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除了稻子,还能收割什么
2022-05-30第代着冬
第代着冬
马那福是马老夯的儿子,小时候长得胖嘟嘟的,像个洋娃娃。有个人自称会看宅术,毛遂自荐,围着马老夯的房屋转了一圈,认定是块风水宝地。吹牛的人指天发誓说,按照平生所学,这里应该出个大人物。马老夯把希望寄托在马那福身上,想让他证明,那人说的是对的。
马那福对这个传闻不置可否。他不想成为大人物,一心只想按自己的愿望生活。上高中时,他曾立志考进畜牧兽医学院,成为兽医。马那福想当兽医,不是想献身畜牧事业,而是他曾在镇上兽医站一个亲戚家里吃过一次“头刀菜”,味道鲜美,令他久久难忘。所谓“头刀菜”,就是将猪卵去腥,佐以八角、陈皮、茴香、花椒、泡椒、生姜、大蒜等作料,制成一盘美食。自从马那福吃过“头刀菜”,觉得天下美味非他莫属,从此一门心思想当兽医。
“劁猪并不好耍,”马老夯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怎样才能跟自己过得去?”
“考农学院兴许是条出路。”
“我看不出来,种地有什么高明。”
从那以后,马老夯父子像一对聒噪的喜鹊,一有空就争论马那福是学农,还是学兽医。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父子俩咋咋呼呼吵了半年,最后马那福名落孙山。“他们好比两个光棍讨论生娃娃,”有人讥讽说,“完全不管有没有可能。”
“这个我还能理解,”有人不解地说,“我奇怪的是,学兽医有什么不好,非得让马那福学种地?”
“你不明白吗?马老夯喜欢种地,他想子承父业。”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在麻旺村,人人都知道,馬老夯喜欢种地。刚包产到户时,马老夯分到了拦垭丘那块水田。为了把自己是拦垭丘主人的证据做足,他请村小的代课老师给拦垭丘画了一张图,写上“这是马老夯的田”,才把那张纸跟他的结婚证一起放进了钱匣。
马老夯自从得到拦垭丘,就像老光棍得到一个婆娘,一年四季都把精力耗费在那上面。除了栽秧、挞谷,马老夯一有空就往田里灌粪水,沤青草。在他的照料下,拦垭丘变得肥沃而酥软,即使长几棵杂草,也绿得能掐出汁来。多数时候,他咬着叶子烟杆蹲在田边,眼里闪着光,像一个多情的人。“如果我没猜错,”一个男人远远看着马老夯说,“拦垭丘今年又要丰收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没看见?马老夯都瘦成皮包骨了。”
“我跟你说了半天话,原来你是挖苦人。”
“我说的是真话,没挖苦哪个。”
马老夯确实瘦。他瘦也不完全是种地的原因,他天生就瘦。马老夯的瘦异于常人,从脸到脚趾骨,瘦得很均衡,仿佛他让人用剔骨刀专门剔过。不要以为他瘦就没力气,他力气蛮大。那些条状肌肉像树上的藤蔓在骨头上拧着,稍稍使点儿力气,肌肉就像被惊动的眠蛇在他骨头上弹动。除了长得瘦,马老夯还知道读书的重要性,支持马那福靠知识改变命运,以证明替他看阳宅的那人所言不虚。遗憾的是,马那福对成为大人物不感兴趣,高考失利后,他弃笔从商,到县城做起了碗生意。
马那福的碗生意不是卖碗,一开始是帮租碗的人打工。当时县城风气不好,人们把办酒宴当成发财途径,想方设法办酒席。婚宴,寿宴,谢师宴,满月酒,百天酒,乔迁酒,升学酒……为了节省开支,人们一般不去酒楼,只在家门口办几桌坝坝宴。一时间,临时用碗需求量极大,县城租碗业十分发达。
马那福刚到县城时,帮人送碗。他骑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车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广告内容繁杂,有时间地点,也有宴席称谓,偶尔还会出现一两道菜谱。马那福骑着三轮车,拉着碗碟,像块移动广告牌在大街上奔走。
五年后,马那福攒下一笔钱,买了上万碗碟,从送碗工成为生意人。他背着广告乱跑那几年积攒下了不少人脉,自从真正做起了碗生意,他小赚了一笔,很快在县城贷款买了一套小户型二手房,娶了林中兰当老婆。一年后,又生了儿子马天宇。林中兰是关庙乡的人,脸圆圆的,身上多脂少骨,喜欢张口大笑。关庙乡离麻旺村不足十里,她对马那福知根知底,知道他曾一心想当兽医。“羞死人了,”林中兰成为马那福老婆后,一旦遇到两口子起争执,自己落于下风,她就另辟蹊径,用多脂的手掌捂住嘴说,“从小想吃猪卵子。”
“你莫乱说,”马那福急了,“那是‘头刀菜。”
“‘头刀菜不是猪卵子吗?”
