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儒者的行履
2022-05-30孔见
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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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愿意归顺元朝的统治,终元一代,以宋人自居的海南士子,都没有赴京参加会考。进入明朝,他们便迫不及待要进入权力中心获取功名。自洪武年间始,就陆续有人考中进士,到永乐年间,金榜题名的就有十多位。而整个明朝,海南考取进士的人数有六十四人。这在一个人口如此稀少的边地,算是相当可观的业绩了。
正统十三年(1448)春,三年一度的会考在北京举行。海南有三个学子参与了这次考试,他们是琼州府城下田村(今海口市府城金花村)的丘濬文昌水吼村的邢宥和一个叫作冯元吉的乡党。在之前广州的乡试中,二十四岁的丘濬获得了第一名的成绩,以解元的功名荣归故里,迎娶了崖州百户长金桂的女儿。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两件美事一同落到丘家的屋檐下,可谓双喜临门。据说百户长的女儿不仅貌美如花,而且通情达理,相当贤惠。丘濬十分满意这段由母亲大人做主的婚姻,专门写了一首诗来赞颂:“择配得孟光,足慰平生心。一见如夙昔,友之似瑟琴。意气两不疑,苦口时相箴。欣愿自此毕,恩爱何其深。”包办婚姻有如此结局,实在是天作之合,可惜的是,美好的姻缘并不持久。
海南岛路途遥远,赴京赶考要用上半年多的时间,往返差不多就得一年半了。在交通阻隔、匪盗横行的时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何况还有风寒病疫。赶考的人死于途中或生死下落不明的情况,古来并不稀罕。1447年清明节一过,丘濬就和二位老乡渡海北上。在给他整理行装的夜晚,娘子金氏泪下如雨,竟向他下跪行拜,如同生离死别一般。多少年以后,丘濬还记得第二天在神应港登船的情景:“君身上船去,妾目送帆飞。江空人去远,犹自立残晖。”(《征妇》)
丘濬幼年就以天才见闻乡里,传说他过目成诵,六岁时就写出了令人惊叹的《五指山诗》:“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雨霁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一个从未见过山岭的小屁孩,仅凭大人的传说,写出如此气象超迈的词句,实在不可思议。关于五指山,历代文人苦吟的诗词汗牛充栋,但与这位六龄童相比,都不过是路边摊上的糟粕醋而已。
丘濬久负诗名,此次又以解元的名次参加会考,乡人都对他满怀期待,想着即便不能进入一甲,得个三甲进士该不在话下。然而,张榜出来,他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倒是文昌县的邢宥,进入了二甲的第十五名,并很快就出任四川道监察御史。宥年长濬五岁,算是丘濬的兄长,他勉励丘濬来年再考,相信一定能获得更高的功名。落榜后的丘濬,进入国子监深造,等待三年之后的下一次会试。
未能及早题名,对于丘濬未必不是件好事。进入国家的最高学府,在名师的教导下,系统学习儒家经典,奠定了他一生的学养根基和作为理学名臣的资本。但四年的国子监生活并不平静,第二年,就发生了震动全国的“土木堡之变”。瓦剌部首领也先率领蒙古铁骑进犯明境,在宦官王振的怂恿下,英宗皇帝御驾亲征,五十万大军在土木堡溃如山倒,皇帝及随从大臣与眷属都成了俘虏,北京城危在旦夕。时任兵部尚书的于谦挺身而出,拥立英宗弟弟朱祁钰即位,组织了著名的京城保卫战,并赢得了令人鼓舞的胜利。虽然没有参加战斗,丘濬还是感受到危机时期的紧张与惶恐,并为于谦的英雄行为所感动。“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于谦做到了自己在文字里表达的情操,儒者舍生取义的情怀。
尽管准备更为充分,景泰二年(1451)的会考,丘濬还是再次落榜。这时候,他心底的乡愁,已经浓郁到不可化开的程度,就像他诗中所描述的那样:“壮志冷似灰,归心疾似飞。白云长在望,清泪欲沾衣。”(《一笑辛未岁下第作》)张榜过后,他急忙收拾行装,赶在下一个春节前回到自己的家乡。
下田村就在府城边上,背靠着一个不大的红城湖,时常有许多鸭鹅在边上戏水。丘濬跨进院子,首先看到的,是门洞里母亲满头的白发。妻子闻声从厨房出来,悲欣交集,流出了泪水。得知他未能如愿考取,二人都轻声和气来安慰。实际上,最需要安慰的,应该是妻子金氏,她的身体显然单薄了许多。丘濬赴京之后,她便怀了身孕,但儿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她一直没敢告诉丈夫。丧子之痛和思夫之苦叠加在一起,加上田间灶头的劳作,已经压伤了这个女人。此时的她已病得不轻,尽管丘家算是医学世家,祖父曾是太医院的医生,丈夫的伺服也相当殷勤,但她还是在几个月后撒手人寰。临终之时,她用牙齿轻轻地咬着丈夫的手指。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心疼这个男人。回天无力的丘濬,用诗记下了夫妻生离死别的一刻:“临终齿我指,以作终天诀。双泪注不流,恋恋不忍别。气促发言迟,奄奄殆垂绝。勉我赴功名,努力立名节。”多年以后,丘濬有了新的妻子,还是念念不忘长眠在土里的金氏:
越南冀北路纷纷,死别生离愁杀人。
谁信十年泉下骨,分明犹有梦中身。
(《梦亡妻》)
2
两年之后的秋天,丘濬告别老母,再度北上京师。此时的他心里多了许多沧桑,人也显得平和与沉稳。用他自己的话说,已经“把酒不如前会健,登高不復少年狂”(《舟中遇重九示同行曾光启》)。或许是有了一个持平的心态,在景泰五年(1454)春季的会考中,他的才情发挥得淋漓尽致。据说,在进入殿试的三百四十九人中,他的成绩排在前列,因为皮肤黝黑、个头瘦小的缘故,在皇帝钦点时,排到二甲的第一名。这种以貌取人的情况,在钦点时并不少见。在接下来的朝考中,丘濬位列翰林院十八名庶吉士的第一名。
进入翰林院后,丘濬买下了紫禁城东边的一座小四合院,以此当作自己的新家。因为院里有一棵老槐树,便以槐阴书屋为名。邢宥等老乡朋友,有时会到这里来谈天叙旧,喝上一杯。但在很长时间里,院子都缺少女主人。景泰七年(1456),在母亲大人的敦促下,丘濬返回家乡,续娶了海南卫一个百户宁的女儿吴氏。婚后的吴氏,还是愿意留在下田村,照顾年迈的丘母。在丘濬四十岁那年,她给人丁不旺的丘家生下了一个长孙,这让丘母格外开心。后来,丘濬还娶了攀丹村唐氏家族的一个女子做妾。这位小妾知书达理,还善于填词作诗,著有《唐夫人诗集》。
