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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母亲

2022-05-30陈元武

安徽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朱师傅牛角母亲

陈元武

记忆中的母亲是这样的:她一头雪白的头发,梳个挂面发型,像南方众多的老太太一样,往脑后齐齐一篦,脑门上扎个细铁丝的发箍,鬓边以及头顶的发绺一并后掠,在脑后随风拂动,鬓边夹几枚细发卡。她的脸上总有被漆咬过的风疹块,淤青成紫色,偶尔往下掉细痂屑。她的脸从来没完整过一回,额上布满了由于过敏产生的血管增生,像密布着一层细细的蛛丝。然而,多半时候是看不太清的,因为漆的缘故,脸色总是淤成老铜色。她的手粗糙凌厉,像一截枯木,并且不时被漆汁染黑,看上去有些恐怖。母亲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总是漾着一丝莫名的愁绪。她那件钴蓝色的边襟袢扣罩衫上总是沾着各种颜色的漆渍,那些漆已经与布的纤维融为一体,像一块块斑癣似的显眼,摸上去,糙而且硬。母亲像天下所有有孩子的女人一样,左右顾着我们几个孩子。她在城里的三一漆坊里做临时工,那时候的漆坊不多,做的东西也不杂,就是大婚的各式家具——中山床、五斗橱和八仙桌椅等。那漆坊是个老作坊,从解放前一直开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漆坊师傅姓朱,漆坊却不是他的,是一户刘姓家具商人的。朱师傅的手艺是从福州漆器世家林钦安林氏漆器店学来的,他师傅林鸿标,是林氏漆艺第三代嫡传人,只是林鸿标英年早逝,朱师傅在他手里学到了福州漆艺的全套工艺,以夹纻法脱胎漆器为主,兼工漆面家具制作。母亲不算是朱师傅的正式学徒,她因为怕漆,做不了直接与漆打交道的活儿。母亲娘家跟三一漆坊有些旧交,解放后,她伯伯和婶婶去了台湾,所以,我姥爷的身份不好,母亲几个姐妹一直抬不起头来,也读不成书,四姨被姥爷送过溪给一户小姓人家做童养媳,母亲则被当成女儿送到我们村,跟我舅舅对换了,舅舅不是姥爷家亲生的,虽然他也姓陈,舅舅和母亲算是换过门的姐弟。母亲在新家也没过上好日子,养母对她很苛刻,虽然养母膝下全是男孩子,要了母亲这一个换养的闺女,按理说应该视为珍宝,可事实恰恰相反,母亲从小成了她家的使唤丫鬟。母亲聪明伶俐,这恰好让她更多地承担起不应该由她承担的生活重担。后来,母亲被刘老板叫到漆坊里帮忙,这一帮就是二十多年,直到我二姐出嫁。母亲嫁给父亲后,大舅仍然占着老屋的左半厢前后两间,直到后来母亲养母去世,那间房就成了母亲的房间。老屋通风还行,光线极差,老房子都这样:清代的老瓦房,三间厢式的结构,中间是堂屋,边厢房就在堂屋左右两边,前后各一,共四间。厨房在堂屋后,算是加盖的披厦,全椽檩山架梁,隐柱埋在墙里头,所以堂屋里也不觉得逼仄,只是山梁不甚高,南方沿海多台风,瓦屋多是单层平屋,楼房则需要加固的悬山拼檐和厚实的重瓦,瓦下加一层屉瓦,方平,直贴在椽条上,以白灰泥胶勾缝,那屋甚宽敞,虽在白昼间,却暗如昏暝。屋檐是续檐,加宽的,因此,滴水檐头伸向院子间,厨房烧火的时候,缕缕青烟从堂屋里溢出来,满屋烟气。屋檐下却透着缕缕清风,空气好,光线也好。母亲住的那屋,靠著屋檐的窗户很大,三开扇的,木棂格拼花,只是积着厚厚的尘垢,看上去并不甚雅致,总体上还算是透光的地方,玻璃时好时坏,家里的猫经常打那进出,不时撞碎了玻璃。玻璃碎了,只好露着一眼眼破洞,光线照常进入,尘埃也跟着风旋进屋。母亲的房间里,也只有她养母睡过的那架旧中山床,后来她成婚前,搬出来重新髹一遍大漆,银朱漆就是朱师傅给弄的,母亲不敢碰那漆,央了一个同事来刷那漆。床是旧的,对门开的旧式衣橱也是旧的,橱门上嵌着花钿,喜鹊梅花、春兰秋菊,中山床上加了泥金漆,朱师傅给换了前后床边护板,换上新雕刻的图案,繁细精镂。朱师傅用了福州漆艺里的彩绘、泥金和螺钿,仙女童子、松柏常青、石榴葡萄、瓜瓞葫芦、缠枝花卉。母亲的中山床在老屋搬迁时不知所终,当时我不在家里,父亲老眼昏花,估计也没那精力看着这些东西。

