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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山庄

2022-05-30鬼金

安徽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望城狍子山庄

鬼金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前行……

——鲁迅《伤逝》

为了重生,路北方来到关珊平的朝霞山庄。山庄位于望城东面二百多公里的朝霞山。其实,这“重生”对于路北方意义不大。也不是什么“重生”,就是路北方想换个环境,梳理一下自己的过往,并企图遗忘一些事情,看看是否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路北方也不知道,毕竟那些事情对于路北方是刻骨铭心的。有时候,讲述也是为了遗忘,而不是铭记。

是屋子里的冷,把路北方冻醒了。路北方睁开眼睛,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身体都打颤了。这么冷,路北方知道是房间壁炉里的火熄了。路北方懒得起来,蜷缩在被窝里,心想关珊平也是的,当初修个火炕比什么不强,偏要狗长犄角整什么洋式的,弄个好看不中用的壁炉。被窝里的余温也就是路北方的体温。路北方瞟了眼窗外,下雪了。路北方心头一冽,近乎抽搐了一下,目光被凝住了似的。白。还有沉寂。树木和假山上都落了白白的一层雪。下雪啦,路北方嘴里嘟囔着。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路北方披着被子跳下地,往壁炉里塞了几块木柴,用松针再次把火引着,直到看见火苗蹿起,呼啸着,包裹着木柴,把木柴也点着了。路北方手伸向火,开始感觉到火的灼热。路北方连忙跑回床上。随着木柴烧起来,屋子里的温度明显上升了。路北方突然觉得肚子饿了。

昨天晚上,老米就说今天早上他要下山去赶集,等他回来带些吃的当早餐。路北方想,这个时候的老米一定已经在大集上了,或者正在回来的路上。路北方眼望着窗外,有些为老米担心,这么大的雪,白茫茫的,大集上还会有人出摊吗?

老米问,想吃什么?

路北方说,随便买些吃的就行,老关不是说,过几天从南方回来,就过来吗?

路北方从兜里拿出五百块钱,递给老米。

老米拒绝了,说,老板已经交代过了,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不能花你的钱,他已经微信转给我三千块钱。

路北方说,老米,你也用上微信啦。

老米说,不用不行啦,买东西这个方便,不用带现金,省得丢了。

路北方哦了一声,望着老米说,你还是拿着吧,这么冷的天,下山去,也挺不容易的。再说了,老关的钱是他的钱,我的是我的……

老米说,我不能收你的钱,如果叫老板知道,我还在这儿干不干了。

路北方说,我不会告诉关珊平的。

老米说,那也不行。这也不是我的为人风格。

路北方说,你不会是嫌钱少吧?

老米说,真的不是。

路北方只好把钱收回来。

老米说,那不打扰你了,我回屋睡觉了。

老米住在一楼。

路北方听到老米下楼和开门、关门的声音。

老米是个跛足。右脚。老米比路北方大十五岁,五十五了,但看上去要老很多。聽关珊平说,老米的跛足是当年被人挑了脚筋。至于为什么,路北方没问过。是关珊平收留了他,让他到这朝霞山庄,给看房子。房子是个奇怪的东西,要是长期不住人,也就没了人气。当年,关珊平也是心血来潮才建了这朝霞山庄。在酒桌上,沸流镇镇长说给他弄块地,就是这坪山沟里,可以盖栋别墅。夏天的时候,关珊平可以过来避暑。再说,这里距离卡尔里海,半个小时的车程。镇长这么说,当然是有目的的。关珊平在沸流镇有三座矿山,每年光给镇长送钱,就有一二百万。关珊平找人看了坪山沟,都说不错。他还找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也说,不错。关珊平就把朝霞公司下属的一个建筑队叫过来,并请了北京的一位设计师设计。一年时间就建好了。这里成了一个秘密的地方,类似私人会所那种。关珊经常把朋友们带过来,吃饭、打麻将。说是打麻将,其实是赌博,他们玩得都很大。朋友来了,自然要吃饭,想吃些山里的东西,野味什么的,没厨师咋行。这就要说到老米。老米还是一个优秀的厨子,尤其是铁锅炖,是他拿手的。

路北方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肚子又叽里咕噜叫起来。人工湖和湖心的凉亭都落满了雪。路北方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人找他。路北方刷了会儿朋友圈,看了看一个公众号推送的德·库宁的画作。路北方喜欢德库宁那些《女人》系列的作品,那些被切割成碎片似的女人。路北方翻看了下覃凤英的朋友圈,因她设置了仅三天可见,没更新,页面一片空白。路北方的心里也跟着空白了。路北方想发私信和覃凤英说点儿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心在隐隐作痛。路北方把手机充上电,从床上起来,穿好棉袄,来到露台上。有一把扫帚倚靠在墙上,路北方拿过来,把露台上的雪扫到一起。路北方用扫起来的雪,堆了一个雪人,先是做了个圆圆的头,然后是身子,但缺鼻子少眼睛的。路北方下去,在厨房灶膛里找出两块木炭,又在冰箱里拿了根胡萝卜,再次回到露台。路北方把木炭按上去,有了眼睛,雪人就像有了灵魂。路北方又把胡萝卜插上去,更加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了。因为肚子里没食物,让人觉得冷。路北方下去,在厨房里看到一个馒头,又拿了一袋大酱,把酱涂抹在馒头上,随手折了根柴火棍,插在馒头上,来到壁炉前,放到火上烤。很快香味就出来了,抹了大酱的馒头,焦黄焦黄的,散发着咸香,他掰下一小块,里面还是冷的。路北方边烤着,边嚼着掰下来的那一小块。香。路北方的手不时转动着串着馒头的柴火棍,但还是有的地方过火了,黑了,煳了,炭化了。路北方把整个馒头都吃了,随手把柴火棍扔进跳动的火中。很快变成了火的一部分。肚子里有了食物,再加上在壁炉前烤了这么长时间,路北方感到之前侵入身体里的寒气都被驱走了,尤其是脸上,热乎乎的,像发烧,他警惕地将手伸进腋窝,摸了摸,体温正常。

路北方再次回到露台上,又有雪花落下来。路北方看到自己堆的雪人是那么丑陋,太大众化了。路北方走过去,把雪人的鼻子和眼睛都拿下来,扔到一边,再次端详着那没有五官的雪人,倒觉得是心中想要的样子了。雪人的那张脸是模糊的,甚至是无脸。隐隐看上去像个人,具体又说不出来像谁。路北方认为此刻的雪人看上去像个艺术品了。路北方一直认为好的艺术是处于一种模糊状态。路北方看到露台上还有一捆柴禾,折了几根,粗细不等,像线条一样,镶嵌到雪人身上,有了德·库宁那种画的意思。几根线条在切割着雪人的身体。路北方甚至在雪人胸口往下的位置,用木棍拼了一个拳头大的三角形,看上去像个器官了。这个三角形让雪人的性别变得明晰起来。那分明是女人了。路北方抽着烟,望着作品般的雪人,心脏抽搐了几下,路北方心里知道这是谁。路北方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想发给覃凤英,但路北方没发。从露台上望着山下的小路,白茫茫的,几乎看不到路了,也看不见老米的身影。

那一刻,路北方觉得自己是孤单的,在茫茫山野之间,整个山庄是渺小的,路北方也是渺小的。路北方不知道老米这些年一个人在这山上是怎么度过的。这需要多大的忍耐啊!那么自己来这山庄为了什么?是逃避吗?是自己不堪忍受和覃凤英分手带来的痛苦,而逃到这里来避世吗?自己为什么会是如此脆弱的一个人呢?这么想的时候,路北方再次感觉到心脏的刺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路北方曾经是那么一个坚硬的人。一年的同居生活真的让自己爱上了覃凤英吗?还是自己对覃凤英的依赖?当年黎清离开的时候,路北方都没这样萎靡颓唐过,心也没这样疼过。路北方找不到答案。

某一天,路北方甚至陷入了抑郁,一个人躺在地板上,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召唤,望着房间和阁楼的楼梯,路北方几次想把一根细长的电线悬挂上,然后把自己悬挂上去。路北方躺在地板上,哭。那一刻的人间对于路北方来说,是黑暗的,犹如地狱。路北方仿佛被囚禁在一个黑匣子里,被黑暗淹没,不能自拔。路北方哭。哭。哭。路北方哭。悲伤是从骨头里出来的。路北方在和那个呼唤他的声音,较量着。悲伤是一座冰山,在靠近路北方,随时都要把路北方压垮在地板上。路北方甚至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啪啪的脆响,同样没有让路北方变得清醒。路北方闭着眼睛躺在地板上,感觉着那悲伤冰山的力量,慢慢地移动着,靠近路北方,即将碾压路北方的身体。路北方处于崩溃的边缘……即将成为悲伤冰山的一部分。脑海里是挥之不去的覃凤英的身影,那张覆着霜色的脸……

路北方看到一个龇着牙齿的白色幽灵在楼梯上,冲着路北方微笑,在轻声唤着路北方,来呀,来呀,你别无选择的。来呀,来呀,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里没有覃凤英,更没有……

路北方觉得整个人的身体都是冰冷的,像被关在一个冰箱里或刚刚从冰箱里拉出来的尸体。

那龇牙的白色幽灵说,你是个胆小鬼,你是个胆小鬼,跟我走吧,你的痛苦将会得到解脱的,你将脱离七情六欲的困扰,来吧……到我的世界中来。你会忘记尘世带给你的那些痛苦……你如此困扰和折磨自己,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这只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独角戏。时辰快到了,快走呀,来呀。对,就用那个电线,那根电线……要我拿给你吗?

路北方的身体紧贴着地板,就像被粘在了上面。路北方没有起来,闭着眼睛,沉浸在黑暗中,仿佛真的死了似的。那白色的幽灵还在诱惑着路北方。路北方突然咆哮着,去你妈的。这句粗野的话骂出来,路北方感觉到黑暗在退去。路北方从地板上坐起来,点了支烟。路北方终于自救了,并度过了一段黑暗时间。想想刚才的样子,路北方后怕了都。如果真的……那么现在这一切都是虚无了……起码连享受这一支烟的权利都没有了。路北方狠狠吸了一口烟,轻轻地用鼻子喷出来,觉得真香啊!

路北方想离开望城一段时间了,可是去哪儿呢?

路北方想到了关珊平的朝霞山庄。那是一个幽静的地方,除了一个叫老米的看房子的人,平时,也没人在山庄。路北方就打电话给关珊平。关珊平好久没接电话。后来是他给路北方回的电话,说他在北京,腰椎出了点问题,在医院里做手术,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麻药才过劲儿。

路北方问,没事儿吧?

关珊平说,没事儿,还活着。你有啥事儿?

