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那样》节选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四

山娃仔们清脆地喊着号子。

1

参差不齐的衲线布鞋、开口旧皮鞋、帆布军鞋、工装鞋，踢踢踏踏一路奔袭而来，宛如脱兔。

二零零二年初春时节，绵延起伏的山脉白雪斑驳，枝叶凋枯。秦岭卧龙山的清晨，叠嶂雾浓。

菊香场学校坐落于卧龙山山坳。沿山路北行，蜿蜒近30公里，由尖顶山岭的“灞岩崖”下行约十五华里的长塬，当地村叫十五坡。下降到500米的山谷底，再经盘桓的羊肠小道一路爬坡，伸进坡塬褶皱的深处、凹凸道路的尽头，拓阔见一线坪塬，便是这座古庙翻建的学校。

俞芳老师呵哧呵哧一路小跑，从岔道插进，跑到了山娃仔们跟前，脑袋后面的马尾摆动，小狗“黑子”紧紧跟着。从身后看，俞芳瘦小的身量不像老师，却跟这群山娃仔们一样，像个娃娃头。

俞芳捣了一把申宝的鸡窝头。

“晓得你逃不掉，让靳校长捉回来了吧，这下服了不？”

申宝没好气地哼哼道：“一根筋！”

俞芳甩着马尾，转过头来，倒着小跑两步，截住申宝的话把道：“不服气呐这是——这下领受了什么是一根筋！”

云朵和申宝挨得近，两人同桌，十四岁的光景，云朵嘴角一对笑窝在说话时颤颤跳跳。

“靳老师说，我照前两天一样跑，就能看到火车。”

申宝呼哧呼哧跟上来，捅了云朵一下。

“一根筋说什么你都信呵？”

桔黄色的晨光从白雾缭绕的白纱帷幔中一点点蹭出来，山石、草丛、菜畦、田间、原野，由近及远，一层层蜕下白霜，披染霞光，卧龙山便在山娃仔们笃笃紧促的脚步声中倏然醒过来。

申宝哈着寒雾冷气，眉宇间一颗明显的黑痣挤到眉梢，哂笑：“他能给你一个火车，但那是画出来的。”

云朵瞪了申寶一眼，哈了口白气，怼道：“你拿不到。”

俞芳的耳朵上塞着MP3的耳机，拽下了一边，再捣了一下申宝的鸡窝头，一只巴掌掌开来，旋一下，又握住。

“你这是被捉到了，申宝！”俞芳笑道，“再不要逃课了，这课是又落下了两截。这都快考试放假了，你跑步可是落后太多了，头发还糙糙的，弄得这么老长。”

申宝用手横着鼻子上，擦掉清鼻涕，再哼哼一声，别过脸。

云朵接应着帮申宝开脱：“申宝家父母不在跟前，他住婶婶家，农活两家他都要紧着做。”

俞芳怜惜地瞥了一眼申宝：“是不容易。但是落下这么些日子不来上学，云朵都跑出省了，你还在这卧龙山打转呐。”

云朵有些不好意思，说：“芳芳老师你跑得多，跑得比我们远。”

俞芳笑：“跟我不好比，要算我跑的路程，都快跑到北京了。申宝，你得跟上同学们，快点儿紧着往前赶！”

申宝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与俞芳、云朵落得远了，嘟噜了一句：“一根筋！”

云朵也笑了。

俞芳把MP3取下来，绕在脖子上，然后将耳机插进云朵的耳朵，里面传出鼎沸的人声。

录音机里，回顾着2001年7月13日的那个特别的夜晚，欢呼的人声响成一片。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先生用英文宣布：“2008年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主办城市是：北京。”

云朵兴奋着，情不自禁地拍巴掌道：“好咧好咧！”