“你嘴巴怎么那么脏啊?”
“我嘴脏?你吃都不脏,我说就脏?”
“好了,不说这个,说碗。”
说到碗,马那福有些犯愁。租碗生意没有以前好了,随着县城开展移风易俗整顿,酒宴业江河日下,人们已经不敢大张旗鼓操办酒席了。到马天宇上小学时,县城的租碗业受到重创,马那福靠过去积攒的名声活了下来,成为唯一一个做租碗生意的老板。
马那福骑着电动三轮车在县城奔走,揽到的生意屈指可数。到他母亲去世那年,马那福开辟了烧寿碗的生意。烧寿碗就是在普通瓷碗上烧字,简单的只烧“某某八十寿辰纪念”,复杂的则加一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作为寿星馈赠亲朋的纪念。据说,用此碗吃饭,能沾长寿福气,有助延年益寿,一时烧寿碗供不应求。马那福把主要精力转到烧寿碗后,觉得租碗业多少还有些市场,他想兼顾经营,让马老夯来县城帮他送碗。
马老夯不想当生意人,他想种田。老婆健在时,他还要花一些精力跟老婆拌嘴。老婆去世后,他孤身一人,除了用夜里的时间想老婆,白天则全都用到拦垭丘上,从办冬水田开始,他不停地在拦垭丘挖呀刨哇犁呀耙呀,一年四季,没有一点儿空闲。在马老夯像条孤独的钟摆在拦垭丘机械地摆动时,麻旺的梯田大面积荒弃了。在大片荒草的包围之中,拦垭丘像唯一一个尚能孕育的女人,年年定时呈现出一片金黄,送出阵阵稻香。
现在,马老夯也要离开土地进城了。他不想进城,只想待在麻旺,可马那福像个专缠熟人的吊颈鬼,一天到晚打电话找他。马那福先给他算账,说种一年拦垭丘还不如在县城送一个月碗;接着又给他讲道理,告诉他住在县城方便多了,看病,喝酒,吃烟,下馆子,这些东西满大街都有,不像麻旺,得跑到镇上去买。见马老夯既不为钱所动,也不为花天酒地所动,马那福不得不祭出绝招,他在电话里说:“爸爸,我实话说,明天又该还款了。”
“你欠了哪个的钱?”马老夯最怕欠账,警惕地说,“你学会赌博了?”
“不是,我欠了银行的钱。”
“你为啥要欠银行的钱?”
“我不是贷款买了房子吗?如果还不上钱,”马那福在电话里叹了口气,狡猾地说,“我和你儿媳妇无所谓,可你孙子只有流落街头了。”
“那你赶快还钱哪。”
“对呀,爸爸,我喊你来就是和我一起挣钱还账啊。”
刚开春,水稻还没育种,马老夯就带着被条和行李离开麻旺,到县城安营扎寨。离开麻旺前,他蹲在拦垭丘边,吃了一锅叶子烟。那时,拦垭丘已经灌满清水,像一块平整的镜面,上面倒映着湛蓝的天幕和轻远的白云。一些波光的斑点在水面上闪烁,像有人往水田里撒了一把钻石。拦垭丘周围撂荒田土里的杂草正在转青,像染过又长起来的头发,看上去驳杂、凌乱。也许是烟子熏了眼睛的缘故,马老夯咬着烟杆眼泪直流。
马老夯带着对拦垭丘的怀念,住进了县城油坊沟边的一间小平房。小平房前面是条小马路。马路下面有条沟。沟边有几个小花台。小花台围着一个小广场。每天黄昏,小广场上人来人往,女人们在那里跳坝坝舞,男人们则坐在花台上吃烟。马老夯空了,爱坐在小平房的门前看小广场上的人,他很落寞地咬着烟杆,觉得自己像个县城的客人,生活没什么意思。
马老夯白天送碗,晚上啥事也干不了,他就躺在床上研究小平房。到了深夜时,房顶上有猫和老鼠奔跑。时间一长,他能辨出有几只鼠,几只猫。多数时候,马老夯都在用挑剔的目光寻找小平房的不是,他很快发现,小平房墙灰剥落,屋顶损坏,门框倾斜,木质窗棂也断了两根。马老夯很高兴看到了这些问题,他使出浑身本事,一有空,就像个专职泥瓦匠,在小平房里修修補补。