路北方说,我想去你那朝霞山庄待一段时间。

关珊平说,你想去,就去啊,就当是你的山庄。你小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啊?女人的事儿吧。你啊,我早就说你路北方是个情种了,太把和女人的事儿当回事儿了,什么时候,你不这样了,你小子也就出息了。

路北方无言反驳关珊平的话。

应该说,关珊平是见多识广的,自然很多事情都看淡,看开了。

路北方还记得跟他在一起的晓婷。关珊平很宠她,还给她在望城买了房子和车,但晓婷想和关珊平结婚。关珊平不干了。晓婷闹得很厉害,寻死觅活的。最后,连房子和车都没捞到,至今下落不明。关珊平在英国也有房子,妻子和女儿在英国,也老让关珊平过去,但关珊平的一堆产业都在国内,一时半会也抖落不清。

关珊平说,我一会儿让一个司机和你联系,让他送你去朝霞山庄。

路北方说,感谢。

关珊平说,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呢?等我出院了,我过去。差不多也要春天了,你就在那儿待着吧。还是上次你从未庄回来,我们见过一次,之后再没见过吧。

路北方说,是的。

关珊平说,我咋听说你和覃凤英……

路北方说,你咋知道的?现在我俩也……

关珊平说,关于覃凤英,我还是了解一些的。我回去再和你说吧。你啊,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你是一个简单的人……

路北方说,哦,但都过去了。

关珊平说,真的过去了吗?你先去山庄吧,我回去后我们再唠。用我和覃凤英沟通一下吗?其实,我沟通也没用,我太知道覃凤英这个人了。她在望城也是个人物,你啊,遇上谁不好,偏偏遇上她了。这就是你的命吧。

路北方说,结束了。即使我心理上还不能承受,但我会自己解决,并消化掉的。

关珊平说,这才像个爷们,但我认为覃凤英不值得你这样伤筋动骨的。你也四十多岁了,咋还像个小年轻,情啊,爱的,找个安稳的女人得了。

路北方说,我认了,牙打下来,就要自己咽下去。

当年黎清离开望城的时候,說,你如果想好了,可以到深圳来找我。是啊,都过去一年多了,这一年里路北方和覃凤英生活在一起,现在路北方和覃凤英分手了。难道真的能去找黎清吗?路北方告诫自己,不能。路北方觉得和黎清更像是朋友了,偶尔还会在微信上聊天,但已经没有当年的那种爱了。那种爱在心里冷落了。和覃凤英的这段情感,是在黎清离开望城之后发生的。路北方没告诉黎清,她也不知道。从她回深圳后,就一直没再回来过。至于黎清是否又有了男朋友,她也没说。路北方记得有一次,黎清给路北方截屏过她和一个男人的聊天记录,好像那男的在追求她,至于结果,路北方不知道。令路北方困惑的是,黎清为什么要给路北方发那样的截图,是想向路北方证明什么吗?还是让路北方嫉妒伤心呢?其实,那时候的路北方已经不嫉妒了,路北方有了覃凤英。黎清在刚离开望城的那段时间,情绪很不好,从她的微信里可以看出来,但那是她要离开的,而不是路北方让她走的。黎清的离开同样让路北方失落了很长时间,直到遇到了覃凤英,路北方才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

现在,路北方再次陷入了情感的纠葛中。

路北方站在那里,又点了支烟,有些想念以前在未庄的画室了。那个画室已经被拆掉,灰飞烟灭了。路北方还记得,当时很多人赤身裸体,站在即将被拆迁的画室前面,来了一次行为艺术。他们的行为并没有改变什么。因为小产权和违建,未庄出租或者被画家买下来的画室,都灰飞烟灭,是的,灰飞烟灭了。路北方从未庄回到望城,用一点积蓄买了一个八十多平方米,带阁楼的房子,结束了漂泊的生活。路北方还记得关珊平和他说过,让路北方搬到山庄来住,但路北方没有。关珊平还说他在城里有几套抹账房,可以给路北方一套,是清水房,要路北方自己装修。路北方拒绝了。尽管路北方和关珊平是发小,但路北方不想亏欠任何人。再说了,那时候,路北方从未庄回来,还带回来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黎清。黎清也畫画,成就比路北方高,但这并不影响两人在一起生活。本来离开未庄后,黎清建议,路北方一起去黎清的老家深圳,但路北方没同意,两人还别扭了好几天。

黎清说,望城有什么好回去的呢?没有艺术氛围,在东北就是一座死城,你回去能做什么?

黎清说的都是现实,但路北方只说了两个字,故乡。

黎清说,你啊,你以为你是衣锦还乡吗?屁。你这是狼狈的撤退,灰头土脸的回去。

黎清的话确实刺疼了路北方。路北方急了,几乎是愤怒地吼着,那我自己回去。黎清不说话了。黎清能理解路北方的神经质,很多时候,她觉得路北方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以说,这次未庄画室的被拆对路北方的打击很大。就在拆迁前几天,他们的朋友大刘烧了所有的画,在画室里上吊了。他们得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大刘还悬挂在那里,是赤裸着身体的。来的人都站在那里,仿佛悬挂在屋顶上的是自己。很多人嚎啕大哭起来。路北方招呼人把大刘的尸体放下来,找了个床单,盖在他的尸体上。大刘在墙上写着,艺术是灵魂的深渊,我在去地狱的路上。有人拍了照,在网上纷纷扬扬传开了。那天从大刘的画室回来,路北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路北方问黎清,你说,死真的就能抵抗一切吗?还是能改变什么?

黎清说,我不那么认为,死是懦弱的,活着才是最好的抵抗。

路北方坐在椅子上,哭了。

黎清安慰着路北方,说,死亡的情绪是传染的,同样会令人坠入深渊。灵魂总是虚无的。黎清从椅子后面用两臂搂着路北方的脖子,说,艺术已经不能让我变成它的牺牲品了,艺术对于我更是日常,是活着的一种方式,和吃喝拉撒睡一样,没有什么高尚的。这么想,就会释然的。极端才是深渊。我们需要的是日常的光芒,比如夜空里的那些星星,我倒认为那是日常的东西。能看到星星存在的人,才可能从深渊里走出来。至于这个深渊是什么,不仅仅是灵魂,还有别的。比如,这个千疮百孔的未庄……这里确实埋葬了我的理想主义和青春,也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是时候了。时代不同了,不是我们来未庄的那些年了。那时候的未庄更像是我们的桃花源。尽管也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还是令我们心有期待和慰藉的,现在……

路北方哭得很伤心。

黎清从椅子后面转过身来,正面骑在路北方的腿上,说,像个孩子似的,总也长不大。别哭啦。她用两只手捏着路北方的脸蛋,在路北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路北方把黎清抱在怀里,抱起来,扔到床上。两人结束后,黎清温柔地说,像个杀手似的,一点儿不知道心疼我,都被你弄疼了。

情绪平复下来的路北方,有些害羞地说,我爱你呀。

黎清说,你啊!还说爱我呢,都要把我杀了,简直就像一个暴徒。

路北方说,我怎么舍得杀你呢,你就是我的命啊。

黎清妩媚地望着路北方轻声说,我还要,要你杀我。

路北方噗嗤笑了,近乎求饶地说,饶过我吧,再来一次,我就要成药渣了。

他们都笑了,抱在一起。

屋子里的画大部分都打包了,等着快递公司发回望城。白色塑料泡沫包裹着那些东西,看上去像尸体。

黎清穿上衣服说,你歇一会儿吧,我做口吃的,还有一些东西没打包呢。

路北方说,歇一会儿,我来做。

黎清说,你睡一会儿吧。

路北方嗯了一声,真的睡着了。

整个未庄支离破碎地悬浮在半空之中。那些路北方认识的人都站在半空中……路北方在人群里寻找自己和黎清,却没看到。一阵大风,把悬于半空的未庄和那些人,刮走了。天空变得阴沉,像一个巨大的器皿,笼罩着路北方,那移动的黑云,毒气般地侵入,令路北方感到窒息。一只黑猫眼睛明亮地隐藏在黑云后面,虎视眈眈的,随时都要冲出来,把路北方撕碎似的。路北方挣扎着,几次想从床上起来,都像被什么东西绑缚在床上。此刻,路北方和床都悬置在半空中,像一艘去往地狱的船只,缓慢移动。路北方挣扎着,几次想脱离那类似母体的床,但都是徒劳的。无形的东西在绑缚着路北方,绑缚着路北方。一道刺眼的白光穿透黑云,照射进来。一个扇动翅膀的天使从那白光的缝隙而来……路北方看不清天使的面孔,隐隐觉得像是黎清,又不太像。天使在扇动着翅膀,阻止着那船只般的床继续移动。那躲在黑云后面的黑猫也消失不见了。擎着路北方的床,在缓慢降落,降落。安全着陆的地点竟然是望城医院前面的空地。在着陆后的那一刻,天使飞走了。黑猫变成了白猫,出现在路北方的床边。路北方一身病号服,从床上起来……从医院里跑出来几个护士和医生,其中一位护士冲上来,问,你咋跑出来啦?你的床又是怎么回事?路北方一脸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你们这儿是医院还是精神病院?路北方问。那护士说,医院。路北方注意着那护士,面容姣好,右侧眉心里还隐藏着一颗黑痣。路北方跟着他们进入医院内,回到消化科的病房。路北方在窗口看到几个人在下面拆卸那张病床。

黎清喊路北方,起来吃饭啦。

路北方的梦被打断了。

黎清说,睡得真香啊!大老爷。我和你一样累,还要给你做饭吃。

路北方笑着说,你真好。

黎清说,别光用嘴夸我,快起来吃饭吧,吃完了,帮我打包。

路北方说,做了个梦,梦见你像天使一样护送我,我们一起回到了望城,你看着我落地后,你就飞走了。这不会是真的吧。

黎清说,梦,你信。要是梦是真的,那未庄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们也不需要离开……去什么你那个故乡望城了。

黎清最后这句“去什么你那个故乡望城了”让路北方敏感了。路北方知道这只是黎清随口说的,但还是刺疼了路北方。路北方表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心里面变得复杂了。

路北方起来吃饭,在饭桌上,黎清说,大刘的妻子来了,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了,还有他们女儿的。

路北方说,什么?他们女儿的吗?

黎清说,是啊。

路北方说,他们女儿的不是让大刘用那种模型飞机,吊在一个口袋里,撒到整个未庄的大地上了吗?