2

说到“一根筋”，是说的秉性执拗。

村里以猪作比，猪头的脖子上只有一根筋，没有相互牵拉之力，既不能抬头看天，亦不能回头望后。愚笨似猪，不知回心转意，不懂变通之法，一条道儿走到黑。

蓝田属陕西秦岭，塬上各村无不知一根筋的人的执狂。遇上了，硬拗不过、死掰不开，只得认怂。

申宝和俞芳脱口说出的“一根筋”，是靳羌活。

代课老师靳羌活原是没有国家编制的农民医生，四乡八村叫赤脚医生，才到学校顶缺任教不久，就被老校长鲁北奇委任的代理校长。

靳校长好点名，一个不能少。半月前，他在揉得皱巴巴的花名册上发现了申宝缺课，横竖要拽申宝回菊香场学校上学。

靳羌活使出浑身解数，寻、跟、拦、逮、追、堵、截，耗了半个多月，仍不见减一分力气。一根筋活脱长在靳羌活的嘴上、眼上、巴掌和脚板跟上，整个儿成了他的化身。申宝却活泛，像个泥鳅，藏、闪、溜、逃、跑、避、躲，任凭靳羌活一根筋地跟得急、追得紧，但还是擒不住、逮不着。

申宝爹妈往河北石家庄做工，自己跟着婶婶，两家农活都要使力气紧着做，念书山路崎岖，赶脚太辛苦，申宝索性逃了学。

可是这天，申宝是自个儿送上门去找靳羌活的。

婶婶家的羊难产，村里仅有的兽医外出了，婶婶于是叫申宝去请一根筋的赤脚医生靳羌活。

简陋的土坯房子跟前，靳羌活蹲在门边，拾掇着一堆干药材，对站在脚跟前的申宝不理不顾。

申宝就晓得靳羌活从来只是给人把脉、扎针、捡药，这次婶婶却是要请他给难产的畜牲接生，申宝心里嘀咕着，却不晓得靳羌活心里也在打鼓。

但是鼓点打在靳羌活肚子里，他不得给申宝看见。靳羌活屁股撅着，埋头做事，不让申宝看见正脸。

“你是不敢接吧？”申宝在后面激将道。

一根筋是回不了头的，行也是上，不行也要上。

靳羌活闷声一句，回应道：“哪个不敢，你先应了我去学校上课，我才答你！”

申宝盯着后脑勺硬生生、脖子硬梗梗、背脊梁硬邦邦的靳羌活，这才领受到传说中的一根筋的蛮劲狠力，凉嗖嗖地直冒冷气，心下不自禁服了软。

申宝咽了下口水，再哀求道：“再不去看，羊怕不行了。你不去，我婶不饶我。”

靳羌活抬头，眼睛在斜阳下眯着，申宝分明看见，传说中的“一根筋”跳到了靳羌活雪白的牙齿上，得意地回旋跳舞。那话从牙齿缝里蹦出来像射弹珠，脆生生地对申宝砸得结实，这一回再也躲不过去了。

“那你说，你明儿不许躲，去上学！”

申宝接着靳羌活的话，闷声哼哼着：“一根筋！”

靳羌活听真切了，狠狠拍了申宝的鸡窝头一下，啐道：“你这是说道哪个？”

申宝憋急了，咬手指头，乖乖点头道：“还有哪个，算给你捉住了啦！”

靳羌活爽快应了申宝的喊话，得意地拍拍手起身，推搡申宝说：“你答应了就好，记得明儿再不得不上学，我等着。你前面引路，我去看看。”

3

靳羌活跟着申宝到了羊圈边，汗就下来了。他不是兽医，但是一根筋地顶真要拽申宝回学校上学，这是硬撑着上阵，临时抱佛脚，翻了两页书，这时间脑子里把书本上才划拉来的牲畜接生方法、步骤温习了许多遍。

