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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作品中犹太问题研究

2022-05-30寇文涛

文学教育 2022年8期
关键词:犹太犹太人俄罗斯

寇文涛

内容摘要:在19世纪的俄罗斯,随着犹太人口的增长和对社会影响力的增加,犹太问题成为了部分主流作家的文学作品所关注、描写的主题之一。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的文学作品中均涉及对犹太人物形象及其群体生活状况的描写,在不同程度上展现了当时俄罗斯主流社会对犹太族群的负面认知和情绪。这种负面认知产生的深层次原因,来自于政治、经济、宗教、历史、文化、民族性格等各个方面。通过揭示这些深层次的原因,可以了解当时俄罗斯主流社会对犹太问题的基本态度。

关键词:19世纪 俄罗斯文学 犹太问题 民族主义

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用以反映作者的内心世界和一定时间、空间范围内的社会生活。现实主义文学侧重如实地反映现实生活,提倡客观、冷静地观察生活,按照生活原貌精确地加以描写,以便真实还原特定环境中的特定人物。恩格斯为“现实主义”下的定义是:除了细节的真實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i。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于19世纪30年代出现,普希金率先完成了由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过渡,之后出现了如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一大批现实主义文学大师;尤其是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更以其尖锐的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特点,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用辛辣的笔触讽刺了当时俄罗斯农奴制晚期社会、以及过渡到资产阶级性质的改革后出现的种种不良现象。由于19世纪犹太民族无论从人数、还是从社会影响力上已在俄罗斯社会中占据一席之地,因此这些文学大师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关注、并描绘了当时俄罗斯社会中的犹太人形象。同欧洲其他国家文学相似,在犹太问题(主要反映在由于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等方面差异造成的犹太人与俄罗斯人之间存在的诸多矛盾冲突)上,这些文学大师的现实主义作品中直接反映、甚至适当放大了当时俄罗斯主流社会的对犹太族群的排斥态度。

一.关于俄罗斯社会中犹太问题的产生

俄罗斯的犹太族裔属于外来民族。由于历任俄罗斯沙皇的反犹态度,直至18世纪后期的几十年前,俄罗斯的犹太人数量一直很少ii。待俄、普和奥三国三次瓜分波兰后,俄罗斯控制区内的犹太人数量开始激增iii,俄罗斯成为了当时世界上几个犹太人最多的国家之一[1]。到18世纪末, 俄罗斯犹太人约为75万[2]67;发展至1897年,在俄罗斯地区犹太族裔达到近519万人的规模[2],且对俄罗斯社会生活各方面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犹太问题凸显,主要反映在由于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等方面差异造成的犹太人与俄罗斯人之间存在的诸多矛盾冲突。随后,由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认同等原因,在俄犹太人数量急剧减少,或被屠杀,或迁居国外,或被同化。最后形成的结果是——在整个19世纪,俄罗斯犹太民族经历了人口数量的大发展,但社会地位几经波折,最终无法得到提升,至今仍然是俄罗斯社会中一个没有影响力的少数族裔。如果我们将目光投向19世纪,回到那个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从多位文学大师的作品里,便可管窥俄罗斯主流社会(包括精英知识分子)对犹太民族、犹太问题的认知和态度,排犹现象又如何上升成为一种俄罗斯民族共识,并得知犹太族裔最终难以在俄罗斯获得长足发展的几个根本原因。