黎清说,听说不是全部,还剩了一点儿,在一个瓷罐里。

路北方说,哦。大刘也挺不容易的。他的女儿也是自杀。那段时间,你回深圳了。

黎清说,我听说了。

路北方说,当时,我们就在大刘的画室吃饭。那天好像是大刘卖了一幅画,几万块钱,我忘了。大刘请我们这些人去吃饭。大刘买了很多凉菜,他还亲自下厨做了热菜。他女儿在他这儿待着已经半年多了。说是抑郁症,高二的时候,念不下去了,就从威海老家来了。来到这里,她的抑郁多少得到了缓解。路北方還记得春天,附近油菜花开的时候,她坐在地边,看着那些油菜花。她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庄里闲逛。很多人知道她是大刘的女儿,偶尔和她搭讪,她就抿嘴笑,很少说话。有的时候,早上起来,大刘还带着她在庄里跑步,一点儿看不出来她有抑郁症,朝气蓬勃的。谁想得到,她会……

那天吃饭,你也知道是那种画案子拼成的大长条桌子,能有二十多人,她剪了个短发,看上去像个假小子。她就坐在路北方对面,她左面是她爸,右面是谁,路北方忘记了。她看上去吃得很少,像一只猫似的。大刘还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儿。她不吭声。大家开始轮番给大刘敬酒,祝贺他卖画。喝的是红酒,不知道谁带来的,很好喝。她当时也喝了半杯。在大家祝贺大刘卖画的同时,也不忘赞美一下她,说大刘有这么好的女儿,看着就有大刘的遗传,透着灵气和艺术气息。她不吭声,腼腆地抿嘴笑。路北方偶然看到她的笑容里面,藏着一丝冷漠。路北方发现她盘子里大刘给她夹的煎牛排,她没吃。她只吃了些蔬菜沙拉,嘴角还沾了一点儿沙拉酱。路北方冲着她比划着,示意她嘴角沾了沙拉酱,她冲着路北方笑了笑,拿起一块纸巾,擦了擦。也许是太闹腾了,你也知道那些人,尤其喝过酒后,更是闹腾得不行。她悄悄离开了。大刘给她夹的煎牛排还剩在盘子里。那牛排煎得七分熟,还带着血丝儿。大刘也没在乎她的离开。酒桌上,这些人就像疯子似的,从艺术说到体制,又扯到未庄的未来。人们开始变得感伤起来。是啊,艺术总是让人感伤,尤其是那种无用。有的人甚至因为太激动,哭了起来,说,这不会是我们最后的晚餐吧。在吵闹中有人喊着,谁是那个犹大?谁是那个犹大?给我站出来。说这话的人,语气咄咄逼人,仿佛要从这一群人里面指出那个犹大来。整个饭局的气氛变得不好玩了。最后,还是大刘说话了,他说,我们这些人里,哪有什么犹大啊?犹大是……有人说,大刘你说得太对了。路北方当然听到了大刘说的犹大是谁。但路北方厌恶他们这样的谈论。其实,路北方知道真正的犹大就隐藏在我们这些人之中。路北方的预感是对的,在之后大刘被派出所找去谈话的事情上看,但那个出卖或者说告密大刘的人,是谁?路北方并不确定。如果不是有人告密大刘,大刘也许不会……而是像我们一样,离开未庄,回到老家或者去别的艺术区。

黎清说,就因为大刘说犹大是……

路北方说,嗯。

黎清说,艺术家队伍里同样有一些败类。

路北方说,可不是。尤其是那些告密的小人……路北方们已经够压抑的了,他们还……

路北方继续说,因为喝酒的原因,我的小腹有些胀。我平时几乎不喝酒,这你也知道。我打算去一趟卫生间,就离开了。我多少有些厌恶那些不清醒的人。大刘是没办法,不好赶他们走。我去了刚打开卫生间的门,就愣住了。我看到地上都是水,是红色的水。我看见一道浴帘挡着浴缸。之前,大刘家的卫生间,我去过,知道那里面有一个浴缸。我不敢去触碰那浴帘,只好去喊大刘,但我不想声张。我悄悄来到大刘身边,拉了拉他,说,你跟我来一下。大刘嘴里嚼着一口煎牛排,没有咽下去。他快速咀嚼着,咽下去,喉结跟着一动一动的,像里面蠕动着一只老鼠。

最后,他还做了个使劲吞咽的动作,说,这牛排煎得还差一点儿火候。大刘问,怎么了?

我连忙说,你去卫生间看看吧。

大刘问,咋啦?跑水了吗?

我说,你去看看,可能……

大刘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向卫生间跑去,我跟过去,但路北方没进去,就站在门口。当大刘拉开浴帘的时候,只见她躺在浴缸里的血水中。围观的人几乎都过来了,大刘先是愣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围观的人盯着浴缸里她的女儿,一对乳房从裙子里袒露出来。大刘抓过浴巾,蒙了上去。那些人在窃窃私语着。大刘突然呕吐起来,他趴在马桶上,吐着。等他从马桶上起来,仿佛才意识到发生的一切。他呕吐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眼泪。大刘弯腰把女儿从浴缸里抱出来,喊着,快叫救护车。未庄只有诊所,没有医院。哪来的救护车啊!女孩的白裙子也变成了红裙子,血水滴落在地上,淡淡的红。我们都跟着去了诊所,但女孩还是因为流血过多……你说,大刘这命,现在他也去见他女儿了。我有时候就想,如果我们这群人不来到这个地方,是否我们的命运就是另一种命运了呢?环境对于我们每个人,或者说人类是否就像一个匣子,只要我们进入到这个匣子里,就会被改变……我们向往着艺术,向往着自由……最后呢?

黎清说,唉。其实,你的神经质和敏感同样让我害怕,如果我们再在未庄待下去的话,我怕你……真的……也许这次离开,是对你生命的一次救赎。

路北方说,救赎什么啊?你才是我的救赎。

黎清说,不要这么说,我可能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节点,是让你落脚的一颗星星,你还会有别的星星的。

路北方说,什么意思?你说话咋像个巫婆。

黎清说,我不是巫婆。也许是年长你三岁,比你多吃了几年盐而已。

路北方突然对黎清说的星星感兴趣。

路北方说,小时候我妈就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如果有一天人死了,那颗星星就会落下来……那你说,大刘和他女儿的星星是不是就落下来了,我们在天上找不到了呢?

黎清说,这只是一种说法,还有说人是死后才变成天上的星星的。快吃饭,不说这些了。满画室的破东西,还等着我们去收拾呢。既然已经要离开了,就继续好好过以后的生活吧。

路北方嗯了一声,问,以后的生活会好吗?

黎清说,如果你还如此沉迷在艺术之中的话,而不是把艺术和生活分开,那么可能……你不能用你艺术的方式活着……这几年,我能容忍你,别人可能就……而且,你不会保护自己,一旦陷入进去,就很难自拔。你也该自省一下你的生活了。这么多年,我都像姐姐般爱你,这也是我的不对。我应该让你变得更加独立……

路北方说,你什么意思?

黎清说,没什么。

路北方觉得可能是自己提起大刘的事情,让黎清变得心情不好了。其實,路北方心情也不太好。在打包东西的过程中,他们因为一点儿小事,还吵了一架。黎清坐在画室门口抽烟,不干了。还是路北方过去哄了一会儿,她才心情好转,他们继续打包。

快递公司的人来看了看他们打包好的东西,说了一个价钱。

黎清说,太贵了。

路北方问,那怎么弄?

黎清说,我们雇个大卡车吧。

路北方说,卡车回到望城要七八个小时,那还要路上不出意外。

黎清说,你不觉得那样更好玩吗?

路北方说,是搬家,咋和好玩儿扯到一起了呢?

黎清说,你啊!

路北方说,那样也不会便宜。

黎清说,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吧。

路北方说,嗯,我就是一个生活能力低下的人。

黎清说,你应该尝试处理一些生活上的问题了。

路北方说,不是有你吗?

黎清说,我要是死了呢,你还不活啦。

路北方说,说这些感伤的话做什么?

黎清说,你不能总是依靠我,如果我……

路北方没再吭声。

黎清出去,到庄里联系卡车。路北方想象着那种大卡车载着他们的东西,那种感觉,就像两个吉普赛人,有些罗曼蒂克了,让路北方有些向往了。从这件事儿上,就能知道路北方是一个多么没心没肺的人。必须得说,在生活上,路北方是一个低能儿。路北方爬到画室屋顶,抽着烟,望着已经拆迁结束的部分地方。路北方在未庄生活了五年的画室,也即将成为一堆瓦砾。路北方变得感伤了,整个人都空了。那种空是一种无依无靠的空。即使有望城的存在,路北方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无依之人。在画室屋顶,路北方有了想跳下去的冲动,尽管不高,但那种冲动格外强烈,犹如置身在悬崖之上。路北方仿佛看到那些来到未庄后,因疾病或者自杀身亡的人,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半空中,向路北方走过来。

那只未庄的流浪狗“黑咖啡”,在不远处的瓦砾中找什么吃的东西。路北方朝着它喊,“黑咖啡”过来,但它好像没听见路北方在叫它。从路北方来到未庄,就看到了它。它比路北方在未庄的时间要长。它好像还被人收养过几天,但又跑开了。它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浪荡生活。即使偶尔会吃不到什么,饥肠辘辘的。很多人说,每次看到“黑咖啡”就想到了他们自己,有了同病相怜的意思。有人还给“黑咖啡”做了个铸铁雕像,它俨然成了未庄这些艺术家们的精神自画像。路北方也曾画过一张油画,但那张是抽象的,后来被来未庄旅游的一位加拿大人买走了。

“黑咖啡”和大刘的女儿很好。他女儿还活着的时候,“黑咖啡”常常跟在她身后,她也逗“黑咖啡”玩儿。在他女儿自杀去世的第三天,大刘不知道从哪儿借了个大喇叭,绑到屋顶上,和录音机连接到一起,整个未庄的上空都回荡着哀乐,但只播放了一上午,下午,就被未庄的管委会给要求停止了。未庄管委会的人说,不是不让你放,而是不要这么大声好吗?这样还是扰民了。大刘就停止了哀乐的播放。突然停止了播放哀乐的未庄,变得肃穆寂静。有人来问,咋不放了呢?路北方觉得挺好听的。其实,那时候的未庄人,尤其是那些外来的艺术家们都有一种向死而生的劲头儿,但他们还是纷纷离开了未庄。

路北方站在山庄的露台上,有些冻僵了。路北方还没看到老米回来的身影。路北方想,是否应该去迎迎他,但下面的山路,路北方实在不熟悉。在这茫茫雪地中,很多路也被淹没了。路北方回到房间,又往壁炉里面塞了几块劈柴,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烤火。听着劈柴烧起来,发出噼啪的声音。火笑了。窗外的雪还在下着。

这时候,路北方的手机响了。

是老米。

路北方心里还纳闷了一下,是什么时候把手机号码告诉给老米的呢。

老米说,饿了吧。大集上,没几个人出摊,路不好走,还要晚些时候回去,你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东西,先对付一口。

路北方说,要不要去接你啊?

老米说,不用。再说了,你也不认识路。这雪一会儿就淹没了路面。

路北方说,那你注意安全。

老米说,好久没下雪啦,你一来,就下雪了,真好。呼吸着空气都甜丝丝的。你可以到院子里走走。

路北方说,我已经去露台上了,还堆了个雪人。

老米说,等我回去,带你去林子里下套子去。

路北方说,什么套子?

