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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几道《小山词》的抒情艺术

2022-05-30夏凡

文学教育 2022年8期

夏凡

内容摘要:北宋时期,晏几道辑成词集《小山词》,他的词作延续了晚唐五代花间词派的创作风格,在抒情手法与情感深度等方面又有所超越。晏几道历来被称为“古之伤心人”,他以赤子的纯真与情深,在词中创造出了一个别具魅力的抒情世界。本文从抒情时空、抒情主体、抒情内涵三个方面对晏几道《小山词》的抒情艺术进行探析,同时也兼顾与花间词的比较。

关键词:晏几道 《小山词》 抒情艺术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太平宰相”晏殊之子,世人以“小晏”称之。小晏出生于官宦名门却家道中落,又因为性格孤傲耿介,于世俗不容,沉沦下僚,一生郁郁寡欢。黄庭坚在《小山词》的代序中赞其词为“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①,能动人心者惟情尔。小晏作词,痴情尽流于笔下,无论是对于莲、鸿、蘋、云的男女之思,抑或是与过从饮酒之人的朋友之惜,乃至于沉浮人间的身世之叹,无一不显得真切动人,因此《小山词》词风虽承花间,却又更多一重深挚之感,这与小晏高妙的抒情艺术是分不开的。

一.抒情时空之跳跃:酒梦的幻境

唐圭璋先生辑录的《全宋词》中共收录了小晏词260首,这些词作中共有“酒”字54处,“梦”字59处。纵观小晏的创作,总有一种无酒不成书、无梦不成书的感觉。他的酒是对现实的逃离,梦则是对过去的回溯,在酒与梦的切换之间,晏几道于词的世界中创造了一个跳跃交错的时空幻境,形成了强烈的今昔是非的对比,弥漫出浓郁的感伤气息。时空的不定变化也使得他的小令创作可以突破体制所限,拥有更强大的叙事承载功能,进而令抒情表达也具有更丰富的层次。以一首《临江仙》为例:“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上片用轻松的笔触,写初见的甜美时光。前两句“斗草”、“穿针”以时间相对,“阶前”、“楼上”则以空间相对,五月五斗百草邂逅,七月七穿针乞巧又逢,这里将“初见”与“曾逢”之间的时空跨度稍作拉长,增强了回忆的时段感。词人所选的这两个时刻都发生在有着美好寓意的节日里,使得画面洋溢着雀跃活泼的情调。在词人的记忆中,心仪的姑娘着罗裙、戴玉钗,青黛描眉,粉脸娇红,充满了青春的生命力。下片流水行云二句则起过渡的作用,将时间线拉回至现实,暗示了上片所叙内容的回忆属性。同时,利用“流水”和“行云”这两个流动不定的意象,喻示着词人与姑娘的命运既如流水沉浮又似行云无常,增强了词中岁月的匆匆流逝之感。紧接着,随着“酒醒”二字的出现,词的时空切换回现实,即所谓的此时此刻,表明上片所写皆为醉酒昏睡时梦中所忆,使得再读上片时便会产生更为复杂的伤怀情绪。面对“空”的现实,词人很快又一次写起“梦”,试图再回到过去的时空,实现了情绪的又一重渲染。整首词可以说是在着力刻画一种切片式的场景,切片与切片之间时空的差距泾渭分明、对比强烈,同时又留下了大量可供想象的空白,而显得意蕴无穷,充满张力。

“酒”与“梦”是词人自如操控词作时空向度的典型意象。通过饮酒与做梦,词人在过去与现在两个维度里穿梭,表达的情绪大多是对旧日时光的留恋和对当下处境的逃避,如“眼中前事分明。可怜如梦难凭。都把旧时薄幸,只消今日无情。”(《清平乐·蕙心堪怨》),“劝人满酌金钟。清歌唱彻还重。莫道后期无定,梦魂犹有相逢。”(《清平乐·心期休问》)等。在过去和当下的交错之间,未来在晏几道的词作世界里几乎是不存在的,这展现出了词人悲观的人生态度,使得大多数作品都呈现出一种伤感沉重的格调。

多重时空的构建是晏几道在小词创作上的进步与特色。翻开《花间集》,以温韦二人的词作为例进行对照,多是以实在的意象构建即刻的抒情空间,描写主人公在瞬间所感受到的惆怅与愁思。虽然也有如温庭筠的《梦江南·千万恨》这般以片刻见永恒的佳作,能将瞬息静止的幽微仇怨一泻千里,显现无限深长的韵味,但是在多数情况下花间词只对单一的时空进行描写和刻画,容易落入逼仄与凝滞的境地,往往无法将情感真正地调动起来,显得单薄而缺少感染力度。在读晏几道回忆类型的词作时,只需要发挥想象跟随词人所刻画的今昔对立的场景,即可以很快领悟到词人的伤心心境,这是因为人生恰恰就是由一段段特定的时空场景所共同承载起来的,而多数读者都会有对人生变幻不定的感触与思考。

