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联想:袁嘉琳
2022-05-30袁嘉琳
袁嘉琳
南方十二月的夜色来得早。青灰色的天空,暮霭沉沉地笼罩在这座小城的上空。市中心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中心,没有灯红酒绿,没有车水马龙。模糊了轮廓的车辆不急不缓地彼此推搡着,在漫长的等待与望不到尽头的夜雨中,消磨了耐心的司机烦躁地摁着低音喇叭。
傍晚的暮色包裹着温热的潮气,如同潮水般涌入这座城市,冲淡了刺耳的鸣笛声,嘈杂聒噪的喧嚣,听上去如同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声音,夹杂着叫卖声、呼喊声,三两孩童在海岸上嬉笑打闹,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发出的声响,如同海鸥的鸣叫一般,为轻轻的海浪打着节拍。明晃晃的路灯将水泥马路的表面照亮,浮动着尘埃的光线给汽车的金属外壳镀上一层水泥质感。当视觉疲于分辨时,整个世界便成了无数张堆叠在一起的扑克牌。
我一面抖落着风衣上的雨珠,一面笨拙地跳上人行道,踉踉跄跄地站定在公交站牌下,不经意地抬起头来——交错的灯光将凹凸不平的金属站牌表面切割成无数个光怪陆离的色块,映着暖色灯光的公交站牌如同一面支离破碎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孔,隔着蒙蒙的雨雾,仿佛也正在凝视着我。
一种无来由的不安攫住了我的心神。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人是那么渺小的一种存在啊。只是,我们自以为第一视角的人生,是否也不过是第三视角的游戏?
正如《楚门的世界》《黑客帝国》中贯穿始终的核心矛盾——当既往的一切真实都被推翻时,现实还能否被称为现实?而当现实与虚幻共存时,是选择保留虚幻,还是选择寻求现实?
选择前者,意味着以失去个人思想的独立为代价,换取一个社会认同的身份。在社会认同中,自我个性不断让渡,最终实现与社会评价的真正同一;选择后者,在某种程度上则意味着跳出舒适圈,而这一与过往剥离的过程必然带着蜕变的阵痛,迎着光亮,忍受痛苦,走出世界,迈向光明。
是选择改良,还是选择变革?当我们探赜索隐,便有了对这个问题更深层次的思考——我们所存在的价值、意义,乃至我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在哪里?
失去了自由的生活是不可言喻的,与思想脱轨的自由同样是难以想象的。赫伯特·马尔库塞曾在他的著作中阐述了“单面人”的社会概念——“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进行开来”,社会成为单面的社会,人成为单面的人,缺少批判的热情与思考的勇气。而这最终导致了马克思所认为的“异化”——“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而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
于是,我们不禁再一次想起了帕斯卡尔的话:“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乎思想。”
电影的最后,楚门走上了台阶,推开了那扇门。
屏幕外的我们不禁想到:倘若楚门打开门,见到的是一个更大的“摄影棚”……
而我们同时也不禁想到,我们是否也可能正身处屏幕之中?以上帝视角观看电影的我们,是否也只是舞台上一个被人们的目光所包围的角色?
如同希拉里·普特南的“缸中之脑”悖论中所提出的疑问——我们如何证明,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我们不是一个“缸中之脑”呢?这真是一个令人着迷的问题。“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亦回以凝视。”
在对镜中之我进行注视的同时,我们同样也被镜中之我注视着。
那么,我们又如何判断,何为彼岸,何为深渊?何为自我,又何为镜像?何为真实,又何为虚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或多或少都曾从镜中看见些什么。
譬如青鸞见到孤独,秦王见到人心。
当木兰多年后卸下戎装,再次坐到镜前时,她是否也会有所恍惚?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却不知流年暗中偷换。那一刻,在幽深如水的镜中,在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下,悄然浮现出另一副面容——矜持中又透着些许英气的年轻女子。同为过往,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
化身水仙花的美少年,每每顾影自怜,他想在水中看到的,是否就是旁人自以为看到的?
