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另类美
2022-05-30郑旺吉
郑旺吉
秋天在我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和文学“母题”,很多文人作家对秋天进行浓墨重彩的描绘,抒发悲凉、沉郁之情,形成了我国独特的“悲秋美学”。著名作家郁达夫一反传统美学追求,在其散文名作《故都的秋》中利用景与物,展现出一种别样的秋天之美——“物哀”之美。“物哀”美学来自于日本,郁达夫留学日本多年,深谙其本质与丰富内涵,在“物哀”之中体会生命的勃兴,充满了另类的“死亡美学”色彩,在唯美的文字世界中让读者感受“秋”的独特意蕴。
“物哀”美学最早来源于日本文学,“物哀”不是颓废,与我国传统的“悲凉”也有着本质的区别。“物”是客观事物,“哀”是主观情感,“物哀”就是主体与客体结合的产物,是我国传统“物我合一”思想的升华与裂变。散文的生命是审美,是情感的宣扬,郁达夫在散文《故都的秋》开篇就表现出了“清”“静”和“悲凉”的情感,是作者对秋天独特的情感写照,蕴含着别致的审美志趣,体现出浓郁的“物哀”之美。与传统文人不同的是,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把秋天的“悲凉”当成一种美,并且沉浸在这种“悲凉美”之中无法自拔,以至于不远千里到北方的故都来体验这种“悲凉”,其背后是对秋天与美的独特理解和审美追求,作者是喜欢悲凉本身,而不是因为事物悲凉才喜欢。
当然,我们可以继续深入挖掘郁达夫这种思想背后的缘由。郁达夫留学日本多年,受日本美学思想的影响颇深,在“悲凉”这种审美趣味上,日本文学与我国传统文学形成两种不同的观念。不论是诗歌还是其他文学创作,日本对待秋天的“悲凉”态度上是接受的,甚至是享受的,形成一种“物哀”之美。这种思想被郁达夫接受并应用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之中,形成其个人独特的美学风格。因此,在散文《故都的秋》之中,读者并没有感受到过多“悲凉”与“感伤”,更多的是一种“静美”和“残美”,升华出一种“向死而生”的神秘力量,这也是该文带给读者最独特的感受。
一、“物哀”之美的美学原理
“物哀”是一个美学范畴,在日本文学之中比较常见。从字面意思来看,“物哀”可以理解为对物体的哀伤或者哀伤物体,但是作为一个美学概念,“物哀”有着更为深广的内涵和丰富的意蕴。“物哀”本质是主体与客体、物体与情感的统一。“物”是客体,是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哀”是主观情感,是主体面对事物产生的一种幽深玄静的独特情感体验和心理感受。二者合二为一,自然之物触发情感之“哀”。
学者叶渭渠对“物哀”这一美学思想有着精辟而又独到的见解。他研究指出,“物哀”作为文学中的一种思想,有着自身独特的结构和层次划分。一是个体层面,指的是对人的感动,其中青年男女的恋情之哀最为明显;二是集体层面,是对世间百态的感动,是对人情百态和天下大事的感动;三是对大自然的感动,自然更替、季节变换带来的幻灭感的咏叹,是对自然美的一种心动。由此观之,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中就是一种对自然之美的心动,是一种高级的“物哀”之美的展现。作者通过对自然环境和自然中事物的详细刻画,展现出“秋天”独特的韵味,带给读者不一样的阅读体验和心理感受。
“物哀”的美学思想与我国传统的“悲秋”思想有着本质的区别与联系。“物哀”指的不是颓废和消沉,其本质是引导人们看到事物的“残缺美”和“衰败美”,看到这种衰败和残缺背后孕育着的新生与力量,是一种“向死而生”思想的体现,是“悲与喜”相伏相生思想的融合,与我国道家的“福祸相依”思想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是辩证唯物主义矛盾观的生动体现。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之中,蕴藏着浓厚的“悲秋情结”,从宋玉的“草木摇落变衰”到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再到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我国文人墨客对于秋天的悲是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目睹山河飘零、万物衰败,加之自身客旅他乡,命运飘摇,文人内心惆怅无处排解,精神痛苦,形成“悲凉”情感。因此,我国传统的“悲秋情结”与“物哀”还是有区别的。当然,我国文学中也不乏对秋天喜爱与赞美的作品,比如刘禹锡的《秋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便是对“秋天”的赞美及喜爱,当然这种喜爱与“物哀”之美还有着一定的区别。《故都的秋》中处处透露着“物哀”之美,通过对景与物的刻画,郁达夫沉浸在秋天及生命的衰退之美中,感受生命的磅礴与伟大,呈现出一种高雅的人生境界,让文章的人文性更加突出,赋予了该文独特的精神价值与美学魅力。
二、《故都的秋》之中的“物哀”之美
“物哀”之美作为一种美学思想,受到很多日本学者的研究和讨论,学者本居宣长就指出:“物哀的情感是一种理性的情感,是一种纯精神的高级的情感,是主体对自然和生命变化无常和美好易逝的深刻体验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以悲哀情绪为基调与核心。”郁达夫留学日本多年,受日本文化和美学思想的影响颇深,在他的文学创作中能够感受到他对“美”的独特审美与追求,《故都的秋》中一笔一画、一草一木都透露着“物哀”之美。