直到成化元年(1465)担任经筵讲师,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丘濬都在安静的翰林院里度过。从庶吉士到编修,他陆续参与了《寰宇通志》《大明统一志》《英宗实录》的修撰,同时参照《论语》的体例,独自编辑了《朱子学的》,分纲目辑录了朱熹一生的言论,成为朱子学说的传人。在编撰《英宗实录》时,涉及于谦的盖棺定论。于谦在危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拯救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对朱氏家族可谓恩重如山,但英宗复辟之后,竟以图谋不轨罪,腰斩于谦于西市。国人皆为他喊冤,老天都为他倾盆。然而,当时加罪于他的人,仍在朝中掌握重权。编修的团队里,有人主张维持英宗在位时的结论。曾被于谦大义感染的丘濬,坚决要还于谦一个清白,对其事迹给予公允的叙述。丘濬固执的意见最终得到了采纳,算是为于谦恢复了名誉。千锤百炼出深山的石灰,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重现清白的颜色。
成化三年(1467)八月,修完《英宗实录》,丘濬被晋升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与此同时,户部左侍郎薛远升任本部尚书,总理京储(正二品);苏州府事浙江布政司左参政任邢宥,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一个孤悬海外、人口只有二十几万的蛮荒岛屿,同一个月内,有三人接连获得擢拔,在朝廷担任重要职务,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被称为“海外衣冠盛事”。海南岛也因此被誉为海上的“小江南”。经琼山知县的奏表,丘母被朝廷旌表为“贞节”,在下田村道上树起了青石牌坊。丘濬在经筵上的讲授,得到了宪宗皇帝的赞许:“濬在讲筵,虽貌不扬,而音吐洪畅,宪宗悦之。”(何乔新《丘文庄公传》)他因此有了为皇上谋事献策的机会。母亲逝世时,皇帝还专门委派知府吴琛上门赐祭,这让他心里溢满了报恩之情。
丁忧期满后,丘濬又投入《续资治通鉴纲目》的编撰工作中。这是一项卷帙浩繁的工程,完成之后,丘濬升为翰林院学士,成了皇帝身边的智囊,负责诏书的起草、管理史籍、考议制度等。不久,他又众望所归地升任国子监祭酒,主持国家的最高学府,成化十六年(1480)被擢拔为礼部侍郎,兼管国子监事务。在国子监祭酒的任上,丘濬完成了《世史正纲》的创作。
《世史正纲》叙述自秦朝统一六国到明洪武元年(1368)的历史,时间跨度一千五百八十九年,几乎就是一部中国中世纪通史。丘濬确定的写作方向是“著世变”“纪事始”,即记录社会历史转折变化,叙述重大事件的始终,公允评价人物,达到以史为鉴的目的。考虑到读者面的拓宽,丘濬在行文上“直述其事,显明其义”,尽可能做到晓畅易懂。这部三十二卷的著作,奠定了丘濬作为一个历史学家的地位,但最终确立他思想家身份的,是《大学衍义补》一书的写作。
自汉武帝时代起,一直以来作为民间思想流传的儒家学说,得到了专制权力的认同,一跃成为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宋代以后,儒学吸纳了道家与禅学的内容,衍变成了一种新的形态:以程氏兄弟和朱熹为代表的新儒学。在儒家的三纲八目中,宋儒特别强调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和修身齐家的范畴,于治国平天下未做充分展开,也缺少与时俱进的发明,重内圣而轻外王。南宋时期,朱熹的再传弟子,官至参知政事的真德秀,撰写《大学衍义》一书,阐释朱熹的《大学章句》的内容,被认为是“备人君之轨范”的著作,成了皇帝和大臣的必读之书。在为皇帝侍讲的过程中,丘濬发现了该书的不足:缺少经世致用的内容,而这正是王者必备的功课。作为天子人臣,除了精神人格的修炼涵养和家庭内部事务的处置,还必须懂得政治经济原理和国家的治理方略。因此,他萌生了填补该书的不足、完备儒学体系的心愿:“于以衍治国平均天下之义,用以收格致诚正修齐之功。举本末而有始有终,合内外而无余无欠。期必底于圣神功化之极,庶以见夫《大学》体用之全。”(《进〈大学衍义补〉表》)在阐述“治国平天下之要”的宏旨下,全书分十二个部分:正朝廷、正百官、固邦本、制国用、明礼乐、秩祭祀、崇教化、曰规制、慎刑宪、严武备、驭夷狄、成功化,涵盖政治、经济、文化、宗教、伦理、外交、军事等各个方面,全面地荟萃历代先贤人物的论述,加以演绎与阐述。其中有诸多个人的见地发明,特别是在经济学领域。
也许是因为来自海上丝绸之路要津、“帆樯之聚,森如立竹”的神应港边,丘濬清醒地意识到自然经济的短处和数千年重农抑商政策的弊端,对商品交易的意义认识深刻。他认为:“食货者,生民之根本也。”他主张扩大流通自由度,维护商人的利益,反对官府进入市场与民争利;反对政府控制市场,对盐、茶等商品实行垄断。他建议将专卖政策,改为在国家监督管理下的私人自营自销;认为货品的好与坏、价钱的高低,都要通过买卖中的供求关系来取舍。包括官府、宫廷的用品,也要进入民间市场来购买。这种强调市场主体地位、弱化政府权力干预的思想,与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理论,可谓异曲同工,而且早了三百年,在中国经济学说史上相当先锋。此外,他还提出了开放海禁,改变明初以来“片帆不许下海”的局面,鼓励商人从事海上贸易,恢复“市舶司”建制,以加强海上贸易管理。丘濬充分阐释了货币在商品流通领域的意义,指出:“所以通百货以流行于四方者,币也。”主张实行以白银为本位的货币政策,确定好银、钞、钱三者之间的比价关系。
在经济学领域,丘濬最大的贡献还在于,他早于威廉·配第近二百年提出的劳动价值论的思想:世间之物,虽生于天地,但必依赖于人力,才能成为其所具有的使用价值。物体有大小精粗,它的功力有淺与深,它的价值有多与少,至于千钱之体不大但精,必不是一日之功所成(《大学衍义补·制国用·铜楮之币》)。自然天成的事物,必须经过人们的劳动,才能获得价值。这种价值不仅与劳动强度、劳动时间有关,还跟劳动的精度有关。丘濬的市场主体学说和劳动价值理论,即便放在整个世界历史来看,都是十分超前的,遗憾的是,他没有亚当·斯密和威廉·配第那么幸运,遇上马克思这样伟大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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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衍义补》是丘濬任国子监祭酒期间,利用业余时间“采六经、诸史、百氏之言,汇辑十年”撰述而成的巨著,字数多达一百三十万字,是一项浩繁的思想工程,几乎耗尽了他生命的元气。在手腕发酸、腰腿酸痛的时候,他会围着那棵老槐树,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踱步沉吟。如他在《进〈大学衍义补〉表》里说的:“端平生之精力,始克成编。”由于长期熬夜伏案,书成之日,他已经“百病交攻”“一目青盲”。但是,看着屋子里垒得高高的书稿,他仍然感到无比的安慰,觉得等身的著作,已经穷尽了自己的生命,可以死而无憾,把躯壳还给造物主了。
十年间,发生了许多无法挽回的事情。丘濬的三儿子丘仑、二儿子丘昆先后夭折;哥哥丘源、好友邢宥也已先后弃世;妻子、侍妾和小儿子丘京,都远在天涯海角。想到这些,他不禁流下了清泪,并写下了伤感的诗句:“大半交游登鬼录,一生功业付空谈。不堪老去思归切,清梦时时到海南。”(《岁暮偶书》)尤其是两个儿子的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干了他的泪水:“通宵不寐闲思思,恨结幽怀泪湿腮。老鹤倚巢空叫月,飞雏应是不归来。”(《忆亡子》)一同赴京赶考、在朝野政声斐然的左佥都御史邢宥,是他一生惺惺相惜的朋友。邢宥病逝的消息从家乡传来,他“举首天南,望风洒泪。缄词万里,命子代祭”,还撰写了墓志铭和《文昌湄丘公行状》,赞颂其一生的为人。想当年,返琼为母亲丁忧守制期间,他曾经到文昌,与邢宥约好在东路的一棵大树下接头,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语,临别还依依不舍,往返相送于中途。
