的小手指换布重新绕线包扎起来,此刻顿觉心身卸下了重负,焕然一新。我又坦然地坐在爷爷旁边,看他“吧嗒……吧嗒”地吸着长旱烟,弟弟妹妹也放學到家了,说他们放两天假。看他俩相互看着对方,莫名其妙地笑着,一种喜悦的情感也漾溢在我的胸口,奶奶在锅里炒着肉,诱人的香味无孔不入,妹妹跑过去,靠在灶台边,奶奶夹起一块送到她嘴里,弟弟也赶紧跟了过去,奶奶同样笑眯眯地给他夹一块,又用筷子叠着夹两块送过来给我,我双手接筷子的时候,已经在不停地偷偷吞着口水。

第十七章

小时候,我最喜欢和母亲去姥姥家,和奶奶去姑妈家、去太姥姥家。

太姥姥的家在狮子坳,必须翻过狮子坳小学后面的一座山,这山就叫狮子山。放眼一望,到处都是天然斜条石和椭圆石,满坡花事,绕石飘香。这头长满石头毛发的大狮子,威武而不孤傲,雄伟而不生硬,似乎是从盛开着五彩杜鹃花的人间仙景篓子石中悠闲地缓步而来,在此低头,尽谙甘冽,邂逅逍遥画境、缱绻梦乡,万年岁月不离不弃,护佑这一方鸟语花香、曲径通幽、远离俗尘喧嚣的洞天。

奶奶娘家的婶婶,我的太姥姥就住在这个世外桃源的地方。背倚厚重的狮子山,门前是层层叠叠、弯弯曲曲的梯田,梯田中间,便是聚叶家山淳厚而汇成涓流,百转千回、迤逦而来的清冽小河。

早晨,沐浴太阳从篓子石中间冉冉升起的光芒;夜晚,听一曲溪水潺潺弦音,溢满温情,酣然入梦。

在这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中穿过藤径,我随奶奶走到了太姥姥家的稻场,稻垛边卷睡着的一条黑狗朝我俩“呜……呜"地发出沉闷声音后,爬起来伸个懒腰,走到稻场外沿,叫了几声,奶奶轻声喊道:“黑子,黑子,不认识我了?”狗站在那里不停地左右张望,它很快认出我们了,欢快地直立身子往奶奶身上扑。太姥姥在厨房里大概听到奶奶说话的声音,从里面走到堂屋,我走到太姥姥面前:“太姥姥好!”太姥姥上前紧紧拉住我的手,慈祥地说:“星来了,快坐下歇会儿。”大舅奶抱着一岁多的儿子也过来了,(大舅爹、大舅奶辈份大,年纪可不大)说:“姐来了,红星来了,你们学校中秋放几天假?”我一点也不拘束地说:“放八天农忙假,今天是第六天。”大舅奶放下孩子,去厨房倒茶端给奶奶和我,小孩子是我爷爷起的名字,叫冷解元,我按辈分叫他表叔,表叔长得胖乎乎的,乖乖扶着椅子,不停地瞧奶奶和我,这时黑子也跟着进来了,表叔伸出小手抓黑子头上的毛,黑子依势伸出舌头舔表叔面前的上衣,太姥姥大声呵斥:“黑子,欠打,还不出去。”狗摇着尾巴,一溜烟跑了出去,我走过去抱起了小表叔,他有点认生,屁股一歪一歪不愿意我抱,我微笑着一下子把他抱在怀里,把他背对着我。后退坐在椅子上,抓住他的两只小手,握在我的掌心,只露出他的两个小食指。边把食指和食指轻轻碰撞,边道:“虫儿……虫儿……飞了……”“虫儿……虫儿……飞了……”再又把小手指向空中飞舞,逗得小表叔开心地笑起来,歪过头要看我,我就把他转过来面对面,一会儿把他举过头顶,一会儿又轻轻地放在腿上,唱着古老的儿歌逗他:“黄鸡公儿尾毛多,三岁伢儿会唱歌。不要爷娘教得我,自个聪明捡来的歌。”

又问他道:“你是不是拜大公鸡为师,学‘咯……咯……咯……唱歌呀?”

这时,大舅奶端过来一碗茶,我接过来正准备呷一口,小表叔手快,一下子抓住了碗口,我赶紧说:“烫……烫呀,烫手咧……”只好把碗放回桌子上,又继续逗他: “客人来了一杯茶,客人想我我想他。客人想我年纪小,我想客人一枝花。”

他也手舞足蹈起来,用手抓我的鼻子和嘴唇,我捏住他的手说:“小表叔乖,我再唱山歌给您听,好不好?”清了清嗓子:“家住团皮街,大门朝南开。他家有个女裙衩,胜似祝英台。”……

我看见他笑得口水流出来,掏出他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就一只手托住他的头,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腰,把他慢慢地一遍一遍有节奏地向后一仰一起:“四月一十八,打扮回娘家。手拿油伞一尺八,两手洒莲花。走过麦儿冲,麦儿黄酥酥。麦林里跳出个小杂种,拉住手不松……”

这时,小表叔翘起屁股要下来走路,放他下来后,他拉着我的手,要和我去外面玩。挨着我坐的太姥姥欠了欠身子,跟奶奶说:“你看他拉着星往外拽,还是小孩子喜欢小孩子。”我应道:“是的,这么一会儿就和我混熟了。”

我依着小表叔来到稻场上,他又继续往躺着的黑狗那里走,这可能是他最开心的玩伴,黑子没有躲避,也没赶上前,而是趴着,头挨着地不停地左右摇摆,小表叔抬脚就去踩它的耳朵,黑子心甘情愿地眯着眼睛。我抱起小表叔,让他的双脚在狗的背上空蹬,黑子翻过身仰躺着,用前面两只脚夹小表叔的双脚,这种玩法让表叔高兴得嘴里不停“哧……哧……”口水又流出来了。

大舅奶从屋里出来,拿出一个布袋说:“解元给我抱,你去菜园树上摘枣吧。”表叔小手拉住我衣服不松,大舅奶说:“你跟红星到他家里去住,别想妈妈,妈妈不要解元了哈。……再见……再见……”他听了,才歪着身子扑向大舅奶。

这是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歪脖子枣树,也许是一直以来,经常有人上树摘枣的缘故吧,下面的枝丫处都踩得平滑光亮,可以看出这棵枣树承载着大舅爹,细舅爹童年多少欢乐多少梦啊。

我穿着布鞋很容易就上去了,树的下半部用竹竿够得着的地方,已经没有枣了,越往高处、险处,枣就越多越大,那些半红半青的枣子和绸密的叶子混在一起,我爬到二丈多高的时候,就开姑摘了,大舅奶在下面提醒:“红星,当心点,一只手要把树枝抓紧呀。”她不说时我还不紧张,听这话往下看看,才知道自已爬得很高了,和树枝一起揺摇摆摆的,心里有些害怕,但上面的枣更大,我又小心往上再爬了一人多高,能摘到带红色斑纹的大枣了,我丢下几颗,说:“给表叔吃吧。”我看见大舅奶在草丛里捡起来,擦了擦,掰开一半放在小表叔手中,突然感觉有风吹过来,手心紧张得出了细密的汗珠,脚有些发抖,我害怕滑下去,连忙把鞋后跟勾在树枝上,慢慢把它脱掉,赤脚站在树枝上,只朝上看,不敢再往下看,这样摘了半袋子,站在这个位置,人也适应了,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但有些后悔把鞋扔下去,赤脚踩在树枝上很难受,现在惟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快点把布袋装满,这里手够得着的地方,已经摘完了,只能再往上上了,想着刚才站在下面树枝上很害怕,上来后,现在反而好多了,说不定越往上爬,越不害怕,给自己壮壮胆子后,一鼓作气地又窜上一人多高,上面的树枝全部散开了,最大的只有手腕粗,我用力抱紧这些大点的树枝,额头、手心、脚掌都在阵阵冒汗,我用袖子擦一下额头,再把手掌在衣服上搓两下,慢慢伸手去挑带红色的大枣。

人爬得越高,越受局限,脚虽然很痛,却不敢轻易挪动,太阳从密密的叶子缝隙间照过来,看不清哪是枣、哪是叶,我只好背对着太阳,奇怪的是,在地上看见树的这个位置全挂着沉甸甸的红枣,上来却看不到有那么多枣,只看见侧边不远处,大片房子的屋脊在我脚下,太姥姥家的烟囱,一会儿冒出浓浓的白烟,一会儿又冒出淡淡的青烟。

大舅奶又教我:“红星,你双脚踩两条树枝,再夹一个树枝,一只手拉紧上面的树枝,一只手就可以大胆地够着去摘了。”尽管我按大舅奶说的去做,但是脚底下和四周空荡荡的,我还是没有胆量大胆去摘,真是越害怕越起风,又是一阵风刮过来,上面的小树枝摇晃得更厉害,身上一炸一炸地冒汗,还能清晰听到“咚……咚……咚”心脏跳动的声音。只能在手够得着的地方摘,想往树梢前方再移动一点,树枝突然向下一闪,这种惊心动魄的变化,吓得我两腿发软,顾不得挑大枣小枣,也不管红不红,够得着就摘,终于摘了满满一布袋。赶忙下树,每下一节树丫,心里舒坦几分,下到不害怕的地方,才感觉到脚板凹被树枝勒得很痛,当双脚触地的瞬间,心一下子踏实了,边双脚在青草上来回搓着,边心有余悸地抬头看上面,嘀咕道:“没想到刚才胆子真大,敢爬那么高,如果现在再上,我是不敢到那个位置的。”

摘枣

立地参天果叶稠,闻香任性喜悠悠。

爬高依旧难衔日,摔下真能重跌头。

何处无端风乍起,横空惊出汗长流。

学猿手脚分明痛,攀在危枝不自由。

和大舅奶一起进屋后,我就进厨房把枣给正在做饭的太姥姥和奶奶送去。太姥姥看见枣后,心痛地问:“星,刚才摘枣去了?上那么高的树,你怕不怕,我是想等你细舅爹回来了,叫他给你摘的。”我问:“细舅爹呢?”太姥姥说:“细舅爹和大舅爹去石镇交公粮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奶奶拿起一个枣,咬了一口,边品尝边说:“今年的枣好甜,吃起来真脆。”

我也挑几颗最小的枣吃起来,一口咬下一半,什么味道也没有,就是很松软,再接着嚼时,很脆,有甜的味道,越嚼越甜,我又把另一半放进嘴里,说:“好甜,真好吃。”还用牙把枣核上的肉刮得干干净净。这时太姥姥喊我:“星,你去对面叫大姨奶过来聊天,好不好?”大姨奶是奶奶的大姐,住在河对面的小山坳里,我说:“好呀。”就抓把枣往口袋里塞,才发觉,两个口袋在树上摘枣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装好了半口袋。太姥姥又招呼说:“叫大姨奶過来吃饭哈。”奶奶接着说:“大姨奶如果吃过饭再来,你就先玩会儿,回来吃饭,免得大姨奶留着你,她又要在家为你忙上忙下的。”我回应了声:“知道了。”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当我走过小河的石板桥后,回身望去,看见奶奶站在太姥姥的稻场上正望着我,见我过了桥,她又到隔壁另外的一个大舅爹家里去了。隔壁的大舅爹大舅奶也是非常贤惠、实在的老人,和奶奶年龄差不多大小,奶奶每次来,冷姓娘家,她都家家去走动,那也是她心中的家,都记忆着她童年所有时光,有着不忘初衷的念想。每一家都能让她回忆亲情的甜蜜;每一家都是她内心深处千丝万缕的牵挂。

河对面林深尽处的小山坳里,住着大姨奶一户人家,我见到满头银发的大姨奶时,她正在菜园拔辣椒禾,准备种萝卜,见我来了,就转身进屋给我倒茶,又拿出南瓜子要炒给我吃,我怕太麻烦她,就说:“大姨奶您身体还好吧?”大姨奶边递茶边笑着说:“身体还算好的,可以种菜园、挑水,每歺能吃两三碗饭。”我“嗯”了一声说:“奶奶叫您过去玩。”说完就往门外跑,大姨奶一边疼爱地骂我,一边追我,要我在她家吃饭,见我跑远了,追不上。就说:“表叔表婶割谷去了,我要在家做饭,吃饭后再过去。”