经过一段时间折腾,小平房修缮一新,再也找不到事情可做。还好,他只闲了两天,就从邻居在花钵里种葱子受到启发,准备利用盆盆罐罐种蔬菜。他外出送碗时,收集了十多个烂瓷盆和瓦罐,他计划用两个瓷盆种洋芋,两个瓷盆种萝卜,两个瓷盆种南瓜,两个瓷盆种茄子。剩下的几个瓦罐用来种丝瓜、刀豆和玉米。一想到能吃上自己种的东西,马老夯笑得直流口水。
从农贸市场买回种子,马老夯才发现,光有盆盆罐罐还不行,还得有土。他不知道离城多远才能挖到土,当他坐在小平房门前冥思苦想时,看见小广场的花台里有土。马老夯观察了两天,决定去花台里偷土。
马老夯断断续续偷了一个月,把花台偷出几个鸡窝似的大坑。等他把盆盆罐罐装满土,种上南瓜、茄子、丝瓜、萝卜、青菜、刀豆、玉米,还没等种子发芽,马老夯就被几个穿蓝色制服的城管逮到了。面对城管的询问,马老夯十分尴尬。他没想到,这么一点点土,居然弄了一个机构和一群人来管理,要是在麻旺,别说几盆土,就是挖几亩地也没人管。“我愿意还土,”马老夯愁容满面地摸着自己的瘦脸说,“我只求你们一件事。”
“你说,什么事?”
“别给我说出去。”
“算了,”一个管事的人说,“土送给你,但你以后不要去偷花台里的土了。”
“我不敢了。”
城管走了,事情跟马老夯想要的相反。土没还,他偷土的事情却被传回了老家。在丝瓜秧上架时,从麻旺传来消息说,马老夯在城里害了一种怪病,他碗也不送了,只顾偷土。
添油加醋的消息也传到了马那福耳朵里。他只知道马老夯这段时间过得很开心,不知道他在背后偷土。那天马那福放下烧寿碗的正事,来到油坊沟,看见马老夯在一个烂瓷盆里挖洋芋。翻开土,几颗洋芋抱成一团,像一窝鸟蛋。“爸爸,”马那福说,“麻旺的人把我手机都打爆了,说你想在瓷盆里种水稻。”
“那是谣言。”
“还说你想吃一口自己种的米。”
“这个是真的。”
“为啥?”
“买来的米没我自己种的好吃。”
“怎么可能?天下的米都是一个味道。”
“你不懂,不一样。”
马那福不说话了,他从马老夯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当初想当兽医的那种渴望。那天马那福放下手里的事情,在油坊沟的小平房里陪马老夯坐了半天。实际上马老夯没空坐下来,他一直在弄那几个破盆子。马那福心里想,等碗生意再淡一点儿,让他父亲回麻旺算了。
没等碗生意淡下来,马老夯的堂弟马子刚专程来到县城,约马老夯一起回麻旺种水稻。马子刚个子高大,相貌堂堂,他原来在脚马架景区外面开民宿,他来约马老夯回去种水稻,让马老夯很意外。“要不是你来邀约我,”马老夯说,“我真不知道开民宿的老板也想种田。”
“幺哥,不瞒你说,我跟你一样,也想吃一口自己种的米。”
“可我在帮马那福送碗,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还完银行的欠账。”
“幺哥,等不到那个时候了。”马子刚说,“麻旺在搞乡村振兴,所有撂荒的土地都要流转出去,到时你想种也没地方了。”
马子刚带来的消息让马老夯夜不能寐。过了午夜,他小睡了一会儿,很快又醒了。天还没亮,床下的鞋子还在瞌睡,他也不管鞋子愿不愿意,强行把脚伸进去,来到门外。小平房外,油坊沟的路和路灯睡得迷迷糊糊的,马老夯就拍响了马那福的房门。
“天都没亮,”马那福披着外套打开铁门说,“什么事这么急呀?”
“我不送碗了,我要回麻旺。”
“为啥?”