将《大学衍义补》进献并得以刊行之后,丘濬又以副总裁身份参与《宪宗实录》的编撰。由于身体特别是视力的原因,加上老年丧子(长子丘敦又于1490年病故)的打击,丘濬一再请求退休,都得不到孝宗皇帝的准许。弘治四年(1491),年逾古稀的丘濬,被提任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成为内阁大臣,相当于宰相的地位。从天涯海角到紫禁城的内阁大殿,从边地的一介平民到位极人臣,是一条极其遥远的道路,可谓千山万水,他算是走通了,走到了尽头。 为了感念皇上,丘濬让家人按照海南本地的做法,烹制了一种椰子糯米饼,托太监给孝宗献上。饼子“软腻甚适口”,深得皇上及身边人的欢喜,在京师传为“阁老饼”。但太监们却不高兴,因为孝宗命令尚膳监仿制,他们却做不出这种味道和口感来,管理御膳的太监因此还受到了责备。于是,这些人反过来责备丘濬越位,称“以饮食服饰车马器用进上取宠,此吾内臣供奉之职,非宰相事也”(明·陈洪谟撰《治世馀闻》下篇卷一)。
丘濬是一个书生气很浓的士人,生性耿直磊落,在廷议时出言率直,不免跟其他朝臣发生口舌上的摩擦,卷入人与人之间的是是非非。这让他深感“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更加思念故乡,红城湖边鸭鹅交颈而唱的情景。在晚年的诗作里,他反复表达了去冠归田的意思:“一天风月催归思,万古乾坤入浩歌”(《甲辰初度》);“不堪老去思归切,清梦时时到海南”(《岁暮偶书》)。入阁四年间,他曾经以“百病交攻,四肢疲倦”“力小任大,必致颠覆”等理由向皇帝请辞,乞求还骨骸于故土。但此时的他,已经是“袖然为一代文宗”,皇帝需要他这样有分量、说话不怕得罪人的重臣来坐镇朝廷,因此,一直都不松口答应,只是允许他在大风雨雪天气不用上朝,在他七十四岁时,还任命他为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看来,他只能在任上鞠躬尽瘁了。晚年的丘濬,更多的乐趣在于作诗。东林党领袖钱谦益称他:“七八岁能诗,敏捷惊人。生平作诗几万首,口占信笔,不经持择。”(《列朝诗集》)
弘治七年(1494)七月,居住在府城下田村的丘夫人吴氏,因为挂心丈夫不堪的身体,赶往京城探望。途经江西九江时,梦见丘濬已故的好友戚文湍,神情慌张地跑来告诉她:明日鄱阳湖将有风波之厄,请改日启程(参见《海南明代通儒丘濬》211页,南方出版社,2016)。事情果真如梦中所说那样,第二天鄱阳湖上暴风骤起,颠覆了许多船只,不知有多少人丧身湖底。吴氏因为延期登船,躲过了一劫,顺利地抵达了京都。听夫人说起此事,自感来日不多的丘濬,当即赋诗,希望明年逝世之后,老友能御风而行,在千山万水间送他一程。他还专门通过学士张东白,请当时最为知名的堪舆专家徐豹到海南,和跟自己沾亲带故的诗人王佐一同勘察陶公山、博苍山、五龙池等地的风水。
就如他自己预言的那样,弘治八年(1495)春节过后,丘濬寿终正寝,夫人吴氏携子孙扶棺归葬。孝宗皇帝派官员宋恺等率工部匠人随护。据民间传说,丘濬生前选定的坟地,并不在海口秀英的水头村。然而,当他的灵车上岸之后,路过水头村附近坡地时,固定棺木的绳索突然松脱,棺木随即滑落下来。按照当地的习俗,这是天选之地,应当就此安葬。
下葬当日,天气晴好,冠盖如云。棺椁入土之际,从丘濬家乡下田村方向飘来一片乌云,降落下来的却是数千只乌鸦,把在场的人都惊散了。乌鸦围绕着丘濬的新坟盘旋跳跃,哇里哇啦地啼喊了两个时辰,才升空而去,不知所踪。此事让人们联想到丘濬乐善好施的祖父丘普,宣德九年(1434)琼州发生大饥荒,他不仅布施稀粥救济灾民,又为死者捐赠坟地,每年清明节都带着孙子丘濬一同到曠野上祭祀亡魂。人们寻想,这群乌鸦是那些亡魂的化身,前来为恩人之灵送行的[参见《中华丘氏大宗谱》(海南省海口分谱)]。
丘濬的坟墓规制宏大,牌坊上刻着“理学名臣”四个大字。正德年间,明武宗因敬重丘濬的学识与功业,下诏为他建祠,“以丘濬配宋学士苏轼,以风示天下”,将他的名字与苏东坡并排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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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八年(1465),丘濬曾在琼州府城的丹洋田洋修建一座学士庄,并写下《学士庄记》。到了曾孙丘郊的时候,因年久失修,学士庄已经破败不堪。嘉靖二十三年(1544),丘郊在学士庄遗址附近建起了一座亭子,取名“乐耕亭”,带领仆役佃农在这里劳作,延续丘家耕读传家的传统。周边的学子,包括城东出过五位进士的唐家子弟,时常会到亭子里来小聚。来人当中,有一个表情严峻、不苟言笑的青年,让丘郊刮目相看。已经三十二岁的他,仍在府学里读书,家就住在离亭子很近的地方。他羡慕丘家的家风,有空便到亭子里来,与丘郊他们说话。除了熟读儒家的典籍,他还喜欢讨论时政,对黎族地区的治理有一套大胆的设想。有一次,他还带来了一首专门为乐耕亭写的诗:“源头活水溢平川,桃色花香总自然。海上疑成真世界,人间谁信不神仙?棋惊宿鸟摇深竹,歌遏行云入九天。良会莫教轻住别,每逢流水惜芳年。”笔画像是刀刻的,透露出一股苍健之气。这个腰板挺直的男儿,就是后来名震朝野的海瑞。
海瑞出身军籍,高祖海逊子,明朝开国时是广州卫指挥(正四品武官名)。曾祖海答儿于洪武年间从军,来到海南岛落户。父亲海翰是个廪生,来不及考取功名,便在海瑞四岁时病逝了。母亲谢氏“苦针裁,营衣食,节费资”,咬紧牙关,要把海瑞培养成有出息的人,但直到海瑞十四岁那年,才筹足费用让他读上私塾,入府学时已是而立之年了。母亲严厉的管教,加上家境的窘困,使海瑞十分自律。他对儒学的学习,不完全是知识的汲取,更是人格的修炼,因此特别注重知行一致。这种对言行不二的要求,让他很早就显得庄严持重,少了孩子们身上应有的活泼与淘气。据说,在私塾时期,他沉默少言,路上遇到长辈,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等人过去之后才又举步。在府学的考试中,海瑞作了一篇题为《自警词》的文章,以神明的口吻来质问与教导自己:
入府县而得钱易焉,宫室妻妾,毋宁一动其心于此乎?昔有所操,今或为恟恟者一易之乎?财帛世界,无能矻中流之砥柱乎?将言者而不能行,抑行则愧影,寢则愧衾,徒对人口语以自雄乎?质冕裳而有媚心焉,无能以义自亢乎?参之衣狐貉而有耻心焉,忘我之为重乎?或疚中而气馁焉,不能长江大河浩浩然而莫御矣乎?小有得则矜,能在人而忌,前有利达,还能无竞心乎?讳己之疾,几百所事,不免于私己乎?穷天地、亘古今儿不顾者,终亦不然乎?夫人非无贿之患,而无令德之难。于此有一焉,下亏尔形,上辱尔先矣。天以完节付女,而女不能以全体将之,亦奚颜立于天地间耶?俯首索气,纵其一举而跻己于卿相之列,天下为之奔趋焉,无足齿也。呜呼!瑞有一于此,不如速死!