到吃饭的时候了,大舅爹细舅爹交公粮还没回来,太姥爷在收割后的空田里拾谷穗带着放牛,这时回家了,他怕我挨饿,说:“他们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星肯定饿了,先开饭吧,不等他们了。”太姥姥家的中饭,烧了很多菜,有野兔肉、辣椒炒小河鱼、干香椿炒鸡蛋,还有上面罩着薄薄一层盐的炸花生,及另外几样蔬菜。太姥爷、太姥姥不停地往我碗里加菜,大舅奶喂小表叔吃饭,说:“红星,明天就是中秋,你别回去,在太姥姥家过中秋,好不好?”我边吃边说:“我和奶奶回去,还要做作业,以后再来。”太姥姥转身跟奶奶说:“还是你有福气,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儿,孙子转眼就成人了。”

太姥姥和奶奶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记得小时候,都是我使劲拉着奶奶的手往外拖,奶奶才肯回家,太姥姥还继续边聊天,边送到后面山坡尽头,很远的小路上。

吃过午饭后,我心想:“等大姨奶过来后,奶奶和她们聊会天后,就催她回家。”就信步走出门外去看大姨奶来了没有。

河两边梯田的稻谷几乎全收割完了,只有靠山脚一小绺、一小绺还未完全成熟的青绿色稻子,人们留下未割,一阵微风吹过,依然能听到谷穗低声嘤咛。田边乌桕树的红叶、黄叶,零乱地徐徐飘落,树下不知何时铺成了一层层美丽的圆型花毯,每片清凉的叶脉,就这样辉煌地把生命刻进了丰硕的金秋里。大姨奶家的房子半隐在对面山坳里,房檐竹竿上晾晒的衣服,似乎也在随风摆动,若许波纹,荡漾着岁月静好。菜园篱笆上的峨眉豆藤郁郁葱葱,布满串串高矗的紫花,蕴含着无限生气,这是秋天最温暖的守望,令人陶醉。真是一幅任何丹青妙手也绘画不出的动态农家仲秋山水画。

突然,黑子从我身边向进村的路口跑去,我转身一看,大舅爹和细舅爹兄弟俩回来了,满身汗味的大舅爹走过来搂着我的臂膀,问我吃饭没有。我说:“在您家吃过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再去吃点。”我摇了摇头:“吃饱了,刚放下筷子。”细舅爹说:“等我吃好饭后,带你去河里震鱼。”太姥姥见他们回来了,从锅里拿出留给他们的饭菜端到桌子上,问:“交公粮的人多吗,我家的任务粮交完没有?”大舅爹含着饭说:“人很多,排了近一里路的队,后面还有人不断地来。”细舅爹将手上的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摔,发火地说:“又少了十几斤,每次交公粮和家里称的斤两都对不上,早上在家称的三百斤,我又加了六斤。等交粮过称,除袋子,除潮湿,只剩二百九十斤了,这几个收粮的就沒有王法能管了?”太姥姥坐在桌子边安慰道:“少点就少点,除潮也是应该的,多扣点也要能理解,粮食入库后,搬上搬下的,还有汽车运输,不都得有省耗吗?老鼠也会偷吃一些,还有家中的手拎称和国家的地磅称也不一样,会有误差。总不能让粮库交粮给国家,斤两不足吧,再说,就算国家要你多交几十斤,你也不能不交呀!况且这两年田地到户,我们自供自足了,国家已经给了我们老百姓这么大的好处,难道还要为了十几斤稻谷和国家计较吗?”真想不到快七十高龄的太姥姥,能说出这么有道理,让人信服的话来,一位没有读过书的典型的勤劳持家、慈祥善良的农村妇女,在大是大非面前,是这么坦荡,有这么博大的胸怀,可能是她曾经吃过很多苦,才拥有铅华洗尽后的透彻,才深深懂得,现在的富裕生活,来之不易。

细舅爹听太姥姥这么一宽慰,脸色也转好了,心情开朗起来,吃完饭后,去柴房拿只鱼网兜和一把长柄大铁锤,带我去河里震鱼。细舅爹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做事干净利索,走到河边,脱下鞋、卷起裤脚,抡起大铁锤,对着露出水面一小半的石头,用力连敲两锤,再把石头翻滚一下,里面就有震晕的小河鱼,因为河水是流动的,他赶紧把鱼网兜放在水流的下边,小鱼随着水流就淌进去了,在水流很急的地方,细舅爹敲锤时,我穿着布鞋站在下边的另一个石头上,早已把鱼网兜放进水里,只等他搬动石头,我看到鱼,就会急忙网进兜里来,有没网住的,他扔下铁锤,顺水疾步而下,双手将鱼压在河床中。多数的时候,翻开敲打过的石头,一条鱼也没有。

这时大姨奶过来了,站在石桥上喊我,我正在兴头上,说:“我和细舅爹正在捕鱼,奶奶等着您,您先过去吧。”就这样直起腰,抬头仰望四周,站在这河流中间的大石头上,觉得天地间突然那么清纯。和细舅爹的心贴得更近了,我伸手要过他的大铁锤,学着他的样子,对着水边的石头敲下去,谁知石头太小,打进河沙里面去了,铁锤也打到了水底,溅得脸上和身上都是水,我用袖子擦一下脸,踩着河边的大石头往上走,连敲几个大些的石头,里面都没有鱼。细舅爹说:“河边水浅,你又大摇大摆地去敲石头,就算有鱼,早就游跑了。”我喘着气,只好把铁锤还给细舅爹,细舅爹演示着说:“在水深的地方,轻轻走过去,看到鱼在哪个地方不见了,那个地方的石头底下就会藏着鱼,再快速用力重锤石头。”说完,他来到水深的地方,上面磐石流淌下来的溪泉水,溅起的水花和气泡,象凸透镜把阳光束集在一起,再折射到水中,水底下就象一串串流动的光珠,又象无数闪烁的流星雨,虽然一会儿就破灭了,但是上面又接着流徜下来一串串,无穷无尽,还有小波浪起伏折射的阳光,在水底一道一道地闪耀,照射在鱼儿身上,小鱼儿更显晶莹剔透,越发可爱,这些活泼的精灵,背脊侧边还反射着点点淡蓝色的鳞光,在这梦幻般的水中穿梭,就如同在镜子中飞翔一样。我悄悄地往水中间扔了个小石头,四面八方的十几条小鱼,箭一般围上来,见什么也没有,瞬间各自散开。又见有人影晃动,就用尾巴搅起水底泥沙,称水浑四处躲窜。水底下有几个石头,由于被溪水长年历月侵蚀,周身形成了一圈圈不规则的小孔。而上游磐石底侧,有很多田底下插入溪中的黑色崖石,縫隙中夹杂着一些反光的泥沙,这是稻田对小溪的思念,亦或小溪对稻田的眷恋。这便是山高水长的灵犀。而在它们的交融处,时光在此写满了青苔,使这条小溪越发显得沧桑和神秘了。

只见细舅爹轻轻地走到深水处,抡起铁锤对着水底的石头砸下去,水花四溅,铁锤接触水时的声音大过击入水中石头的声音,我还以为没砸中石头呢,谁知他刚拎起铁锤,水中便见有几条震晕的小河鱼在翻着身乱游,我够不着,忙把鱼网兜给细舅爹,其中还有一条二三两重的大鱼朝我这边游过来,我伸出双手,在水里抓住了它,正满心欢喜时,谁知它突然一动弹,又滑进水里去了,打着几个翻身后,便停在水中轻摆着尾巴不游动。细舅爹用鱼网兜从水底下慢慢移过来,再又慢慢往起抬,大鱼乖乖进了鱼网兜,在兜里游了一圈,即和鱼网兜一起被拎出了水面。我再次接过鱼网兜,伸手进去掂量一下这条大河鱼,突然发觉,包扎在小手指伤口的布片和线,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了,伤口上的火柴擦皮也脱落了,斜着的伤口,已经结了一排黑色的痂。

第十八章

当鱼网兜里约有壹斤鱼的时候,细舅爹说:“可以了,下午还要去干活,我们回去吧。”

太姥姥、大姨奶和奶奶还在厨房里聊着家常,那时农村的厨房,房间很大,有吃饭的大歺桌、碗柜、大水缸、土灶台,灶门口处还放几担柴火。有些人家厨房里还有冬天烤火的火塘。

小表叔躺在厨房的摇篮里睡午觉,我怕吵醒他,轻轻走到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手,小声说:“回去吧。”太姥姥从锅里舀起已经炒熟了的带壳花生,装满我刚刚吃完枣的上衣口袋。奶奶拎起带来的小提篮,四个人一起出了门,奶奶叫太姥姥别送了,说:“解元还在睡觉呢。”太姥姥执意要送送我们,从稻场再侧绕到后山的上坡处,奶奶又站住和她们聊了一会儿,叫太姥姥和大姨奶再别送了,才依依不舍而别。

我走在奶奶的前面,一会儿就拉开了一段距离,我就站着边剥花生边等她,奶奶这会儿走得特别慢,时不时回头看太姥姥和大姨奶,说:“别站在那里,回去吧。”太姥姥喊我:“星,下次放假一定要过来哈。”我回答道:“太姥姥,以后我还会来看您!”此时,我和奶奶站在快到山岗的坡路上,看着站在小山脚下的大姨奶和柱着拐杖的太姥姥。南边开始偏西的秋阳温和地照在两位老人身上,满头银发越发明耀,太姥姥佝偻着背,裹过脚的尖尖小脚,在拐杖的衬托下,让人不忍,顿生怜惜。地头的乌桕树在没有一丝风的此时,上面有一些红叶旋转着、忽而又翻身滚动着慢慢飘落,山上的枫树,在天地间呈现分明的青红两色,紧紧簇拥着枫树的菊花,开放得正艳,香气阵阵袭人。

我看见太姥姥举起一只手,其实还没高过肩膀,也可以说在胸前向着我和奶奶摆了摆,才转身往回走,有点下坡的路上,她同样走得很慢,忽然,又慢慢回头看奶奶,把拐杖往地上轻轻地敲了敲。奶奶站在我身边,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看不见太姥姥和大姨奶后,才侧着身子跟我说:“走吧。”虽然奶奶不想让我看她,但我还是不经意间看见奶奶眼里噙着泪珠,也听到鼻子轻轻抽动一下的声音。

当时,我年幼无知,怎么能理解几位老人相聚后别离时的心情呢,但是这种气氛感染了我,让我的心变得非常柔软,有种挥之不去的牵绊。

翻过小山岗后,我看看奶奶拎着的盖着毛巾的小提篮,里面是枣和熟花生,还有大姨奶带过来的几个熟鸡蛋和炒熟的南瓜子。

当快到我曾经在这里读过半年书的狮子坳小学旁边,我爬上路边的土坡,在稀疏的權木丛中,找出几片掉落的小小红叶,把它装进裤袋里,想带回家夹在旧书中,留作记忆的心笺,这红色放射形的脉络,定能删繁就简地留住童年在此读书的秋情、秋梦、秋的真谛。