“我听说拦垭丘要流转出去,要想吃一口自己种的米,今年是唯一的机会。”
“那你就回去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
“爸爸,我也知道乡愁。”
三天后,马老夯扛着被条和行李回到了麻旺。这是他离开家乡四年后,第一次松弛地吸到了麻旺清新的空气。他没有回虚楼,而是径直来到拦垭丘,看到那块原本肥沃的水田杂草丛生,一层湿雾爬上了眼眶。
马老夯回到麻旺不久,马子刚说到做到,也从脚马架回到麻旺,跟马老夯一起种田。马老夯以为,马子刚跟他一样,也想吃一口自己亲手种的米。其实不是。表面上,马子刚回麻旺是为了种田,背地里,他是受高人指点,以种田为借口,悄悄回麻旺躲祸。怂恿马子刚离开脚马架的,是常年在脚马架游玩的朱先生。在脚马架开民宿的老板们眼里,朱先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他神出鬼没,时而在脚马架,时而在县城,时而又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但凡是经过他帮忙办理的事情,比如,升学,当兵,考干,有不少都成功了。朱先生是个讲究的人,他帮忙办成了事,收点钱。没办成,他会把钱退回来。“仁义得很。”脚马架的人都这样说。
马子刚突然回麻旺躲祸,起因是一棵树。朱先生曾说马子刚民宿前面缺一棵风水树,他深信不疑,上山挖了一棵酒杯粗的树栽在门前。朱先生认出那棵树是红豆杉,马子刚不认识,但他知道红豆杉是国家重点一级保护野生植物。据说有个人挖了三棵树栽死了,被林业公安抓去,判了三年。马子刚听说自己挖的是红豆杉,吓得嗓音都变了,他说:“朱先生,你莫认错了。”
“没错,马老板,你挖了一年徒刑回来。”
“那我还回去?”
“怎么还回去?这跟乱搞男女关系一样,你挖都挖了,怎么还回去?”
“那怎么办呢?”
“你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我帮你疏通一下关系,不过,你要舍得花钱。”
“只要不坐牢,我愿意花钱。”
“你去什么地方躲藏呢?”
“我有个堂哥在县城送碗,天天吵着要回老家种稻子,我可以假装约他回老家种稻子,躲几个月没问题。”
为了躲避一年徒刑,马子刚把民宿交给老婆打理,自己回老家麻旺种水稻。开民宿的房子是找当地人佃租的,马子刚不敢关门,他一边种水稻,一边用电话遥控老婆经营民宿。马子刚的老婆没掌过权,突然大权在握,有些膨胀,天天约些没事的女人来民宿打麻将。加上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在马子刚回家种稻子的几个月时间里,他的民宿除了朱先生在里面吃吃喝喝,跟关门歇业差不多。
马子刚的承包田在拦垭丘旁边,跟马老夯的田相隔一条田埂。从除杂草、灌田水、搭田埂开始,马子刚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像个鬼似的,毫无预兆地消失两天,又毫无预兆地从虚楼里钻出来,行踪很神秘。马老夯以为马子刚当老板当惯了,吃不来苦,怕下力,也不追问他,育种插秧的时候,顺手把他那丘田一并给种上了。
稻子灌浆时,马子刚又突然消失了,直到水稻黄熟也没回来。马老夯曾打过几次电话,马子刚要么关机,要么忙音。马老夯以为马子刚是因为民宿生意太忙。他不知道,马子刚根本没管民宿,他之所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为了他那一年刑期,跟着朱先生到处花钱。在朱先生的指使下,他一阵藏身在麻旺,一阵又藏在麻扎的小舅子家。如果不是心知肚明的内行,确实没人知道马子刚的行踪。
稻子接近收割时,马老夯想让马子刚回麻旺收割稻子。打了几次电话没联系上,马老夯不打了,他心里想,如果收割时马子刚还不回来,他就让收割机先收拦垭丘的水稻,再收马子刚的水稻。两家的水稻分开装,保证两人都能吃上自己种的米。想好对策,还没来得及联系收割机,马那福的电话就打来了,他说:“爸爸,我弄到一个大生意。”
“有多大?”