显然,海瑞蔑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寻常日子,也瞧不上荣华富贵、飞黄腾达的生活,他决意要做节操完备、臻于至善的圣人。如果有哪一点做不到,活着对他是一种耻辱,还不如早早就死掉算了。行文间,蒸腾着孟子舍生取义的浩然之气。为了明志,他给自己起了“刚峰”的名号;同学们则不约而同地把这位腰板笔挺、气度岸然的同窗喊作“道学先生”。
自元代以来,海南岛上很不平静。由于朝贡的繁重,加之两广流民的迁入,黎汉矛盾尤其是官府与黎民的对立,变得难以调和。黎族人暴动此起彼伏,自洪武以来就没有消停过。与海瑞同时代的郑廷鹄在《平黎疏》中有这样的叙述:“琼自开郡以来,迄今盖千六百余年,无岁不遭黎贼之害,然未有如今日之惨者也。”洪武六年(1373),儋州宜伦县陈昆六等一度占领了儋州治城,最后,还是从广东调集大量兵马,才镇压下去。暴乱规模最大的,要数弘治十五年(1502)儋州七坊峒的符南蛇造反,队伍一度扩展到近十万之众,先后攻陷了儋州、临高、昌化、感恩等多个州县,占领岛西近半个海南岛的面积,斩杀官军数千人。朝廷从岛外调集十万军队,经过惨烈的征战,才将其扑灭。岛上发生的这些事情,都在海瑞的情怀之中,他一直在思考着黎族地区的社会治理,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想法。
嘉靖二十八年(1549),在广州举行的乡试中,海瑞以《治黎策》获得了举人的身份。《治黎策》提出了开道立县的方略,即在海南岛开通南北、东西两条大道,交会于五指山腹地,使黎汉之间人流、物流通畅,经济上互通有无,文化上相互融合,避免因为阻隔导致的排异与敌视,也避免黎族人啸聚山林与官军对抗,滋扰沿海州县。这一大胆的建言,堪称高屋建瓴,只是当时并没有被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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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举之后,海瑞曾经两度赴京参加会试,均榜上无名。从海南到京师,再节俭也得几百两银子,这对海家可是个巨大的数目。家徒四壁,他再度赴京会考已经很难了。所幸的是,四十岁那年,他以举人身份获得任命,担任福建南平县的教谕。
襟抱天下、器宇轩昂的海瑞,注定要给这个世界带来惊愕。尽管教谕是一粒比芝麻还小的学官,连品级都没有,但海瑞并不因此轻慢自己的职责。他觉得,匹夫只要尽到责任,就是对天下兴亡作出了贡献。刚一到任,海教谕就制定了规范师生行为的《教约》,并且率先垂范地推行,清理一些弄虚作假、冒名顶替的乱象。这种先立规矩后行事、依法不依人的治理方式,贯穿海瑞宦海生涯的各个阶段。他不仅依照礼法来规训自己的部下与学生,还以礼法来规范自己的上司甚至是皇帝天子。作为孔孟的门徒,他只对苍天负责。
第二年,延平府的视学带着一行人,到南平县视察情况,照例在县学的明伦堂召见教学人员。海瑞率队步入大厅,见到视学,二位训导立即扑通跪地,唯有海瑞站在中间,拱手作揖。三个人的造型如同一个笔架。视学训问为何不跪,海瑞并不慌张,只是从容作答:按照嘉靖《宪纲七条》之规定,学官在学府回见上司,只拜不跪,以示师道尊严。本人只是遵照宪纲规定而已,并没有怠慢视学的意思。我不能像别人那样,为了讨好上级,随意违背王朝的纲纪。
视学心里顿时冒起无名之火,却又无从发作,索性甩袖而去。海瑞冒犯了上司,也冒犯了习惯于阿谀奉承的同僚,人们从此以另类待他,这给他的工作带来了阻力,于是,一气之下,海瑞愤然辞职,并且很快得到批准。但得知消息的福建安抚司提学副史朱衡,却认为当下浑水摸鱼的官场,需要有海瑞这样的人来提振正气,澄清河水。他极力把这位“笔架先生”挽留了下来。
嘉靖三十七年(1558),因为在教谕任上的业绩,海瑞被提拔为浙江淳安县的知县。上任不久,他就颁布了《兴革条例》,废除各种繁文缛节和劳民伤财的活动,严格管理各项开支,杜绝铺张浪费,特别是人情世故方面的开销,以减轻淳安百姓的负担。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底层流民,深知民间的苦患与无告,对官员抱有厌恶甚至敌视的态度,给出的薪水低得可怜,不用说养廉,就连养命都困难。即便是像李贽那样当到一州知府的官员,俸禄也不能养家糊口,还得打发老婆孩子回老家种地。可见这种制度的设计已经突破人性的底线,将人符合天理的身体需求加以剪灭。因此,也就把绝大多数的公职人员推入了贪官的行列,违反了法不责众的原则,实施起来也阻难重重,只能依靠严刑酷法的高压。朱元璋在位的时候,尽管动辄采用碎剐和剥皮实草等恐怖手段,还是不能杜绝假公济私的行为。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贪官是杀不尽的。
朱元璋及朱棣死后,后来的皇帝也没有改变这种制度,只是任它在实施过程中渐渐松弛。于是乎,在收取各种税费时追加份额,在公务开支中扣留一定的比例来弥补微薄的薪水,渐渐成为官场里通行的做法,自上而下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但这些所谓的“常例”,其实都来自征收各种苛捐杂税时增添的摊派,而且只增不减。海瑞到任以前,淳安县令收入的“常例”名目十几项,全部合计起来,每年约有一千两银子。这些收入除作为招待费和人情往来的礼金之外,相当一部分进入了县令的腰包。如果海瑞将这一千两碎银中的一半收入囊中,他的收入立刻就可以膨胀一百倍,别人也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妥,因为他拿了,别人拿起来才觉得理所当然。然而,海瑞一来,就让人仔细核算这部分灰色收入的情况。当他看到这些名目繁多的“常例”数额如此之大时,正义之剑便从胸中竖起。他下令中止非法收取的“常例”,削去各项税费中追加的部分,以减少淳安百姓背上压着的石头。所有人员除了应得的俸禄之外,一根毫毛也别想拿到。至于原来开展各种活动时的聚餐和给上级官员的“朝觐礼”也一律取缔。官吏外出参谒,必须自带干粮,而且不能征用人力。对于他而言,全部的生活来源,就是每月可怜巴巴的五两银子,这是城市里低端家庭的收入。为了弥补开销的不足,他甩开膀子,在府衙后面开出一片地来,种上一些瓜菜。然而,其他人却是做不到的,他们不仅薪水比海瑞要少,也不愿把官吏做得还不如一个农夫,在治下的百姓面前昂不起头。于是,有官职的设法调离,没有官职的干脆就撂挑子,回家种地去了。一时空出的岗位,海瑞只能自己充任,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不过这都是他自己愿意的,只是苦了他家里人,一年都吃不上几回肉,衣服缝缝补补,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一县之长穿着打满补丁的官服出出入入,连给母亲祝寿上街买块猪肉,都成了地方上的头条新闻,被总督大人传为笑谈。