跳下士坡时,蓦然看见前边地沟里座着一个邋遢、胡子遮住了嘴的乞丐,在那里晒太阳,他看见奶奶和我从路上走过来,就双手捧着碗,不停地作揖。我挑了几个瘪壳的和炒糊了的花生,迈着马步,一只手拉着奶奶,一只手伸过去,够着把花生放进碗里,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再离开他十几步,站住看他吃不吃花生。那个乞丐把碗放在大腿中间,抓起糊花生,壳也不剥,继续说些我还是听不懂的话,又“嘿嘿”地笑,把花生塞进嘴里吃了起来,我吃惊地问奶奶:“他怎么这样吃花生呀?”奶奶说:“他可能是个傻子吧。”我不由得更加同情他了:“这怎么能吃呢,炒糊的花生连壳一起吃,很苦啊。”我不忍心,又走回去,在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离得老远,扔进他的碗里,我看见有两颗花生从碗里蹦出来,又从他的大腿缝掉在地上了,我再转身追上奶奶,满意地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奶奶打趣地说:“我想吃,你都舍不得给,一个要饭的,你却给这么多,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个要饭的乞丐啊。”我赶急从两个口袋里同时抓出两把花生给奶奶。奶奶只在我手上拿了一颗,说:“逗你呢,你晓得可怜乞丐、傻子,说明你心地善良,奶奶高兴呢。”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在一些城市间穿梭,只要看见乞丐,就不由得想起,我给花生的那个可怜的乞丐,掉在地上的两颗花生,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有没有捡起来吃呀。当时要是我去捡起来,放进他碗里,该多好啊。两颗花生,一直藏在心底,成了我的心事。

从此以后,只要遇上乞丐,我就会掏出一角钱放进他碗里;到后来,在车站外,地铁上,看见乞丐,我会给伍角的一个铜币;再后来,在莱场边,车窗外,看見乞丐,我掏出一圆的硬币;再后来,再也看不到乞丐了。而今回忆起乞丐,还会伤感地动恻隐之心,因为儿时曾经经历的事,是没有办法轻易忘掉的。

中秋,这个传统的节日,在我的记忆里,生活会比平时有所改善,大人小孩都可以不干活,互相串门走走亲戚,我家稻场外的小路上,早晨起就有人从这里去上街、走亲戚,也有外面的人走这条小路,到后面几个村庄里作客。这一天,平时僻静的羊肠小道,也人来人往,在家里就能听到外面行人的笑谈声,农忙后的村庄,再一次因节日而热闹起来。

父亲在安徽打工还没有回来,母亲去后面山地里拔黄豆,弟弟妹妹吃过早饭后,出门找伙伴们打扑克去了,我在家里做作业。

快烧中午饭的时候,爷爷突然说:“宝儿过来了。”“宝儿”是舅舅的小名,舅舅来了,我侧过身子,激动地站起来,舅舅正在门里面放扁担,我跑到他面前,他一下子挽着我的腰,说:“我来接你到我家去玩。”舅舅比我大六岁,个子又高又瘦,脚上穿着八元一双的白色回力鞋,甭提多英俊潇洒,他走到爷爷身边时,我赶紧端碗茶给他。奶奶边问亲家母身体可好,边拿起早上买的肉放进锅里,再又去柜里拿出些干千张,干木耳,放在面盆里倒些温水泡起来。

舅舅回应了奶奶后,跟爷爷讲:“早晨挑谷到粮管所交公粮,今天是中秋,交公粮的人不多,所以这么早就过来了。”我插嘴问了句:“交公粮扣潮吗?”舅舅说:“比在家里称的少六七斤。”我心想:“原来所有人交公粮都要扣潮。”舅舅又问我:“听我塆里读书的人说,你们明天下午去上晚自习,是不是?”我说:“是的。”舅舅接着跟爷爷说:“吃过中饭后,接红星到我家,明天下午在我家挑一担柴去学校,咸菜也在我家拿,您看行不行?”爷爷显得很激动:“怎么能要你家柴火咧,砍担柴是多么不容易啊。”是不容易,现在封山育林两年多了,农村烧饭只能烧麦草,有竹林的人家,可以把竹枝剁碎掺在麦草里,秋冬薅掉落地上的松针和一些树叶子,砍苞茅草烧。山上的死树都不准去砍,以前可以捡松果烧,现在松果都收购去育松苗了。舅舅送给我的这担柴,他是五更起床,走二十多公里,到渺无人烟、荆棘丛生的深山里砍伐矮權木丛,挑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这样一百斤重的湿柴火,晒干后只剩六七十斤(学校食堂只收干柴)。爷爷当然知道砍柴的辛苦。

奶奶切好了肉,喊我去菜园摘些辣椒,还说:“把辣椒禾拔起来摘干净,腾出地来,我要种青菜。”我拎起竹篾编成的菜篮子,到菜园拔了一抱辣椒禾后,搬到池塘边,坐在洗衣石板上一颗一颗仔细摘起来,舅舅在后门外看到我在忙,他也过来了,刚到塘边就说:“这塘里有大鱼,有白鲢、花鲢、草鱼、鲤鱼、鲶鱼、甲鱼。”舅舅住在河铺水库边,他对鱼非常懂。他说:“我看见洗衣石板周围游动的小鱼就知道。”只见他摘了一把辣椒叶撕碎后,洒在塘里,又去水沟边找些青色的黄豆叶,洒在池塘的另一头,一会儿就有鱼浮头抢食,只要见到一个水浪花,舅舅就知道那大概是条什么鱼,有多重。

我跟舅舅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是在这洗衣石板下面学会游泳的。”于是绘声绘色地给舅舅讲起了我学游泳的故事。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塆邻都在家中休息,知了在柳树上拼命单调地叫着,我在后门外的石榴树下,看到绪锋叔和方锋哥在塘里、边游泳边聊天,我用大蒲扇挡住炙人的太阳,走过去揍热闹,他们逗着把我抱下了水,当水淹到胸口的时候,我吓得直哆嗦,紧紧抱住他们,不敢松手,他们就陪着我一起往下沉,当水淹到脖子的时候,我感觉呼吸不顺畅,他们抱着我一会儿站出水面,一会儿全身蹲在水中,反复三五次后,我就适应了。

方锋哥双手又托住我的腰和胸口,教我趴在水中,用手掌划水,用双脚交叉打水,我划了几下,依然很紧张,他又抱住我,叫我站立水中,试试水有多深。我慢慢地往下站,站好后,水淹到我的肩膀。他又拉住我的手,叫我在这一块地方来回走动几次,熟悉一下水底下的高低坡度,并告诉我:“脚踩到有塘泥的地方,就回来,前面的水就开始深了。”洗衣服的这片水浅,没有塘泥,有很多小石头,踩在上面,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方锋哥叫我把他抱起来,我想:我怎么可能抱得起你呀?谁知,在水里他是那么轻,开始一双手抱他,后来,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抱起来,熟悉了水中的这些情况后,他们再教我游泳,就不怎么害怕了。

绪锋叔又托住我胸口,训练我游泳,有时会突然拿开手,我不由得往上伸长脖子,他叫我别把劲用在脖子上,而要把劲头用在手和脚上,奋力往前划。他们重复地这样教我,时不时托一下、松一下,抢着能游一两米远时,脚又慢慢地沉下去了,踩着地时,我用力往起一蹬,人再次飘浮起来,赶紧用力向前划水,学游泳得使出浑身的劲,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双手抓住插入水中的半截洗衣石板歇会儿。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方锋哥、绪锋叔和塆里的几个叔叔都来塘里洗澡,听到池塘里传来那么热闹的嘻笑声,我又跑过来了,以前见塘水有些害怕,这次见到时,却特别亲切。就赶紧下水,继续学起了游泳。

这以后,只要有塆里的大人来洗澡,我就跟着他们下水,慢慢地我敢游到池塘中心了。

后来,塆里的叔叔教我闷水,他们先做示范,憋足一口气,将头部全沉入水里。我也学着沉入水中,那知耳朵瞬间灌满了水,不得已抬起头来,他们说:“不用管耳朵进不进水,继续闷水呀,等上岸后,捡个石头,歪着头,把耳朵紧贴在上面,水就倒出来了。”我只好听话地连闷几次。熟悉后,再猛吸一口气,一下子钻入水底,这时,脚不由自主地慢慢离开了水下踩着的石子,后背露出了水面,身体漂浮起来了。他们又教我在水中睁开眼睛,双手平行划水等等。

又过了两天,叔叔们说:“池塘的水面太平静,没有波浪。”他们分两排,面对面边游泳,边平抬双手向前有规律地摇起波浪,教我在波浪中怎样游泳,说:“当浪到眼前时,就憋气,等波浪从你脸上过去后,水位这时下降了,赶紧换气。波浪来得急时,两起波浪换口气,波浪缓慢时,过一次浪换一口气。”但是,当我在他们制造的浪中游泳,还是呛到了水,我说:“现实跟你们说的不一样,等两次浪过时换气,我憋不了那么长时间,每一次浪来之前换一次气,又换得太急,换气都累,别说还要游泳。”他们见我呛水,都笑着说:“多呛几次,你就知道怎么换气了。”

接著,他们带我上岸,在塘埂上慢慢走着,叫我在后面偷偷地把他们斜推下水,他们被推下后,在塘里边游边教我,要我学他们刚才的样子,装作失足跌进塘里。我有些紧张,看到这么多叔叔都在水里悠然自得,只好狠下心来,站在塘岸边,憋住气、斜着往塘里一倒,倒下去时,耳朵又进水了,这次更多,一摇头就能听到耳朵里面的水“嗡嗡”响,夹杂着水流动的声音,鼻子也呛到了,水在鼻子和咽喉的交界处,涨得又痒又痛,连打了几个喷嚏。我爬上堤岸,接着又往塘里倒了几次。

叔叔们又继续教我:“以后你在塘埂上,往水里倒,先不要憋气,保持自然呼吸,当倒入水中的一瞬间,不论是吸气,还是呼气,你立刻在鼻腔处和喉咙处闸住不呼吸,等从水里探出头后,再接着呼吸,这个比较难,以后要坚持练习,等你这个学会了,就真的不怕水了。”

他们在水里边嘻闹,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游泳时,衣服千万不要缠着头,衣服浸湿后不透气,万一堵住鼻子和嘴,就十分危险;下水之前,看清楚水脏不脏,水深不深;水里有没有树枝、竹竿、铁丝、破玻璃瓶等,不熟悉的水域,千万不要从高处往水里跳;闷水到水下的石缝中捉鱼,手不能旋转着往缝隙里伸,这样拔出来很难。”等等。

我洋洋得意跟舅舅说:“我现在坐在石板上摘辣椒,你偷偷地在我后面,把我推下水,我也不害怕、不心慌。我看见水和看见路,没什么很强的分辩概念了,只要想过去,感觉都是一样,”舅舅听后笑了,说:“凭你现在的水性是不能救人的,但我还是告诉你救人的方法技巧:当深水区域有人溺水时,一定要脱光衣服和鞋袜,再下水救人,特别是衣服穿得多的时候,一旦自身的衣服被水浸透后,会增加下沉的重量,也会增加前行的阻力。更危险的是,被救者若是抓住了你的衣服,他会无意识地拼命缠缚住你的手脚,将你往水下压,你却没有比他更大的力气挣脱。所以当靠近溺水者时,不能正面施救,应从他背面抓住他头发。在他正面,别说是人,就是一根稻草,他也会拼命抓住,他抓住稻草在手中,你双手也掰不开他的这只手,这就是俗话‘救命稻草的来历。另外,在有淤泥的河道,或者人工渠中,自己应漂在水上层。不能站在淤泥中将溺水者举起来,一旦淤泥淹过自己的膝盖,很难游上岸的。要想救人,必须先要学会双脚踩水,因为救人时,一只手抓住他的頭发、或后背衣服,将他的嘴托出水面,另一只手要预防他的手脚会缠上你,这时只有双脚踩水带他游向岸边。如果你还不会踩水,而又遇上有人溺水怎么办,就教你最后一招,等他在水中不再挣扎动弹了,就是等他淹得半死时,才可以靠近他、救他。如果他正在挣扎,而自己水性又不好时,盲目施救,会把自己搭进去。”

我原以为跳下水把溺水者拉到岸边,在水中他的身体又不重,是件容易的事,原来不是这样的。舅舅问:“你游泳时累不累?”我点点头说:“游会儿就累。”舅舅说:“如果救人,是不是连自己一起有两个人的重量,并且由原先一个双手双脚地游动改变成两个人在一起、只有一只手和两只脚的游动,另一只手要举溺水者,你体力会付出两倍。他又不能配合你,又穿有衣服,你又付出一、两倍。如果是寒冷的天气、或者流水很急、有波浪,你又再付出一倍。所以说救人付出的体力是平时游泳时的三至五倍。”