二.19世纪俄罗斯几位文学大师作品中的排犹现象及表层原因分析

(一)关于对犹太人形象的负面描绘

人类的相貌永远给人以先入为主的感觉。与传统意义的金发碧眼欧洲人相比,与阿拉伯人同属闪米特族的犹太人似乎并未被西方主流社会认同为“欧洲人”iv。犹太人的外貌特征普遍被认为是:发色棕黑(或红色)且多卷曲,肤色较深,黑眼珠,鹰钩鼻,大嘴巴,厚嘴唇,脸型更接近亚洲人。这种外貌上的差异似乎首先决定了俄罗斯人对这个外来民族的排斥。但文学大师们永远不会直接对犹太人的发色、瞳仁颜色、脸型进行直接的攻击,其攻击的手段具有“更加普世的价值观”。在这些俄罗斯族的文学大师中,犹太人的形象似乎永远无法与英俊、美丽、强壮、衣着体面等褒义词相关联。如:契诃夫在《相识的男人》中,描写在俱乐部里“迷人的万达”身无分文要借钱时,想到了她在德国俱乐部里认识的一个改信东正教的犹太人、牙科医生芬克尔。契诃夫对于芬克尔的描述是“这是个肤色暗黑、身材高大的犹太人,腮帮子鼓鼓的,眼珠突出,那脸蛋、眼睛、肚子、粗壮的大腿——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臃肿、令人生厌的冷酷”;[3](82)在其另外一篇作品《泥潭》结尾部分,克留科夫在犹太女人家中看到的一个犹太男人是的形态是肥胖而皮肉松弛。屠格涅夫在《犹太佬》一文中对作为犹太人的吉谢尔的首次出场进行了肖像描述显得猥琐而病态:“小个子,瘦瘦的,一脸麻子,红褐头发v,不停地眨巴他那也是红褐色的小眼睛,鼻子又歪又长,老是不停地咳嗽。”[4]在《死屋手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犹太囚犯福米奇的描述是:“活脱儿一只拔光了毛的小鸡雏”,“这个人个子矮小,体力单薄,很狡猾而又是个十足的笨蛋。……他整个儿显得皱巴巴的,他的前额、他的两颊都留有在断头台上打下的烙印。”[5]普希金在其《戈留欣诺村史》中,在属于别尔金家族的戈留欣诺村,别尔金家族指定的代理人乘坐马车来到时,普希金则形容马车夫是一个穿着破烂衣衫的犹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罪与罚》中描述斯维特里加依洛夫自杀前在河边遇到的消防兵时,也不忘顺手对他那与矮小身材不相称的“阿喀琉斯”式的头盔和典型的犹太人式“爱抱怨的悲伤神情”嘲笑一番[6]。

通过以上文学大师对犹太人的形象描述,留给读者的第一印象便将犹太人和丑陋、病态的反面人物联系了起来。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对犹太人物进行外貌描述时,更以辛辣的笔触给予了赤裸裸的攻击。

(二)(从反面角度描写的)对犹太人经商天赋的描绘

犹太人在金融和贸易方面天生的经商头脑跟欧洲历史和宗教原因高度相关。在中世纪之前,货币借贷行为几乎就是金融的全部。在《申命记》中,基督教对金钱借贷行为的解读是:只要不是敌人,就应视为兄弟,而对兄弟不可用金钱(本金)赚取利益;因此,从教义上讲基督教徒基本上不可对任何人进行有息放贷。而犹太教学者对《申命记》中“兄弟”和“外方人”的理解是:只有犹太人才是兄弟,所有其他人都是“外方人”。所以,犹太人几乎可以给所有人放贷,合法收取利息,用钱赚钱[7]。正因为如此,从基督教开始逐渐成为欧洲各国国教的公元四世纪开始,基督徒便不能从事金融行业,而犹太人却不必担心由于从事金融业而在死后下地狱,这让他们成为了之后一千多年欧洲唯一的合法金融从业者。此外,从中世纪后欧洲各国屡次大规模地对犹太人进行驱逐,每次在被迫往东迁移的同时犹太人都无法获得土地进行农业生产,所以,除了金融借贷业务外,犹太人只能从事货物和奴隶等贸易行业。多个世纪积累的商贸经验,当然成就了犹太人的经商优势[7]。如果戈理在《死魂灵》中多次出现讽刺犹太商人靠走私发财的表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中对伊赛·福米奇加工首饰手艺的表述尚属中性,描述他原来曾专为城里的达官贵人不停地干着首饰匠的活儿[8]。果戈理在《塔拉斯·布尔巴》中,对犹太人杨凯尔在随军远征波兰途中的经商行为的描述是“骑马走过近郊的时候,塔拉斯看见杨凯尔已经摆了货摊,出卖各种杂物和种种行军路上需要的药品、食品。于是塔拉斯自言自语道:“犹太人真是怎样的鬼啊!”……塔拉斯·布尔巴耸了耸肩,惊叹着犹太人的机灵的天性。[9]

综上,尽管犹太人客观上有着灵活的经商头脑和手段和勤奋的工作精神,但作者们似乎并不加以褒扬。在笔者看来,这是俄罗斯人与犹太人对于金融和贸易行业认识的根本差异所导致的俄罗斯人对后者所谓“经营能力”的鄙视。

