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袋只剩玫瑰一片
2022-05-30周煜之
周煜之
我口袋只剩玫瑰一片,此行又山高路远。
——《小尖尖》
壹
许年生从来没见过像何枣这么笨的女孩子。
老师讲课的时候她坐得笔直,下课了也仍然在座位上低着头算数学题,可是他听说她的成绩不好。
许年生觉得好奇,有次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特意站近了看,发现她正在本子上画派大星。都高二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哎。”他用手肘碰了碰她,“这道题不会做吗?”
许年生之前住在北京,是为了照顾生病的外婆才来到苏州的。
“这是个导数,你求导,再作图就好解了。”考虑到她是苏州人,许年生还特意写了张纸条问她:能听懂普通话吗?
何枣说:“能。”
许年生翻了个白眼,说:“不懂就问。”
何枣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被盯得浑身难受,赶紧跑回了座位。
上课后他转过头去看,发现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专注,只是那眼神很空洞。他知道,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许年生新搬的家在桃花坞。在许年生看来,巷子里道路拥挤,门房破败,街市也嘈杂混乱,远比不上北京。但这是外婆选的地方,他不能拒绝。
所以放学后,许年生会在巷子口的老梧桐树下坐很久,把作业写完再回去。在巷口偶遇何枣,是在两个人第一次交谈后的一个黄昏。
他在树下看书,听见巷子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不一会儿,何枣跑了出来,她躲到树后面,看到那个手里拿着棍子的男人走远了才出来。
“你好,许年生。”她笑着和他打招呼。
“你好。”许年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假装不经意地问她,“那是谁啊?”
“我爸爸,喝醉了而已。”何枣说。
许年生一眼就看见了她手臂上的伤,看上去是被棍子打的,有两三条,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许年生走过去,隔着校服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臂,那伤口触目惊心。
“何枣,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说完后他看见何枣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好像马上要落下来。
“我很好。”她把手从许年生的手里抽出去,转身走了。
贰
许年生发现何枣并不笨,而是太聪明了。
那天轮到他打扫卫生,何枣一直留在座位上,手里画着什么。他在旁边拖地,看到她桌上放着一张数学试卷,卷面是零分。
许年生在她和卷子之间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难以置信。要知道,把卷子写满还得零分的情况是很少的。他仔细看了看她的答题卡,看到后面大题的时候,他确定,何枣只是在假装自己学习不好。
何枣没说话,收拾好书包,等他打扫完,和他一起出校门。
两个人沉默地往家的方向走,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学习很好。”何枣突然说,“你以后想考什么大学?”
“在北京的吧,离家近。你呢?”许年生说。
她笑了笑:“考零分,然后打工赚钱,让弟弟读书。”
许年生望着马路两旁绿莹莹的树、行走在斑马线上的人,还有即将沉下去的夕阳,这一切,明明看上去都是有希望的。
他说:“何枣,人不能随便放弃自己。”
何枣停下来,在路边买了两根冰糖葫芦,递给许年生一根。何枣咬下一口,起初是浓郁的甜,甜里又带着点酸,嚼到最后,就都是酸了。
“你怎么就知道,”她低声说,“我是随便放弃的?”
那天破天荒地,许年生直接回了家。外婆正在院子里摆弄茉莉花,盛夏八月,茉莉花香飘了满院子。他走过去抱了抱老太太,她的头发似乎都是香的。
叁
许年生和何枣成了朋友。
新学期换座位,成绩好的优先选择,许年生毫不犹豫地走到了何枣在的最后一排。
过年那天,何枣在外面溜达到了半夜,因为家里有个酒鬼,一喝醉就对她动手。
何枣胆子小,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外面风大又冷,临近凌晨还飘起了雪花,她躲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隔间里,抱着手臂瑟瑟发抖。
许年生那天晚上和朋友去玩,路过的时候发现了她。
他推开门进去,发现她的脸都冻得通红了。
“总让你遇见这么狼狈的我。”何枣说。
许年生把她带到了外婆家,那晚她和外婆一起睡下。
开学那天,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在巷子口等对方。他們只是认识得比较晚而已,许年生想,他们明明就该关系很好。
和许年生做同桌,其实是有诸多好处的。
何枣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画漫画、看小说了。
“我不是只会画派大星。”她把自己画的路飞递过去。
许年生接过本子看了看,她真的很有天赋,上面有卡通版的老师、同学,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漫画人物。
他们相处的时候,不怎么说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许年生在做题,各种各样的高考模拟试卷,数学、英语……转学过来前的那个暑假,他爸妈请了家教,每天给他补习,但差距不是一两天能弥补的。他不是很适应江苏的教学制度,后期越来越跟不上,只能每天舍去上晚自习的时间在家跟着家教上课。
而何枣则在那个素描本上画漫画。
窗外是聒噪的蝉鸣,教室里的风扇转一圈就吱地响一声,同学们都在低着头拼命地翻书、写试卷。有一瞬间教室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翻书,没有人写字,只有黏腻的风从窗口吹进来。
在所有人心里幻想着山和海的时候,何枣盯着头顶的风扇想,如果它真的掉下来砸到人怎么办。
肆
高三的日子,所有人都过得兵荒马乱。
许年生学到看见书就想干呕,班上的同学好像开启了自动屏蔽功能,谁发出声音都影响不到自己,何枣则连续好几天没有来学校。
许年生写完作业趴在桌上,看着何枣放在桌上的素描本发呆。
他当初就不该嫌何枣笨,轮到自己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就不只是骂一句“笨”那么简单了。
许年生想着好久没见到何枣了,放学后便去了她家。
门是开着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喊了一声“何枣”,跑出来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三四岁,肚子撑得像个皮球。
“你找姐姐啊,她在里面。”
许年生跟着他进门,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何枣。
“她好像病了。”弟弟说。
许年生一摸,果然额头滚烫。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背起人就跑。直到在醫院给她挂好点滴,许年生才放心了一些。
家教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外婆打了电话过来,可许年生不放心何枣,和她弟弟一起在旁边守着。
小男孩的口袋里有几块钱,他低下头拿出来,对许年生说:“你可以出去帮姐姐买点饭吗?她好几天没吃饭了。”
许年生蹲下身去,摸着他的小胖手问:“姐姐对你好吗?”