“烧寿碗的窑子忙不过来,我请的人家里有事,要耽误几天,你回来帮我送几天碗。”
“你吐出去的口水还没干,这么快又让我回去。”
“没办法。”
“再过半个月拦垭丘就要收稻子了。”
“过几天我请的人回来了,不影响你回麻旺收稻子。”
马老夯带着破絮和行李,在麻旺后面公路上搭一辆短途面包车,花了两个小时,又住进了油坊沟边的小平房。可能马那福请的送碗人不喜欢种庄稼,他把瓷盆里的土全部倒掉了,将瓷盆和瓦罐重叠在角落里,像一堆仰放的帽子。
马老夯骑着电动三轮车,按照马那福提供的地址,在县城里往来穿梭。因为疫情管控,坝坝宴规模越来越小,数量也有所下降,但仍有不少需求。马老夯马不停蹄地把碗搬来搬去,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他是碗厂送碗工。有两次,他被几个进城走亲戚的乡下人拦住,要买三轮车里的碗,马老夯解释了很久,他们才听明白,城里还有这样一种职业。
白天忙着送碗,没时间想拦垭丘丰收在望的水稻。到了晚上,马老夯在屋顶猫和老鼠跑动的嘈杂声里,很快乐地想起了拦垭丘那一片金黄色的稻浪。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像一捧光芒四射的金针,映照得成熟的稻谷透明发亮。马老夯仿佛已经尝到了新稻子的酥软和香糯。为了尽早把稻子收到手,他夜夜给马那福打电话,让他把请的人追回来,以免误了自己回麻旺收水稻。
还好,马那福请的人按时回来了。马老夯不等和那人见面,把三轮车交给马那福,慌慌张张地登上了回麻旺的面包车。等他在山后面下车,穿过小片栎树林子,站在山脊上,他看见原来稻浪翻滚的拦垭丘空空荡荡的。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等他跑到田边,才发现稻子真让人收走了。收稻子的人从容不迫,稻桩比平时留得高一些,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马老夯在空荡的稻田里前后察看了一遍,心里有数了。看得出来,稻子是马子刚收的。他不仅收了拦垭丘的稻子,还收了他自己的稻子。几个留守的老人也证实,收稻子的小型收割机是马子刚叫来的,因为那个开收割机的年轻人自称是马子刚的亲戚,马老夯的稻子一定在他堂弟手里。
接下来,马老夯到处找马子刚,找他的稻子。他曾去过脚马架,找到马子刚的老婆,那个皮松肉垮的弟媳翻着白眼,说她也找不到马子刚,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晚上从脚马架回来,马老夯就站在虚楼外面骂人。麻旺的老人们侧耳听了一阵,发现他没骂马子刚,他骂的是帮马那福送碗的人。
十天后,失踪的马子刚像条鬼影,终于从电话里浮现出来。电话接通那一瞬间,马老夯如同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竟然有些虚脱。他哑着嘴,一时忘了要给马子刚说什么。马子刚等了一会儿,试探着说:“幺哥,你找我?”
“是呀,你个杂痞!”马老夯忽然清醒了,跟他通电话的正是他十天来做梦都要找的人。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找马子刚干什么,他说,“杂痞,傻儿,牛包卵。”
“幺哥,你莫光罵我。”
“好,我不骂你,你说,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在躲祸事。”
“躲啥祸事?”
“你莫管,你找我干什么?”
“干什么?”马老夯想起正事来,他说,“我的稻子呢?谁让你把我的稻子收了?”
“肯定是我小舅子收错了,”马子刚在电话里好言安慰马老夯说,“幺哥,你放心,我知道你想吃自己亲手种的米,稻子在我小舅子手里,你去找他,肯定能找回你的稻子。”
“他在哪里?”
“在麻扎。”
为了找到自己失踪的稻子,马老夯饭都没吃,放下电话就往麻扎走。麻旺离麻扎有十里路,要翻两道山梁,过两条沟谷。为了保险,马老夯找马子刚要了他小舅子的电话,边走边打电话。电话那头,马子刚的小舅子把马老夯当成卖房子的,接通电话不等马老夯说话,他大喊大叫说,我不买房。说完,就再也不接马老夯的电话了。
马老夯只能用原始办法去找马子刚的小舅子。好在他长得瘦,负担不重,走得轻快。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他就在麻扎找到了马子刚的小舅子。那是个漂漂亮亮的年轻人,牙齿也很整齐,挂在鼻子下像两排白玉米粒。他对自己在电话里大喊大叫有些羞赧,垂着头,一听说马老夯来找自己的稻子,一下惊得把头抬了起来,说:“卖了。”
“什么卖了?”
