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2022-05-30尹燕青
尹燕青
清晰地记得,五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我把自己丢失在乌鲁木齐街头。
那年暑假来临,我向养父母提出,想到表姐家去开开眼界。表姐家住在天山深处的一个小镇上,表姐每次来都会向我说起,那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早就吊足了我的胃口。可是从我们这个北疆城市到那里需要在乌鲁木齐中转,而11 岁的我没有单独出过门,对乌鲁木齐也不熟悉,大人们哪能放心呢!因此我的想法一说出口,就被养父母否决了。我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便由着性子使出了屡试不爽的绝招——跟在养父母的屁股后面软缠硬磨,一次不同意,两次;两次不同意,三次……架不住没完没了的搅扰,先是养母心软了,养父最终也成全了我。想想马上就能看到向往已久的天山,那天晚上,我兴奋得大半夜都没睡着。
养父在我的行程安排上颇费了一番心思:请假把我送到乌鲁木齐,将我托付给了他的朋友——单位驻乌市采购站的王经理,以便回程时有个照应。还抽出一天时间,带着我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乌鲁木齐街景,并沿着采购站前往碾子沟汽车站的道路走了个来回。“返回时别忘了采购站的路名和门牌号,最主要是方向一定不能搞错。”直到我坐上去小镇的汽车,养父还在反复叮咛。“知道,不就是过几条马路的事嘛!你放心好了。”当时我对养父的絮叨很不以为然。
游玩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在小镇待了半月有余,眼看快要开学,一天下午,我告别表姐,恋恋不舍地爬上驶往乌鲁木齐的客运大卡车。岂料,回程的路曲曲弯弯,并非想象中的那么一帆风顺。
汽车鸣着喇叭启动出站。我坐在靠车边的排椅上,望着沿途起伏的山峦,葱郁的林木,想起在小镇时到山顶观云雾、钻树林采蘑菇的趣事,心中的愉悦无以言表,不由唱起了电影《刘三姐》的插曲:唱山歌来,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弯又多……“这小孩歌唱得不错呀”,“多唱几首,正好解解闷”,乘客的赞扬和鼓励,让我更加忘乎所以,耍笑着随手把车票抛向空中。邻座的叔叔阿姨见状,立即制止我说车票还有用,我这才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那张小小的卡片,早被风裹挟着消失在车尾飞扬的尘土中了。
下午7 点多钟,到达乌鲁木齐碾子沟汽车站。当我满身尘土地跳下车时,听到广播中“凭票出站”的提示,就意识到可能要为路途上的得意忘形付出代价了。果然,想硬着头皮闯过去,一到出站口还是被挡住了,虽有几个同车的乘客作证,但是站方认定我是无票乘车,坚持要求补票。我气恼地与他们说理、争辩,双方僵持了很久,最后只好找来了站长。站长听我讲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很快做出裁决:“这个娃娃好像没骗人,不过,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就补张半票吧。”人在屋檐下,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只好委曲求全了。
跨出汽车站大门,夕阳已经挂上树梢。“走快点天黑之前就可以赶到采购站。”我暗自盘算着,昏头昏脑地在一个岔路口稍做观察后,便朝印象中采购站所在的民主路方向奔去。没走多远,夜色展开了朦胧的面纱,随之街灯一起开放,整座城市立刻明亮起来。五颜六色中,我感受着城市的繁华和温馨,步伐也越发加快。
穿行了几条街巷,感觉应该到达目的地了,赶紧跑到路边的街道指示牌前瞅瞅,却是个陌生的路名。我有些疑惑,又觉得没有走错。“兴许还在前面吧。”我对自己说。接着继续行进了两三条街,仍然未见期盼中的标识。原本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的路程,已经走了快两个小时,我不敢再盲目前行。定下心来回想了一会儿民主路口的特征,又下意识地到侧翼的街道看了看。观察来观察去,却发现无论是交通设施,还是商铺建筑,灯光下的每个路口竟然是如此的相似,要找到一条有特点的路几无可能,我的自信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的迷茫和慌乱。
也许这就叫“祸不单行”吧,刚刚当了回“逃票者”,这会儿又把自己走丢了。我独自踟蹰在乌鲁木齐街头,不知身处的方位,也不知该往哪里走;肚子“咕咕”叫着不断发出抗议,却找不到一家正在营业的餐馆和商铺。眼见夜渐渐深了,心里越发紧张起来,看来唯一的办法只有求助于人了。可偶有路人经过,都是行色匆匆,一时也难以搭话。