母亲的漆艺只能说是传说了,其实她根本不喜欢大漆,这大漆让她吃尽苦头。母亲经常跟漆工们上山割漆,漆坊里人手不够,割漆又是不受人待见的活儿,旁人打死也不愿意上山割漆。母亲临出门前,总叹息道:苦哇,苦如那黄连汤!她并没夸张,割漆人要遭的罪是旁人无法想象的。长漆树的山离村子有几十里路,全是高高低低的山头,直到过溪岭后那片石头山上,才长漆树,石头山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像敲不烂的一个苦字——微草、枯瘦的树,连松树也长不起来,只有漆树,艰难地往石头缝里扎下去。漆树又名苦树,这山亦名苦山,苦的东西有个特点就是泪水多,这漆树也是,一碰破树皮,那白色的漆树汁就汩汩地冒出来,像淌不尽的苦泪。割漆人风餐露宿,在山上搭个简易的草寮子,几个人挤一堆过夜,因为漆树出汁在早晚最多,夜里收一次,清晨收一次,如此三五日,漆桶才收得满。一只漆桶六七十斤重,肩背一只大漆桶上下山,都是苦差事。割漆的刀非铜非铁,得是瓷片磨成的,盛漆汁的桶也是陶器罐外套一个藤编的桶兜,漆桶里放上几片银元,叮当作响,漆树从腰上左右缠绕蛇形的切槽,每隔两个时辰就重割一次,一碗漆要一昼夜才装得满,揭去漆汁皮,那漆树汁的臭齁味扑面而来,漆汁倒进桶盖严实了,那臭味依旧萦绕在四周。夜里,母亲的脸就肿了,脸像馒头似的,通红,皮肤充满了液体似的,微微透明,她急促地喘着粗气,一个人在寮棚后边蹲着,直到天明,漆工看她这模样,骇得一跳。母亲只能静静等在寮里,再也干不了事情。直到割漆结束,她还得将满满的漆桶背下山,她强睁着眼睛,虽然肿胀让睁眼也显得困难。母亲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几天,脸上的肿渐渐消退,她的脸恢复了原状,但她面容憔悴,很显然,这些天,她经历了痛苦的过敏过程。母亲举着那双让漆染成黑色的手,在幽暗的卧室里摸索着桌上的水杯。暖壶放在床榻脚上,杯子放在桌案上。屋里平常幽暗,母亲凭她的直觉找东西。窗户边放着她割漆穿过的边襟袢扣蓝罩衫,她实在无力去洗净那些漆渍。她的屋里于是始终飘着一股漆臭味,我们都不愿意进她的屋。