老米说,就是勒兔子什么的。

路北方说,好呀。我还没下过套子呢。

老米说,这会让你吃点儿野味。说不定能套到兔子什么的。不说了,我这破手机,要冻死机了。老米已经往回走了,就买了些土豆圆葱什么的。

撂了老米的电话。老米说的去林子里下套子逮兔子的想法,令路北方兴奋。路北方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窗前。窗外的白变得厚了,一些羸弱的树枝,已经弯下来。人工湖中间的凉亭,像一座雪的雕塑。如果这是夏天就好了,漫山遍野的绿色……哪怕是春天也好,各种山花开得烂漫。

和覃凤英那开始于冬天的恋情,同样也是在冬天结束。这难道就是宿命吗?现在想想那仓促开始的,也注定仓促结束。

路北方又走出屋,去了露台,看到之前的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被刚刚落下来的雪覆盖了,看上去更加面目全非,混沌了,只是一个隐约的人形。路北方拿起掃帚,从正面插进雪人的身体里,就像一把刺刀插进去似的,令路北方有了一种莫名的,甚至邪恶的快感。路北方用扫帚把在雪人的身体上搅动着,直到雪人的身体中央出现一个大洞。路北方又开始在雪人的头部钻出一个洞来。两个洞,一小一大,一上一下,更加有了抽象的艺术感觉。那种粗砺的,呈现出一种痛感的雕像,令路北方释然。

黎清离开时也是冬天,是的,冬天。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矛盾,她有一天说,想回去看看深圳的父母,问路北方去不去。路北方说,不去了,你自己回去吧。没想到的是,黎清这么一走,就再没回来。路北方追问了几次,黎清说,要照顾年迈的父母。他们都老了,黎清不想让他们去养老院。你如果想过来的话,就过来……只是,你过来的话,我还要照顾你……他们已经要让我招架不住了,你再来……

路北方不吭声,过了很长时间,才说,那我不过去了。

路北方和黎清的关系可以说已经名存实亡。她已经把路北方当成了一种负担。路北方也算明智,不想成为她的负担。虽然当时这么想的时候,好像很无所谓,很超脱,但心里还是会疼。

路北方下到一楼,从门出去。他开始打扫水泥甬道上的雪,厚雪没及脚踝了都。路北方挥舞着大扫帚,哗哗地,把雪扫到人工湖内。一只他叫不上名字的鸟儿,站在凉亭的顶上,发出悦耳的声音。路北方扫了一会儿,身上就开始出汗了。路北方必须承认自己很欠缺体力劳动。路北方拄着扫帚,点了支烟,从山庄的院子里望出去。四周的山都白了,那些树枝上也坠着雪,都不堪重负了,变弯了。雪总是给人轻盈的感觉,但它同样是有重量的。路北方抽完烟,继续打扫,差不多把整个院子里的甬道都打扫干净了,老米回来了。路北方连忙上前接过老米背回来的东西。

路北方说,辛苦你啦,老米。

老米说,辛苦什么?你要是不来,我自己不也得弄食儿吃吗?再说,你来,我也多了个伴。你能待一段时间吗?

路北方帮老米拍打着他身上的雪。

路北方问,先待几天,看看。你回来的路是不是很难走?

老米说,还行吧。因为有风,把路上的雪吹来吹去的,有的地方有腰深了,有的地方还是地皮儿。

路北方说,我还怕你迷路呢!

老米说,净扯。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路上的花花草草,树木石头的,我都认识,在哪个位置,哪会迷路呢?除非遇到那些游荡的鬼魂,它们有时候调皮,和我开玩笑,会把我整到不熟悉的道上去。我会多走几步路,但还是会找回来的。

路北方说,老米,你别尽整什么鬼魂的,不会是真的吧?怪吓人的。我胆小。

老米说,路北方,不骗你的。真的。

老米说得那么肯定,令路北方感到毛骨悚然了。

老米拿着买回来的东西进了屋内,路北方还在想着老米说的“游荡的鬼魂”,心里还是恐惧起来。路北方继续挥舞着扫帚,用力过猛,没几下,就又出汗了。鼻子也冻出了清鼻涕。路北方把通向湖中心凉亭的甬道也扫了。风刮进凉亭内的雪,路北方也扫了。

老米喊着,别扫了,还不知道雪什么时候停,等停了,我扫。你歇一会儿吧,好吃饭。你个城里人,这体力活,不常干,晚上会腰酸腿疼的,就像和女人搞事。

老米说完最后那句,路北方停下来,问,老米,你有过女人吗?

老米说,小瞧我啊!

路北方说,你就吹牛吧,老米。

老米说,吹牛是什么话,等我有时间慢慢和你唠叨。你来这山庄,也是为了逃避什么吧。是不是女人?

路北方没吭声,又扫了几下凉亭内的雪,静静地站在凉亭内,被凉亭笼罩着,仿佛整个身体都可能随着凉亭一起,被发射到天上。路北方好像在等那个发射时间似的。路北方仰头看着凉亭上面,竟然画着一个观音像,仿佛端坐在天上。路北方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望着观音像的线条,看上去画功还不错。尤其是色彩的运用,和之前路北方看过的,不一样。那种肃穆让路北方突然涌生出敬畏来,但他没有跪下,没有。路北方感知到它的存在就好。凉亭上面这个观音的画像让路北方满意。从那画像的眉眼中,路北方仿佛看到了覃凤英,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

路北方拎着扫帚从凉亭出来,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刚刚清扫出来的甬道,再次落满了雪,不厚,但已明显遮蔽了甬道。踩在上面的脚印是清晰的。挨着院墙是两棵枣树,枝丫上包裹着雪,看上去臃肿了很多,像每根枝条上都包裹了棉花似的。没有被包裹的枝条上,依稀可见几颗干枣挂在上面,依稀的红色,犹如枣树的眼睛。在枝条上还可见一些尖刺,伸出雪的包裹,指着天空。路北方来到枣树下面,用脚踹了其中的一棵枣树树干,哗哗的积雪从枝丫上落下来,雪瀑似的。路北方为自己的顽皮或者说恶作剧兴奋着。路北方的头上也落了从枣树上掉落的雪。

这时候,路北方闻到炖肉的香味,不禁翕动起鼻子来。路北方又把落上雪的甬道打扫了一下,但很快又被落雪覆盖。那一刻,路北方想,这是否会是一场西西弗斯的雪,处于一种永恒的降落中呢?那么路北方是否就是西西弗斯,要不停地打扫下去呢?这种想法除了会在幻觉中,在虚构中发生,现实中,永远不会存在的。不会。

整个院子的甬道差不多都扫了一遍,但仍在下着的雪,像无尽之中的,还在下,路北方之前清扫出来的明晰的甬道,又变得臃肿,覆盖了新雪。在扫雪的过程中,尽管没有剧烈的运动,但路北方贴着身体的内衣已经被汗湿了。

纷纷扬扬的落雪,在路北方的仰望中,把路北方也变成了其中的一片雪花。

老米出来喊着,别干了,洗手吃饭。真不好意思,让你早饭和午饭一起吃了。要不是下雪,也不会这样。

路北方说,还不太饿呢。

老米说,等雪停了,再扫吧。这样边扫边下的,总像这雪扫不完似的。你如果愿意动弹,我们先吃饭,然后,我们去林子里转转,下几个套子,看看能不能弄点儿野味回来,给你开开荤。我们转悠差不多了,回来后,这雪也差不多停了,到时候我俩一起把这院子打扫干净。

路北方说,不知道啥时候能停?

老米说,就是大雪封山,我们的吃食儿也够十天半个月的。

路北方说,倒不是担心这个。

老米说,那你担心什么?担心你出不去吗?

路北方没吭声。

老米说,如果你真有事儿的话,总能走出去的。有一次,我……

老米没说完,又把话咽回去了。

路北方诧异了一下,也没追问,说,没什么重要事儿。

老米说,那就和我在这儿作伴吧。

路北方笑了笑,说,行。

老米炖了一锅土豆白菜,里面放了几片猪肉,闻起来香喷喷的。蒸笼上还有几个又白又大的馒头,老米捡出来,放到一个柳条筐内,说,你端着上桌吧,我盛菜。

路北方端着馒头上桌。过了一会儿,老米端着个不锈钢盆上来,满满一盆,冒着热气。

老米说,多吃点儿,吃饱,一会儿,我们还要去林子里呢。

路北方问,远吗?

老米说,有点儿距离。挨着山庄的地方,没有。要翻过一座山,那边的沟塘子里,也许能套着。我不敢保证,你要担心套不着的话,就不去。

路北方说,就当去玩儿了。

老米说,看你的样子,就没吃过苦,没干过累活儿。

路北方说,是没干过什么累活,但身体还可以。二百斤东西是扛不动,但五十斤,路北方还是能扛的,走个百八十里应该没问题。

老米说,吹牛吧。你拎着十斤的东西,走个百八十里给我看看。

路北方说,还真没尝试过。

老米说,前年,我还逮到一只狍子,可把我累屁了。没有猎枪,我就拼命撵那只狍子,撵过一道山梁,我看到山沟里有一片冻冰,有了主意,就把狍子往冰上撵。那狍子也聪明,就是不往冰上跑,但我兜着全圈撵它,可以说是把它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往冰上跑,它一到冰上,就完蛋了,劈胯了,站不起来了。我来到冰上,用绳子套住它,它还在挣扎着,但它已经无法逃脱了。我就扛着它回到山庄,都半夜了。借着火光,就把它给杀了,卸完肉,能有一大洗衣盆。第二天,就给老关打电话,让他们过来吃。老关开着越野吉普,来了几个人,一顿都没吃完。临走的时候,我把剩下的两条狍子腿给他们带走了。从那之后,我再没看到过狍子,倒是套住过一头野猪,但最后那野猪咬断了套子,跑了。野猪的套子要用那种钢丝才行,要不就得挖陷阱。

老米边吃边说,眉飞色舞的。

路北方问,老米,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老米说,听说过望城的拖拉机厂吗?我就在那上班。后来,破产了,地皮卖了,我也就失业了。干过很多活,后来,遇到了老关,就到这儿来了。快吃吧。

路北方觉出老米有些不愿说他的事情,就没再深问。

他们吃完,老米说,我去准备一下套子,不知道上次叫老关给弄的钢丝还有没有。

路北方收拾了桌子,来到外面,问老米,咋样?