做海瑞的妻子和儿女,是件困难的事情。据明人《万历野获编补遗》记载:海瑞先后娶过三任妻,另有两个小妾。首任妻子许氏,在老家生了兩个女儿后,就被海瑞休了。第二任妻子潘氏进家门不到一个月,又被海瑞撵走。第三任夫人王氏十分贤惠,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取名中砥,一个取名中亮;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他们跟海瑞一起过着清水无鱼的生活。从政之后的海瑞,始终面临着修身与齐家顾此失彼、不能兼而得之的问题,这似乎是从孔孟到程朱都未曾想到的。《中庸》里“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的说法,在他身上没有应验。
在以圣贤标准要求自己及家人的同时,海瑞想尽各种办法,来减轻淳安百姓的生存压力。在进一步的调查中,海瑞发现,户籍里登记的很多丁口,已经不在淳安,变成流民逃散外地。个中的原因相当明了,一些豪富家族隐瞒大量土地偷漏赋税,致使缺少田园的人家赋税繁多,不堪重负,只好背井离乡谋求生路。海县令深知,世间没有比离开土地的农民更凄苦的了。他立即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大规模地清丈土地,重新确认各家各户赋役的多少,从根子上改变阶级剥削的现状;还发布了《招抚逃民告示》,呼唤流亡在外的贫民回归故土,安居乐业。海瑞在淳安的执政,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下层人民被欺凌的处境,得到了当地百姓的强烈拥戴。在他离开淳安之后,人们还筹资为他建立了一座生祠——海瑞祠。这意味着他还活着的时候,在百姓心中就享有近乎天上神灵的地位。由此可见,中国的农民是多么渴望平等啊。
6
在七品县令的任上,海瑞做了两件震惊大明官场的事情。
时任浙江总督的胡宗宪,是一个能力出众的官员,在剿灭倭寇的战争中屡建奇功,但却管不好自己的儿子。这个纨绔子弟,借着父亲的威势到处招摇显摆。每到一地,当地官员都奉为上宾小心陪侍,又是山珍海味,又是厚礼相送。可没想到进入淳安,县里给他安排的是简陋的驿馆,吃的是粗茶淡饭,县令也不出来捧场。早被惯坏了的胡公子,哪受得了这般待遇,于是当场发飙,掀翻餐桌,将负责接待的人员吊起来打。这下子他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得知消息的海瑞,决定假戏真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恶棍。他宣称胡总督为官清廉,持家甚严,向来考察巡视,都令各地不得铺张浪费。此人一路摆阔,糟践公帑,显然不是胡公的儿子。遂以冒名撞骗的名义将其拘押,还没收其囊中的数千银两,并且在取得口供之后,向胡总督报告,称有江湖无赖假冒总督大人公子之名,到淳安等地胡作非为,招摇撞骗。为维护大人的名节威望,在下已将其收押审讯,其本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现已将其驱逐出境云云。海瑞在处理此事时表现出的大智大勇,令总督大人一时也无可奈何。
嘉靖三十九年(1560),都御史鄢懋卿出巡两浙、两淮盐政。作为监察文武百官的最高长官,鄢大人自称“素性简朴,不喜承迎”,却一路上耍尽威风。他带着自己的小妾,坐在五彩大轿上,让十二个盛装美女抬着,大张旗鼓地从街上走过,“仪从煌赫,道路倾骇”。地方官员为了巴结这位握有生杀大权的重臣,在接待上竞相攀比,以至于一顿酒水,就要花上三四百两银子,甚至入住馆舍的便溺用器都要银子来装饰。海瑞听说之后气冲脑门,他宁愿被充军杀头,也决不干这种捧臭脚的恶心事。一番考量之后,他提笔直书,给鄢懋卿写了一个“禀帖”,称接到上方下来的公文,知道都御史将巡视本县,深感荣幸。公文要求各地接待一概从简,饮食供账不得铺张浪费。然而,本人听说大人到过的地方,皆大摆酒席,每席费银高达数百两。这显然与大人您“素性简朴,不喜承迎”的品行相悖,也不符合公文的要求。都御史大人下来巡视,本来是要体恤民间疾苦,减轻黎民百姓的负担,但他们这样的结果恰得其反,严重损坏了大人在百姓中的形象。面对此情,淳安如何做好接待工作,下官颇费踌躇,还请鄢大人明示为好。这封《禀鄢都院揭贴》,话语已经到了戳破脸皮的程度。接帖后的鄢懋卿,恼羞又难堪,真没想到竟碰到这么一个主。他把禀帖撕碎,急忙绕道而行,连淳安所属的严州都没有踏进。得知此事,本来期待借机巴结都御史的严州知府,气不打一处来,把海瑞传到州府,狠狠地教训了一通。此时的海瑞只是敛容长跪,不做任何辩答。
嘉靖四十一年(1562),海瑞升任嘉兴府通判,但因为鄢懋卿暗中指使巡按御史袁某上疏弹劾,朝廷以“调简避用”的名义,将他调出浙江,到江西兴国县任知县。这对海瑞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一坐上县太爷的椅子,他就出台《兴国八议》,作为自己的施政纲领,对糜烂的吏治发起冲击。一年之后,因为业绩突出,他被提升为正六品的户部云南主事。
7
人们通常认为,皇帝是一个最美的差事,真实的情况不见得都是如此,尤其是明代的皇帝。自从杀掉胡惟庸,株连砍掉三万个人头之后,朱元璋便觉得宰相是一个危险的职位,弄不好就会架空皇帝,颠覆政权,而他已经无法相信任何人了。于是他罢了左右丞相,废除中书省,将相权并入皇权,自己直接面对六部,包揽朝廷各项事务,事无巨细都亲自处置。当过乞丐、做过和尚、一度衣食不保的朱元璋,却有着异于常人的体魄与精力。据说,他一天处理的国家大事多达四百件,需要阅读的文牍接近二十万字,堪称劳模。然而,他无法保证子孙的体格都像自己这样魁伟。事实上,在朱棣之后,皇帝的身体便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明江山辽阔,家业庞大,前廷每天都有大量递上来的折子;后宫又有三千粉黛春色荡漾。桌面上的文牍,加床笫间流水落花的宠幸之事,娇生惯养的皇帝们根本吃不消。最终的结果,就是把政务交给大学士和宦官们去处理,自己跑到道士那里寻问丹药,以此来填补少年时就被掏空的身体。嘉靖皇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位之初,他也曾“励精化理,湔濯海内观听,挈清政本,杜塞旁落,奋武揆文,网罗才实”(何乔远《名山藏》)。但到嘉靖十八年(1539)后,他的执政变得消沉起来,从他羸弱的身子和空虚的心灵里,散发出的更多是疲惫与懈怠,对于权力与异性,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厌倦。为了充补亏损的龙体,他听信道士邵元节、陶仲文的进言,长期服用含有砒霜、水银、雄黄、朱砂的丹药。不能生育的他,还多次遴选民间少女入宫,每次多达数百人,当作药材来使用,让她们清晨起来,用舌头舔采树叶上的寒露,给他兑服参汁,致使这些宫女纷纷病倒。