(三)突出犹太人的贪婪

说起犹太人对金钱、物质和权势的贪婪,要从作为反面典型的犹大写起。在圣经故事中,身为犹太人的犹大比较擅长算钱,所以耶稣就把管钱和记账的事情交给了他,但是这样一来却助长了他贪婪的特性,最终因为30个银币而出卖了耶稣。因此,作为犹太人典型的犹大,天然地被打上了贪婪的烙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描写很多人为买票进入游艺会,把自己的所有东西,甚至把家里的被褥乃至床单,就差没有把床垫都抵押给了敝城的犹太佬(体现犹太人为了盈利什么都接受作为抵押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中对刚进监狱第一天的伊赛·福米奇的描述:“见到抵押品,他突然精神一振,开始麻利地用手指依次抚摩那些破烂,甚至迎着亮光评估一下;伊赛·福米奇放高利贷,7戈比本金一个月收其他罪犯利息3戈比”[8]1(54)。在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中,查波罗什地区的哥萨克村民们认为犹太人“只要可以通过借贷牟利,连神圣的基督教堂也可以接受作为抵押品”,“现在教堂都典押给犹太人了。要是预付钱给犹太人,那么弥撒也做不成。”[10]而杨凯尔通过借贷和租赁等商业手段,则逐渐把附近波兰地主和贵族的财富“渐渐吸于”,使这一带的人都强烈地感觉到这犹太人的影响。以至于“如果杨凯尔再在这儿待上十年,他大概会把整个总督管辖区都铲得精光的。”[10]

因此,在美国学者加里·罗森谢尔德(Gary Rosenshield)看来,在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犹太人通过对股票市场和银行的掌控来决定欧洲的政治:这完全是犹太人通过牺牲基督教文明来赢得世界主导权的阴谋之一”。[1]

(四)刻画犹太人的吝啬

無论过去还是现在,对于物质生活,犹太人崇尚的是吝啬主义。他们认为吝啬就是节俭,是人生的美德之一。如果奢侈,浪费,甚至炫富则很丢人,会被所有人看不起。他们不请保姆,自己带孩子,不买奢侈品,不轻易酗酒,不赌博。因此,“吝啬”一词对犹太人来说,简直是对他们精明投资的一种自我褒扬。在19世纪的俄罗斯,吝啬同样是犹太人的标签之一。如契诃夫在《泥潭》中描写的犹太女人自述:“闪族人的血液里对发财的热望。他们总是攒钱,却深怕多花一个小钱。”[11]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中描述伊赛·福米奇在过圣诞节过程中,其他人都倾情于饮酒作乐时,他本人却是清醒的,非常节制,滴酒未沾。他打算在节日的末尾再饮酒作乐,先要把囚犯们口袋里的钱全都搞到手。

由此可见,在文学大师眼里,犹太人的节俭、自律似乎更接近于“吝啬”的含义;对于不甚计较金钱、尤其是不吝于花钱买酒喝的俄罗斯普罗大众、尤其是《塔拉斯·布尔巴》中描写的“从口袋里掏出多少钱就多少钱来买酒的哥萨克”来说,这种节俭的确成为了犹太人的负面特征之一。

(五)描写犹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劣性

从犹大背叛、出卖耶稣,直到当今的美国社会,盛传着一种说法:即犹太人想办的事,无论通过什么手段,都能办到。这看似荒谬的观点,在几位大师的文学作品里却多有体现。在《吝啬骑士》中,普希金塑造了一个犹太商人索洛蒙的卑鄙形象。主角阿贝尔是一个贫穷但充满正义的青年。他的父亲(一个富有的男爵)独霸家庭中所有的财富,致使阿贝尔得不到任何财产。与阿贝尔相识的犹太高利贷者索洛蒙即建议阿贝尔毒死男爵以获取遗产,但其卑劣的教唆遭到阿贝尔的痛斥。屠格涅夫在《犹太佬》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为女儿拉皮条的犹太密探吉谢尔:骑兵上尉尼古拉·伊里奇在打牌中赢了钱,吉谢尔知道后立刻找到伊里奇,提出可以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供其消遣,而违反伦常的是,这个姑娘就是吉谢尔的亲生女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群魔》中描述许多人为买票进入游艺会而出卖家中值钱物品之时,犹太人利姆亚申却用卑劣的手段直接放人进场。契诃夫在其《泥潭》中描写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卑鄙犹太女人:所谓富有而神经质的犹太女人苏萨娜为了赖账而杜撰出各种漫无边际的理由,然后又使用无耻的手段吞下借据,甚至勾引前来讨债的克留科夫的表弟;而且,用同样厚颜无耻的手段降服了发怒的克留科夫;索科尔斯基在描述苏萨娜时说道:“老实说,我真不明白!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一个怪物!她降伏我,不是凭美貌,也不是凭聪明,而是,你知道,凭老脸皮,无耻……”[11]果戈理在《塔拉斯·布尔巴》中描写,老布尔巴让犹太人帮助他前往波兰看望临刑前的大儿子奥斯达普、答应付给5千金币后,“杨凯尔转过身来,对他说,一切可能做的事都会设法给他做到,……,他能够安排一次会面的机会。”布尔巴由此想“俗话说得好,犹太人打定主意想偷,连他自己也能偷走的。”[9](232),神秘的马儿多海甚至骄傲地对布尔巴说:“当我们和上帝想动手办一件事情的时候,一定会如愿以偿的。”[9]