老米说,还有几根钢丝,做几个套子。对了,你这羽绒服不行,挺贵的,别被树枝什么刮破了,我给你找件破棉袄吧。再说,上山也不方便,走起来,不利索。

路北方看了看自己黑色的长及脚踝的羽绒服说,行。

老米拎着一件有着浓重灰尘味儿的破棉袄,在雪地上摔了摔,说,你放壁炉那儿,烤一会儿。我把套子做好,就上山。

路北方拿着那件破棉袄放到壁炉前烤着,散发出刺鼻的霉味。路北方都不想穿了,但看了看身上的黑色羽绒服,还是覃凤英在他生日那天给买的,如果刮坏了,也挺心疼的。覃凤英给他买过很多衣服,但就这件他从覃凤英那儿带回来了,也是当时身上没有别的可换的。别的衣服和鞋子什么的,他都没拿。覃凤英让他拿走,路北方说,不要了,都扔了吧。是的,路北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路北方眼含着热泪。路北方盯着覃凤英,她再没说话。路北方和找来搬东西的力工说,快点儿搬。路北方扭过头去,不想让覃凤英和力工看到自己哭了。覃凤英在厨房里收拾着她那套从国外带回来的锅。从他们认识到生活在一起,她总是在某些时候,专注地擦拭那些锅。路北方不知道为什么,她把那几件套的锅擦拭得都能照出影子来。路北方告诉力工哪些东西拿走,就下楼等着了。那天,也在下雪。是的,下雪。路北方坐在雇来的车内,望着窗外熟悉的小区,路北方再次潸然泪下。路北方连忙拿出纸巾擦着。是啊,这个路北方生活了一年时间的小区,有过路北方和覃凤英的身影。现在,路北方要离开了。雪花扑簌簌地下着,在视线里变得模糊。过了半个小时后,力工从楼上倒腾完路北方的东西说,都按你说的拿下来了。路北方说,那开车走吧。力工说,东西不少,你看这大冬天的都累出汗了。路北方说,给你俩一人加五十块钱。两位力工连声说,谢谢。在车开出小区的时候,路北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坐在副驾驶上,眼睛望着窗外,用手去擦眼泪。路北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路北方的心里突然变得很空,整个人都空荡荡的。力工把东西都搬到路北方自己的家中,堆在地上。他们离开后,路北方坐在椅子上抽烟,望着那些东西,整理着书,他们还是把几本属于覃凤英的书,给路北方装回来了。覃鳳英家里也有很多书,不知道是她儿子的,还是她的。路北方还记得前些天,她从网上买了一套鲁迅的书,其中那本《彷徨》,路北方拿过来翻了翻。这本《彷徨》被拿过来了。其实,从路北方和覃凤英在一起,几乎没见她看过书。她更多的时间都是在看手机,刷抖音、快手什么的。要不就是了解一些国外的咨询。路北方嘴欠,劝她看看书,她没说什么,也没看书。路北方拿起那本《彷徨》,眼泪再次落下。覃凤英家里的布置再次出现在路北方眼前,那组沙发,还有和路北方认识后,新买的小米电视。在那沙发上,他们相拥着一起看电影,看那些她喜欢的悬疑片,甚至还在沙发上做爱。有时候,路北方会在阁楼上画画,她在楼下看电影。可以说,这一年来,路北方画了很多画,也卖了十几万块钱,比路北方在未庄卖的那些画都要多。什么时候,他们做爱不那么热烈了,是从她喜欢睡沙发开始的。她睡眠非常不好。有时候,在沙发上看电影,就睡着了,路北方也不忍心叫醒她。这样,她常常会睡在沙发上。路北方即使想要她,但看到她熟睡的样子,还是不忍心去叫醒她。这样一段时间后,路北方的欲望也渐渐寡淡了。路北方曾怀疑是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但从他俩的关系看,并没有因为不在一起做爱,而影响彼此的情感。导致分手是因为有一天……令路北方觉得都不可思议,他开始怀疑他们之前的那些美好的情感都是她演出来的……这么想的时候,路北方还是不能相信。他之所以如此伤心,是因为路北方一直觉得她也是爱他的。起码,在他们没有发生那件事之前,他们都是坦诚相待的。

老米在楼下喊着,棉袄烤咋样啦?我们走啊。对了,你穿多大鞋?你的鞋上山也不行。

路北方说,四十三的。

老米说,和我一样,我这有一双,你就对付穿吧。没有脚气的。我给你放灶膛这儿烤一会儿。

路北方说,行。

路北方烤完棉袄下去,老米把棉鞋递给路北方。是那种棉胶鞋。老米已经准备完毕。一身黑色棉袄棉裤,裤脚和腰间都系着绳子,还戴着个破棉帽子。

路北方笑了笑,說,我俩这样就像两个土匪,而不是猎人。

老米说,什么土匪不土匪的,这样,是为了钻林子方便。你也要这样。老米扔过来几根细绳,说,省得腰间灌风,裤脚进雪。不知道今天运气咋样,能不能弄到东西回来。有一次,老关的朋友说给我弄一杆猎枪,但我没要,我怕万一走火呢。再说了,要是被派出所知道,也要上交的。麻烦。

路北方和老米从山庄的侧门出来。侧门看上去也很高大,红门,两个狮子的门环,极其威武。侧门出来,可以看到一条上山的小路,但已经被雪覆盖了。

老米说,我在前面中蹚路,你在后面踩着我的脚印,跟着我走。

路北方说,好。

山庄周围的树木不那么茂密,几棵高大的槐树下的灌木,已经被雪盖住了,依稀可见一群隐藏在雪下面的动物。

老米说,这地方都被我整理过了,到了春天,这里会长满山野菜。如果你能待到春天的话,有好几种山野菜的。随时想吃,随时就可以过来摘,就跟自家的菜园没什么区别,而且都是绿色的,什么化肥农药都没有。本来,我还养了几只鸡的,但被黄鼠狼或者狐狸什么的给偷吃了。我寻摸了几次,都没看到是什么。

雪越走越深。

老米说,你慢点儿,这雪下面有树茬子和石头什么的,你别摔倒了。踩着我的脚印,一步一个脚印的。这雪天的路,急不得,要有耐心。

树林的空气真是太新鲜了,吸到肺里面,凉凉的,要把之前肺里面的所有污秽都驱赶出去似的。路北方先是不敢大口呼吸,而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直到肺部适应了,路北方才畅快地呼吸起来,仿佛要把整个树林里的新鲜空气都吸到肚子里似的。尤其是这雪后的树林,那股子味道混着树木的气味,竟然有了一丝甜甜的感觉。路北方边呼吸着,边品尝着空气的味道。很多年,路北方都没有在下雪后上山的经历了。四野的茫白,是刺眼的,等眼睛适应后,那种白又是柔软的。老米的目光像猎狗,在林子里寻找着动物在雪地上的踪迹。路北方跟在他后面,开始有些气喘了。没想到老米的身体是那么轻松灵活,在林子里蹿腾着,灵活得像猴子。

老米说,你身体行不行?如果不行的话,就自个先回去,在山庄等着我,满载而归。还有不短的路呢。到时候,你要是不行,我可拖不动你。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我是怕你拖累了我。

路北方说,你别看我现在有些喘,适应一会儿,就没问题,到时候,谁拖累谁,还不一定呢。

路北方这么说着,贴身的内衣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而且口干舌燥了。路北方随手抓一把雪,放到嘴里,凉丝丝的。路北方吞咽着,嗓子眼一下子那个舒服啊,简直了,像是身体里那些沉睡的东西吃过这一口雪之后,都活了过来。

老米说,这就开始吃雪啦?别吃多了,到时候,你会觉得整个胸腔里像着火似的,到时候恨不得把胸扒开,透透风的。别怪我唠叨啊,我也是突然有个伴儿,不适应,话就多了。以前,上山都是我独来独往的,也没个说话的人。

雪还在下,从树梢上方落下来,纷纷扬扬,让整个树林变得迷蒙了。偶尔,有一片还坚持在树上的叶子,会落下来,刮碰着树枝,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犹如从半空中坠落的白色精灵……

路北方说,老米,我们不会迷路吧?

老米说,这地方我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什么地方长了什么,什么地方没长什么,眼睛里都有数的。

路北方说,看来你是这片地方的山神爷啊。

老米说,那可不敢当,就是熟悉而已。山神可不敢冒犯,我敬着他老人家呢。我们都要敬他老人家的。人如果没了敬畏,觉得自己什么都行,什么都是第一,那么这个人可能就完蛋了,没有希望了。有所敬畏,是给自己留余地,可以说是活下去的余地。没有敬畏的人早晚会倒霉的。

老米突然这么文绉绉地说话,让路北方有些不适应了,但路北方相信这是老米这些年活出来的道理。路北方在心里给他总结了一下,就是四个字:“敬畏”和“余地”。路北方觉得老米说得太好了。没想到老米还隐藏着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老米说,到时候遇到动物什么的,你要听我的。

路北方说,你让我咋样就咋样。

老米的跛足在林子间,一点都看不出来。

老米突然停下来,弯腰在灌木下面的雪地上看着,轻声说,有兔子走过的痕迹,我要在这个地方下一个套子。

路北方看老米细心地把套子绑在灌木上。

路北方说,这样就行了吗?

老米说,只要兔子回来,还走这条路,就一定跑不掉了。

路北方说,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老米说,屁。食物链,你上学的时候没学过吗?

路北方说,哦。

老米说,我们这只是套兔子,还好,关键是有些人自己给自己下套子,又不能从套子里走出来,那就可怕了,最后把自己给勒死了。

路北方心里愣了一下,总觉得老米话里有话,但他没问。

老米下完套子,在旁边的树上做了个记号。他们继续向山上走去。林子里的树木更加稠密了。有的歪倒着,看上去好像是夏天雨大风大的,连根拔出来了,但还有部分根须在泥土里,来延续着树木的生命。因为歪倒着,将来也只能被人伐去,烧火的命。只见老米直奔那歪倒的树木而去,是一棵桦树。树干几乎贴着雪地了,老米说,这里也有兔子经过。他在树干上绑了两个套子。

这时候,突然听到什么鸟儿被他们惊飞的声音。路北方吓了一跳,心脏扑腾扑腾的。老米说,是野鸡。顾头不顾腚的家伙。没看到飞哪儿去了。要是看到,可以追的,把棉帽子扔到半空中,它们就会以为是老鹰什么的,吓得它们就会扎进雪里……有一年,我就这样,抓到一只野鸡。

老米说,我们上岗梁后,歇一会儿,再往北兜个圈子,看看能不能遇到别的什么。从岗梁上能看到远处的卡尔里海。我刚来的时候,发现这个秘密,晚上吃完饭后,就跑到这山梁上,望一会儿卡尔里海,直到天黑,再下山。那时候,我从山庄到这山梁上,二十分钟,现在不行了,腿脚是一方面,再就是这雪,也不好走。如果你在这儿待时间长的话,我们以后可以每天都来爬爬山的。这腿脚老不活动,都要锈死了。路北方没有回答老米的话。因为路北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在某些事情上,路北方是有些神经质的,一时情绪。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他就想回望城了,都不一定。逃离对于路北方也许不是最好的遗忘,而是要面对。在那个曾经熟悉的望城的气场中,去遗忘和覃凤英的情感。遗忘有时候真的对一个人很重要,只有遗忘了,才可能继续活下去,但现实生活中你交集的某些人,某些事,会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痕迹,是抹不掉的,这咋办?路北方想不明白。是啊,如果路北方想明白了,可能就不会这么痛苦,也不会来到这朝霞山庄了。

树林中,那些被雪覆盖的大大小小的石头,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白色的动物,随时都会动起来,扑过来似的。路北方忽略了脚下,滑倒了,平躺在雪地上。

老米在距离路北方十几米的地方回过头来,问,没事儿吧?

路北方说,脚底滑了一下。

路北方躺在那里望着林立的树木,望着从天上落下来的雪,望着树梢之上朦朦胧胧的天空。路北方整个人处于一种眩晕状态,天地倒置了似的。路北方喜欢那种状态,喜欢躺在雪地上,望着树梢之上的天空。这树林里异境一般,令路北方感到亲切,甚至是熟悉的。路北方意识到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大自然才是人最后栖居的福地。人变得自由自在,没有束缚,天马行空。是山的一部分,是树的一部分,是草的一部分……人置身在这大自然之中,他或她,或者说万物,都是平等的。

老米喊着,你没事儿吧?还不起来?要我拉你一把不?