真没想到,水中救人还有这么多的学问,我又问舅舅:“我现在的技术,大人溺水是救不了的,如果小孩子溺水,我能救吗?”舅舅回答:“你这两年去我家,和我一起在水库游泳,我知道你还算可以,水浅的地方救小孩没问题,深的地方,还没这体力。”我说:“舅舅,您这样分析给我听后,我现在知道要尽量利用周围有利环境,想多种方法救人。”我不禁用手搓了搓洗衣石板,还是大地踏实。

舅舅又问我:“七八岁的孩子学游泳,是很正常的,但是你那个年龄段学游泳,爷爷不可能不阻拦你?”我说:“当时我也不懂,爷爷那么心疼我,还会放心让我学游泳,长大点才知道,是因为那一年塆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那年五月,下了半个月连阴雨,村前大河里发洪水,后来突然天睛,出几天猛太阳,洪水退了一部分,父亲和建锋叔上午过河到对面山上捡柴,吃过中午饭后,又过河去对面山上接着捡柴,傍晚时候,塆里的一位奶奶做布鞋,线用完了,叫她儿子去狮子坳商店买线,她是知道我父亲和建锋叔上午、下午都过河去捡柴,错误地以为河水恢复了以前正常时的深浅,然而当时的河中,洪水还未完全退尽,水位比平时深,水流湍急,河床由于洪水的冲洗,水下的深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位叔叔当时才十二岁,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在发洪水前经常过河的那个位置过河,快走到中间的时候,以前到这里越走水越浅,而这次却是一个深槽,他脚踩空,倒在水里,被河水冲走了。幸运的是,这时我父亲和建锋叔捡满箩筐柴后,正在下游三四百米的地方过河,突然看见水里漂个人,一把抢着捞起来,原来是塆里的堂弟,他们两人就在河边施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好抡班倒背在肩上往回跑,然后脱光衣服放在黄牛背上,在稻场不停地转圈,塆里的邻居全部都围过来了,他的父母坐在稻场边,自己打自己嚎啕大哭。正当整个稻场的人乱哄哄的时候,牛背上的叔叔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谢天谢地、终于活过来了。全塆的人跟着开心欢呼起来,大人们把他抱到堂屋躺椅上,看他张着嘴,眼珠在转动,问他怎么样,他轻声说了句:“我没事。”一些奶奶婶婶说了些安慰他父母的话,散去烧晚饭去了。还有一些大人小孩在继续陪着他。

父亲和建锋叔去河边挑刚才放下的柴,绪权叔跟着到出事的地方,回来说:“最深的地方才淹到小腹,水并不深,一步一步站稳往前慢走是过得去的,他是因为不熟悉水性和不会游泳,倒下时呛了水,在急流中手脚乱抓,不懂正确的自救方法,才被河水冲走的。其实,摔倒在河水中,只要一下子挣扎站起来,就解决问题了。”

爷爷从这件事情中,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孩子必须要学会游泳。当我在池塘里和叔叔们学游泳时,他拿着椅子斜靠在后门门柱上、歪着头偷偷地照看着我,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而已。

我和舅舅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中辣椒摘完了,他拎起菜篮放进池塘中,清洗辣椒。我起身抱起辣椒禾,带到猪圈里给猪吃。两人一前一后边往回走,边接着聊,舅舅说:“还是年龄小好,有那么多叔叔教你游泳。”我沉浸在受人宠爱的甜蜜中,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如同炸爆米花一样,喷涌而出,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年龄小,也有不好的时候。”

那是我记不清自己有多大的时候,塆里大稻场边的斑竹,生长不旺盛。塆里的三个叔叔从小程河塆里讨来一棵带土的母楠竹,用铁丝绑着抬到稻场边,计划栽下去,以后让楠竹替代斑竹。他们挖好坑,把楠竹放进去后,我们也在旁边玩,绪锋叔还伸手去扶楠竹,突然一个叔叔走过来狠狠地敲我一脑壳,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忍住没哭,又一个叔叔接着走过来,更加用力地又敲我一脑壳,痛得我双手抱住头,还是忍着,没哭。他见我没哭,用力再敲我的头,我痛得真忍不住了,大哭起来。他还拦住不让我走,要我站在那儿,另外两个叔叔赶忙在楠竹根部填土,填好土,浇了几桶水后,他们满意地围着楠竹,忍不住高兴地大笑起来,再让我回家。我走回家后,把打我的经过详细跟爷爷讲后,爷爷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是有几个疱,没什么事,你去玩吧。”原来,我们当地栽竹子有个风俗,就是正栽的时候,必须要打一个男孩子,让他哭着流眼泪,眼泪流得越多,以后竹林生长就越茂盛。就是说当时,如果第一下敲脑壳的时候,我若哭了,他们就不会再敲打我了,当挨第三个敲脑壳时,我若还能忍住不哭,他们会继续敲下去。等我明白了这种风俗后,去问叔叔们:“为什么敲的是我?”他们理直气壮、回答得很干脆:“在旁边玩的男孩子中你最小,当然是敲打最小的、最容易让他哭。”

后来,当我去砍楠竹做晾衣杆,做从小溪里引水到稻田的竹笕时,总是会想起栽楠竹时敲脑壳的情景,会不由自主地抓抓头,那种不知敲打我是对还是错,该不该怪罪三个叔叔的念头,在心中徘徊不定,每每看到风中摇摆的竹林,还有看到竹笋娇滴滴地带着水珠、争先恐后地生长。这一切是不是也有我的功劳。心中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令自己沉醉。

第十九章

我将辣椒禾扔进猪圈里,正要和舅舅进屋,突然听到后面山坡的路上,母亲高声喊:“宝儿——”“宝儿——”舅舅听到喊声,把菜篮塞给我,回应道:“姐,我来接你。”只见他脚根不沾地,用脚前掌踩着上坡的路“蹭……蹭……蹭……”地跑上去了。母亲挑着一担黄豆禾,走了几步,见舅舅上来了,站在那里问:“老娘身体怎么样了,吃饭还行不行?”舅舅说:“还是老样子,做饭、喂猪,有空去田里拾谷穗,她一会儿也闲不下来。”母亲听完这些,才放心地把肩上的冲担移到舅舅肩上。

我去塆里把弟弟妹妹喊回家。舅舅的到来,使家中一下子就有了节日的气氛,母亲帮奶奶烧饭,我们姊妹三个围在舅舅身边打闹着,爷爷又说话了:“宝儿,你扛上梯子去把石榴摘下来吧,现在可以摘了。”舅舅说:“这么点点高的树,要什么梯子。”叫我找个布袋给他,我们姊妹三人又蹦蹦跳跳地跟在舅舅后面,舅舅抬头看了看石榴树,又看了看下面一人多高的这棵野生的桂花树,舅舅说:“这桂花真香,明年春天我过来把它移栽一下,在这里被石榴树挡住了阳光和雨露,长不快。”说完“嗖……嗖……”三两下就爬到树上去了,树下半部的石榴都被过路人顺手牵羊摘去了,他开始从中部往上摘,舅舅手长,胆子又大,一会儿摘了二十多个,他从树上下来,把石榴送到家里后,再次上去摘树顶上的,弟弟妹妹指着最高处,一会儿说这里有一个,一会儿又说那里有一个,他们指到哪里,舅舅就摘到那里。我不由得从心里佩服舅舅真厉害,我昨天摘枣时,踩着大枝干都害怕,舅舅比我个子大,踩那么小的树枝,还敢跟我们笑着说话,他怎么就不害怕呢?正想着,突然听见舅舅“哎哟”一声,从树上滑下来,慌乱中拉住了半腰的一枝小树枝,小树枝承受不了他的重量,一下就折断了,他瞬间就掉在桂花树上,掉到桂花树上的时候,还是骑在树枝上的,不知怎么回事,紧接着又倒栽葱,肩膀和头朝下摔在树脚下的干水沟里,我吓得直喊:“舅舅……舅舅……”弟弟妹妹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舅舅闹着玩的,站在那儿还笑嘻嘻的,舅舅从地沟里爬起来,连声叫唤:“哎哟……哎哟……好痛。”我跑进屋喊:“舅舅从树上掉下来了。”母亲放下火钳首先跑了出来,奶奶、爷爷也出来了,舅舅一边甩着手,一边说:“没大事,就是脖子扭了,头转动,耳朵下面的筋就痛。”又说:“脚在树枝上踩滑了,一点预兆都没有,突然往下掉,快得很。”爷爷转身进屋,从碗柜里拿出葡萄糖玻璃瓶装的散白酒,倒满小半碗,放在桌子上,喊舅舅坐在旁边,解开上衣扣子,只见爷爷划根火柴,慢慢放进碗里,酒点着了,碗边燃起红黄色的火焰,中间是蓝色的火焰在飘动、闪烁,爷爷把手放进碗里醮一下带火焰的白酒,再快速地在舅舅脖子和肩膀上用力搓起来,舅舅说:“轻点,搓轻点……好痛……”爷爷没有停下来,说:“宝儿,忍着点,这样搓扭伤的地方,一会儿就好了。”爷爷不停地把带火焰的热酒浇到舅舅脖子上,继续搓揉,脖子上也跟著冒起火焰,妹妹看到这个情境,连说她害怕,跑到大门外避开不敢看。

爷爷把碗里的酒全部用完了,才叫舅舅扣上衣服,过了一会儿,舅舅说:“筋不痛了,就是脖子上的皮肤是麻木的。”爷爷说:“已经见效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全好了。”

爷爷起身提过来小竹篮,在里面装下二十多个大小不等的石榴,叫我挨家挨户送给塆邻。我先从隔壁三爹家送起,依次送到竹林边大爹家时,在大门口就听见三婶在厨房和一个姑娘说话,走进去一看,原来是表姐作客来了,正在灶下帮忙添柴火,三婶见我来了,说:“红星,每天早晨去塘里洗衣服,闻到你家桂花真香,下午我去摘点,用盐腌起来,大爹长期喝百合和鱼腥草,冬天给他换换口味,好吗?”我回答:“随你的工夫,什么时候去摘都行,等我回家跟爷爷说一声。”表姐说:“下午我也去帮忙摘。”表姐比以前长高了很多,也胖了些,觉得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我突然有些慌乱,好久才找出来一句话:“如果摘的时候够不着,到我家拿条板凳,站在上面摘。”说完,从提篮里拿出一个石榴给三婶:“爷爷叫我每家都给点。”然后又拿起一个最大、最好看的握在手里,心突然不停地乱跳,我觉得我的脸红了,手也发烫,将这个捂热的石榴,害羞地递给表姐,表姐推辞着说:“你是给塆里的孩子们的吧,等下不够了,看你怎么办。”我的脸更红了,但愿她没有看出我的心事,小声说:“给你,你快拿着吧。”三婶也在旁边说:“红星实意给你,你拿着吧。”听到三婶也这么说,我一下塞进她手里,转身就跑了出来。

我给表姐石榴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分钟,可是以后在回忆这件事的岁月却是那么漫长,只有经历过相思的人才能懂,那是无时无刻、钻心钻肺、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想象和奢望,特别是在异乡漂泊时的中秋,树叶在零散的静静飘落,带着丝丝孤独的凉意,再闻到不知从何去飘来熟悉的阵阵桂花香,抬头寻找,蓦然看见柿子、还有石榴挂在枝头,如同星星在天空中闪烁,我伫立在那里,头顶飞过的鸟儿,更加增添了我心中的伤感,我曾经给过石榴的她,还好吗?我仰望着故乡的方向,此刻,她会不会正在灶下帮她母亲添柴火?她会不会想起外公塆里儿时的玩伴?