二.抒情主体之明确:个性的真实

晏几道在自序中坦言辑成《小山词》的心境:“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②这一部《小山词》中处处都是他的痴心、痴意、痴情。作为“古之伤心之人”的小晏,他自觉地走到了抒情主体的位置上来,其笔下的情思起于真事,又咏唱专于真人,彰显出了词人独特的性情。

田同之在《西圃词说》中提出了“诗人之词”与“词人之词”的差别,前者表述真情,后者多为虚拟,“男子作闺音”便是后者的典型代表。③在晚唐五代词的创作中“男子作闺音”的现象尤为明显,词人多以少女、思妇、艺妓的口吻,借闺房院内的景物意象来刻画女性的生活场景,抒发女性的思春、思夫之情,例如温庭筠《菩萨蛮·满宫明月梨花白》、韦庄《江城子·恩重娇多情易伤》、欧阳炯《江城子·其二·正是破瓜年纪》等都是此类作品。到了晏几道作词的时代,词人对代言体的态度产生了变化。据宋人赵与时《宾退录》卷一中记载,晏几道在见蒲传正时,曾这样评价大晏的小词创作:“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对方提出疑议时,晏几道则错借乐天诗句为父辩护。④可以看出,晏几道对“男子做闺音”的评价是不高的。《小山词》中代言体的创作也不多,仅有22首,不到全辑收录的十分之一。其余的词作抒情主体或隐或显,多为词人本身,这就将原本花间词中总是分离的抒情主人公与抒情创作者融合起来,也就是向田同之所说的“真多假少”的“诗人之词”靠拢,实现了词体抒情功能的转变。

这种变化与词作传播空间的变化有一定的关系。花间词派的大多数词人活跃于蜀地,而蜀地战乱较少,社会生活相对稳定,商业和娱乐业都得到了不错的发展,奢靡享乐之风盛行,文人所作的小词多是在歌楼舞馆等公共空间中流传,迎合的是看台上听曲人的喜好,并非和诗歌一样属于私人化的创作,因此这种更趋向于商业用途的创作体裁不可避免地会带有一种公众性,也只有少数词人偶尔会做出一些抒发自己真实情感的尝试。那么,对于家中本就养有歌女的晏几道来说,他的作品的传唱空间必然是较为私密的,个性化的情感表達内容也就凸显出来了。根据自序中所谈到的,晏几道作词有固定的接受对象,在这些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友人面前,他也更能够坦然自如地表达真实的情感与情思,自在地于词作中承担主体角色,收获理解与共鸣,自然而然也就避开了花间词在题材类型上单一、虚弱的问题,因为真实所以更显丰富。

三.抒情内涵之深挚:赤子的痴心

施蛰存曾辑一本《宋花间集》,收录了宋朝延续发展了花间词风的词人词作,独小晏词所录数量最多,共四十二首。施蛰存在凡例中写道“北宋小令,《花间》遗韵未歇,诸家集中,佳作随手可撷”⑤,而晏几道词则是其中风流绮丽与花间最近者。刘熙载在《艺概》中评价五代小词的表现内容是“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⑥,认为五代词精细而限于男女情爱。所谓的“虽小却好,虽好却小”既指出了小词在情诗上的精进,又指出了这种精进所带来的逼仄与局限,如一件精致饰物,只适合于掌中把玩,而不足以登上大雅之堂。晏几道的小词也继承了这一特点,在题材内容的表现上显得清丽有余,而气概不足。不过,尽管小晏笔下的词也离不开儿女情长,其抒情视野却有所延伸和拓展,呈现出了更加丰沛深挚的词人感情,较之花间又有所汲取与突破了。

小晏家道中落的人生经历,类似于南唐李后主,又类似于红楼贾宝玉。夏敬观将晏几道的一生概括为“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⑦。从小优渥的生活环境培养了他清高的人格,亦保护了他的赤子之心,才有了所谓“四痴”的性格品质,文辞也保留着天然的贵气。他没有体验过太多人世的复杂与人心的污浊,对名利没有危机意识,即使再穷困,他的内心也很难变得寒酸与窘迫,对于他来说感情才是世间更为重要的东西。在《小山词》中最为真挚的抒情题材大概要属男女爱情和好友聚散。

(一)儿女之情

根据唐红卫等人在《二晏年谱长编》中的考证,大晏在世时家教甚严,彼时的晏几道年龄也尚幼,及至大晏过世守孝三年后,他才开始与沈廉叔、陈君龙等友人有一些宴乐活动,时间大约是在仁宗嘉祐五年到嘉祐末之间。⑧这一时期晏几道已经开始进行有关于歌女的词的创作,如《二晏年谱长编》中所举的《木兰花》:“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晚红初减谢池花,新翠已遮琼苑路。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断罗巾容易去。啼珠弹尽又成行,毕竟心情无会处。”上片开头以诙谐打趣的口吻调笑小颦能以美人一笑挽留春去的脚步,接着又以景过渡回归正题。下片回忆相遇相知的画面,抒发美好情愫无处传达的忧愁。在这一阶段,晏几道对于几位歌女与其说是爱恋,不如说是一种对美好佳人的憧憬与赞许,其所寓感情谈不上深厚,而这些早期词作的抒情力度也相对较弱。