路北方说,躺一会儿。你说人如果就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自然中该多好,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情感纠葛,没有……

老米笑着说,顽皮,还像个孩子。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就要有耐心,能忍受得住这份孤独……这世界上的很多事儿都是因为孤独才存在的……你来这里,和我来这里目的差不多,是逃离,是企图遗忘外在世界带给我们的伤害。其实啊,你和我都是懦夫。快起来吧,还有很长的山路要走呢。哎……

老米从上面冲下来。

路北方以为老米要过来扶他,老米却冲向之前下套子的地方。

老米喊叫着,套到一只兔子。兔子一只。

从他的声音里,路北方能听出他捕获到兔子的兴奋和喜悦。路北方也从雪地上坐起来,抓着灌木,站起来。老米拎着悬挂在套子上的兔子,狠狠往树上摔着。只见从兔子嘴里流出了血。老米把摔死的兔子放在他携带的一个大的背包里,把套子又放回去。

路北方问,这样还会有兔子上当吗?

老米说,同一个套子,在同一个地方的不同时间套不同的兔子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路北方说,老米,你说绕口令啊!

老米说,什么绕口令不绕口令的,我说的是道理。

路北方说,老米,你牛。

老米笑着,说,牛什么牛?还马呢?

路北方说,老米你真逗,都可以去上脱口秀了。

老米说,那都是写好词,背出来的,是团队策划。你以为那是随口说出来的,和你说吧,幽默和智慧有時候是活出来的。

路北方说,哦。

路北方和老米继续朝山上走去。

路北方和覃凤英是在一次饭局上认识的。饭局是他们共同的朋友老姜组织的。老姜当年也画画,在望城某个区的文化馆工作,后来改画国画了,花花草草的。他很羡慕路北方能义无反顾地走出去。即使现在回来了,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老姜心里并没有轻看路北方。他知道路北方是个有视野的人。在艺术上,视野很重要。不像他囚在望城,做一个井底之蛙。路北方本来不想出去参加这顿饭局的。当时,黎清还在望城。路北方问黎清想不想一起去。黎清说,你去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这是你的城市,又不是我的。我在家画画。路北方就一个人去了老姜说的饭店。没想到,除了老姜一个男的,其他几位都是女士。这让路北方感到局促,仿佛闯进了老姜的妻妾之中似的。老姜一一介绍着,路北方点着头,甚至有些紧张。当介绍到覃凤英的时候,他注意到覃凤英戴着个灰色的礼帽,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皮肤保养得很好。后来,路北方才知道覃凤英大他八岁,但看上去确实年轻。老姜开始在几位女士跟前吹嘘着路北方怎么怎么厉害。路北方羞涩地坐在那里,等菜上来。他想,吃完就撤。路北方在饭桌上还推销着黎清的画作,给他们看微信公众号里关于黎清画作的内容。老姜和几位女士轮流拿着路北方的手机看着,他们嘴上说好,但他们说,这不是市场上的东西,在望城不行。路北方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他嘴上没说。菜上来后,老姜张罗着吃饭。覃凤英就坐在路北方身边,他们加了微信。饭局上都是老姜说话的声音。路北方厌恶敬酒,也没喝。最后没办法了,他以水代酒,敬了在座几位一杯。吃完饭,老姜还要去唱歌,路北方没去。

从那之后,老姜又组织过几次饭局,还是那几个女人,路北方都没去。

黎清离开望城后的某一天晚上,覃凤英突然发来私信,说请路北方吃饭。路北方有些想不起覃凤英的模样,但还记得她戴着的灰色礼帽。路北方答应了。他收拾一下,去了覃凤英说的饭店。覃凤英晚到了一会儿。那天吃的是火锅,路北方喝了一瓶啤酒。覃凤英和路北方说起自己的情感经历,说她在珍爱网上认识了一个男的,在外地。那个男的不喜欢和她做爱,好像还有抑郁症。她带着那男的四处看病。看上去覃凤英很痛苦。路北方说,那你还跟他做什么?路北方的意见是他们分手。看着覃凤英的痛苦,路北方心生同情和怜悯。但那也只是他的建议。吃过饭后,覃凤英开车送他回来。路北方邀请覃凤英上楼,但覃凤英说明天还要出差去南方谈一个项目。她男友也飞过去。

在覃凤英去南方这几天,两人的私信变得频繁。路北方说,黎清回南方了。覃凤英说些她和男友的事情,说这样的情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路北方同情,甚至是心疼起覃凤英,他近乎开玩笑说,那你可以考虑一下我。这句话竟然成了火药,点燃了他们。有一天,覃凤英说,她和男友分了,男友回他的城市了,你过来吗?路北方犹豫了一天,还是决定飞去南方。覃凤英好像很忙,没有接机,只是告诉路北方到那个酒店,她已经安排好了住宿。晚上,覃凤英忙完回来,直接来到路北方的房间,他们在一起了。

两人在南方玩了几天,覃凤英的工作也忙完了,两人才回到望城。覃凤英在路北方的家里住了几天,突然,她男友打电话来说,要自杀什么的。覃凤英电话里报了警,最后,找到了她男友,但他没有自杀。过几天,她男友从那座城市来到了望城。覃凤英再没出现在路北方的家里。在路北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应该有一个月的时间,覃凤英私信说,这次彻底分了。路北方心软了,再次接受了覃凤英。就这样,路北方去了覃凤英的家,两人开始在一起生活。

……没想到的是两人分手竟然是因为钱。路北方那段时间没卖画,积蓄也没几个钱。那天,覃凤英用路北方的手机买了很多东西,用的是路北方的卡。晚上,两人看电视的时候,路北方提出来说,你给我卡上打点儿钱,我没钱了。覃凤英情绪突变,说,你这一年多吃我的,喝我的,还穿我的,住我的……你竟然……路北方没吭声。覃凤英说的也是现实。从那天开始,覃凤英的脸色越加难看。这让路北方的心里和她有了距离。但路北方几次想挽回,覃凤英还是那样冷若冰霜的。路北方还记得有一天下大雪,是望城少有的一场大雪。覃凤英很晚还没回来,也没开车。路北方打电话问她在哪儿。覃凤英说,往家走。路北方就出去接她,走了很远,才看到覃凤英的身影。要是往常,覃凤英一定会过来拉着路北方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家。但这次,覃凤英没有,她一个人快步走着,把路北方落下好远。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路北方的心凉了半截。路北方在覃凤英那里住不下去了……路北方决定搬回自己的住处。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两人分开后,覃凤英再没声音了,就像在空气里蒸发了似的。路北方几次想联系她,但想想还是算了。他甚至怀疑是覃凤英的前男友再次来到望城了。但这些对于路北方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搬离后的头几天,甚至觉得自己解脱了。但过了几天后,他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解脱,而是更加想念和覃凤英在一起的生活。每一个细节浮现,又熄灭。在浮现和熄灭间,令路北方不能自拔。

这也是路北方离开望城到朝霞山庄来的原因,他想换个地方,清净清净,并把覃凤英忘掉。或者说把覃凤英从他的生命中抹去。现在看来,这些都是不现实的。路北方自问着,是真的爱了吗?还仅仅是同情和怜悯。如果说当初是出于同情和怜悯,那么后来……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掘出的深渊。如何面对这个深渊?如何让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得到安抚?目前,逃到这朝霞山庄是唯一的也是一时的办法。逃离对于路北方来说是否有效,他还不知道。或者说,他已经在自我怀疑了。

路北方想,和覃凤英的相遇是一次错误。也许生命因为一次次的错误才美吧。

路北方问老米,带没带烟?我的落在那个羽绒服兜里了。

老米说,有,是旱烟卷的,也不知道你抽得惯不?

路北方说,来一支。

老米递给路北方一支,给他点上。路北方试探着吸了一口,有些辣和冲,他缓慢地吞下去一口,又从鼻孔喷出来,被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路北方说,劲儿够大,味道还可以。

老米说,我这些年抽着还行,都是我自己种的,上鸡粪。和烟卷比,味道不那么柔和,但抽这个不咳嗽。

路北方又抽了两口,多少适应烟的味道。

老米自己也点了支,两人站在雪地里,望着茫茫白雪的林子。那些竖立和倾斜的树木,和地面上的雪,给路北方一种抽象的感觉。在那种不协调中,他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美。那些树木就像是画布上的粗犷线条,很有力量,在切割着白。路北方想,从覃凤英那儿搬出来,就没画画了,难道自己真的要这样沉沦下去吗?如果因为一个女人,就让自己倒下去的话,是不是叫人笑话了。他望着树林出神了很长时间。

老米问,你看什么呢?眼睛都直勾勾的了。

路北方说,没看什么,就是觉得这树林很美,真的,很美。那些树皮的颜色,还有雪地……

老米说,我已经习惯了,看不到美了。

路北方还想说几句,但他没说,他心想,老米说的也对,习惯会杀死激情,也会让人变得麻木,习以为常,也许美就消失了,恰恰是在习惯中偶尔出现一点儿错误,让本来正常的生活有了波澜,也许就有了美。即使那可能是错误之美。路北方想拿出手机对着树林拍一下,但因为寒冷,手机冻死机了。黑屏。他把手机放怀里了。

老米说,继续走吧,说不定还能看到卡尔里海落潮呢。

路北方说,要是那样真是太好了。

老米说,哪天,我领你去海边。只是,这冰天雪地的,没啥看头。不就是一大片的水吗?有一年,特别冷,卡尔里海还封冻了。

其实,路北方来关珊平的朝霞山庄,也是心里惦记着去卡尔里海看看。他心里还是对大海充满向往的。一个对大海充滿向往的人,还是一个有希望的人。这么想的时候,路北方自己都笑了。希望吗?希望吗?是否是建立在他和覃凤英的绝望之上呢?这次来朝霞山庄的旅程是一次伤心之旅,一次重生之旅,还是一次希望之旅?他心里没有答案。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并经历着。生命中的每个节点都会遭遇不同,你扛过去,就过去了。只有扛过去了,才会看到下一个节点的风景。

老米的话说得真好,大海不就是一大片水吗?路北方觉得老米的话说到了本质。

老米突然竖起耳朵,轻声说,你听,树林里有什么声音?

路北方竖起耳朵,说,没听到啊!

老米说,你再听。是树林里发出来的,好像有东西在跑。你轻点儿,我们都轻点儿,看看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定,我们遇到大东西了。

路北方屏住呼吸,除了听见雪从树梢落下来的声音,他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老米说,是狍子。我看到影儿了。是公的,长犄角了。

路北方问,哪儿呢?哪儿呢?我没看见。

老米说,小点儿声,我们在这灌木丛里蹲一会儿,等它们出现了,我们就开始追。如果是公的,就一定有母的在身边,起码是两头。看来,我们的运气真好啊!

路北方轻声说,能追上吗?

老米也压低声音说,按正常来说,我们是一定追不上的,如果把它们逼到特殊的环境里,那么它们可能就跑不了,除非它们长了翅膀。

路北方说,什么特殊环境?

