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的灯
2022-05-30黄熙童
黄熙童
1
我攥着校报的一角,刻意把印有我文章的那一版露在外面,黑色的题目一目了然,仿佛我拿的不是我的作品,而是一张寻人启事。
在走进小巷子前,我特意在小红楼旁放慢了脚步。我环顾四周,企图在如水般的夜色里把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孩打捞出来。这篇刊登在校报上的文章,就是写给他的。
某天休息时,我站在家门口眺望远处放松眼睛,偶然发现对面小红楼的第十层阳台上挂着熟悉的校服。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升起——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有人的日常生活轨迹与我近乎一致,我们离得这么近却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从那天开始,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抬头,盼望着同校生能走出来。
然而我一次也没看到过他,只看到阳台上挂着的绿色校服、15号球衣、黑色袜子和屋子里溢出的橘黄色灯光。
渐渐地,我因为看到那些灯光而感到踏实。夜深人静,我和一张张卷子较量得筋疲力尽时,那柔和的亮光似乎在暗示,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两屋灯光,一白一黄,在暗夜里遥相呼应,像深邃大海上的两座灯塔。
在灯光熄灭之前,我总是贪婪地抓住一天中最后的时光,将随笔修改编辑成电子文档后投稿发送,企图用文字编织一张大网,捕捞人、事和情绪。
这篇文章就是其中一张网,捕捉了一些感性的想象,以及一些对给予我精神陪伴的橘黄色灯光的多情而真挚的感谢。
2
不远处三三两两地走来几个同校生,他们有的走进小红楼,消失在视线里。我愈发意识到自己的可笑,便迟疑又黯然地拐进小巷子里。
“同学……请问一下,这是你写的吗?”我一惊,转身看到一个和我穿着一样的绿色校服的男生站在巷口,他指了指我手上的校报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他显得很高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证明自己的身份一般,从书包里掏出一件15号球衣,校报也从书包里滑了出来:“好神奇!我家就在十楼,安的就是橘黄色的灯,这是我的球衣……”
我飞快地打量着他:理着清爽的短发,眼睛细长而明亮,身上背着的深灰色书包是我在他家阳台上看见过的。笔下那个只有轮廓的模糊少年变得具象,他从校报里走出来,如此鲜活地站在我眼前。
“可是,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我写的呢?”
“东风东路的小红楼对面就只有一幢灰色楼房,这条巷子就是通往那里的,况且你又这么巧拿着这份校报……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变小了许多,“而且,我在家偶尔能看到你穿着校服写作业。”
“可能我的楼层稍高,所以你看不见我。如果你觉得别扭,那我以后搬去书房写作业。”他解释着,脸涨得通红。
我感到诧异万分,没想到我手上握着的报纸竟成了别人的“寻人启事”,而被寻找的居然是我自己。
“不用搬,我们这样还挺像同桌的。”我连忙摆摆手,朝他笑道,“我忍不住想放松的时候,看到对面的灯还亮着,就会警醒自己还要努力。”
我兴奋地冲上楼,在桌上摊开书本,回头看看窗外,正好看到对面的橘黄色灯光流泻出来。
3
从学校出来的时候,马路上清静了不少,晚自习已经结束大半个小时了。比起刚才花了大量时间才弄懂的文综错题,在休息间隙写成的随笔更让我满足。
尚在远处的公交车稳稳地停靠在车站,我捂着刘海费劲地跑去,书包里的水壶和着我急促的呼吸发出咕咚咚的声响。不料车子发动了,似乎马上就要在空荡荡的马路上疾驰起来。本以为追不上的时候,它又停下了,离我不到两米。
我感激地迈上阶梯,听见熟悉的声音向司机说了声“谢谢”。
因为确认了彼此的存在,我们遇见的机会好像变多了。从半生不熟地一起背诵古文,到互相分享学校的趣事,我们终于成了能并肩坐在公交车里自然聊天的朋友了。
“你怎么也这么晚?”我问道。能在末班车上遇见他,我感到意外又心安。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递给我一个晴天娃娃,我才发现原来他的手里一直握着东西。
“我们班会课让做晴天娃娃,并写上自己的目标。”他说,“我不挂这东西,所以就送给你吧。”
我第一次见到画得如此精致的晴天娃娃:它穿着绿色的校服,戴着迷你的校徽。它还有刘海,戴着细框眼镜,甚至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泪痣。
“你画画居然这么好!”我一边惊叹,一边从书包侧边掏出一支笔。我总习惯把笔放在那,方便在等绿灯或者塞车的时候改改随笔。当然,是在遇见他之前,我一个人坐车的时候。
“很久没画了,爸妈一看到我在画画,就会把画撕了。”他平静地说,“他们觉得是浪费时间,后来我也就懒得画了。”
不知道是听到这样的回答,还是公交车猛地制动了一下,写在晴天娃娃背面的“作家”两个字歪歪扭扭的,最后一笔还画出去了。
那晚,和往常一样,我紧张地敲着键盘。
还有两段就打完了,这一段还要再修改一下,离十二点还有十五分钟,明天应该不会特别犯困的,同校生不也还没睡吗。
夹杂着这些念头,终于下定决心点击发送。对面的灯也暗下去了,我感到舒坦而满足。
4
我抬起头,看见他正好在阳台。这是我从发现他住在对面的那一天起,第一次从我家的角度那么完整清晰地看到他,陌生又熟悉。他背对着我,正捣鼓着把什么挂在用来支撑空调主机的三角支架上。
像是被我的目光牵引着一般,他转过身迎上我的目光。我看清楚了,挂在上面的是一个穿着“15号”球服的晴天娃娃,它正随风飘动。
他朝我挥挥手,显得很惊喜。如果眼睛是镜头就好了,真想把眼前的景象拍下來,纪念这种微妙的关系:关于他和橘黄灯光的,关于我和橘黄灯光的,关于我和他的。
我向他打了招呼,接着便低下头了,这种隔空的对视有一两秒就够了。
“我想起泰勒有首歌的MV里,女生将想说的话用油性笔写在纸上给对面楼的男生看,就这么一页页翻着,”第二天他笑着对我说,“我们可以学习一下。”
我记得那首歌,老实说,在写那篇和他有关的文章的时候我就想到了。
“不过下周开始我要住校了。”他趁机说。
我很快意识到,阳台的校服、车上的热闹、放学的期盼、惯性的抬头动作、橘黄的灯光,都要被他带走了。
“恐怕没有灯陪你学习了,我爸妈十点就关灯睡觉了。”他笑着,试图把氛围变得轻松,“所以我挂了个娃娃……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我点点头。他在带走了一个精神支撑的同时,又给了我一个新的精神慰藉。
5
夜已深时,四下静谧得深邃,偶有不知名的小虫在某个角落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是在平静的大海中偶尔翻腾出来呼吸的小鱼。
海上照旧有灯塔,但都是白色的。一盏是我家的,一盏是对面的玻璃反射的,另一盏在远处,摇摇晃晃,渺小而明亮。
新的一期校报发下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搜寻着自己的作品。
而比看到自己的作品更为惊喜的事情是,在我的文章正下方刊登了一幅绘画作品,画的是一幢楼房里只有一户亮着灯,一个女孩坐在里面,正神色认真地奋笔疾书,画名是《谢谢你的灯》。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