三一漆坊在县城坊巷里,原是一家大户的庭院,后来破落了转卖给了刘姓漆器商。里外三进,明清的格局,边厢房外是一个大院子,前院刨木扎纻,雕刻制作,枋头榫卯。古典家具讲究四镂四花:镂板刻花鸟四吉,是浮镂,床四角柱镂云纹缠枝,床座牙板镂古戏人物,亭台楼阁,山水云林,顶花则是对攒梅花或者菊花图案,榫卯结构中最复杂的子母扣,床顶符天数,故称天梁板,或者称顶花,床四围则为地坤之势,称坤围,精镂细雕,泥金重彩,以符山水之形胜。床板下为床裙,多只是简单髹以厚漆的方板,角头缀以团鹤云枝鹿衔灵芝。中山床之讲究,算是古典家具中的精华集萃。五斗橱有立式和卧立连式,立式的四脚独撑,靠墙而立,卧立连式的,与梳妆台连在一起,带雕花八枨八腿,独门枨与面板紧扣,推拉式的屉式下部,则无枨相衬,梳妆台带罗锅枨,枋头雕流苏并蒂,顶角突出。漆工施漆前,细细打磨一遍,修补以角霜粉腻子和补石粉腻子二种,角霜俗称鹿角霜,具轻、细、腻、柔的特点,补石粉则是粉红色的页蜡石粉,拌大漆后,勾缝胶粘,填平木料的瑕疵节疤。大漆有?漆、清漆和彩漆三法,?漆即大漆加黑烟灰,拌匀成漆,按需要,加入角霜粉或者补石粉,强度大,通常是做底漆时的厚漆层。打底漆称?漆,其色玄黑,如黑曜石,五行以黑为水,漆木离不开水,黑漆底漆上容易描绘、泥金、贴箔、点彩、嵌钿和施朱,故称?漆为漆工之首要。学徒要从做?漆开始,光?漆就要学上一年半载的。?漆中首要是并灰,以牛角刮板将黑烟并入大漆中,漆刀为牛角制,大的称挑子,小的称刮板,挑并搅拌,黑烟渐融入大漆中,需要搅半天,还要细碾研磨,上漆先稠后稀,施漆多于漆房中进行,漆工在又闷又湿的漆房中一干就是一整天。漆房在最里一进的边厢房里,加固了窗户的密封性,防大风进屋,地上有水盆和火盆,冬天室内又热又湿,跟夏天并无两样,漆工们光着膀子在屋里干活,也不碍事。在漆房里做完底、垸、糙、?四道工序,要将漆器转移到窨房里阴干。窨房类似于漆房,做好?漆的漆器摆放在这里,经过数日干燥,漆皮坚硬如角质,就转入下一道工序“风吹”。风吹是术语行话,就是刮磨?漆面的作业,过去用揩光石和桴炭两种,边磨边补黑,从漆面初固开始到完全固化,这道工序就由母亲和其他几位女工来做了。揩光石嵌在牛角中,仔细刮削漆面,磨去髹痕和气泡砂眼,桴炭补黑。“风吹”室在院子边的屋檐下,三面透风透光,下雨天就做不了“风吹”,要做另一道工序“电掣”,即挫,挫与磨算是同一道工序的不同阶段,挫是大修形,就要有经验的师傅来做。朱师傅有时亲自做“电掣”,挫刀如现在常见的剑面、茅叶、方条三种,一是挫形,主要是人物形象刻画表达,特别是面部五官细节,四肢、衣袂褶皱、流线形、身姿诸种,细挫讲究力度把控,要稳要准,心细眼尖,一挫刀下去,成败立现。因此古人称此工序为“电掣”,极快而准确。朱师傅做电掣时周边围了一大堆人观看,朱师傅头也不抬,始终专注于器物,于分寸毫厘间计较得失。手法如电般,上下翻转,眼前幻出一片光影如电掣般,雷火并现。往往在不经意间戛然而止,器物已臻完美。院中有石榴一株,盘根错节,是有年代的物件,老枝苍劲间,往往颓然着花并妍,枝叶并不甚多,恰到好处。朱师傅善以榴花入漆画。