老米说,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能把它们撵到有冰的地方,那就是它们的绝境。只要它们上了冰面,几乎就没法跑了。

路北方说,和你说,只是听说过狍子,还没见过真的。

老米说,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了。别急。

路北方问,狍子不会咬人吧?像其他动物那样,吃人。

老米说,狍子会不会咬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不会吃人,很温和的,所以都喊它们“傻狍子”。但追急了,它可能会用蹄子踢你,或者用犄角袭击你。你就要防备了,别挨它太近。人和动物,你把它逼急了,都会有它们的自我防御方式的。那也是本能。你不用靠近,你就跟着我,我让你咋样,你就咋样。

路北方说,没问题。

老米说,真追不到,也不要沮丧,就当我们跑步锻炼身体了。

路北方笑,说,还有你老米追不到的吗?

老米说,我老米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的,要不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样给人家看房子的地步。

路北方说,给人看房子咋啦?

老米说,那是在外面实在没路了,其实也不是没路了,是不想在外面找路了,也是厌倦了外面的路,正好赶上老关给我这么一个机会,就到这山里来了。

路北方想,老米的话让他惺惺相惜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厌倦了外面的路呢。可自己真的就这样,也像老米一样吗?一次情感失败就真的把自己打败了吗?男人或者说人类,最后被时间打败才是正途。

老米说,你看见了吗?在那棵树后面,露出了犄角的。

路北方顺着老米的手指方向看去,他只看到了两只犄角。

老米的声音很轻,近乎哑语了,对路北方说,我们轻点儿,慢慢靠近。

只见老米在雪地上动物般地爬着。路北方也跟在老米后面,爬着。

老米停下来再次感叹说,要是有把猎枪就好了,就不用这么费劲儿了。砰的一枪,就解决了。

路北方也跟着老米停下来,注意着那棵树后面的动静,只见一只一米多高的,金色皮毛,头顶着犄角的动物出现了,看上去就像是路北方在电影里看到的麋鹿。他心里说,这就是狍子啊!老米继续向狍子隐藏的地方爬去,路北方在后面跟着。突然,老米跃身而起,喊了一句,追。路北方也跟着站起来,跟着老米跑起来。那狍子明显警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开始跑,姿势轻盈。不是一只,是三只,看上去像一家三口。老米兴奋地说,三只哦,我们能追到一只,就很满足了。它们的轻盈和迅捷让路北方绝望,他认为是不可能追到的。他再次想起老米说的,绝境。现在的树林并看不出来,绝境在什么地方,都是雪和树木,还有白雪覆盖的石头(看上去仿佛那雪下面隐藏着另一群动物)。路北方问了一句,往哪儿追赶呢?老米说,先追追看,到时候,看情况再定。如果能靠近的话,我就扑上去,像狮子那样。路北方心里说,就你还像狮子啊。但他嘴上没说。跑起来的老米,根本看不出来右脚是瘸的。老米说,我往山上跑,从上面往下赶,你到左面去,我们把它们往山下逼。山下有山水冻成的一大片冰。路北方想起来,上山的时候遇到的那一片冰,像镜子似的。他还在上面滑了滑,仿佛回到了童年嬉戏的滑冰场。但因为地势的原因,野冰显得凹凸不平,疙疙瘩瘩的。望着莽林丛中,路北方还问老米,这山上不会有狼吧?老米说,没有。以前听说过有熊瞎子和野猪,但都没遇到过。即使有熊瞎子,这个季节也冬眠了。

路北方在老米的指挥下跑到狍子们的左面,老米已经蹿到上面,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路北方也跟着发出哦哦的声音。那三只狍子惊慌地跑着,跳着,起伏不平的林中,对于它们犹如平地。它们已经进入老米和路北方的包围之中。路北方注意着那头长犄角的狍子,真的像麋鹿,是那么漂亮,近乎一头雄性的神灵。老米还从雪里面挖出块石头,朝着狍子们抛着,让它们朝着老米计划中的路线跑。没想到那雄性的狍子冲向路北方,几乎要靠近路北方,他吓坏了,差点儿摔倒在雪地里,要不是身边的一棵树,他就摔倒了。但那雄性的狍子看到路北方,还是转过身去,朝着山下跑。老米喊着,能把它们驱散开也行,当它们落单的时候,就会自暴自弃,就会绝望,我们也会省很多力气,说不定就能抓到一头。路北方已经气喘吁吁了,跑不动了,两腿沉得迈不开步了。他突然感到这样追三头狍子,即使追到了,杀了,吃了,就有意思了吗?这就是人类的某种本性吗?路北方这么想着,老米喊着,咋啦?别让狍子从你那边逃走了。路北方又精神振作起来,继续跑着。他看到那头孩子般的小狍子已经开始疲惫了。老米也看到了,他喊着,不行,就追那头小的。我看你体力也不太行。路北方说,没事儿的。老米说,加把劲儿。如果这到嘴里的肥肉跑掉了,会后悔的。我看赶到山下冰地那块儿,还有一百多米。我们加油吧。如果抓到了,晚上,我们大碗吃肉大口喝酒,也许这是这个冬天对我们最好的馈赠。老米说的“馈赠”让路北方心里咯噔一下。是啊,馈赠。那么这段失败的情感经历是否也是一种对自己的馈赠呢?老米说,但我还是想逮住那头公的,你看它那对犄角多美。一道光从树梢上射过来,照在雄性狍子的犄角上,几乎闪着金光了。它的眼睛里透着绝望的恐惧,让路北方心疼了。那目光很像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某一时刻的目光。他甚至厌恶镜子里那个丑陋的肉体。如果那丑陋的肉体瞬间消失在镜子里,他一點儿都不会惋惜。

老米这时候喊着,你往右跑,左面我管。

路北方就往右跑。他和老米形成一个无形的三角,把三头狍子困在其中。路北方气喘吁吁,腿也软了,直打颤。他真的跑不动了。口干舌燥了,他随手抓了把雪填进嘴里,凉凉的,爽口。这一把雪仿佛给了他奔跑的动力,他跑到右边,只要看到狍子们靠近右边他就围堵着,不让它们过去。

老米在给他加油说,再坚持一会儿,胜利就在眼前了。说不定,今天这三头都归我们了。

老米兴奋的语气,令路北方厌烦。他停下来,背倚靠在一棵柞树上,仿佛这些日子里的自己就是被绝望追赶的狍子。从未庄回来,因为有黎清在,他并没有觉得多绝望,只是回到自己的家乡而已。黎清离开后,他又遇到了覃凤英,没想到和覃凤英分手后,他却开始对自己的故乡厌恶起来。望城的一草一木都令他厌恶。整个望城在他心里都變得丑陋了。路北方甚至想再次离开望城,去未庄以外的另一个艺术区,但他没去。听说那个艺术区也要不存在了。路北方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给这些人一个生存之地。艺术是危险的吗?艺术不是人类精神的记录和留存吗?而艺术的桃花源是不存在的,那些艺术区被人们错误地认为是一个桃花源。认识到这点,路北方觉得在哪个地方都一样。他因此留下来。

老米发现路北方倚靠在树上,近乎愤怒地喊着,你干什么呢?还有十几米就要到冰面了,胜利就在眼前了,只要它们到了冰面,就是它们的死亡之地。你看它们开始往你那边跑了,你堵不住的话,它们就冲出我们的包围圈了。之前的力气也都白费了。你要给我守住你那边……要不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你在干什么呢?老米再次追问着。

只见那三头狍子停在一棵树后面,仿佛在积攒力气,做最后的挣扎。路北方还看到其中的那头雌性的狍子,排出一堆粪便。那头小的狍子在喘息和恐惧之中,整个身体是颤抖的。雄性的狍子舔了舔它,仿佛在安慰着它,又像是在对它说着悄悄话。路北方觉得自己和老米的行为是残酷的。

这时候,老米扔了一块石头在三头狍子那边。它们再次警觉起来,朝着山上跑去。它们仿佛警觉到山下等着它们的死亡之地。老米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蹿跳着,往山下赶它们。那雄性的狍子倔强地领着其他两头,躲避着老米,朝着山上奔跑。路北方眼中的老米俨然一个树林里的魔鬼,时刻要置那三头狍子于死地,否则他不会罢休似的。虽然老米没有猎枪,但他的心里时刻都在对它们射出看不见的子弹。

雪还在飘落,从天空到树梢,从树梢到林间。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犹如一场混沌的音乐会,在暗示着死亡,暗示着危险,暗示着看不见的杀戮。路北方望着飘落的雪花发呆,出神。他想,如果此刻的山河是倒置的呢?那么还会有雪落下来吗?还是之前落下来的雪又还给了树梢,从树梢又还给了天空……路北方觉得自己的想法天真了。太天真了。这天真来自他心存的理想主义,对这个世界的理想主义,而不是悲观主义。理想主义犹如他生命中若隐若现的火光,即使处于肉体的黑夜,但那火光还是存在的,灵魂一样存在着。这也许是他继续活下去的支撑。

老米又在喊他,你干什么呢?你心软了吗?既然你心软了,你想做一个好人,善人,那么你为什么会来到这朝霞山庄呢?你其实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其实是和我一样的人……

老米的喊声,在树林里回荡着,回荡着。

路北方心想,老米说得对。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不堪忍受外在世界的伤害,而躲避到这朝霞山庄来,企图逃避外在的世界,但我们真的就能逃避吗?其实,我们只是在心理上,企图把自己软埋在这大山里而已。这只是心理上的,其实我们并没有勇气去结束我们的生命。我们又是软弱的。虽然,老米没有说他为什么来朝霞山庄,但从他的眼神中还是能看出来,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路北方偶尔还能听见老米哦哦地哄撵着狍子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但那声音渐渐小了,消失了,路北方突然觉得害怕。落雪的树林里有着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那些树木、石头,仿佛树林里就剩下他自己了。路北方开始喊叫着,老米……老米……老米……但树林里除了他的声音,并没有听到老米的回复。寂静像隐身衣紧紧地束缚着路北方。雪很大,他已经看不到路了。其实,之前也没有路,他只是跟着老米的脚印在走。后来,和老米撵狍子的时候,虽然没有跟着老米的脚印在走,但老米也是坐标。现在,老米不在身边,他陷入了茫然和恐惧中。他想,老米追狍子,跑哪儿去了呢?树林里还可看见他和老米之前,凌乱的脚印,还有狍子们的脚印。现在,它们就像全都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影。

路北方站在树林里,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老米的身影。他再次呼喊着,老米……老米……老米……树林跟着他在喊着,老米……老米……老米……直到最后,声音被树林吞没,就像老米被吞没了似的。仍旧下着雪,树林变得昏暗下来。这也许是路北方的心情在作祟。怎么看,树林都是昏暗的,异境般,就像恐怖电影里的画面。路北方开始在树林里跑起来。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白色精灵般围绕着他,让他觉得那些雪花是来引领他去另一个世界的。他时而会停下来,听听是否有老米喊他的声音,但是,没有,没有,没有。他继续跑着,摔倒,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迷失了方向。那些雪花犹如乐谱,发出一种辽阔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仿佛那辽阔中有着一种新生活在等着他。