正焦急时,就见对面走来一位面目慈祥的阿姨,我赶紧迎上去向她问路。阿姨上下打量着我,略一思索说:“这附近好像没有叫民主路的,小朋友,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无奈地说:“记得应该在这一带,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天晚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要不你去找警察帮帮忙吧。”阿姨说着给我指了指前方的交警岗亭。
对呀!“人民警察为人民”,前不久學校还组织我们看电影《今天我休息》,要求少先队员向乐于助人的警察叔叔马天民学习呢,我怎么把这档子事忘了。于是,别过好心的阿姨,我一溜小跑向岗亭奔去。
可巧,跑出不远就看见对面路上有两个巡警沿街而行,我喜出望外,立马过去求援。一位大个子巡警听了我的述说笑着说:“民主路在北,你跑到南边来干吗?”一语点到了迷路的症结,想起临别时养父的嘱咐,真正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对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不已。
大个子巡警与队友低语几句后,和蔼地对我说:“小同学,有我们在,你就不用担忧了。我们的巡逻地段离民主路不远,可以顺便把你送过去。”我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立马高兴地和他们一起出发了。刚迈出几步,走在前面的大个子巡警又折回来,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烧饼说:“饿坏了吧,没什么好吃的,给,先用这个垫垫肚子。”我眼睛一亮,抓过烧饼就咬了一口,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道着谢,大个子巡警乐了:“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好好吃,别噎着。”亲切体贴的话语,使我感受到家人般的温暖。
这时,城市已经安静下来,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中,街道两侧的建筑里,只有星星点点的几间房里还亮着灯。我们三人,两个民警一前一后挎枪巡逻,我提着行囊走在中间,那阵势,活像是警察在押解嫌犯。时有赶夜路的行人忍不住好奇,停住脚步向我们瞄上几眼,也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而几番折腾之后,我只想早点安顿下来,也顾不得自己有多狼狈了。
沉沉夜色里,我跟着巡警们时紧时慢,警惕前行。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大个子巡警终于在一个路标旁停了下来。他轻声招呼我:“小同学,就要到家了,这就是你要找的民主路。”看着夜幕下街边紧闭的房屋,我顺口发问:“到处黑洞洞的,我该往哪儿摸呀?”“不着急,看我们的。”两个民警随即举着手电筒,逐个门牌地核对起来。不久,我们便站在了釆购站的门前。大个子巡警抬起右手,“嘭嘭嘭”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
釆购站的人们早已入睡,好一阵门里才有了动静。当睡眼惺忪的王经理看见全副武装的巡警时,惊讶得几乎语无伦次“: 唷,警察同志,这是……我们这儿没出什么事吧?”巡警把我拉到前面说“: 没有,没有,这个小同学说要找釆购站,我们就把他送来了。”王经理又是一愣:“诶,小鬼,怎么是你呀?”我不好意思地说:“走迷了路,多亏警察叔叔帮助我。”王经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向巡警致谢。我向大个子巡警鞠了个躬说:“叔叔,我还欠你一个烧饼呢。”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你这小同学呀,一个烧饼还值得挂在嘴上?你倒是应当记住,以后出门再不能自以为是,盲目行动了。”
听着大个子巡警的告诫,我顿时窘得面红耳赤。想想今晚的迷失经过,我终于明白,人在旅途并非一马平川,随时都可能遇到岔道歧路。但是只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把握正确的方向,岔路再多也不会感到迷茫,道路再坎坷也能抵达预期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