“稻子。”年轻人感觉惹祸了,他把手伸进怀里说,“不是我故意要收走你的稻子,只能怪我姐哥没说清楚,我现在把钱退给你。”
“我不要钱,我要稻子。”
“我把稻子卖给粮贩了。”
整整一天时间,马老夯水米未进,跟着马子刚的小舅子,到处寻找他失踪的稻子。他们先找到了粮贩。粮贩又供出另一个粮贩。马老夯跟着稻子贩卖的路径,见了三个粮贩,才在下午找到了一家粮食加工厂。粮食加工厂在一条马路边,远远地,马老夯看见白花花的大米像两条奔腾的河流,从空中的管道里直坠下来,落入下面巨大的容器。加工厂的老板听说马老夯来找自己的稻子,他指了指像白练一般悬挂在空中的大米说:“我每天要加工十吨稻谷,你看,哪些是你的米?”
“老子要他赔我。”
“赔你什么?”
“赔我的稻子。”
马老夯眼露凶光的模样经过电话接力,由马子刚的小舅子送达马子刚。马子刚知道自己惹了祸,他跟小舅子商量,立即赔钱,价格从优。马老夯坚决不干,他要马子刚赔他的原物,坚持要吃自己种的米。为了让马子刚还自己的稻子,马老夯找了村支书,找了驻村第一书记,也找了麻旺的乡村振兴工作队。所有人都劝他,既然马子刚愿意赔钱,买米吃是一样的。马老夯觉得不一样,既然麻旺没人理解他,他就到镇政府找镇长,期望镇长帮他讨回稻子。镇长听完他的陈述,也劝他算了,甚至还批评他不要没事找事。马老夯从镇政府出来,气不打一处来,公然叫嚣要找人写张状子,到镇法庭起诉马子刚。
不到两天时间,坏消息像长了脚的风,把马老夯起诉自己堂弟的事传遍了全镇的每一个村寨。秋后本来没多少事情,人们把这条消息作为饭后的消遣,三五成群,津津乐道。多数人认为马老夯疯了,只有极个别喜欢种地的人,才能体会马老夯愤怒的心情。
折腾了几天,马老夯很快在麻旺成了孤家寡人,没人主动来找他玩耍,即使在路上遇见他,也像见到一头不讲道理的蛮牛,远远地绕道而行。起初,马老夯还硬撑面子。很快,他撑不下去了,主动打电话给马那福说:“我来给你送碗吧。”
马老夯回到县城,安安心心送了一個月碗,稻子失踪的事情才慢慢过去,他也不想吃自己种的米了。突然有一天,马那福说马子刚要来看他,他又生起气来。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晚上回到小平房,他悄悄在屋里练习吐口水。他把舌头卷起来,将口腔里的唾液聚到一起,然后突然发力,让一泡口水从嘴巴里射出去,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又快又准。马老夯准备等马子刚来的时候吐他一身口水,可当他真见到马子刚,马子刚喊了一声“幺哥”,他心一软,把口水咽下去了。
马子刚说,他是来感谢马老夯的。如果不是马老夯去法庭起诉自己,他还会东躲西藏,不敢出来自首。等到他去自首才发现,他挖的不是红豆杉,而是云杉。警察顺藤摸瓜,抓到朱先生,揭开了他的骗子身份。朱先生并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骗术也不高明。所有那些升学、当兵、考干成功的,都是他们自己考上去的。对没有考上的人,朱先生从来不收钱。朱先生并不是仁义,他只是利用了人们喜欢走关系的心理,行事比较巧妙。
说完朱先生的事,马子刚给马老夯解释说,他是上了朱先生的当,以为自己要坐牢,才躲躲藏藏的,他不是要躲马老夯。最后,他请马老夯回麻旺。
“回麻旺干什么?”马老夯已经不生气了,“你放心,我说去镇法庭告你,那是气话,我没告你。”
“不是为了这件事。”
“还有什么事?”
“我请你回去收割拦垭丘。”
“拦垭丘还有什么可收割的?”
“当然是稻子呀,幺哥,你说,田里除了稻子,还能收割什么?”马子刚见马老夯一脸茫然,继续说,“幺哥,我知道你想吃自己亲手种的米,为了增加产量,收割时,我让小舅子留了一季再生稻的谷桩。你回县城后,我去追施了两次肥,再生稻长得很好,拦垭丘起码能收五百斤。你放心,我保证你今年能吃上自己种的米。”
听说还能吃上自己亲手种的米,马老夯突然哭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想哭。马老夯一哭,把马子刚吓坏了,他像遇到停电的电动玩偶,两只挥舞的胳膊如同两条不相关联的长长的茄子,很尴尬地停在了空中。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