嘉靖二十一年(1542),以杨金英为首的十数名宫女,趁着嘉靖熟睡之时,用黄绫布套住他的脖颈,然后一同发力拉扯,企图将他活活扼死。因为情急之下绫布打了个死结,嘉靖得以幸免。从此之后,他移居西苑,设醺炼丹,二十余年不上殿视朝亲政,听任首辅严嵩和宦官们把持政务,相互博弈,玩弄权力游戏。由于嘉靖性情喜怒无常,“忽智忽愚”“忽功忽罪”,曾经斩了不少直臣;加上明代的禁城开国以来就充满阴森的杀气,对于他的失职,以及由此导致的朝纲混乱、社会动荡,群臣皆噤若寒蝉。
进入中央机关任职,让海瑞对整个国家的情况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从小就发心要报效的这个皇朝,其内核原来是如此的空虚。君临天下、掌握社稷江山与黎民生计的皇帝,自己为之忠心耿耿的天子,竟然可以二十多年不谋其政,任由几个大学士与一帮太监相互角逐。在权力中枢,纲纪已经乱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而地方上各个州县,旱涝灾害此起彼伏,到处都有无家可归的流民,暴乱事件时有发生。这个帝国其实已经岌岌可危,却没有人出来发声,谋求改变现状的途径。“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都在欺上瞒下,敷衍了事。作为孟子的传人,海瑞秉承民贵君轻,社稷次之的理念,并不害怕杀身成仁。他不允许一个集天下大任于一身、为社稷黎民做主的天子,如此玩忽职守,违背天命民意。因为,“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海瑞《治安疏》)。这个发现让他愤慨无比、寝食难安,他决心昧死竭忠,好好训斥开导这个昏庸的君王。这个时候,他心中有了一种替天行道的凛然。
经过许多个夜晚的反复斟酌,一篇被称为《治安疏》的奏折终于完成。就像当年对付胡宗宪的公子那样,海瑞虽说是一个耿直方刚之士,但并非不懂得策略上的迂回。在折子里,他首先赞叹皇帝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具有成为圣明君王的品质,即位初年,在铲除积弊、革新政事等方面多有建树;然后他笔锋一转,指出嘉靖二十多年来荒疏朝政,以至于君道不正、臣职不明,导致纲纪松弛、吏治败坏、贪渎成风、乱象纷起。海瑞用儒家的“三纲”来批评嘉靖:与方士在一道炼丹服药,不与儿子们相见,缺失父子之情;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缺失君臣之礼;成天隐居西苑不回后宫,缺失夫妇之情。现今天下灾难频仍,民不聊生,暴乱如野火春风愈演愈烈。接着,他谴责嘉靖把英明用到荒谬的地方,沉湎于无稽的玄修,追求一己的長生不老,贻误了天下江山与国计民生。而到了如此地步,竟没有一个人为陛下正言。这些人臣虽然当面不敢说,背后却少不了议论,他们表面上顺从陛下,却把真心藏起来,其实已经犯了欺君之罪。最后,他披露了自己的肝胆:臣蒙受国恩,宁可直言得罪陛下,也不想以谎话欺君。看到这种情况,臣痛心疾首,因此冒死竭忠向陛下进言。天下治与不治,民物安与不安,都在于陛下“一反情易向之间”。倘若陛下能幡然悔悟,重新振作朝纲,便可跻身于尧舜汤武之间,流芳千古。那将是我国家社稷的幸运,也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运!
当这封“言天下第一事疏”送到嘉靖手上时,已经在位四十五年的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将奏折摔在地上,嘶声叫唤身边的人:“还不赶快去把人抓住,别让他给跑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赶紧上前报告:“此人素来就有痴名。听说他上疏时,自知如此犯上当得死罪,已经买好一口棺材,与妻子诀别,主动待罪于朝中,家里的僮仆也都打发走了,看样子应该是不会逃跑的。”嘉靖的神情顿时沉静下来,久久不出言语。过了一会儿,又拿起奏折再三阅览,在殿上转圈,不时出声长叹,还说:“此人可比作比干,但我也不是商纣王。”看来,这会儿他还能分辨出是非忠奸来。
海瑞的上疏刺中了皇帝内心的穴位,折子留中不发长达数月之久。后来,嘉靖龙体有恙,召首辅徐阶商量传位之事时,还特地作出了辩解:“海瑞说的是对的。可我患病已久,又怎能亲理朝事呢。只能怪我不自我珍重,以至于疾病缠身。倘若我能够上殿,就不会受这个人的诟骂了。”显然,他已经“幡然悔悟”,只是来不及挽回了。尽管如此,天子的威严不可侵犯,海瑞还是被投入诏狱,接着又被刑部判处死罪。然而,断案的卷宗呈到嘉靖那里,仍然留中,不作任何圈画。有人主张将海瑞处以绞刑,但被内阁首辅徐阶按了下来。嘉靖真的还不想背上杀害忠臣的千古骂名。
身陷囹圄的海瑞相当平静,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一个臣子的天职,扪心自问,可以俯仰无愧,对得起苍生鬼神,剩下来的一切就任由处置,要杀要剐且随他便。得知老乡被打入大牢,一年前才刚刚考取进士的翰林院庶吉士,来自海南定安的王弘诲,通过关系想到狱中去探望海瑞。人们告诫他,上头正在搜寻海瑞的同党,劝他不要自找麻烦,去给别人陪葬;但这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不为所动,还是提着饭盒到诏狱里来探监。尽管入狱之初被打得浑身是伤,看到小老乡一张稚气的脸和他带来的喷香酒菜,海瑞还是深受感动,露出了难以得见的笑齿。他表示自己求仁得仁,没有什么遗憾的,还将一些未竟事宜托付于王弘诲,嘱他日后将自己的灵柩运回故乡。后来,王弘诲还来过几次,除了可口的饭菜,还带着敷伤的药膏。
第二年正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牢头送进来一顿丰盛的饭菜,还有一壶小酒。海瑞以为,期待中行刑的日子已经到来,这是士人杀身成仁的节日。他不问缘由便开怀畅饮,把酒菜吃得干干净净。牢头问他:“你怎么就不问一下,今天的饭菜为何这么好呢?”海瑞笑答:“不就是让我死得痛快一些吗?”牢头说:“不是的,海大人,今天皇帝驾崩,您肯定要出狱了,等着升官发财吧!”听到这话,海瑞一下就愣住了,随即跪伏号啕,吐出了所有的食物,绝倒在地,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8
按照嘉靖皇帝的遗诏,海瑞获得恩释,恢复原职,接着调任兵部武库司主事,后来又提升尚宝司司丞,调任大理寺右寺丞,后福连连。然而,他的此番入狱,给自己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年幼的儿子中砥、中亮相继夭折,母亲和妻子王氏经受不起如此打击,陷入极度伤痛之中。母亲更是病情危殆,如风中残烛。出狱之初,海瑞立即给新登基的隆庆皇帝呈上《乞正赦款疏》。在感谢浩荡皇恩,请求清理嘉靖后期的冤假错案,并亲自参与积案的会审与昭雪之后,一再恳求皇帝恩准他回琼州,照顾年近八旬的母亲,以恪尽人子的孝道;但是,他的请求迟迟得不到应允。在新的权力格局中,皇帝需要他这样忠诚而又没有派别的朝臣。