我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影子。片刻之后,我的感知中就只剩下了陌生——全然的陌生。
尘埃抹杀了一切分明的存在,平凡而寡淡的面容此刻只剩下一个轮廓。如同印象派早期的画作——光与影没有明确的界限,明与暗若即若离。
我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曾经在博物馆中见到的史前文物,一切熟悉感的源头。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我见到那一张张迥异的面孔,被印在陶器上,被揉进泥里,或悲或喜,都以某种形式固定下来,成为庄严肃穆的符号。那些远看时面无表情的塑像,近看时却会发现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当迎上那古老而深邃的目光时,我意识到,那是一种凝视的目光,带着慈悲的怜悯,又带着悲哀的神圣。他们在凝视什么?自然、神明,还是他们自己?无论如何,他们都在凝视。
凝视,大概不同于注视和俯视吧。潜伏的捕食者注视着猎物,幸运的突围者俯视着落败的众生。注视与俯视,更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物竞天择的产物。唯独凝视,有温度,亦有高度。千重子对紫花地丁的凝视,美好而惆怅;圣地亚哥对大马哈鱼的凝视,坚毅且深远;斯特里克兰对理想的凝视,虔诚而纯粹……他们在凝视,他们在思考;他们在彷徨,他们在迷茫。当原始人初次意识到水中的倒影正是他们自己时,他们会是欣喜好奇,还是惶惶不安,抑或困扰迷茫?无论如何,他们最终学会了接受。接受自己,接受水中的倒影,接受存在。他们凝视着另一个自己,并将之重现于旁的物质载体。水中的倒影恍惚交叠,憧憧不定,因而当原始人选择以另一种方式对其进行复现时,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影响。因而无论是泥塑还是陶器,它们所呈现的,大多都是一个经过了概括与抽象的、具有普遍意味的面孔。
这与文学如出一辙。只有在文学的伊甸园之中,我们才不必担心自己具体的模样,我们仅仅作为一个观察者而存在,仿佛回到了人类最原始的时候,在亚当和夏娃刚刚被放逐人间的时候。人类用自己的眼睛去触及和感知周围的存在,再在头脑中,以思想为错石,将之打磨雕琢,于是出现了文明。从原始时代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再到现代文明,人类的思想逐渐孕育、成熟与完善,正如由水到铜、到玻璃,人类手中的镜子亦在雕琢、打磨中逐渐成型。人们在打磨、雕琢镜子的同时,亦是在雕琢自己。正如镜中的影像由模糊至清晰,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也逐渐拥有了自己的轮廓。于是,文学成为另一面镜子。
我想,文学最大的意义,就在于观照自身。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便在于它“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
美常常被理想主义的人们寄托于文学之中。富有骑士精神和浪漫情怀的幻想家们,将美视作困于城堡之中的公主。尽管人们打破一千扇门还是徒劳,而大部分人忙于享受生的乐趣,不久就放弃寻找,但是总有一部分人,他们坚持不懈,最终叩开了通往目标之门。
伟大的文学家们仿佛身兼主人与法官之职。他们从自我观照中抽出外在于作品而又高于作品的一种新的美,又回溯既往地给予作品一种它原先所没有的同一性和宏大气魄。
横亘时空,跨越千里。通过文学,我们看见思想,也使思想被看见;我们看见时代,也在创造时代。普鲁斯特说,严酷的艺术法则是生灵死亡,我们自己也在吃尽千辛万苦中死去;作品不是产生于遗忘,而是产生于永恒的生命。
明晃晃的车灯一闪而过,将我的思绪牵扯回现实,仿佛某个手法拙劣的导演的电影里出现的闪回。不知道是橙色还是红色的公交车缓缓自远处行来,没有老电影里呜咽的汽车鸣笛声,也没有小说里尽显市井百态的聒噪喧嚣,只有面带倦色的归人手上握着的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的光,将他们的面容照亮。
仅仅是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这当中也包括我,我们不过是这个城市里匆匆的过客。几分钟后,我们就会在不同的站台下车,融入人群,成为无数个行色匆匆的普通人。我们从这座城市的夜晚路过,奔赴属于各自的黎明。
我突然想,倘若这一刻,人们愿意彼此抬起头来,对望一眼,会不会蓦然在茫茫人群中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仿佛自己遗落在这个城市某个角落的影子?我收起雨伞,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被风吹散的碎发捋到耳后,踩着前面人的影子,走到队伍末尾。
上车时,我又望了一眼公交站牌。灯光的映照下,金属的公交站牌泛着幽深的光泽,如同一面古老晦暗的铜镜,勾勒出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