母亲还兼着一项醒漆的工作,大漆贮在漆桶里半年之久,渐成熟漆,用前需要搅拌唤醒,像打酥油茶似的在一只大桶里反复捣着桶里的漆汁,那漆汁先从深褐色渐渐泛白起沫,色渐淡,味渐浓,浓烈的臭齁味随之四下弥漫。母亲的漆病旋即发作,她感觉脑门上渐渐虚汗浮出,身上四处瘙痒难耐,汗出如蒸,衣裳渐渐湿透。母亲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到门外喝水喘气。身上一股漆臭如黏胶般,挥之不去,直入腠理。搅完漆后,喉咙间感觉有一千只蚂蚁在爬行,心口闷堵,想呕又呕不出。到了晚上,她被漆味折磨着,经宿不眠,辗转反侧,隔着堂屋,我依然能够听到她翻身的声音,以及挠痒痒的窸窣声,如裂帛般刺耳。堂屋里四处飘着母亲带回来的漆臭味,我想姐姐们也睡不着,只是她们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在墙根底下,似乎是漆黑的海洋,直连着漆黑的天空。母亲在天空上走着,背着沉重的漆桶,她的汗从衣袂上淌下来,一滴滴沁入泥土里,她驮行的姿势让我难忘。晨起的母亲伏在灶间,起火煮饭,火光明灭,她的脸上涔着汗水,鬓角湿透,发绺黏在腮边。堂屋里的漆臭味淡去了,剩下只有火光明灭中的母亲忙碌的身影。家里有两头猪,一只奶山羊。那时候,父亲在山上林场打短工,经常不在家,奶奶腿脚不利落,煮饭的事情多半是母亲来做的,午饭和晚饭是我们来完成的,母亲白天要去漆坊里做事。母亲在漆坊里落下哮喘的病根,秋冬季天一冷,她容易犯病,一犯病,就喘得急促,身体像电击了般筛动。母亲一犯病,就躲进她的卧室,将门反锁了,怕我们进去惊骇。她在床边蹲着,或者坐在床榻上,喘着粗气,身体弯成弓形,喘上一阵子,母亲开门出来,喝碗梅子水,汗已经湿透了衣衫。母亲的手经常被漆污成黑色,指节突兀,粗糙得像岩石枯木般。她因为手的缘故,很少出门去,怕人家笑话。村里的祭祀、娱神、社戏活动,她也不参与,也是因为手的缘故。久之,母亲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这个村里的人,天黑了,她出门去,到地里摘些瓜豆,手上的漆污像一个让她难堪的记号。只有一件事情,母亲乐于去做,就是给我们洗澡,一只大木桶里放满了烧热的水,我坐在木桶里,母亲的手从上到下抚过,那么轻柔,像羽毛似的温暖并柔软,母亲用心地将碱块擦在我的肌肤上,轻轻的,只感觉到一点的粗糙,碱旋即化为滑腻的感觉,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全身。而她的指关节依旧那样突兀变形,粗糙无光,布满了皴裂,像枯树皮似的,直到腕间。其实,母亲很爱美的,她利用做牛角刮板的时辰,将边角料做成了角梳、角篦子和刮痧板。她的头发虽然早白并且稀疏,但每天出门前,都要精心梳理一番,搽上头油,卡上发箍,将发型弄得齐整清爽。屋外有皂角树,冬后,皂角荚熟透了,用竹竿打下来,晾在屋场上,然后收进屋,用时,泡软,捣烂了,装在方巾里,当胰子用。母亲上山割漆时,也采回来一些茶籽果,捣烂了,当成药敷在过敏的漆疹处,或者将茶籽末蒸透,包在手上,皴裂撕扯开的血口就不那么痛了,红肿也很快就消下去。

母亲手上的皴裂从春天一直裂到年关,但她似乎忘记了那双饱经苦难的手。田里的活、猪草、羊食,我们能够分担的活儿仅限于此。母亲承担了我们完成的少数活儿之外的全部劳动。羊归我放,羊很倔,不听话,经常跑到菜地里偷食,我将羊拴在腰上,有时让羊拽着跑,踉跄踣踬。羊仍然是我的天空,我看好它,就给母亲分担了一些事情,母亲的心神也可以稍稍放松些。我告诉羊,你老实些,我没你劲大,你要听话。羊似乎不明所以地回以清亮的咩咩。有时候,撵猪上山和放羊一样困难,猪走得慢,而且漫不经心的,左顾右盼,似乎不乐意被撵着上山。山上的豆青了,开出紫红的花,漫山遍野的豆花,像紫绯的云彩,猪拱地,羊吃苗。猪不喜欢地上的东西,更在乎泥土里的东西,像红薯、花生和淮山药。母亲和我隔着一座山,她在山上割漆,我在山这边撵着猪,等天一擦黑,就来不及往回撵猪了,猪性懒散,一里路能够走一小时,将羊拴在猪身上,羊着急,猪不着急。山那边,栖着一层薄云似的雾,雾里是漆树红红的影子,风吹得山上的芭茅草一阵一阵地喧哗,风旗子似的花絮在风里浪起浪落。那是我跟母亲离得最近的一次邂逅。不久后,山那边的漆工们背着漆桶下山了,漆钱在桶里啷里啷当地响着,像快乐的号子似的,突破了薄暮的宁静。母亲可能看到我了,远远地喊:阿狗(我的小名),早点回家——我听到了,却应不了,我的心揪紧了,一半是难受,一半是心疼母亲。我在心里应了声:哎——我晓得了。