隆庆元年(1567)年底,海瑞被任命为南京通政司右通政,接着一路升迁,直至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巡抚应天府。应天府下辖当时最富庶繁华的苏州、常州、镇江、松江等十余州,许多位高权重的官员都出身于此。海瑞人还没有到达,就在这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些裤裆不干净的官员知道来者不善,便自行辞职引退;一些平日作威作福的豪门大族,竟把门楣刷黑;原来超标坐八抬大轿的太监,也主动改回四抬。海瑞的执政雷厉风行,隆庆三年(1569),他刚一走马上任,就颁布了《督巡条例》,总共三十六条,对官员的行为作了详细的规范。借着皇帝都敢骂的声威,条例立即得到施行,一阵风似的改变了应天官场的气候,大大减轻了平头百姓的负担。与此同时,他大力兴修水利工程,疏浚吴淞江、白茆河,使淤积的泥水通流入海,漫漶多年的灾情从此消失,清理出大片被淹没的肥沃田地,安置了十三万灾民。此举得到了当地民众的欢呼,也得到了朝廷的旌表。
接下来,海瑞要碰的,是历代王朝都难以解决的问题:土地的兼并以及由此造成的两极分化。这就意味着,他要自不量力,凭着一己孤勇,向整个既得利益阶层发难。他先以都察院名义发布公告,勒令治内的豪富退还侵占贫民的土地,使已经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的流民,得以回归田园,生得其所。公告明示:“本院法之所行,不知其为阁老尚书家业……令民各自实田,凡侵夺及受献者还原主。”公告专门提到的“阁老尚书家”,尽管没有点名道姓,但让人即刻就联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刚刚脱冠还乡的内阁首辅徐阶。然而,此人可算是海瑞的恩人,海瑞入狱之后免于杀身之祸,出狱之后得以升迁,多少跟徐阶在一旁使力有关系。在徐阶与另一位阁老高拱的争斗中,海瑞也曾站到徐阶一边,难道现在他要昧下这份恩情不成?
在海瑞看来,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要为国家长治久安和民生的福祉扫除天下不平之事;不能因为自己与某个人的私情,而坏了这一天下为公的大计。自己未曾为免于杀身之祸或职位的升迁求助过任何人,包括徐阶。徐阶所做的一切,应该出自其内心的良知和社会的公义,这才符合君子的作为,而不是为了日后的知恩图报。君子与君子之间,应该坦荡相见,不能投桃报李,像小人那样相交于利。如果他还期待我海瑞利用公权,照应他家族的非法利益,那他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不值得我的尊重,也不配与我这样的人为伍。
在徐阶看来,海瑞这样做,是一种恩将仇报的不义之举。但他深知,这个连皇帝都敢骂的人,是个不要命的主,不能正面跟他硬顶。于是,在接到退田令之后,主动退出十分之一的田产。这十分之一,就是一万二千二百亩!然而,海瑞并不以此为足,还得寸进尺,接着行文要求徐阶,至少退掉一半以上的田地。这下子徐阶不干了,他让人传话给海瑞:就這么多,不可能再退了。可海瑞不仅写信,还一再登门拜访,做徐老首辅的思想工作,称徐家“产业之多,令人骇异”,“若不退之过半,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区区欲存翁(徐阶号)退产过半,为此公百年之后得安静计也,幸勿以为讶”。海瑞差不多是将这位阁老当学生来开导了,还说多退些田地,是为他将来免于无妄之灾。但从徐阶的角度来看,若照海巡抚的意思继续退田,不仅一生的经营付诸东流,也坐实了自己侵吞百姓、为富不仁的罪名。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求助于自己的政敌——当朝内阁首辅高拱,为自己过去对他所做的种种赔不是。这样,两个老对手走到了一起,达成默契。徐阶找了一个叫戴凤翔的给事中参了海瑞一本,称他“包庇奸民,鱼肉乡绅,沽名乱政”。高拱在上面大笔一挥,海瑞应天府巡抚的职权就到此终止了,被打发去管理南京的粮食储备。这离他上任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怒发冲冠的海瑞,只能无奈地选择罢官,再度给隆庆皇帝呈上了《告养病疏》。指出:当朝群臣都犯了因循苟且之病,“皇上虽有锐然望治之心,群臣绝无毅然当事之念。互为掣肘,互为排挤,而又动自诿曰:‘时势则然,哲人通变”。又说这些臣僚其实已经成为妇人,请皇上切勿听之。他向皇帝倾诉,称自己“尚欲以身为障,回既倒之狂澜,以身为标,开复古之门路”,但身体已经衰老,“痰气交作,血气益虚,每一动发,昏迷半日,勉强视事”,且老母亲已经八十有一,在万里之外的天涯海角无人照顾,伏望皇上能够体察臣下的苦情,“赐臣回籍,永终田里”。此时的海瑞,内心充满着失望之情,不仅对同朝的官僚,也对这个王朝,甚至对这个世俗世界。他私底下对知心的朋友说:“此等世界,做得成甚事业!从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别是一种人物矣。”
此次上疏很快就批了下来,恩准他回海南原籍,等候调任。然而,这一等就是十六年,他作为儒者为往世开太平的大愿,到此便化为梦幻泡影了。听说为他们代言的海青天被迫离任,应天的百姓哭声载道,不少人专门请人绘制海瑞的画像,焚香点烛供奉于中堂。
9
万历初年,张居正取代高拱,成为首辅主持内阁。张居正与海瑞有过交往,海瑞在应天府时,曾经给他写过信。对海瑞针对豪绅的退田行动,他予以道义上的支持,并对海瑞被弹劾罢官表示过同情。张居正主政之初,许多人向他推荐海瑞,他也曾经派巡按御史到海南来考察,但御史到了下田村,海瑞端出来的是粗茶淡饭,家里更是空徒四壁,就像刚刚被盗贼打劫过一样,看到此般情景,御史便摇头叹息而去,没有了下文。后来,张居正因长子张敬修在甲戌科会试中落榜,竟决定当年不在甲戌科选拔庶吉士,引起了公愤。海瑞上书内阁,批评了这种损害公义的做法。这让张首辅切身地感到,海瑞是无法掌握的双刃剑。这个人只考虑天理正义,不懂得中庸之道,也不顾及他人的情面、权衡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而且生性耿直,过于铁面,不能收买也不听招呼,行为不具有可控性,是一个麻烦制造者。撂了很久之后,在恳求起用海瑞的折子上,张首辅斟词酌句,批上了一行小字:“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