秋思

秋酣风偃草,鸟倦返巢安。

故梓归途远,山川落叶宽。

云凉难脱俗,烟暖予清欢。

久伫栏杆望,相思最耐寒。

当我送完了石榴回家时,姑妈家的两个表哥也来了,我莫名其妙激动的心情,因两个表哥的到来,而掩饰得更好。

中午饭很丰盛,爷爷陪两个表哥喝酒。舅舅不喝酒,大家边吃饭,边聊天。

吃过中饭后,我洗澡换上去学校穿的干净衣服,舅舅起身准备邀我动身,两个表哥看见后,也与舅舅、爷爷告辞要回家。爷爷怎么留也留不住,他们说:“明天开始割稻谷,不能住在外公家。”新店村是在大山里面,海拔比我们这里高,气候与低处有些区别,我们中秋之前稻谷基本收割完了,他们要等中秋之后才可以动钐镰刀收割。

等两个表哥走后,母亲把我挑柴的绳子扁担也准备好了,奶奶把空菜缸和几个石榴放进装着书和作业本的网兜里递给我,说:“明天在舅舅家挑柴去学校,少挑些,别把腰压伤了。”弟弟妹妹嚷着也想去,爷爷一声吼:“你哥去挑柴上学读书,你们跟着去干什么,要玩到塆里去玩。”我幸灾乐祸地故意和他俩招手:“拜拜……拜拜……”妹妹看着我和舅舅一起往外走,羡慕极了,嘴巴撇起老高。母亲赶紧去哄她。我转身对爷爷说:“三婶下午要来摘桂花给大爹泡茶喝。”舅舅从后门里拿起了他交公粮的扁担和编织袋,接过我手上的网兜,我也扛着去挑柴的绳子扁担。刚走出后门,看见三婶和表姐已经在那里摘桂花,我对表姐说:“进门喝点茶再摘吧。”表姐说:“不用啦,这才刚刚到,你也去舅舅家?”看到表姐在后门外,我真舍不得这么早就走,淡淡的甜蜜瞬间弥漫心间。这是一段尘封的单恋,任凭时光流逝,深深埋藏在心底,让它悄然独自绽放,不受时空的束缚,不受风雨的摧残。

后来在上海浦江路上看到几十里路的绿化带,都是桂花树,有的已经成活开花了;有的才刚刚栽好;有的还没有栽下去,树枝修剪掉了,底下树根还是被草绳缠裹着。想起舅舅从桂花树上摔倒在干河沟里,又仿佛看见表姐捧着瓷缸,看我一下,脸红了,然后专心致志摘桂花的场景。如果能喝杯这样的桂花茶,该是多么暖胃、多么暖心啊。

咏桂

自生原野自开花,辗转城乡何惧槎。

春夏随栽秋竞发,人间冬日一壶茶。

第二十章

正午的太阳热情洋溢地晒在身上,柔和而舒适,象是被温暖幸福包裹着一般。

我和舅舅一前一后在田间小路上畅意行走着,收割完稻谷后的层层梯田,往下看,一块连着一块的整齐稻茬,一泻千里,有些稻茬上已经冒出崭新的青芽,成群的黄牛在其间悠闲地觅食,铃声阵阵、清脆入耳;向上望去,都是稻田的外埂,一道高过一道,石岸的缝隙里伸出带些小花的藤蔓,偶尔也夹杂些金色菊花,在微风中摇曳,花中的小蜜蜂脚上己釆满两团芝麻大小的深黄色花粉,田间的麻雀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叽叽喳喳地从头顶飞过,钻进了山里松林深处,秋天里,万物都是这么任性和多情,构成满足、深遠及隽永的亮丽风景。我俩在这诗情画意中走了近两里路,额头上、鼻翼边开始沁出针尖般细密的汗珠,我抬手擦了擦,又解开两颗上衣扣子后,跟舅舅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舅舅说:“你先讲吧,讲完了,我也讲一个。”我把空扁担换个肩,活动一下手后,就开始讲了:

古时候,有个私塾老先生带着他的两个学生去郊游,来到一座幽静的楼宇前,只见院门匾上写着“文廟”二字,老先生歇了口气说:“如此林荫宝地,今日春游,不可无诗,你俩作诗一首,让为师我听听如何?”学生甲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文廟”两个字,思索一番,开始摇头晃脑地吟出:“风和日丽春来早,我陪先生游丈庙。”这学生甲太大意了,把“文”字认成了“丈”字。学生乙听后,用诗来指正学生甲,接着吟:“今日游的是文朝,何把文朝说丈庙。”乖乖,学生乙把“廟”字读了“朝”字。学生甲见学生乙反驳他,便争辩接着作下一句:“斗大的二字是丈庙,无知偏要说文朝。”学生乙也急了,接着吟出最后的尾联:“文朝文朝实文朝,文才不高别胡闹。”两学生作完诗,继续为匾额到底是“丈庙”还是“文朝”争论不休,请先生定夺。先生也跟着吟出一首:“二位学生莫发火,此地争吵实不妥。待吾回到书房里,谁对谁错查字果。”老先生把“查字典”的“典”字读成了“果”字。正应验了一句老话,叫:“什么样的先生出什么样的学生。”

我们边走边讲着笑话,不知不觉又转进了一个山坳中。记得这里不远处有口塘,塘水甘甜清澈,隐约见底,水中倒映着三面山上葱郁的松林,似颗沧海遗珠,放牛时躺在塘埂的青草坡上,山顶松风阵阵,水中倒影变化万千,疑是人间仙境。我跟舅舅说:“到前面塘埂上歇会儿,我走累了。”

上坡到塘埂上,看到昔日满塘的清水,已经快干涸了,有三个女孩子卷起裤腿正在里面捉鱼,舅舅装模作样地突然大喊一声:“谁叫你们来偷鱼的。”吓得她们在过膝深的塘泥里、费力往岸上爬,当看到是我和舅舅时,连忙把手指放在鼻尖下面:“嘘……小点声,不要让别人听见了。”原来她们是我的同学:余平、余秋红、陈泛舟。她们三个好朋友在今天中秋,约在陈泛舟家聚聚,当得知她家后面山腰处,公路段苗圃的塘,过节前放水,单位捕鱼分福利时。吃过饭后,她们带来几个罐头瓶,想捉点小鱼养起来,因为平时看见男孩子们在河里捕鱼,可她们总是捕不着。

这时,舅舅把扁担递给我,他走下去说:“我来教你们,先到水浅的那边去,在水边挖一个一米见方的水坑。”她们三个走过去,围着在泥里用手扒了个大坑,舅舅见坑扒得差不多可以的时候,又说:“引一尺深的水到坑里。”等她们弄好后,直起腰看舅舅时,她们的脸上身上都是泥浆,我坐在塘埂上,想笑却忍住不能笑,怕她们误会我的意思,一旦误会,怎么也辩不过她们三位女生。

舅舅又叫她们到水深的这边来,用树枝和竹枝不停地拍打水面,一会儿,就看见小鱼儿,全部都在水里乱窜,她们三个在水中背依着背,满脸欣喜,忘情地转动着步伐,用力拍打水面,她们头发上,脸上全都是溅起的水珠,偶尔有鱼儿撞到她们的腿上,吓得她们阵阵尖叫,相互扭过头,相知会意一笑,脸上的水珠泥渍,也顾不上擦一下,继续挥舞树枝竹枝。这便是岁月的长篙,弹奏心跳的弦音,在秋阳下、池塘里,自由雀跃,将同学之间的深厚友谊,刻进了彼此的心扉,闪烁着真挚炙热的光华。

我也赶紧跑下去,和舅舅一起在水边抓起干泥往水里扔去。慢慢地,水深地方的鱼儿向水浅的方向游过去,还有条筷子长的草鱼游到她们扒的水坑里。她们急忙在泥中艰难地赶过去,也不管裤脚已浸水了。先去堵住了水口,三双手在小坑里还是抓不住这条鱼,好不容易抓住了,尾巴一甩,几次从手中又滑出去了。舅舅看了直摇头。她们也急了,就把鱼往泥里按,余秋红总算双手把鱼抓紧了,拿在手里,开心得“咯咯咯……”爽声大笑,陈泛舟笑着说:“小点声,小点声。”三个人围在一起,四下看了看,爬上塘埂,她们连脚上的泥巴也来不及洗,拎着鞋,往陈泛舟家里跑去。

后来,我去耕种河田时,遇上陈泛舟,谈起捉鱼的那一幕,她记忆犹新,把当时的经过说得点滴不漏,那是童年的金秋色彩,在眼里心里永远斑斓。我打趣地说:“你难道不欠点我什么吗?”她幸灾乐祸地问:“欠你什么?”我说:“谢谢呀,你们当时应该跟我和舅舅说声谢谢的。”她调皮地说:“当时我们说过呀,在翻过塘埂后说的,不知是我们的声音说得太小,还是让塘埂隔住了。”我也笑着说:“你过河拆桥,算你狠。”她顿了顿,郑重地说:“玩笑归玩笑,说句正经话,你干活渴了,到家里来喝茶。多年的同学了,莫客气……”

我和舅舅洗干净手后,接着翻过一座大山岗,眼前突然开朗起来,河铺水库的全貌映入眼帘,库水碧绿、水面如镜,丝丝云彩和青山红叶倒映于库中,山光水色融为一体。这里十山相连,十水相聚,只有滑石冲一处作水口,我们的爷爷辈和父辈,两代人响应上级号召,在水口处,肩挑背扛、独轮车推,牛车拉土石,仅凭一镇农民之力修筑起一座大坝。

从那时起,十山之水,激情相拥,养鱼发站灌溉,孕育这一方僻静乡村。水库四周农田阡陌交织;自然村落错落有致,鸡犬相闻。村头,竹影摇曳;水面,波光粼粼。好一幅新洞天的田原风貌,好一处呼之欲出的世外桃源。

来到外婆家,塆里的小伙伴们围过来,和我一起说话一起玩,但是他们的辈份比我大,都得喊“舅爹、表舅、舅舅”等。外婆个子矮矮的,却精神矍铄。她亲切地紧挨着我坐下来,问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的一切情况琐事,她想起什么就问我什么。我认真地一一回复,她没问到的,但我想到的,也都告诉外婆:“稻谷十三号就收割完了,母亲现在家中收黄豆,奶奶开始大量种冬季的蔬菜了,以前送菜卖给石镇政府和供销社,每月要四面盆腌菜,现在,张家咀乡政府和供销社也订购奶奶腌的咸菜,奶奶每月可卖八大面盆自制的腌菜了。”等等,外婆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吁”了囗气,感慨地说:“你现在也长大了,多想着替母亲做些事,别光想着玩,母亲养你们姊妹几个不容易,一年三百六十天,不顾刮风下雨地在外干活,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担子真不轻啊,长大了,莫忘父母吃的苦啊!……”舅舅打断外婆的话说:“你總是天天唠叨这些原话,走,我们去水库钓鱼吧。”旁边的两个舅爹和一个表舅应和着,说:“一起去吧,我回家拿鱼钩。”只见舅舅在碗柜里拿出巴掌大的一块肉皮,切下指甲那么大两片,然后把它分成八个小长条形状,再在墙角处拿起四支竹签,竹签上绕了很长的尼龙线,每根线上安装两枚鱼钩,还各有一根象香烟大小的干玉米杆浮标。舅舅将小长条肉皮在鱼钩上来回穿套两下,确认特别牢固后,带我到外面稻场上等着他们,一会儿,舅爹、表舅都来了,他们手里也是拿着带鱼钩的竹签。

一路上,大家小声天南地北地谈笑着,秋高气爽的八月,由于较长时间没有下雨,只有半库水,走下十几米裸露的斜沙坡,大家才沿水边散开,各自熟练地操作起来,只见舅舅把竹签上的尼龙线,绕在手上后再全部脱下来,放在干净的沙滩上,按顺序摆放好,再把浮标调到两米左右的距离,拿起拳头大小的石头,把有鱼钓这头的线,在石头上绕两圈,再把带线的石头用力抛向这玻璃般的水中,当石头飞到四五丈远的时候,离开鱼线。只听见几处先后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后。沉到水里去了。瞬间,便有一圈圈圆形波浪向外散开,但只一会儿,又在水面被微风刮起有节奏的小波浪打得无影无踪了。此时,有浮标的鱼钩已沉到水下两米左右。舅舅再把鱼线这一头的竹签插在水里,在沙滩相应的地方作上记号。大家都用这种方法下完鱼钩后,再快速离开水库,我转身向水中望去,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怎么也看不出是正在钓鱼的迹象。我禁不住问舅舅:“这是不是偷鱼啊?”舅舅笑着回答:“别瞎说,水库边的孩子在水边钓鱼,只要人不多,三五人左右,水库管理员还是让我们钓的,但是用网是绝对不允许,发现了要没收鱼网,严重的还报派出所来罚款。我们这种钓法,就不需要坐在沙滩上。如果用鱼竿钓,大家坐在这里,既浪费时间,又格外显眼。”