由此可以推论,在俄罗斯人眼中,犹太人也许不是万能的;但要办大事特事,没有犹太人参与可是万万不能的——当然,手段往往让俄罗斯人所不齿。

(六)把犹太人作为茶余饭后嘲笑、泄气甚至虐杀的对象

在一个国家里,强势民族对弱势民族的群体性欺凌现象从古到今都有。普希金在《上尉的女儿》中描述,主人公安德烈伊奇刚来到新比斯克,遇到在此招兵的骠骑兵上尉祖林,对方在酒后说:“比如说,你行军来到什么地方,有什么事好干呢?并不是天天有犹太佬可打。你只能到旅店里去打台球……”[12](5)另外,在其《戈留欣诺村史》中,在属于别尔金家族的戈留欣诺村,别尔金家族指定的代理人乘坐马车来到,村民们对这辆犹太人驾驶的马车抱以嘲笑、愚弄(有几个大胆的人,竟然把衣服卷成筒状,嘲笑车夫道:犹太鬼!犹太鬼!快吃猪耳朵!vi。在《塔拉斯·布尔巴》中,作者介绍了当地编年史曾详细描写了“波兰警备队怎样从被解放的城市里仓皇逃走;不法的犹太土地经租人怎样被吊死”[9]。为反映信仰东正教的哥萨克人与犹太人之间的冲突,果戈理在《塔拉斯·布尔巴》中,一方面歌颂爱憎分明的哥萨克、赞扬他们不惜用生命捍卫俄罗斯的东正教信仰,另一方面贬损了犹太人的贪婪和胆大妄为,在充满战乱的谢齐地区,“只有被强烈的贪欲所驱使的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和鞑靼人才敢住在城郊,在那儿做买卖”;[9](14)2甚至以嘲笑的、冷眼旁观的笔触展现了信仰东正教的哥萨克村民集体杀害犹太人的恐怖场景,以及犹太人杨凯尔乞求活命时的可怜相:”以色列族的可怜的后裔们连本来就很微弱的仅有的一点胆量也丧失了,藏到空酒桶和暖炉里去,甚至钻到自己的犹太婆娘的裙子底下去。”[10]

从以上描述可见,作为原住民的俄罗斯族和哥萨克(也许不能作为一个特定的民族进行分析,但确属俄罗斯和乌克兰原住族群之一)有着共同的东正教信仰和生活习惯,以及不计个人得失、今朝有酒今朝醉和快意恩仇的民族性格,在他们眼中,外来犹太人的所有精明、勤奋都被扭曲为贪婪、渺小、无耻和怯懦,这就恰恰便成为了俄罗斯主流社会的出气筒。

三.19世纪俄罗斯社会排犹问题的深层原因剖析

(一)宗教认同的根本差异以及东正教的排他性特点

19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排犹现象、乃至其反映出的俄罗斯主流社会中的排犹主义主要源自于以笃信东正教为主的俄罗斯民族的宗教信仰与犹太教的信仰差异、以及俄罗斯东正教强烈的排他性特点。基督教本身源于犹太教,原为犹太教中的一个支派,耶稣也是大卫王的子孙……作为救世主,耶稣出身于大卫家族,是犹太人的同胞。”[13]在教义方面,犹太教的《圣经》同时也是基督教的《圣经》,只是到后来基督教另编了《新约》,人们才将犹太教的《圣经》称为《旧约》。尽管两者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但在宗教核心思想上,犹太教与基督教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首先,犹太教不相信耶稣是救世主,认为真正的救世主还未降临,而基督教坚信耶稣是上帝派来拯救世人的救世主;基督教徒认为,犹太人犹大出卖了耶稣,背叛上帝,上帝已经将犹太人抛弃并重立新约。这种宗教认同的根本差异,产生了基督教世界与犹太教的根本对立。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法,俄罗斯民族是上帝挑选的独一无二的优秀民族,是上帝的选民,一定要扮演独一无二的首要角色[14]。这种宗教“优越感”便成为了东正教俄罗斯对当地其他宗教信仰者的一种强烈的精神压制。大师们更以其文学创作发展了宗教道德思想体系,拓展了东正教的精神价值,从文化上压制了其他宗教的发展和异教徒的生存空间。