山下是几棵掉光了叶子的秃树,老鸹在树上排成队。老鸹是群聚的鸟儿,虽然讨人厌恶,却是一种孝鸟,老人说,老鸹反哺,好着哩,好着哩,但它的声音仍然让我厌恶,哇——像哭声。我抬头望老鸹,乌漆麻黑的背影,像刚从漆桶里钻了出来。

母亲一次锯牛角让我惊讶得好像不认识了。牛是生产队里退休的老水牛,已经缺了一只犄角,在打斗时撞折的,现在,另一只角影响了它的生活,生产队决定锯了它,母亲自告奋勇来做这事。其实她在漆坊里已经锯过多次牛角,这次只是在自己村里而已。锯牛角是极危险的一件事,通常是壮后生才敢做这事,牛得先用酒灌醉了,牛吃了掺了高度酒的豆粕,不久便倒在地上,直喘粗气,众人麻利地给它捆上四蹄,四方向拉扯着牛犄角,快锯一阵切割,牛角落地,断茬处冒着血珠子,牛角里还带着肉和筋。牛疼醒了,拼命挣扎,断角伤口处要止血,一块烧红的铁瓦往伤口处一烙,嗞嗞地冒起了一阵青烟,随之一股难闻的血肉焦煳味。牛疼得乱动,牛急了叫声也变了调,惨叫声变成了抖动的哞——变了腔调的牛叫让人同情,母亲竟然能做这样的事情!牛角扛回来了,扔在院子外,母亲用漆坊带回来的刀具掏干净了牛角内的残肉和嫩质,然后用雷公钻将内层刮钻干净,再将牛角锯开,煮过矾水,挂在墙角晾晒数周,直到牛角干透,不再那么沉重了,敲出来的声音更加清亮,再用刨子刨平,磨削去外层的老皮,牛角的内质微黄透明,带着些许血丝红筋,牛角板就可以做各种漆器工具了。一回,母親背漆时崴了脚,回来后脚背肿起老高,土郎中用酒烧草纸烫贴伤处的方法治崴脚筋扭。草纸多的是,酒是高粱酒,郎中口含白酒,一口噀在草纸上,随手点燃了草纸,迅速摁在母亲红肿的脚踝处,手指间使劲一捏,骨头喀喀脆响,我们看得心惊肉跳的,母亲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不久,火灭纸干,再重复一遍,直到脚踝处的红肿明显消退,再用牛角蕉叶烧热了裹在脚上,里头是郎中捣好的草药。第二天,母亲自己坐在椅子上,跷起伤脚,用牛角刮板推拿着脚踝。她觉得里头的筋还没抻开。母亲成了我眼里的英雄,我也跟着轻易不掉泪,不叫疼。母亲说,人有三种气不能丢,一是义气,二是骨气,三是心气。做人要有信有义,说到做到,就是义气,母亲忍着漆过敏的痛苦却不肯离开那个漆坊,母亲心里有个义字,因为漆坊是她娘家的交情。因为朱师傅人好,她不忍心离开漆坊并一直干了二十几年。骨气是一个人的命门,像脊梁骨一样重要,脊梁骨挺拔了,人就正,形正行稳。心气就是不管做啥事情,从事啥行当,都不能自己看低自己,要有心气在,做得好手里的活儿,就凭心气认真。母亲不肯在乡亲面前露一双漆黑的糙手,也是心气在,怕别人说东道西的,也不愿意因此与人争执。在她的心气里,她依然活得像个公主似的有尊严。后来朱师傅教给她更多的手艺活,像螺钿、嵌片、贴金、掐丝、碎箔、刮面和泥金,至于?漆过程的底、垸、糙、?,“风吹”“电掣”“雨灌”“霰布” “雹堕”“雾笼”“云彩”“虹见”诸漆艺,螺钿又称霞锦,以钿螺、老蚌、车螯、玉珧,或片或沙,缀上螺钿的漆器自然珠光宝气,非同凡响。母亲亲手给二姐做了一套梳妆奁,锦堆彩加上螺钿缀,又以“霰布”出纹裂,以“雹堕”出云犀纹,“雾笼”出叠彩,以银朱沁色,白矾堆底,以“春媚”勾勒出凤凰牡丹、玉兰海棠、孩童稚子,老松仙鹤,堆彩法在漆器里最难工,朱师傅全教给了她,也是看在她那股执拗劲上吧,执着才是学艺的不二法门。那奁盖上配着瑞兽提钮,梅花钉子和江崖海水纹边,漆里有画,画里有漆,二姐很早就出嫁了,母亲觉得欠着二姐的幸福和人生。母亲偷偷地抹泪,将二姐交给了婆家的迎亲队伍后,躲进里屋不出来,晚饭时才见到她,眼睛已经肿得像漆咬过般。她在屋里哭了许久。