他猛地点头:“她对我最好了。”
许年生一直等到了晚上九点,何枣终于醒了。
“这是给你买的饭,你打完点滴再回去吧,我先回家上课。”
他走的时候将校服脱了下来,刚才出来得太急,何枣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袖。
“校服明天还给我就行。”出门前他说。
伍
何枣第二天一大早就等在巷子口了,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许年生接过校服穿上,和她一起去学校。
一路上何枣没说话。到学校后,许年生打趣她:“怎么,一句谢谢都不会说了?”
何枣因为感冒嗓子还是沙哑的:“谢谢,可是我暂时没有钱还你。”
许年生停下算数学题的手,笑着说:“我开玩笑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说。”
何枣没有回话。等许年生终于算出结果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发现何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嘴边起了一圈血泡,密密麻麻的。许年生觉得,她整个人都安静了不少。
她以前虽然也不爱说话,但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她的内心好像变得很空洞。
日子疯长,转眼就到了高考。
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跟大家讲考试注意事项,事无巨细。讲台下的同学们在收拾桌子上的书。那书,多厚啊,一本、两本、三本……怎么都收拾不完。
许年生收拾完,木木地看着教室发呆。他终究要离开这里,他想,今天是何枣不来上学的第六十一天。从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开始,何枣就不来学校了。
她的东西还在,许年生帮她整理好搬出了校门。何枣家的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他将书放在自己卧室,一边吹着空调一边复习考试科目。
外婆正在院子里给他做玉米紫薯粥,这时父母打来电话,说马上就从北京赶过来。
高考那两天,他随着巨大的人流进入考场,平静地完成了每一场考试。后来成绩出来,他报了北京的大学。
在此期间,外婆去世了。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经常抱着外婆留下的那盆茉莉花在院子里数星星。
那个夏天那么热,他陷入巨大的悲伤无法挣脱。外婆的骨灰被安置在了苏州,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桃花坞的房子到期了,他跟父母耗到八月,录取通知书都到了,何枣还是没有回来。
他每天都坐在巷子口等,生怕错过她。可是四个多月过去,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陆
他终究还是等到她了,就在离开苏州前一天的黄昏。
许年生坐在梧桐树下听歌,突然有人走过来拿掉了他右边的耳机,然后坐在他身边。
“外婆去世了。”许年生看了看旁边的人,说,“我也要走了。”说到这里他蜷起膝盖,眼泪顺着掩面的手掌一路滴落下去,砸在地上。
“别哭。”何枣说。
她简直瘦得不成样子,眉眼间再也没有一点少年的模样,许年生觉得心脏疼,牵扯着浑身都疼。
“何枣,你去哪儿了?”
“我去找妈妈了。”她说。
许年生将放在自己家的书还给她,两个人在院子里坐到天黑。第二天许年生走的时候,何枣来送他。
许年生在巷子口打车,她就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上车。
“你终于要回去了。”何枣说。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这嘈杂混乱的小巷,这困住何枣却留不住他的小巷。
车子缓缓开动,他从后视镜看着何枣。她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直到车子拐弯,连黑点也看不到了。
柒
许年生回家后,打开书包收拾东西,在里面发现了一个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钱,还有一张纸,纸上粘了一片红玫瑰花瓣,只写了两句话:
我口袋只剩玫瑰一片,此行又山高路远。
许年生再次痛哭。
隔着一千六百多公里的距离,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恐怕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对方了。
他们走到对方身边,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运气。离开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过挽留,走着走着,就走出了盛夏,走出了桃花坞。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