(二)政治、军事和文化方面原因

早在拿破仑東征时代,拿破仑曾雄心勃勃地希望夺取当时仍在俄罗斯统治下的白俄罗斯、立陶宛和乌克兰地区。如果俄罗斯采取反犹政策,势必引发犹太人的反俄情绪,而且很可能迫使犹太人变成拿破仑进攻的里应外合的力量,因此曾一度对犹太人采取宽松政策。但在1809年,沙皇与拿破仑签订提尔西特和约后,沙俄政府加紧了对犹太人的限制。这样,1812年俄罗斯卫国战争期间,白俄罗斯和立陶宛地区不少犹太人对拿破仑持同情并支持的心态。因此,1823年俄罗斯颁布新法令规定把犹太人从白俄罗斯地区全部赶出去。1825年,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统治达到了专制制度的顶点。他的专制制度是赤裸裸的, 特别是对犹太人的迫害[2]。到了1881年,矛盾日趋激化,亚历山大三世开始推行针对犹太人的语言和宗教同化政策:比如,关闭了大量犹太人学校,要求其停止出版刊物,强迫把犹太人儿童学习东正教。到了19世纪90年代末,沙俄政府迫于国内的政治形势,又掀起了第二次反犹浪潮。因此,从政治、军事、文化上一波又一波的反犹浪潮体现了俄上层社会对犹太人的基本态度,从上层建筑来看,排犹现象逐渐升级成为一种国家层面的排犹主义。

(三)经济原因

在亚历山大二世统治时期, 俄罗斯政府为了发展经济,在法律上曾一度对犹太商人放宽了行业准入限制,客观上促进了当时俄罗斯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繁荣。而且在高等教育方面,由于对犹太人开放,他们的教育水平得到了迅速上升。犹太人因此与基督教徒在部分高端行业领域发生了竞争。其中有个别犹太人团体力量雄厚,处于优势,甚至威胁了基督教徒的就业,致使俄罗斯人对犹太人产生了越来越强烈的不满。从这方面看,俄罗斯19世纪的排犹原因与20世纪30年代的德国非常相似。此外,上文已有论述,俄罗斯人和犹太人对于经商的认识有着根本差异。在农村地区,1861年农奴制改革和斯托雷平改革中脱离村社的成功者被称为“富农”。俄语“富农”是个贬义词,指那些没有贵族身份而靠倒腾买卖暴富的人[15]。米罗诺夫在《俄国社会史》一书中写道:“19世纪中叶,农民认为出卖上帝的恩赐——粮食是犯罪行为”,“农民还不能接受把钱当作资本,借钱带利率,还钱付利息的做法。认为高利贷者是觊觎亲人的财产。”[15]当问俄国农民“是否准备参加信贷合作社”时,他们通常会叹息着回答: “不,上帝保佑,我自己还过得去。”[16]俄罗斯社会由于长期实行农奴制,是欧洲最后取消农奴制的国家,俄罗斯底层人民过惯了“忍辱负重”的生活,甚至已从先天上对自己的底层身份加以认同,甘于贫穷、安分守己;因此没有犹太民族所谓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概念,甚至鄙视这种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行为。所以,从经济基础来看,排犹现象升级成为一种国家层面的排斥也在情理之中。