母亲去世那年,正好是农历的辛未年年关,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她的脸黑成酱褐色,身体急速瘦下去,像一枚失水的红枣。她感觉自己很快就不行了,要我们做好寿材。父亲将老屋后堆放多年的棺材板翻出来,请城里漆坊的朱师傅来做这个寿器,朱师傅派他的得意徒弟来完成。山架、九大锯、刨推和凿子斧头一应带了来,寿器的头板由朱师傅亲自刻了一个寿字,泥上金,尾板一个喜字,也泥了金。朱师傅叫人送来了一桶大漆,调好了银朱。寿器做完后,那个漂亮,真让人惊讶,但我们的心情依旧如压着大石头般,只有母亲笑了,她看到了自己永远的厝器,满意地笑了。那些天,北风呼呼地刮着,村里许久没有人听到老鸹的叫嚷了,老鸹排着队飞过村庄,在远处的田野间徘徊不去,哇——像是在唱着一首挽歌。母亲躺进了那只红漆的大匣子里,殓工唱着古老的“缞绖”调,盖上了棺盖。母亲终于要和一只精美的漆器永为相伴了。我们送她上山,一路上,姐姐哭得直抽噎,我却格外冷静,泪静静地淌,心却碎了一地。母亲的手仿佛高高擎着,在虚空中,她仍然在那里,远远的后山,盖着芭茅的芒穗,在一阵一阵的风中晃动,像一句句挽诗般,落向远方。后山的后山,漆树在石头间红得像血一般耀眼。这是个未续的故事,漆器沉入了泥土之后,消失在地平线上,风、旗子、招魂幡和随风吹散的冥纸,雪片般舞动着,人的一生如同树的一年,山才是永远的家园。人或有余悲,“托体同山阿”。也许,文字不足以表达所有的忧伤,但忧伤永远能够透过字纸,一点点扩散开,像古老的诗歌一样,让人心碎,让人幡然醒悟。

我们只是匆匆的过客

她带着我们来到这里

春花秋月,風霜雨雪

她衰老枯去,像一枚果实,

重重坠向大地,而我们成为另一些树

在生长,在结果,在衰老,

春秋倏忽,岁月如驹。

纽带是解不开的,盘根错节,

她化为泥土,滋养了我们的果实

我们有朝一日,同样衰老而落

化为尘土,融入大地,和她同在

分子与分子,原子与原子,彼此

联结不分,像瓜蔓一样,穿过空气

穿过岁月,地老天荒。

而不会熄灭的是血脉和火种

同样不会熄灭的是那举着的手

以及树上的挽歌。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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