郁达夫开篇就以“清”“静”“悲凉”奠定了文章情感的基调,并围绕着几个关键词进行进一步的刻画与描绘,完成主题思想的升华。作为一篇散文,《故都的秋》对于景与物的择取都倾注了作者的心血,具有独特的用意。“物哀”是一种美,是一种清静之美和颓败残缺之美,这种美渗透在文章的每一处景与物之上,不论是文章中的植物还是动物,都具有这种清静和颓残之美。首先,从文章中的内容可知,郁达夫在景物的选择上侧重于那种自然、清静、美好的事物,比如芦花、柳影、虫唱、月色等,远离城市的喧闹与躁动,更具有清静之美;在色彩的搭配上,避开了老舍笔下的“浓妆重彩”,认为“牵牛花蓝色和白色的最好”,这种色彩的喜好与日本“物哀”美学中偏爱白色一脉相承;在其他事物的择取上,重点采用残败的生命状态,“破屋”“破壁腰”“落蕊”“残声”等意象都具有残缺美和沧桑美,蕴含着“新生”的力量,具有浓郁的“物哀”之美。
日常生活中,我们更喜欢充满生机和欣欣向荣的生命,并且透过这种生命的状态感受生命的力量与伟大,很少有人会关注到颓败生命之美。其实在颓败之下依然酝酿着更为勃兴的生命力量,是一种海德格尔式的“向死而生”,这种生命姿态更具有“悲壮之美”,也更具有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蓬勃生命是一种力量,颓败生命则是一种奇迹,是生命的震撼,是我们面对生命独特的心理感受。残荷、落红、废墟和荒無人烟的大地,其实处处充满了生机,这种生机是一种“落红护花”的更高级的生命状态,需要用心去体悟和感受,郁达夫就敏锐地感知到这种生命的状态,感受到颓残之美,因此,《故都的秋》开篇就说“秋不是名花,也不是名酒”,需要一种独特的生活理念去感受和享受,于是他选择了一间破屋,喝着浓茶去感受秋天之美。
1.草衰蕊落中感受生命凋零之美
为了展现故都秋的“物哀”之美,郁达夫选择了衰草和落蕊等意象,在残败的意象之中感受生命的凋零之美。为了更好地凸显“物哀”效果,郁达夫调动了各种感官,采用冷色调的处理方式,增加读者的清冷和悲凉感受。在牵牛花底以稀落的秋草作为陪衬,秋草意象与春草形成鲜明的对比。历来在文学创作中,“春草”都是生命和希望的象征,是一种生命的符号化应用,春草是蓬勃生命的指代,而秋草则是生命衰败的迹象与象征。但是在郁达夫眼中,秋草依然有着生命的力量,体会一种生命凋零之美,在凋零的背后其实是新生命的酝酿,是来年的春草,此时的秋草完成了向死而生的绽放。
除了秋草以外,郁达夫还使用了“落蕊”这一意象,强化生命的凋零之美。“落蕊”与“落花”还不是同一种事物,它像花而不是花,有着自身独特的生命之态。作者同样调动各种感官,从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等方面进行了细节描绘。落蕊像花而不是花,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作者敏锐的捕捉到生活中这种细腻之美,利用“落蕊”完成对凋零之美的刻画,塑造出一种“黛玉葬花”的悲戚,与她形成特殊的共情,升华了这种独特的凋零之美。“落蕊”是无声和寂静的,在凋零的瞬间美得到永恒,生命的绽放固然美丽,但生命的凋零同样是美的,这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领悟与认同,是“物哀”之美的真谛。
2.残弱蝉声里领悟生命颓残之美
“物哀”之美不仅表现在景物上,也体现在动物身上。《故都的秋》中郁达夫选择了“秋蝉”这一传统意象,增加了文章的悲壮之美。“蝉”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独特的地位,既是高洁的代表,也是悲凉落寞的象征,这主要和“蝉”这种动物的生活习性和特点有关。“蝉”喜欢盘踞在枝头高处,并且以露水为食,历来是高洁的代名词。另外,“蝉”的生命周期很短,夏生秋亡,于是又成了很多诗人借以感悟生命的对象。“秋蝉”表示生命即将完结,具有一种悲凉和无奈之感,尤其是“残弱的蝉声”更添悲戚之感。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就采用了“秋蝉”残声这个特点,符合读者对“秋蝉”形象的认知,也适合作者“颓残”之美主题的体现。
传统文化之中,听见秋蝉之声就掀起悲凉情感,郁达夫却没有遵循这一套路,而是强调秋蝉的普遍,是生命临终之时最后的热闹,具有一种“蝉噪林逾静”的美学旨趣,照应了文章开头的“清”“静”“悲凉”情感。作者利用“秋蝉”孱弱的叫声领悟生命的颓残之美,是对颓残的喜爱与享受,赋予了故都的秋天更多的意蕴,是对主客观的统一、物我合一的另类阐释,不论是秋草、落蕊还是秋蝉,都是作者对自然的独特感受,达到了“物(客观)哀(主观)”的和谐统一之美。
生命的蓬勃令人动容,但生命的颓败同样值得尊重,我们应该直面生命的死亡与消散,感悟生命的周期性规律,坦然地面对与接受不可避免的生命终结,以达观和豁达的心态完成“向死而生”的悲壮。美有很多的种类,在享受优美带来的愉悦的同时,我们也要用心去感受那些另类之美。在郁达夫《故都的秋》中,作者利用独特的创作技巧赋予了秋天更多生命的韵味,展现出浓郁的“物哀”之美,完成了“清”“静”“悲凉”主题的升華,带给我们更多关于美和生命的思考,让该作品充满了更多现实价值和教育意义,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年轻的读者去感受生命的厚重与悲壮,坚定前进的步伐与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