(四)民族性格方面原因

从《塔拉斯·布尔巴》等文中可见,信仰东正教的斯拉夫人爱憎分明,具有强烈的不屈服外族侵略的勇武精神和强烈的民族自我认同感。尤其对于属于东斯拉夫族的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人来说,给人思维简单、性格豪爽的印象,而其中的哥萨克人更拥有英勇善战、不恋钱财等俄罗斯人认为的人类“优点”。相比之下,工于心计、贪财怕死的犹太人与传统俄罗斯人在性格方面便显得格格不入。同时,犹太人又普遍坚守自己的文化传统、坚信自己的价值观,便容易受到俄罗斯主流社会的鄙视和抵制。在《塔拉斯·布尔巴》中,老布尔巴可以大义凛然,亲手杀死背叛自己祖国和信仰的小儿子,同时又不惜散尽家财去看自己临刑前的大儿子一眼,深刻反映了作者对俄罗斯民族爱憎分明个性的赞赏;而其笔下的犹太人杨凯尔却头脑灵活,贪生怕死,没有是非观念,唯独善于想尽一切办法聚敛钱财。高大与渺小的对立如此明显,不得不让读者坚信,这种俄罗斯人与犹太人的民族心理差异直接导致了前者对后者的排斥。

本文讨论的五位文学大师作品的叙事逻辑中,排犹现象从不同的视角、以客观写实的笔触娓娓道来,间或集合了作者代入式的写作手法。可以想见,在整个19世纪整个俄罗斯民族自上而下的对犹太族裔的欺凌,以及犹太族裔在当时环境下的艰难生存状况。可以说,到19世纪下半叶,反犹太立场的需求和受欢迎程度已大大增加。这种趋势在现实主义者小说中得到了发展,并在很大程度上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义得到认可[17]。整个对犹太民族的排斥在19世纪的俄罗斯有着深刻的宗教、政治、军事、经济和民族性格差异方面的原因,而几个文学大师的作品仅仅是当时俄罗斯社会排犹现象的一个缩影。俄罗斯总统普京说过,为俄罗斯社会上现在仍存在的少量排犹现象和极端民族主义而感到羞耻,俄罗斯政府将永远同排犹现象做斗争。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俄罗斯全社会能彻底摆脱狭隘民族主义的羁绊,走向各民族共同和谐发展的康庄大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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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i载恩格斯1888年4月初致玛.哈克奈斯信。

ii俄国社会民众的反犹主义始于15世纪末的“犹太异教运动”,这场运动首先发生在诺夫哥罗德,随着莫斯科公国伊凡三世大公吞并诺夫哥罗德,皈依犹太教运动也随之蔓延到莫斯科,皈依犹太教的东正教徒也扩展到了上层,许多政府官员和高级牧师都加入到这个行列,整个政府一度由皈依犹太教者和支持者组成。对于沙皇来说,犹太教的传教活动严重威胁到了俄国的东正教文化,它在俄国引起了全民性的思想骚动和信仰危机,从而会动摇沙皇对俄罗斯的统治。因为这样的原因,犹太人遭到了沙俄全面打击,沙皇伊凡三世对犹太人进行了严酷镇压,很多犹太人被监禁、流放,甚至遭受火刑。在犹太异教运动后,俄国犹太人被贴上了“异教徒”的标签,遭到沙皇政府的残酷迫害。极度憎恶犹太人的沙皇伊凡四世指责犹太人“把毒药带进俄国并把基督徒引入歧途”,禁止犹太人在俄国作任何停留,并对此实施严密监视。1563年,伊凡四世曾下令:“三分之一驱逐,三分之一同化,三分之一淹死”。沙俄当局淹死了300名拒绝改宗者,把同意改宗者贬成农奴(改宗的犹太人则迅速被同化)。

iii指1772、1793和1795年,俄罗斯、普鲁士和奥地利三次瓜分波兰事件后,大量“波兰犹太人”成为了“俄罗斯犹太人”。

iv根据澳大利亚历史学家约翰·赫斯特所著《你一定爱看的极简欧洲史》,欧洲人主要分为日耳曼人、拉丁人、斯拉夫人和凯尔特人(另有少量芬兰人、马扎儿人和巴斯克人),并未将犹太人种族和语言纳入欧洲体系分析。

v根据斯坦福大学里奥尼德·里瓦克(Leonid Livak)在其《The Jewish Persona in the European Imagination,A Case of Russian Literature》的研究,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以来,在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波兰人和东斯拉夫人傳统文化中,普遍认为“红头发,有雀斑”是出卖基督的犹大和“犹太佬”的典型特征。

vi犹太人不吃猪肉。根据犹太人笃信的《旧约圣经》利末记十一章七至八节记载:“猪,因为蹄分两瓣却不反雏,就于你们不洁净。这些兽的肉,你们不可吃,死的你们不可摸,都于你们不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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