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黄昏”哲学

王蒙

一位朋友对我说，人老了之后，最重要的有三点：一是要有自己的专业，二是要有朋友，三是要有自己的爱好。我认为她讲得很对。

我愈来愈感觉到老年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成熟、沧桑、见识、自由、超脱。可以更客观地审视一切特别是自己，已经有权利谈论人生，谈论青年人、中年人和自己这一代人了。可以插上回忆与遐想的翅膀，让思想自由地飞翔了。可以力所能及地做不少事，也可以少做一点，多一点思考，多一点回味，多一点分析，多一点真理的寻觅了。也多了一点享受、休息、静观、养生、回溯、读书、个人爱好，无论是音乐书画，是棋牌扑克，是饮酒赋诗，是登山游海……

人老了，应该成为一个哲学家，不习惯哲学的思辨，也还可以具备一个哲学的情怀，哲学的意趣，哲学光辉笼罩下的微笑、皱眉、眼泪，至少有可能获得一种哲学的沉静。

老年是和解的年纪，不是与邪恶的和解，而是與命运，与生命、死亡的大限，与历史的规律，与天道、宇宙、自然、人类文明的和解。达不到和解也还有所知会，达不到知会也还有所感悟，达不到感悟也还有所释然，无端的非经过选择的然而又是由衷的释然。

和解并不排除批评、抗议、责难，直到愤怒与悲哀。但老年人的种种不平毕竟与例如“愤青”们的不同，它不再仅仅是情绪化的咒骂，它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即无法不然，知其如若不然也仍然会有另一种遗憾，另一种不平，另一种缺陷。它可能仍然无法理解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历史局限、强梁不义、命运打击、冤屈痛惜、阴差阳错……然而，它毕竟多了一些自省、一些悔悟、一些自责。懂得除了怨天尤人，也还可以嗟叹自身，懂得除了历史的无情急流以外，毕竟还有自身的选择，懂得自己有可能不幸成为靶子、成为铁钻，也未必没有可能成为刀剑、成为铁锤……懂得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舞台，有自己的机遇，有自己的限制，有自己的悲哀，有自己的激烈。所有这些都会使一个老人变得更可爱、更清纯、更智慧、更光明、更哲学一些。

当然也有老年人做不到，老而弥偏，老而弥痴，老而仇恨一切，不能接受一切与时俱进的发展的人也是有的，愿各方面对他们更关怀、更宽容一点，愿他们终于能回到常识、常规、常情上来。而如果他们有特殊的境遇、特殊的选择，只要不强迫他人臣服听他的，也祝愿他们最终自得其晚年的平安。

该服老的就一定要服。我年轻时扛过二百多斤的麻袋，现在扛不动了，我没有什么不安，这是上苍给了我这样的豁免，我可以不扛二百斤以上的麻袋了，我感谢上苍，我无须硬较劲。我年轻时能够一顿酒喝半斤，现在根本不想喝了，那就不喝，这也是上苍给我的恩惠，我可以也乐于过更不夸张也更健康的生活。

（摘自《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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