宋哲宗元祐二年前后,《小山词》为高平公缀缉成编。高平公为范纯仁,当时官任执政,他将晏几道的词稿整理出来。此时晏几道也已经人到中年,经历了半生的风雨沧桑,为《小山词》再添了许多极具深刻人生感悟的新词,例如《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等,这些作品以其浓郁的抒情色彩和言之有物的情感深度赢得了经久不衰的赞叹与品析。《鹧鸪天》的上阕将歌女的舞蹈与歌声写得极尽华丽,下阕却惨淡落笔,以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式的不安收束,使得儿女情事不再流于花间式的闺情表达,在岁月的淘洗下显出了更为夺目的光辉。

在描写与莲、鸿、蘋、云四位歌女情愫的词中,有直接添入名字的,也有用相关意象来进行暗示的,如《蝶恋花·初捻霜纨生怅望》中连连出现的“蘋风”、“荷花”、“绿云”的字眼,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这极可能是特意将三位歌女串联其中。然而后来这些歌女四散,随世事沉沉浮浮,回过头来再看相似的情景,想来词人心中也有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二)聚散之叹

晏几道在《小山词》中无疑是以一个失落词人的形象存在着的,《小山词》中如梦如幻的悲欢离合令人感伤。晏几道不近名利,在官场的上流社会中显得孤傲耿介,他曾经谢绝了苏轼的求见,也回避了向蔡京奉承的机会,但是他对于朋友却是有着一腔的热情与满腹的真诚。小晏结交的对象除《小山词》中所提及的沈廉叔与陈君龙外,又可根据黄庭坚的《王力道墓志铭》和《书吴无至笔》看到他又“与黄庭坚、王肱结交,常携酒客吴无至共相纵饮”⑨,此外小晏还曾作“小白长红又满枝”等诗赠与郑侠等人。可以想象,以晏几道的个性来说,所交的这些朋友应多是豪爽真挚之人,他们的相知、相交一定也充满了真心、真情。到辑成《小山词》之时,“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友人的遭遇给晏几道所带来的影响绝非仅是一时的哀痛,还伴有長久的寂寥与创伤,这使得他的创作大多带有浓郁的感伤基调。

在晏几道的词中经常能看到对于聚散感慨的句子,例如“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临江仙·旖旎仙花解语》),“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生查子·关山魂梦长》),“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生查子·狂花顷刻香》)等等。聚散的对比高频地出现在小晏笔下,成为他在写作时惯用的模式,这也反映了忧郁是他心灵世界的底色。尤其是在晏几道的中年时期,经历了几番历练与沉浮,即使是身处好景中,也不免要担心未来是否仍然会遭遇离分甚至是不幸,他无法形成“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又或者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那样独属于唐人的豪放气质,因此总是显得郁郁寡欢。从晏几道的生平经历来讲,他不像韦庄多年在外羁旅乃至“还乡须断肠”,他总是留在原地,处于一个被告别的角色,忍受着聚散的落差。他的心愿也许和贾宝玉一样,贾宝玉愿意趁姐妹们都在的时候死了,尸体为她们的眼泪所承载,那样就不必遭受离别之痛,晏几道未必不愿如此。可见越是重情重义、珍惜相聚的人所要承受的人生之苦就越多,因此小晏也才落得笔下枝枝叶叶都是离情,时时刻刻都是伤心。

参考文献

[1]叶嘉莹.灵谿词说(续六)——论晏几道词[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04).

[2]缪钺.词品与人品——再论晏几道(续《灵谿词说》之十二)[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03).

[3]何雅茹.晏几道词创作主体介入与情感流向的定量分析[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S1).

[4]张潇潇.《花间集》研究[D].山东大学,2011.

注 释

①〔宋〕黄庭坚:《黄庭坚序》,见张草纫:《二晏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03页。

②〔宋〕晏几道:《原序》,见张草纫:《二晏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02页。

③〔清〕田同之:《西圃词说》,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49页。

④唐红卫,李光翠,阳海燕:《二晏年谱长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47页。

⑤施蛰存:《宋花间集》,华东师范大学2014年版,第4页。

⑥〔清〕刘熙载:《词概》,见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710页。

⑦夏敬观:《映庵词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版,第201页。

⑧唐红卫,李光翠,阳海燕:《二晏年谱长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32页至第333页。

⑨唐红卫,李光翠,阳海燕:《二晏年谱长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