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遗物整理师:为了留住爱的记忆
2022-05-30陈全忠
陈全忠
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谁是为我们处理遗物的人?谁来照顾我们珍视的作品、账号、书籍、玩偶?90后女孩西卡以成为遗物整理师为志,试图填补这个存在于逝者、生者以及遗产管理人之间的空白。
从广告人到遗物整理师
西卡本名叫王泽宇,但认识她的人更习惯叫她的英文名“西卡”。1990年,西卡出生在华北油田一个普通的职工家庭里,高中毕业后,她被成功保送到了上海外国语大学。2012年大学毕业,她留在上海,进入了一家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当税务师,第二年她又跨行转向了广告业,成为了一名互联网大厂的广告人。
加班、熬夜,工作的忙碌,让西卡的身体开始吃不消。2018年她上了一次小手术台,面临失明的风险。在那个时间段,她曾密集地看书、看纪录片,迫切地想了解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也是在那之后,她决心辞去广告业的工作,决定要做一份切切实实用自己双手影响到别人的工作,哪怕只能做到一点点。
日本整理专家近藤麻理惠那本在全球卖出800多万册的《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让西卡怦然心动。通过整理物件,重启人生,让人们过上更幸福的生活,这与西卡对生命质量的关注和对职业发展的需求相符,并且,爱改造房间的她,觉得自己对此或许有些天分。
心动就行动。西卡开始自学,参加培训,接触同行,做调研,在紧张工作之余,利用周末和休息时间,免费给客户做上门整理……这样试水半年,2019年初,她赴美参加近藤麻理惠的咨询师研讨会,通过考核,成为中国地区第二位近藤麻理惠官方注册的整理咨询师。之后,一鼓作气创业,成立自己的整理团队。
这个过程里,西卡没有得到多少支持。家人和朋友都不明白,有份体面工作的西卡,为什么非要折腾着做一种前景不明、收入未知,甚至都还不被视为职业的职业。
当家居整理的口碑慢慢建立起来后,她开始琢磨着把“整理”和自己关心的“大命题”结合起来,做遗物整理。为此,她向律师、公证员求教意定监护、遗产管理的内容,参与“死亡咖啡馆”的讨论,有时还往墓地跑,拜访殡葬行业的人。
事实上那段时间她四处碰壁,通常在线上找到殡葬从业者,线下见面,“搭讪”半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最长的一次是遇到一个在墓地工作的姑娘,带着她逛了一圈墓地。
2020年4月,新冠肺炎疫情在全世界蔓延肆虐。一篇名为《武汉遗物》的文章刷爆网络。这篇文章描述了5位市民因新冠肺炎疫情突然去世的经过,记录了他们留下的遗物带给家人的哀痛和思念:手写的五线谱、乘车卡、手机、奖杯、艾草……
西卡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到武汉去,帮助这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整理遗物。
这是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她从没去过武汉,也没有武汉的朋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进入这座被疫情围困的城市,更不用说,如何找到这些失去亲人的家庭,说服他们接受她的服务。
但西卡还是行动了。武汉解封后,她瞒着家人带了一身防护服去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为了以防万一,她临行前以录音的形式向一位至交好友留下口头遗嘱。
到武汉后,听她说明来意,很多朋友和陌生人自愿加入,帮助西卡联系近百位遗属,但遭到各式各样的拒绝。最终,有3户人家同意西卡为他们的亲人做遗物整理工作。
整理生活,整理生命
这是西卡“遗物整理”想法的第一次落地。在逝者敖醒吾的遗像前,西卡默哀、鞠躬。紧接着,书房内的物品被一件一件地陈列在地板上,逝者父亲的毛笔、水写字帖,母亲收藏的卷笔刀,父亲送给儿子的文房四宝等等。当一个人用过的东西被完整地陈列出来,常令人感慨,怎么会有这么多。整理的方法是一样的,分别给每一件物品分类,决定去留,做好标注。
最后,一家人共用的一套茶具被找出来,妥善地放在书房的陈列柜上。它成为了一种纪念品。“我会常常想到和他一起喝茶的时候。”委托人母亲说。
到武漢整理遗物时,西卡被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打动,报道里说他感染新冠后,还随身带着曲谱进了病房。西卡猜想他一定是热爱生活的人,待她真的走进老人的家里,才发现老人会萨克斯、大号、小号等好多乐器,老人的梦想是在小区里组建一支乐队。
在另一位逝去的老先生房间里,西卡曾发现一张用过的巧克力包装纸,其中一面标注着巧克力的生产说明,在纸张的背后,清晰地写着“某某的遗物”,那个名字是老先生早已故去的妻子。这是一张有爱的,又令人有点悲伤的纸,西卡发现,老先生保留了许多妻子的遗物,同样做了标注,这张大概是他妻子生前很喜欢吃的巧克力品牌包装。