路北方竟然跑到一座悬崖上,从那里可以望见朝霞山庄。他的心才落了地。在悬崖上竟然有一座佛像端坐在那里,佛像能有一米多高,是石头雕刻的,半身被雪覆盖着,半身裸露着。路北方愣了一下,肃然起敬。他恍然觉得之前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发出的声音是一种梵音,引领他来到这里。路北方注视着佛像,没有发出声音。山风突然变得浩荡起来,像一群呵斥声,令路北方跪下。但路北方手扶着树木,没有跪下。那些声音像一双双无形的手,企图把他按倒在雪地上。他坚持着,甚至抱住了身边的树木。虽然,没有跪下,但在山风消逝后,路北方还是双手合十,上身前倾,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路北方转过身来,从佛像的视角寻找着下山的路,但雪把之前的路都覆盖了。他只能以朝霞山庄为目标,冒懵向山下走去。临离开的时候,路北方再次对着树林呼喊了几声,老米……老米……老米……仍旧没有回复。他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着,直到消失。路北方才迈开脚步,蹚着雪,向朝霞山庄的方向走去。走出十几米,他回头,透过一些树干,依稀看见那佛像还端坐悬崖上,一动不动。他心才落了地。他知道刚刚看到的不是梦,他也不是一个孤魂野鬼,而是一个迷失在落雪丛林之中的中年男人。

之前的剧烈运动,让路北方棉袄内的衣服都湿透了。现在,停止运动,落汗了,冷,背上驮着冰了。他企图再次让身体热起来,但疲惫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笨拙地罢工了。他行走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可以说那不是走,而是挪,一步,一步,挪。一只脚从雪里面拔出来,另一脚又插进去。雪依稀小了很多,风猛了,刮起一些雪和树梢、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风里裹着寒,裹着冷,扑向路北方,仿佛要从他身上汲取可能的一点儿热量。路北方双臂抱在胸前,保护着身体里的热量,不被风带走。那风也是倔强的,甚至是顽皮的,找个缝儿,钻进他的棉袄里,抢走一点儿热,就跑了。它们不野蛮地攻击他的全身,可能是觉得这个人太可怜了,不忍心让他冻僵在这丛林之中,抑或是那端坐在悬崖上的佛像,给它们打了招呼,要护佑他安全下山。树林变得昏暗,天近傍晚了。林子里的雪,格外白。白得刺眼。像布匹铺展在那里,踩在上面软绵绵的。路北方因为疲惫甚至想躺下来,睡一觉。他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如果在这雪地里睡着了,可能就真的成为了物体。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死亡的通道。他坚持着,往山下挪步。头发因为之前出汗过多,已经冻住了。他的手从头发上抓下来的是冰。静寂的丛林,令他觉得自己是渺小的。他恐惧着。几次想打开手机看看,但手机因为寒冷,还是黑屏。机械在寒冷面前,也失灵了。丛林变成了一个无尽之地,令他沮丧并绝望,但他还在坚持挪步。一只脚插进被雪覆盖的石头缝里,费了大力气,才拔出来。脚踝疼痛。他借助着身边的树,来积攒力气。他对老米的突然失踪,还心存希望。他再次呼喊起老米,他的声音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高亢,而是尖细了,仿佛被风削去了臃肿的部分,干、硬地在树林里回荡。没有老米的回应,丛林的寂静紧紧包裹着路北方,令他喘不上气来。他心里面担心着,老米不会出事儿吧。他望着山下的朝霞山庄,期盼一丝灯光。可是,山庄没有亮光。他侥幸地想,老米会不会是捕获了动物提前下山了。这么想的时候,一不小心,坠入一个深坑里,他在坑底坐了一会儿,才挣扎着从里面艰难地爬出来。爬,让他感觉自己像只动物。

路北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雪,开始接近朝霞山庄了。从山上看,整个山庄犹如一座城堡。威武。

回到山庄已经天黑了。山庄高大的墙,令人生畏。山庄的门紧锁着,钥匙在老米那儿。他围绕着山庄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爬进去的地方。他看见老米之前说的菜地里放着一把梯子,他走过去,扛过来,支在墙边,爬上去,坐在墙头上,把梯子又移到墙的另一边,他顺梯而下,回到屋內,把自己扔到床上。浑身酸疼,像是从死神的手里逃出来似的。他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是被冻醒的。从床上起来,路北方开始坐在壁炉前,生火。屋子里有了热量之后,他开始换掉上山的那套衣服,换上自己的。他拿出手机,拨打老米的号码,都是无人接听或者说对方已关机。

路北方找来和老米吃剩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累了,乏了,困了。再次上床,蜷缩在被窝里。他走出来的丛林仍旧令他心有余悸。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路北方的梦中竟然浮现出和黎清离开未庄的那天,他们坐在大卡车上。路北方望着窗外断壁残垣的未庄,整个人的心情都不好了。他突然喊叫起来。黎清问,咋啦?路北方说,你看那棵树上挂着什么,血淋淋的。黎清说,看不清楚。路北方说,我看怎么像是被人剥了皮的“黑咖啡”呢?是什么人这么残忍?黎清说,不会吧。随着车向前开,黎清也看见了,说,还真是“黑咖啡”,好像刚刚被人剥了皮,你看,还滴着血呢。路北方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人干的,连一条狗都不放过。路北方对司机说,先停一下吧,我下去把它埋了。黎清说,别管了。路北方说,不。卡车停下来,路北方从车上找了把铁锹,来到树下,像抱着一个婴儿似的,把没了皮的“黑咖啡”抱下来。他开始在树下挖坑。黎清也下车,她被血淋淋的没皮的“黑咖啡”给吓坏了,面目全非,都认不出来了。只有那个白色的尾巴尖儿让她确定,这是“黑咖啡”。她眼泪汪汪的,回到车上找了件路北方的衣服,把“黑咖啡”包裹上。路北方挖了个一米多深的坑。黎清说,差不多了。路北方说,如果村民知道的话,会扒出来吃肉的。黎清说,不会吧。路北方说,会的。我们深埋一下,如果还有人想吃它的话,我们也没办法了。他们埋葬了“黑咖啡”,在凸起的新坟前,站了一会儿,又望了望凄凉的未庄。路北方说,上车,走吧。两人回到车上,告诉司机,走吧,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黎清依偎在路北方的肩膀上,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种告别,真他妈的,有点儿沉重。

路北方手抚摸着黎清的头说,曾经以为的桃花源就这样破碎了。我们就这样狼狈地离开了。

晚上九点多钟,路北方醒了。山庄里还没有老米的动静。他想老米可能出事了。寂静的山庄突然给路北方一种陵寝的幻觉。他来到露台,看到之前的雪人已经模糊,他用脚踹了几下,雪人塌了。他仰望着水洗样的天空,那些星星是那么明亮,像是贴上去的。他在密集浩瀚的星空中,寻找着自己,但他没有找到。天空像一个大盒子,盛着那些星星,随时都可能把它们倾倒在大地上,成为人类。然后,这些人类开始饱受磨难,经历坎坷,之后再次成为星星,置于宇宙之中,犹如轮回。

路北方给关珊平打电话说了老米带着他上山追狍子的事情,现在老米还没回来,不会出事了吧。关珊平说,再等等,如果明天还不回来,你再给我打电话,我让人去山上找找。路北方说,这一个人在这山庄待着,突然有些害怕。关珊平说,怕什么?又不会有野兽把你吃了。路北方说,就是莫名的害怕。关珊平说,那老米这些年都是咋待着的呢?你啊!才去两天,就这样。

第二天,老米还没回来。关珊平派几个人去山上找了,也没找到。路北方和关珊平说,他要回望城了,一个人在这山庄里待着,瘆得慌。关珊平嘲笑他说,你啊!

回望城半个月后,他画画、写作、看电影。这些构成他生活的全部。关珊平来电话说,老米找到了,在一个山窝子里,但是人已经……肋部好像被狍子的犄角给顶进去,伤到肝脏了。好在抬回来的时候,还是全尸,没被别的动物给吃了。也联系不到他的亲人,我让人把他就埋在山庄后面的山上了。

路北方说,哦。

关珊平说,等我养好身体,会回去的。那时候,也春天了,我们一起去山庄住几天吧。

路北方说,好。

春天来了,关珊平没有打电话给路北方,倒是夏天了,关珊平来电话问,要不要到山庄住几天,避避暑气。路北方说,行。你来接我吗?关珊平派司机来接路北方去了山庄,路过卡尔里海的时候,他要求司机停下来,他在海边站了一会儿,抽了支烟,才回到车上。车到了朝霞山庄,关珊平已经和几个朋友在院子的凉亭里喝茶,他招呼着路北方过去,给他介绍其他几个人,都是什么老总。路北方应付着纷纷和他们握手。关珊平介绍路北方说,是画家。那几个老总也都点头,说,艺术家好啊!关珊平说,你们可以买些他的画,比投资股票和基金要强很多,会增值的。几个老总笑笑,没说什么。

虽然是夏天了,但院子里的事物还是令他觉得熟悉,只是少了老米。关珊平在老米出了意外之后,又找了一对老年夫妇来这里照看房子。午饭的时候,关珊平和他的朋友喝了点儿酒。关珊平不知道哪句话竟然提到了覃凤英,但看到路北方坐在那里,就没再说下去。路北方敏感了一下,他也没有追问。路北方不喝酒,很快吃完了。他说,我去后山上走走。他问了看房子的老妇人,老米在后山什么地方埋着。老妇人说,你说之前在这里看房子的老米吗?路北方说,是的。老妇人说,你出侧门朝山上走十来分钟,就能看到。一座孤坟。路北方说,谢谢。

路北方出侧门,沿着山路向山上走着,路邊的草都绿了,花也开了。蜜蜂嗡嗡,蝴蝶翩翩。他觉得热,把外套脱了,只剩里面的半袖T恤。他看到了一座孤坟,心里认定这就是老米的坟。他在坟前给老米鞠了个躬,在石头上坐下来,点了支烟,也给老米点了一支,插在坟前。他想和老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在坟前坐了一会儿,又抽了支烟,看到坟上的蒲公英都开着黄色的花朵。蜜蜂嗡嗡,蝴蝶翩翩。

路北方回到山庄内,看到关珊平和朋友在玩麻将。那几个人看到他回来,都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去。路北方觉得无聊,悄悄和关珊平说,我还有一张画没完成,我要回去了。关珊平说,住一宿吧。路北方说,不完成,我心里不落底。关珊平说,那好吧,我让人送你回去。路北方和关珊平的朋友打了招呼,就走了。那几个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像没穿衣服似的,令他尴尬。

路上,路北方看到一辆红色的奔驰车擦身开过去,好像是覃凤英的车,但他没有多想。车到卡尔里海的时候,路北方让司机回去了。他一个人在海边走了一会儿,对着海浪翻滚的大海发呆了很长时间。傍晚的时候,路北方坐火车回望城。他觉得,他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朝霞山庄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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