回到舅舅家里后,他拿起冲担和两只草葽子去屋后山地里拔黄豆禾,我也跟着去帮忙,舅舅干活既快又懂技巧,我开始拔的时候,豆角尖刺得手很痛,他叫我腰弯低点,手挨着根部往起拔,才知道黄豆禾底下是开杈的枝杆,没有豆角、不扎手。我拔了几棵,感觉手出很大力气,令腰又不舒服,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舅舅知道前几天,我在家农忙太累了,还没完全恢复,就说:“你拔不起来,就去把我拔的豆禾上面的泥土抖下来吧。”我听到后,就拿起两把黄豆禾,相互敲打着根部,上面的泥土就抖行干干净净的。

这是一块依山环绕的梯形山地,舅舅没抬头,一气呵成地拔完这块地,才伸起腰。把黄豆禾作一担捆起来,挑到稻场,松开草葽子。每抓起一大把黄豆禾,再把它分成三小把,将根部朝上,呈三角形倒立着,相互依靠着支起来,摆放成一排一排的通风,让太阳早点晒干,等干透后再用梿枷把黄豆敲下来,忙完这些,舅舅进屋打盆热水,叫我和他共着洗手。外婆站在旁边责怪舅舅:“我都不知道,你带星去拔黄豆,这几天他在家也累了。”舅舅这时边洗手边高声唱起来:“娘啊娘……我的老娘……拔一担黄豆累得我俩又起不了床……”外婆“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的后背说:“你看宝儿,又在我面前吊儿郎当的。”接着问我累不累,我说:“舅舅没让我干活,叫我陪着他,在旁边玩。”

舅舅扣好上衣扣子后,挑起一担空水桶,去挑水回家做饭,过门槛时又接着唱:“哪个救我唐朝李世民,万里江山对半分;哪个救我唐朝李世民,他为相来我为臣……”逗得我又象尾巴一样粘在他屁股后面。

走出大门,发觉天空比刚才红亮了许多,那些一片片一层层白色的云朵,在从西边的边缘开始,慢慢变黄变红,那红色光芒在一点一点吞噬着无边无际的云层,还有许多金丝的光束从云缝里折射下来,仔细看,有些云层一半已经变成金色的了,有的外围整个圈也变得金黄色,它们在有规律地移动着,刹那间,近处的云如同煎炸的薄饼,全身金黄透了,并且气势磅礴地缓缓向天的浩瀚无边的尽头感染过去,多么艳丽的一幅无边无际的壮观景象。

舅舅说:“早霞不过昼,晚霞晒得臭。早霞晚霞,无雨烧茶,看样子,半个月都不会下雨了,今年的天气真好,风调雨顺的,接下来可以犁田栽油菜、种小麦啦。”

舅舅挑了四趟水,我依旧站在稻场上,欣赏这难得的夕阳余辉,带着光阴的细腻,象撒网抖动我的心跳,太阳正在下山,天上的彩霞也跟着急速暗下去,只一会儿工夫,云朵又恢复到原来的颜色,接着变成灰蒙蒙的一片,霞光散后,天黑得更快,太阳落下的那座山,已变得混沌不清了,只感觉它是一幅巨大的天然屏障,是这座水库,这些乡村的踏实依靠。

舅爹过来喊舅舅和我去收鱼线,他们在路上商量说:“如果舅舅没钓到鱼,另外三人,谁钓的鱼多或者鱼大,就送条舅舅,算作是中秋请我的客。”我赶紧回复一些客气话,我心中无比感动,永远忘不掉这份朴实的情谊。

我们来到水边,舅舅弯下腰伸手在水里一拔竹签,就高兴地轻声说:“有鱼”,我欣喜不已,蹲下去,双手放进凉丝丝的水里,作好抓鱼的准备,舅舅边收线边说:“莫急,慢慢的。这鱼有一两斤咧。”当把鱼拖到水边的时候,他继续顺势稍稍用力一拉一甩,一条两斤多重的草鱼就起岸了。舅舅脱下鱼钩,叫我把鱼送到田埂边的草丛里,他接着又收另外三个竹签,又钓到一条一斤多的草鱼,此时,他将竹签和鱼线混乱地绕在一起,轻声说:“走呀。”我们把两条鱼拎到田埂上,坐下来等舅爹和表舅。一会儿,都上来集合了,他们相互小声问:“有没有”又相互回答:“钓到了。”大家才疾步往回走。

到了村口,我羡慕地说:“这里真好,腰磨畈有这么美丽神奇的传说,山水肯定有灵气,在这中秋月圆之时,夜叩龙门惊太子,定有美味馈人间。”

此刻,月亮正静悄悄地挂在山峰外的天边,塆里家家户户正在烧晚饭,谁家炒肉的香味,怎么这么醇浓,笼罩着整个村庄,吞下口水,就如同吃一块软滑而又含有卤汁的肥肉,再吞一口吧,如果不把口水全部吞下去,假如现在跟别人说话,只怕口水就会流出来,就算不让口水流出来,那话也会讲得不顺畅,嘴里的口水越来越多,我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偷偷地摸一下另只手拎着的鱼儿,这结实又肥墩墩的鱼背脊,就是马上到家后的美味佳肴。

天下所有大厨烧鱼,定比不过住在水库边的外婆的手艺——用柴火在大铁锅下烧煮的那种鱼鲜的味道。外婆掀开锅盖,一股香鲜的气体和外婆鬓白的短发混在一起,她拿起锅铲,舀起半锅铲鱼汤,扬起手腕,从锅铲后面包着的侧边,倒出一条线一样又缓缓流淌回到锅里的鱼汤,她仔细听这个声音后,说:“可以了,刚刚好。”我还以为就可以吃了呢?谁知,外婆又用吊锅装起来,放在炭火上烤着,又再加了几片生姜,点了点醋,盖上木盖子,微火慢慢饨了起来,说:“鱼是熟了,但火候还不够。”

外婆正在铁锅里蒸米饭,吊锅里的鱼香带着生姜的味道,再次馋得我口水满嘴打转,无奈地只好倒杯茶,连同口水一起,时不时吞着。

舅舅正在灶下添柴火,他已经收拾好了混在一起的竹签和鱼线,这时突然说:“我差点忘记了,还有从姐家带回来的石榴。”他从碗柜里面的网兜里拿出一个石榴,放在桌子上,用菜刀背轻轻敲打着,当裂开一条缝隙后,再双手用力辦开,他送一小半给外婆,再把另一半辦开,分给我,我把快要掉下的几粒,全部放进嘴里,轻轻的边咬着边往下咽,谁知甜汁一下子把我呛住,不停地咳嗽起来,尽管是咳嗽,但是喉咙里全是甜丝丝的,连呼吸到肺里的空气也里甜的。

外婆说:“这石榴里面熟了,粒粒都带红色的尖尖,真甜。”同时伸出手,要把手中的石榴给我吃,我连忙摆摆手,说:“我家里多着咧。”她又要给舅舅,舅舅也叫她吃完。外婆把剩下的石榴放在灶台上喊我们吃饭,说:“吃好了饭后,叫宝儿说书给你听。”我还不知道舅舅会说鼓书,惊奇地看着舅舅,舅舅接着说:“我平时有空闲就练习敲鼓和打竹板,练了大半年,现在可以说书啦,来的路上,我的故事还没讲,就改为晚上说书给你听哈,你听听,看说得象不象。”

吃完夜饭后,外婆麻利地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在锅里洗涮着,舅舅从他的房间里拿出一面鼓,放在木制的鼓架上,鼓一敲,竹板跟着有节奏地响起来,他清了清嗓子,点几下头和上节拍,开始唱了起来:“穷莫忧愁富莫夸,哪有长贫久富家,有朝一日时运转,又是人间好年华。”

我十分佩服地点头说:“说得是这么回事,真象是个说评书的。”塆里人听到鼓声,先先后后地都来了,进门的人都要问我母亲和家里的情况,我只好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舅舅说了一会儿评书,停下敲鼓,喝口水说:“人还没来齐,先唱一段《何氏嫂劝细姑》,等大家都来齐了,再说评书哈。”接着,鼓声和竹板又有节奏响起来:“俺家乡住在呀蚂蚁河波,奴的丈夫他姓张名叫得和。张家的何氏嫂不才是我,养大了张细姑是攻书在学。昨日夜得和夫床前咐我,叫我勸细姑她下年出阁。明知道细姑她性烈如火,动不动惹着她吊颈投河……乡下人见细姑四下里躲,二爹娘见细姑不敢言错。连我那得和夫……男子汉……也耐她不和。我何氏嫂……见细姑……如见公婆……这也是二爹娘前生有过,养大了张细姑是这等暴恶……”

第二十一章

人越来越多,后进来的大人挤到挨墙的大椅上,开始把小孩连同小椅子往他们前面搬,堂屋里座满了三四层人,塆邻的大人小孩全部到齐了,他开始接着昨晚的评书往下说:

“昨夜说到周文宾进京赶考,行致天宝寨下,遇强盗将身上的盘缠洗劫一空,强盗见他是一柔弱书生,又低着头不看自己的脸面,不停地作揖求绕,心一软,便放他一马。此时,天已黑暗下来,受到如此大的惊吓,他不敢停留,毫无意识地沿山间小路,盲目奔走,在这月黑风高之夜,又累又饿,他仰天长叹,没想到我周文宾逃过强盗的一劫,却终究还是要饿死在这荒郊野岭之中,”

舅舅顿一顿,又唱起来:“想起苦读诗书十八载,寒来暑往住书房。想起哺育之恩无以报,跋山涉水离家乡。只为高头大马归故里,考取功名耀宗祖,那知世事难预料,那知今夜一场空。”

舅舅这时不唱又改为说了:“周文宾正心灰意冷之时,忽见前面树林中有闪动的光亮,这树林中有一处庄园,面积不大,倒也精致,他走上前去借宿,正要举手敲门,从前院门缝里看见里面有灯光的窗户外的两匹白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认出了这是那两个强盗的座骑,他静悄悄地转身,打算原路返回,突然转念一想,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下山万一跌落悬崖也是死,饿死也是死,倒不如绕到后院偷偷进去找点吃的,死也做个饱死鬼,若是苍天怜我,能让我摸到正屋,再把盘缠偷回来,继续上京赶考,也算得是绝处逢生。生来胆小的周文宾,此时被走投无路逼大了胆子,还真的从后墙翻过去了,在后院有一独幢小楼,他轻手轻脚爬了上去。”

舅舅喝口茶,又敲起竹板接着说:“话说这两个强盗是亲兄弟,他们有一个妹妹,生得那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美,倾城倾国之色、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正值芳龄二八,春心荡漾,和丫环同住在这绣楼之上,此时正是子夜时分,忽听得楼阁下有动静……”小姐被惊醒了,娇滴滴地问道:“谁呀?……”

舅舅又改为唱了:“莫不是房中出妖怪,莫不是房中出妖精。莫不是偷牛强盗贼,莫不是来查犯法人。莫不是爹娘来捉错,莫不是哥嫂起疑心。……

“小姐不必高声问,我是落难书生周文宾。”……

舅舅继续说着评书,又时儿唱起来:时儿学着马叫;时儿学着故事中的人物说诉;时儿声音洪亮;时儿娇柔造作,逗得满堂欢笑,小孩子们雀跃地前后摇摆起椅子。

舅舅继续投入到评书中,只听鼓声急骤;板声清扬,时而含冤受屈、如哭如诉;时而扪心自问、义无反顾;时而豪情万丈、感慨万千。书中的人和事,从他的竹板下,从他的鼓声里,从他的嘴里走出来,与听众拥抱;与听众交融。有的人点着的香烟忘了吸;有的人盯着鼓几分钟眼睛也不眨一下;一些老年人诧异地张大嘴唇忘了合上,都到晚上十二点了,塆里的人还舍不得离开,舅舅最后提高声音道:“各位乡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塆里的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去,还誓言旦旦地说:“明晚我还要过来听哈,宝儿。”还有人学起了《何氏嫂劝细姑》里面,张细姑的唱词:“别人的丈夫多齐整,奴的丈夫癞痢头……”