作为历史上数得出的名相,张居正对海瑞的定论有相当的道理。他对人情社会有深入的洞察,对人性的欲望持有包容的态度,其行政之道,是在硬性的制度框架与软性的人情利益之间加以委蛇变通,这需要一种机敏狡黠的智慧。在这条道上,他已经玩得轻车熟路、如鱼得水。然而,在海瑞看来,大明朝的问题,就在于依据天理设计的制度体系,无法在地面上有效运行,规范好人们的行为,建立起一个太平社会。其中的原因在于,人们之间的情面关系与利益交缠到一起,像白蚁一样,从内里蛀穿了社会的框架结构,使之形同虚设,也使孔孟思想变成了人们掩耳盗铃的套话、空话。行之有效甚至大行其道的,是一套浑水摸鱼的潜规则。所有的墙都成了虚掩的门,而真正的门反倒成了推不开的墙。以天下为己任、肩兴亡于自身的他,并不想像张居正那样,将两套规则糅到一起来加以随机运用,去挽回大明眼前的颓势,同时谋取自家的一份恩惠。他选择了向瓦解制度、导致社会大面积腐败的情面关系与潜规则宣战,耻于以利害交换与任何人结盟,即便牺牲自己的家庭幸福与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他追求的是剥离利益人情关系纠缠的正义。这种悲壮的抉择,是一般人做不出来的,因此必然是孤独和势单力薄的。海瑞这个烈士,也就无法避免遭到同僚痛恨与嘲笑的命运。
万历五年(1577),张居正父亲逝世,按礼作为儿子的他,必须离职返乡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但他担心因此失去权力,再也回不到首辅的位置,于是,通过亲信的共同运作,让皇帝准许他“夺情”,留在内阁继续主持工作。有人假冒海瑞的名义弹劾张居正违制专权,请求免去他的首辅职位。虽然事情最终真相大白,但首辅因此对海瑞更加警惕了。在他主政的十年间,海瑞一直被晾晒在海南岛的阳光下,自食其力地过着自耕农的生活。可怜的妻子王氏和母亲谢氏相继病逝,母亲下葬时用的棺材,还是靠朋友捐助来的。但海瑞依然不改其志,关心着时局与地方的事务,只是像许多老人那样,性情变得更加峻急与偏越了。
万历十二年(1584)冬,一代名臣张居正病故,神宗朱翊钧于第二年正月召海瑞为南京右佥都御史;未及到任,又改为南京吏部右侍郎。其时的海瑞,已经是七十二岁的老人,他带着童仆,从海口神应港登船启程。与做事的高调相反,他做人的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每到一地,他都“寂寂而过”,很少有人知道。但到南京,城里的百姓纷纷涌出街巷,争相目睹青天大人的姿容。直至安家之后,还陆续有人成群结队上门来求见。海瑞問他们有什么事吗?来人都说没事没事,只是“愿一见海爷的相貌”而已。让海瑞感到遗憾的是,来人中没见到小老乡王弘诲。曾经担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吏部侍郎的王弘诲,刚刚调任京师礼部侍郎兼经筵讲官,与他失之交臂。
尽管英雄迟暮,身体交病,海瑞的锐气与锋芒依然不减当年。在南京吏部右侍郎任上,海瑞接到民众举报,五城兵马司平日作威作福,敲诈百姓,无法无天。他立马贴出布告,鼓励市民到他这里来告状,他将为他们做主!但还来不及出手,他又被升调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都察院其实形同虚设,但海瑞却把它整肃起来,成为威严的机构,开始动用棍棒,惩治那些纲纪松弛、玩忽职守、盘剥百姓的官员,使这些混吃的官油子不得安宁。于是,又有人弹劾海瑞。为此,他上疏皇帝,称自己衰老垂死,愿意效仿古人尸谏的意思,列举朱元璋时代剥皮实草等刑法,声称应当用这些严刑酷法来惩治贪腐。当时的体制框架,限制了海瑞的想象力,他已经想不出别的法子来疗治社会的溃烂,只能空抱一腔偾张的热血了。
到了这时,万历皇帝才意识到,老爷子已经不堪任事,只能作为高标绝俗的榜样了。他朱笔一挥,作出批示:“瑞在世庙时,直言敢谏,有披鳞折槛之风;清约自持,有茹蘖饮冰之节。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之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海瑞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
万历十五年(1587)十月十四日,海瑞的肉体生命结束于南京。死前三天,兵部送来的柴薪多出七钱,他如数扣回。实际上,他已经病了好长一段日子,但拒绝使用任何药物。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想再活在这个世上了。对于身后之事,他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及。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成长过程缺少慈祥的父爱,没有得到应有的照料,早早就夭折了。明末姚士麟的小说《见只编》,和明人沈德符撰写的《万历野获编补遗》,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海瑞某日回家,看到五岁的女儿在津津有味地吃一块饼子,便问是谁给的,得到的回答是某个小仆人给的。海瑞当场怒斥女儿,称“女子岂能随便接受男人的东西呢,今日你若不饿死,就不算是我女儿!”女儿恸哭一场之后,便拒绝进食,家人想尽办法也无能为力。七日之后,女儿饿极而亡。此事应该出自坊间的传言,正史一般不予采信。但海瑞为自己的孤忠与清廉,承担了一切人伦的后果。他已经无后,也就无所谓什么身后之事了。他也堪称“忠绝”,佥都御史王用汲走进他的住处,看到的是“葛帏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的情景,不禁潸然泪下。王用汲找了海瑞生前的友人,凑钱买了口棺材,将海瑞入殓。灵柩出城的那天,南京城内的商铺自发停业致哀,长江两岸挤满了穿戴白色孝衣的人群。灵柩经过的地方,市民焚香洒酒,哭声绵延百里。闻此情景,苏州诗人朱良写下感人的七绝:
披鳞直夺比干心,苦节还同孤竹清。
龙隐海天云万里,鹤归华表月三更。
萧条棺外无余物,冷落灵前有莱根。
说与旁人浑不信,山人亲见泪如倾。
时在南京兵部供职的许子伟,是海瑞的琼州老乡,也是他的学生,奉旨护送海瑞的灵柩回家乡安葬。在府城小北门外,人们为海瑞建立专祠,将他与宋苏文忠公、明丘文庄公并祭,合称为“三公”;与海瑞深有交情并一同活跃在大明政坛的两位老乡,后来出任礼部尚书的王弘诲和后来担任湖广巡抚的梁云龙,以及李贽等当朝著名人士,都为海瑞立传;《明史》也给他留下了足够长的篇幅。
如果说白玉蟾是海南道教的最高成就者,那么丘濬和海瑞便是海南儒学的双峰。丘濬以等身的著述,衍义治国平天下的义理;海瑞则是以浩然正气和特立独行,实践了圣贤正心诚意、舍生取义的精神,二者皆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社会的进路。他们是较早一批跨过海峡的岛民。自丘、海之后,海南岛上的士子,都不愿做历史剧场的后排观众,他们渴望渡过海峡,进入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投身风云激荡的历史现场,出演一个出彩的角色,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报效家国黎民。“过海”二字,成为一个人是否有出息的标志,而彼岸才是他们投奔的方向。也就是说,他们总是在眺望与投奔之中,并未真正生活在这座小小的岛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