“遗物不是随意丢弃的垃圾,其实是一个人精神、意愿的集中体现。”西卡说,整理遗物也是与逝者的一次对话。
这次整理的过程被媒体以纪录片的形式记录下来,这部《我在武汉整理遗物》的纪录片打动了许多人。西卡也把遗物整理写进了自己的业务介绍:“怀着敬意而非处理垃圾的态度,将物品分类装箱,标注说明,清理并还原一个新的房间。”
2021年7月,上海的一家公证处联系西卡进行“遗物清点”工作。所谓的“遗物清点”工作,主要是基于民法典中确立的“遗产管理人制度”,遗产管理人基本职责包括清理遗产并制作遗产清单、向继承人报告遗产情况等。现实中的遗产管理人,比如律师、公证人员、居委会等,并不具备快速清点的技能,于是便委托西卡这样的整理师,对逝者遗物清点、记录遗物清单。
在这个案子里,逝者是87岁的漆畹生先生,没有儿女,生前通过“遗赠抚养协议”将自己的房产留给照顾他的护工。公证员执行遗产继承手续时,需要做遗物清点工作,于是找到西卡协助。
漆畹生的家讲述着他过去的生活,地板和柜子有些老旧,家里还存放着早年的饭票、邮票、水煤电账单。整理的重头在书房,需要查看所有记有文字的物品,西卡目测,这里至少有上千本书。她在成捆的书籍和纸张堆中、书的夹缝里,发现了大量书信。这些书信都来信于同一人——漆畹生的弟弟漆黔生。通过漆黔生信中叙述,大家发现漆黔生还有一个孩子默默活在人世间。这个孩子叫“小明”,患有孤独症,被送至福利院。黔生老人笔下的孩子,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一切安好。
西卡突然想为小明做点什么。她马上行动起来,与漆畹生继承人商量,能否将两位老人的信件展出。敲定后,她又联系策展人、志愿者,编写《生前整理笔记本》,连同漆畹生老先生的书籍、两位老人来往书信的扫描图,一起放到展厅售卖,卖的钱则专门用于志愿者对小明的探望。
2021年底,“融爱融乐”组成专门的探望小组去看望小明。这是小明住进福利院10年以来,第一次有“亲人”探望。
此后“探望小组”建立定期探望制度,北京晓更基金会为小明建立了专项基金。“探望小组”的志愿者们为小明送去绘本、纸和笔,并且教他学会写字。为孤儿找到“亲人”,为逝者达成未竟的遗愿,这是通过遗物整理做到的奇迹般的善举。
跨越时空的对话
西卡将遗物整理分为两类,像漆畹生那样需要走公证或法律流程的,要很严谨、详细地一一登记清楚。如果是情感寄托类的遗物整理,她会花大量时间和委托人沟通,一件一件确定遗物的处理方式,尤其是照片、日记、信件等存有过往记忆的物品。西卡说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陪伴者和倾听者。”
西卡将遗物整理比作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遗物会说话,但很多人只将财产视作遗物,其他东西匆匆烧掉,也烧了遗物背后的话语和爱。物品中,藏着主人的影子与他们留下的最后讯息:为什么有些老照片被尤为仔细地珍藏?为什么生前每个亲友给的红包都被标上名字,放进铁盒子,保存得那么好?为什么有老人将妻子的灵堂物品全部包进塑料袋,写上“亲爱的,走好”,却又把这些东西摆在容易拿取的位置?当整理开始时,遗物整理师和委托人一起面对“死亡”这件事,“倾听”遗物中包含的感情,遗物整理是对逝者的尊重。
整理遗物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更好地活着,它能够给生者带来一些可能,让他们更了解逝者,同时,反思自己的生活。西卡认为,物品中承载着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流动,遗物整理的意义之一,正是传达这种流动。
有客户在整理爷爷遗物时,第一次看到爷爷年轻时的照片,说:“我原来总覺得爷爷就是爷爷,现在才发现爷爷也是个男人。”
“你会认识到,每个人都是独立、完整的个体。你或许没去走心地了解过,你的妈妈、你的爷爷并不止是‘妈妈‘爷爷这些称呼下的那个人。”西卡说,整理师的工作也影响了她自己与亲人的相处,她开始张口问家里老人一些过去没问过的问题。她过去不会跟长辈聊他们小时候、年轻时候的事,不会问他们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有一次,西卡搜到豆瓣上韩剧《我是遗物整理师》的讨论区,看见有人在问中国有没有这个职业,从网友们的讨论里,西卡汲取到了能量。“时代真的在进步。这两年,我看到了更多希望,接触到很多心态更开放的年轻人,也遇到过思想先进、主动提出做生前整理的老人。也许时机真的要到了。”在豆瓣的讨论帖子里,西卡回复网友们的关注:“就算再小众,再‘叛逆的职业,只要它能帮到人,哪怕只有0.00001%的同胞需要我们——他们可能是孤老,可能是独居的年轻人,可能是一些残障孩子的父母,可能是无助的房东——我们也有坚持下去的意义。”
现在,西卡的团队已经有10个同龄的小伙伴了,她始终坚信,不远的将来,愿意为亲人进行遗物整理的人,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