又听到大门外的人说:“今晚的月亮真明亮呀。”接着又听见舅爹们,表舅们背诗:“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百姓仰头观。”“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和舅舅也跑出去,中秋肯定要赏月呀!“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舅爹、姨爹、表舅一群人在稻场上陪着我和舅舅玩,他们议论着刚才的评书,还兴致勃勃地表演起武术,舅爹抬起腿向稻垛用力踢过去,我也跑过去学他,那知稻杆顺着裤脚插进去,扎在小腿上,虽然没有伤,但也是很痛的,我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谁知把舅舅下午晒的黄豆禾打倒一大片,我刚要去扶起来,舅舅说:“晚上算了,明天我来弄。”我问舅爹:“稻杆扎在你腿上,不疼吗?”他豪气地说:“想学武术,忍着点,就不疼了。”

月光下,每个人的欢声笑语都是那么清楚。表舅说:“红星,月亮在虎头包山顶上那么近,我们上去,抛个石头就能扔进月亮里面去。”让我又想起一句:“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就接着说:“表舅,你去吧,把石头扔在嫦娥的窗帘上,她跟着下凡来做你媳妇。”

中秋

玉镜崖边挂,遒枝迎面凉。

菊从今夜发,桂正当秋香。

酥饼围三雅,银塘映九苍。

传觞饮澄澈,和曲尽徜徉。

灵秀山川赐,智慧脑腹藏。

仰观干古月,低赋六朝章。

云叶擦冰魄,蟾宫闪逸光。

五更娱未寐,万里染轻霜。

家里的塆邻都走了,外婆把地重新打扫干净,舅舅闩上大门后,我意犹未尽地跑过去学敲鼓。舅舅教我说:“左手竹板不紧不慢地均匀敲着,右手鼓棒敲打时,一轻一重、两慢又三下,类似于诗中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敲鼓有重音、轻音、平音等,有时敲正中、有时敲旁边,有时敲下去压住鼓皮等。当唱着换气时,鼓声,竹板声同时敲打顶上去,不论是说还是唱,一句完成后,鼓声竹板声要恰当地压住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也可接着敲出声音延伸语境。你慢慢体会吧,我洗漱去了。”

我兴冲冲地拿起竹板,能敲得出声音。又拿起鼓棒敲鼓时,谁知右手敲快时,左手的竹板也跟着快起来,想左手慢时,右手的鼓棒也跟着慢起来,根本就做不到左手竹板均匀敲,右手鼓棒轻重搭配、时快时慢。

外婆已经睡了,我一个人在堂屋学着舅舅边敲边唱起来:“三尺郎君七尺妻,画眉需得搭双梯。凑成鸳鸯共枕睡,难得头齐脚不齐。”我感觉自己唱得跟背书一样,一点儿也唱不出舅舅说评书的味道,不由感慨,做什么事都不容易啊。

舅舅洗漱好了,喊我洗漱睡觉。

我和舅舅睡觉,从小时候起共睡一头,我躺下后,先背对着舅舅,等睡累了,再转身,往被子里缩一缩,下巴放在舅舅的肩上,舅舅的脖子上有一股细微的白酒味,我問道:“舅舅,你脖子还痛不痛?”舅舅说:“不痛了,大风大浪闯过来,小河沟里翻了船。”我没作声,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放在舅舅身上,脚微卷曲着压在舅舅膝盖上,觉得非常舒服,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

早晨,迷迷糊糊中听见有舂石臼的声音,感觉舂了一早晨。之后,迷迷糊糊地感觉舅舅已经起床了,我翻过身,抱着被子又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才起床,洗漱时问外婆:“舅舅呢?我还睡在床上,等他进来喊我咧。”外婆说:“他去营坊给人家打石头去了。”我突然有些失落,说:“他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外婆解释说:“你下午要去学校,舅舅想让你上午多睡会儿,说你这几天在家干活太累,所以才没叫醒你。”边说边往锅里下面条和汤圆。

我看吃早餐还要等些时候,便想去稻场上,把昨晚弄倒的黄豆禾扶起来。去了才知道,舅舅早已把它们竖好了。我没事可做,闲看塆邻墙上那些熟悉的大字标语。曾几何时,农村有一种风尚,就是将房屋侧边整面墙或墙上窗与窗之间宽阔的地方用石灰刷白,用红笔在中间画个大方框,方框的转角处还有造型,再在里面竖着写上红色标语:“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万万岁!”“毛主度语录:深挖洞、广聚粮、不称霸。”……还在一些农户的窗户下面横写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大战罗田!超过罗田!”(罗田,指与英山县毗邻的罗田县) ……现在,这些字迹很陈旧了,有些地方石灰已经脱落,但依然能感受到那段峥嵘岁月里激情燃烧的场面。而旁边又有新刷写的标语:“封山育林,造福人民!”“谁失火,谁坐牢!”……这些新旧交错的标语,鲜明地记录着每个时期的发展历程,清晰得可看见社会潮流前行的步伐。一幅幅标语,就像是一座座时代的里程碑。

这时,外婆喊我吃早饭了。听到有人喊我,有幢房子的一幅标语中间的大门打开了,是姨爹捧着茶杯出来,见我转身进屋,他也跟着进来,问我:“宝儿是不是又去打石头了?”我赶紧回答并且客气地请姨爹走前面。

堂屋桌子上热气腾腾的吊锅里正烧着昨晚的剩菜,旁边还放盘鱼冻。见我进来了,外婆盛起满满一碗汤圆送到桌子上,说:“要是不够,锅里还有很多,自己盛着吃饱啊!”我说;“我不爱吃汤圆。”就走过去倒进锅里,重新夹些面条,再在面条上面象征性地添了三四个汤圆,外婆说:“这糯米汤圆,真的好吃,你吃了几个后,肯定会越吃越想吃,你舅舅一歺吃得下半面盆。”我边吃边对外婆笑笑,没作声。姨爹坐在桌子旁边,放下茶杯说:“红星,外婆真心疼你呀,天还没亮,她就在外面石臼里舂糯米,为了做汤圆给你吃,她一个人忙碌了一个早晨,你这伢儿有口福呀!……”我一下子呆住了,才知道外婆为了我,起早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人最寒心的事就是热血换无情,我居然做了这种人,突然憎恨起自己来,怎么能跟外婆说出“我不喜欢吃汤圆”这样的话。怎么对得起她的良苦慈爱之心啊。真不知道,我不经意间的这句话,以及去锅里倒汤圆的举动,有没有伤害到外婆。为了表示歉意,我又转身去锅里盛了大半碗汤圆,拿到外婆面前,说:“刚才吃了几颗,才知道汤圆这么好吃,外婆,给我加点糖里面好不好?”我看到外婆一下子开心起来了,她满意地看了看我捧着的碗,说:“这里面放过了盐,不能再加糖。”我又顺着话中的台阶下,说:“吃汤圆可以吃鱼冻吧?”外婆又叮嘱说:“汤圆是糯米做的,冷鱼冻也要少吃点,你多吃吊锅的菜和汤吧。”她又起身,拿来一把白瓷勺递给我,我站着接瓷勺时,发觉外婆还没我高,可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为了我,天没亮就起来劳作,一刻也没停下来,我不知不觉眼里已噙着泪珠。

以后,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只要想起了舅舅,或者看见老年人,就自然地想起了把我捧在手心上疼着的外婆,想起了她独自一个人,在星光下的五更里,吃力地舂着石臼,那沉闷的“吱呀、吱呀……”声,在我耳畔响起,仿佛又看见她坐在编织袋垫着的冰冷的地上筛糯米粉,初升的太阳,照射在那满头银白短发上,照在她肩膀的霜花上。整整劳作了一个清晨,只为让我吃上一顿柔滑汤圆。我的内心像灌满了铅一样,百感交集。

思念外婆

也曾羁旅闯天涯,斜坐床前看烛花。

一夜风如舂石臼,依稀又在外婆家。

吃过中午饭,外婆开始准备给我带到学校去的东西。她炒了一大碗咸菜,比平常家里炒菜时多放了很多菜籽油,香喷喷的,装在白瓷缸里,接着又拿出一张报纸,撕开一半包好煎熟的小鱼,另一半包好我的书和作业本,一起放进网兜里。我捆紧了干柴,说:“外婆,我早点动身,半路上可以多歇几次肩,去迟了,怕赶不上晚自习。”

告别外婆,我挑起干柴,再把装菜和书的网兜也挂在扁担的一头,故作轻松,迈着大步,信心十足地和塆邻打着招呼,走出了村口。

开始的一段路,我尽量走得远远的,再停下歇会儿,当我挑到河铺水库的大坝上,已是满头大汗,就放下柴,在坝埂上面的草坪上坐下来,解开上衣扣子,水库边的风清凉而柔软,我又将肩上的衣领往上抖了几下,感觉衣服里面的热气,顺着手指缝往上冒,一会儿就不淌汗了。坐在爷爷和父辈亲手筑起的大坝上,透着芳香的这片热土是那么亲切。

这是英山最大的小二型水库,最大容量壹千万立方米,东边山即是传说中的腰磨石崖,说的是远古时代,地球上发生了一次重大灾难,人类几乎灭绝,有位神仙庇护了一对勤劳善良的兄妹,为了繁衍人类,神仙劝他们结婚。但兄妹成婚,有悖伦理道德,看他俩坚决不答应,神仙说,你们攀到这两边山的悬崖上,上面各有一块石磨,将它滚下来,滚下的石磨,如果能粘合一起,你们就可以结婚,如果没有粘合在一起,则不勉强你们,看天意如何吧!兄妹二人拗不过救命神仙,只好分开登上两边山崖,令他们奇怪的事是,一人多高的石磨,他們各自能轻松地竖立起来,并顺利滚下山崖,最终在山脚下粘合在一起,他们只好尊从天意结婚,繁衍后代。人类又重新在地球上兴旺起来。如今,这传说中的两片石磨,己被汤湾村部收藏保护起来了。东南边是竹林塆,背靠虎头包山,山顶张开的虎口,里面可摆放三桌筵席,走出虎口,半山腰有个铁门坎,翻过长方形巨石铁门坎,就能看见山脚下的观音庙。西边即是营坊村,营坊红叶,是英山自然名景之一,正如近代诗人易顺鼎诗中云:“十里白云如堕海,半天红叶欲烧楼。”

营坊后山有巨崖曰“响水崖”,崖上有摩崖石刻:“崇宁元年清明日,洛阳吴熙老晋安林子仁同游石门洞、登瀑水崖”二十六字,过响水崖就到了卡里村,这古关卡是乾隆时期修建,集官厅、营坊、烟墩、牌楼于一体,是通往河南的要道,西北方是白马寨,山上壁立千仞,险峻无比。再往后看,云烟浩瀚处便是七娘山了。

曾十年间上过五次央视焦点访淡节目、完成六部著作的王德生先生到此,被眼前美景深深折服,欣然题诗二首:《鹧鸪天·英山营坊村》 “往昔屯军留令名,繁秾山水遍扬菁。万人潭里清波俏,兰草沟中香卉荣。仙马白、寨峰青,深岩石刻列襟屏。红花尖颖藏灵气,绿化千佳国榜登。”其二曰《营坊红葉》(新韵)

“开屏惬意赏秋山,百幅丹青入眼帘。灿若情霞流异彩,浑如野火绘斑斓。风吹云叶铃声脆,霜染轮枝垂露鲜。勿叹吴江波隐冷,当歌楚道锦成团。”

再看看脚下碧绿的水库,时不时有野凫一头扎进水里,过了一会儿,又在百米、几百米外的水面,若无其事地随波飘动着,大坝里面是大片石块砌成的斜坡。大坝外坡有数十米高,下半部是巨石垒成的石墙,上半部是柔软茂盛的植被,植被南边是一条六、七十步的高台阶。我仔细检查一下捆柴的绳子,还特意在扁担上多绕两道活节,才挑起柴,小心翼翼地下台阶,也许当时我人太小了吧,每道台阶要走两步,在这陡峭的台阶上,必须要一步一步走稳,望着下面荆棘丛生,深不见底的石崖,心里特别紧张,身上出汗,手心也跟着出汗,好不容易走下来,便到了引水渠,这条引水渠就是把水库的水引到田畈村的一个小山顶上,再利用这山顶与山脚的落差,进行水利发电。引水渠外边的渠坝是石头灌水泥筑成的,一些含羞的无名小花,在这幽静湿润的石头缝隙间飘逸,绽放摇摆,远望象一幅无限延伸的丹青,满足、纯洁、空灵。我继续挑着柴,走在这七、八十公分宽的渠岸上,每换一次肩,就忍不住仔细看看绳子,害怕它突然扯断了,如果绳子真的突然扯断了,柴、书本和咸菜不是掉进水渠被冲走,就是掉在外面荆棘崖中,也拿不上来,这条石头砌成的水渠,外面太陡了,我一个人也不敢下去,就这样瞻前顾后地挑着走了很长一段渠岸,又停下来再次歇会儿,我看看前后没有行人,就从报纸里抽出两条小鱼,津津有味地慢慢吃着,吃完后,舔舔手指头,又忍不住,再次从报纸里抽出两条,边对自己说:“最后两条,再不能拿了。”看着这煎成金黄色的小鲫鱼,咬在嘴里又香又酥,鱼头鱼刺都那么好吃。我担心自己又忍不住还想吃,赶忙挑起干柴赶路。越往前走,越胆战心惊,是渠岸与山底的落差越来越大了,从扁担下的缝隙里往外面看一眼,脚就发软,我更加小心地放慢速度,一步一步站稳后,再挪动脚步。

又挑不动了,想第三次放下柴歇会儿,但这地方太窄,若是放下柴火,前后来了行人,也走不过去,我只能咬紧牙,又不停地换肩,总算走到一个稍微宽点的地方,靠边放下扁担,再伸手把扁担一头的咸菜拎好,想着怕菜掉出来,其实还是想吃鱼。我再次拿出两条,细吞慢咽起来,吃完了鱼,心想:歇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心里始终不踏实,还是走吧。现在挑到肩上,感觉柴火比从外婆家刚出门时重多了。走了几步就要换肩,并且双脚站定站稳后才能换肩,因为坝外更陡了。此时我沿着渠岸已经走在悬崖峭壁的半山腰上,如同穿行在时光的罅隙里,又如同行走在虎头包山的虎眉上。万一不小心摔下去,小命也沒有了,就算是还活着,跌进了外面的荆棘林里,渠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摔下去了,最后还是饿死,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得更害怕了,当时不但手心出汗,连大腿、小脚肚都在出汗,而里面水渠流动着的水,时不时翻个大浪花,有时浪花突然溅到我身上,时不时撞击外坝,发出短暂的“哗哗”声音,又突然没有一丁点声音,更增加了我的恐惧。我选择在一段宽点的转弯处,太阳照射得到的地方,放下扁担。

有太阳照在身上,山上松涛低吟,我害怕而又紧张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边吃小鱼边想:要是有条小船该多好,那怕是古诗词中的舴艋舟也行,我可以把柴火放在上面,再用挑柴的绳子拉住小船,唱着“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让它顺水漂流,多浪漫啊!

一会儿,两条小鱼又吃完了,我突然想出了一个解馋的好办法:鱼头不是难吃吗?现在再吃几个小鱼头,鱼身留到学校下饭,不也是一样吗!于是,我再次打开报纸,找几个小鱼头放在手里后,赶紧包裹好报纸放进网兜里。

再次扁担上肩,在河田里挑稻把的那种痛苦感觉又来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走快点,就算挑不动了,只能稍微歇一下,立刻继续赶路,不这样的话,恐怕赶不上晚自习。于是,我加快脚步……

这时,我已经走完了这段石头砌在悬崖上的引水渠,现在渠道依山转了个大弯,沿着有斜坡的连绵群山向南流淌,路也好走些,当我挑不动的时候,放下担子,仰躺在山坡青草上,平静一下气息,看白云苍驹,看优美山影,欣赏这极致的秋色,再忍不住吃两条小鱼。最后,把报纸里小鱼的鱼头全部辦下吃光了。

我又抖几下衣领,挑起柴火就小跑,脚还承受得了,就是肩膀痛疼得难受,不由得想起昨晚,舅舅说评书中的周文宾,历经那么多苦难,几次都命悬一线,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进京赶考的初衷,和他相比,我肩上就这么点点的柴火,怎么能让它压趴,不管什么时候做人,首先必须要坚强。越挑不动,越要迈开大步往向走,当我弯下腰想放下扁担时,还不忘咬牙继续往前抢几步路,再将柴火轻轻地摔在地上,以最快的速度将扁担离开肩膀,然后再给肩臂通风降热,心想,要是有人能帮我挑一下,该多好啊!又暗自庆幸:出门时试肩,感觉并不重,还想多加一点柴火的,多亏没有加。这时,有女生在我旁边微笑着走过,我赶忙打起精神直起腰,才不想让她们看出我挑不动柴的狼狈样。偶尔有几个拎着咸菜去学校的男生,但又不是我班的同学。转念又想:就算是认识的同学,大家都在家农忙,谁不累啊,谁的肩膀不痛啊。路上一个大人也没看见,昨天中秋,应酬人情客往已经耽搁一天,今天谁还会在路上闲逛?都农忙去了啊。我们这些勤劳的父老乡亲,一点点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因为以前饥饿的日子,如噩梦般痛苦地缠绕着每一个人。现在政策越来越好了,他们在广阔的天地间放开手脚,竭尽全力地劳作,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激情和新的希望。是啊,谁不向往美满、幸福、富裕的生活!

我顽强地挑着柴火,走过了发电站,走出了田畈村,来到大河边了。现在可以多歇会儿了,只要过了面前这条河,就是石镇。再翻过鲤鱼背(一座小山的名字),学校也就到了。

我来到水边,趴在石头上,喝足了水后,顿觉全身舒服,忍不住看了看包鱼的报纸,觉得它挂在扁担上,增加了不少的重量,不如现在全部吃光,既减轻了挑担的重量,又能增加力气,真是一举两得,找到如此理直气壮的理由,我再次心安理得地打开了报纸。

在过河的时候,心想,公路上人来人往,我必须要装作很轻松地挑着柴火淌过去,不能让别人小瞧了我,当我走上石镇的街道,回头往河里看去,只见王娟和黄海燕正提着咸菜、手拉手在河中“嘻嘻哈哈”地谈笑,扭动身子,甩着脚溅起半圆弧形水花,如同千万颗小太阳在身边闪耀。她们在水中尽情享受着,往这边慢慢走过来。

这时,似乎整个石镇一下子热闹起来,不管是新街、老街,还是四通八达的叉路、坡道,都是学生,穿着干净的衣服,用尼龙网兜拎着干净的装着咸菜的白瓷缸,向石镇中学走去。这便是每个星期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间段,山区小镇最美丽的风景。

在一遍遍默背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时,终于把柴火挑进了学校食堂后面的院子里,只见同班的童立新、罗智泉已经交了柴火,我赶紧放在磅秤上,看见余立民老师在本子里写上我的姓名班级后,再在后面写着“干柴五十六斤。”

我解开绳子,将柴往柴垛顶上面尽力扔去,然后,把空绳子绑在扁担上,罗智泉说:“好了吗?走吧。”我拎着咸菜,抬起手袖擦把额头上的汗水后,跟在他俩身边,在出院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想再看看我这么辛苦挑来的柴火。但在院子中间硕大的柴山上,却再也找不出一点点它的痕迹。

尾声

童年的风风雨雨,流水般地过去了。自从进入初中后,家里的人对我也与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宠着我、教育我、处处约束我,现在可以参考安排日常劳作,参与商量人情礼义,母亲平等地跟我唠叨,说爷爷今年住了两次医院,奶奶的身体也不如以前了,春秋季节摘茶捡木梓(乌桕树籽)也没以前利索,弟弟妹妹放学后,和我以前一样,每天抬水。父亲教导我:“以后在路上遇见长辈的亲戚、邻居,要懂礼仪,应主动问好,过河过桥的老年人,要帮忙搀扶过去,别人拿不动的东西,忙一下帮,看见路上有人拉板车,帮忙推一下……”等等。

家里长辈讲的话,我都记在了心里。星期六下午放假回家的路上,在田边地头干活的村邻看着我走近时,我就客气地向他们问声好。他们会回答:“放假了,你又长高了很多。”也有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忘记了。”我说:“我是红星呀。”他们会拍下脑袋说:“是红星呀,日子过得真快,我还当你是小孩子。”还有人问:“我知道你是周塆的人,你是谁家的后生呀,爷爷父亲叫什么名字?”我一一认真地回答他们,他们握住锄头柄说:“是你呀,以前年年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现在我却不认识了,岁月不绕人啊。”他们在背后打量着目送我走远。

这时,有山鸡在旁边的山上“扑扑”飞过,笨拙的翅膀扇起很大的风声,有时,路边的鹌鹑突然一溜烟地钻进麦林深处,麦苗正在拔节,夕阳照射在长长碧绿的叶子上,反折出点点密集的七彩光圈,在这些灵动跳跃的光圈里,我仿佛又看见了我那幼稚懵懂的童年,和那些指导、教育、培养我,并和我一起走过的所有老师:吴和先老师讲课时,干裂的嘴唇;王阳老师开心一笑,牙齿露在外面;陈峰老师从不发脾气;刘正南老师歪着脑袋拉二胡;细姑爷赵继承老师,在路队上讲话,嗓门音比喇叭还大;华志国老师每次进教室,会在门外干咳两声;李盛权老师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只脚在地上敲打着节拍;余承露老师讲课不慢不急;彭作舟老师思维缜密;黄朝炎老师突然不说话,同学们就紧张;余东屏老师讲课,要学生合上书本;曾和平老师见同学一笑,她臉就红了;沈治民老师边讲课,边把手中的粉笔竖在讲台桌上……我记不住所有老师的全部,但他们的某一个动作,某一个神态笑容都已定格在我脑海子,成为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了。

在这笼罩着青苗清香气息的田间路上疾步行走,这里曾有我们童年时期干过活、淌过汗的足迹。我们这代人,边读书边配合家庭做些艰苦的劳动,逐渐明白,每一次的经历,每一次的磨练,就会令我们更加成熟。这是渐行渐悟的历程,它能让岁月沉香,隽永动力,永不放弃,于千回百转中一路走来,终也算是硕果累累,时光是不可回旋的沙漏,我知道,前面有很多的新知识,等着我去接受,去领悟;未来家中的很多事,等着我去劳作,去承担。尽管我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但我不能忘记那些曾经和我共享阳光、分享喜悦、给我温暖的尊长、老师、戚友、塆邻,尽管我没有能力回报您们,但在我的心扉里,会永远留一席之地,始终铭记这些曾经的美好!因为我知道,和您们在一起的那个童年,已经与我越离越远、一去不复返了!

童年往事

童年点滴汇成河,素景澄心一路歌。

无限乡愁谁摆渡,撑篙翻动旧时波。

作者简介:

周自金,1969年生,湖北省英山县石头咀镇窑湾村人,高中毕业。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黄冈作协、黄冈诗协会员,英山诗协会员。曾任英山县养蜂学会秘书长,后在上海私企上班,先后担任过组长,厂长,总管,采购员等职务,酷爱文学,有诗词赋散文小说等作品常发表于报刊杂志及网络媒体。在以往诗歌散文邀请赛中先后获得过一等奖至优秀奖等,若将岁月开成花,人生何处不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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