此时，弦月已到中天，却被云朵儿遮蔽了。

奶羊在角落蜷伏着，喘着粗气，尾巴下面看得到肚子鼓胀胀的，肌肉一伸一缩，不断呜叫、抖颤，前肢刨地。

靳羌活跪在羊跟前，头伸到羊屁股底下。

申宝打着手电给照着，这些天忙农事没怎么睡，这一会儿还瞌睡得紧，不自觉间手电筒就往下坠。

申宝婶婶伸着头看着，焦躁地在一旁搓着手，嘴里嘟嘟喃喃。

“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一点点都没吃，辛兽医进城了，找不着人，急得我眼泪跟着汗都下来了，还好想得到叫申宝找你。”

申宝偏着头，盯着靳羌活的后脖颈，激将说：“你人生病都可以看，牲畜应该有办法。”

靳羌活在羊肚子底下揉捏了一阵，羊镇定了，这便将一碗石蜡油倒进了奶羊的产道。一会儿，一双小羊脚从奶羊的产道里露了出来。

不好——不是羊头先出，却先出羊脚，这是倒着出来，会卡在那里出危险。靳羌活的汗珠子又掉下来几颗，他转头对申宝敦促道：“往跟前照着点光。”

申宝打了个激灵，往前凑，手电光集中了许多。

靳羌活将两只羊脚托送回去，手伸了进去一掏，再一拽，猛地就将湿漉漉的羔子由头往外拽了出来。

羔子撂地上颤巍巍地立起了身。

申宝婶婶的眼睛一亮，既而又一个羊羔子头露出头来，靳羌活动作麻利地再拉出了一只羊羔子。

申寶的眼睛瞪大了，这会儿看着稀奇，彻底醒了神，呆呆愣愣地望着靳羌活，像看着不可思议的稀罕物。

母羊还在努责，靳羌活双手搂住羊腹，配合努责，按压腹部，继而手再伸入母羊产道，将最后一只羔子从奶羊产道里拽了出来。

4

看着窝在奶羊身体下吃奶的三只羔子，申宝婶婶喜不自禁。

“真是没错，认准了是你呐，动作看着利索，真是神手。”

靳羌活搓着手，淡淡一笑：“这是跟外地的肉羊杂交，引进羊和当地羊在体重、个头上差异大，产羔时难产的情况很常见。”

申宝婶婶点头：“说的就是嘛！今天这不靠你，这羊我怕保不住呐。”

天朦胧地见光，靳羌活接过申宝婶婶递来的毛巾，擦干净手。申宝蹲在羊圈边，看着三只羔子，再看看跟前一根筋的靳羌活，满眼满脸都是欢喜。

靳羌活的膝盖顶了申宝的背道：“说好的，这眼看着天见亮了，你今天就得回学校去。”申宝转头，抿着嘴唇，半天闷声应道：“晓得了。”

申宝婶婶一边忙活着，一边继续感慨道：“羌活，你是能呐，不怪老校长生拉硬拽也要扯上你。”

靳羌活摆手，讪讪回应：“说是顶缺一个学期，不觉也顶足两年了，顶到这学期放假就差不多了，代课老师不好做呐。”

靳羌活说着话，一张憨实但坚毅的脸对着申宝，温和却不失严厉地道：“你这娃是真属泥鳅，捉得紧还是给你钻空子逃学了，几天没逮得住！若不是这羊，怕也不会主动送上门。”申宝婶婶不好意思地搪塞：“赖我，家里活紧着点，就把娃扣下了。这往后不敢逃学，我给靳老师盯着。”

靳羌活附应着教育道：“那是，可不能扣着娃，不让上学。国家出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娃上学是法律规定的。”

申宝婶婶神情也严肃起来，道：“嗯嗯，我们遵纪守法，往后申宝可不能再逃学了。”

申宝背上书包，一路小跑要出门，但到了羊圈边又舍不得，停下来巴巴望两眼。

申宝婶婶再道：“娃知道你催促得紧，这就跑去学校了，你放心就是。怪道老校长认准你，你真是接应他莫错。”

靳羌活摆手：“我接应不来。”

申宝婶婶拿了根洗净的黄瓜，在围裙上揩干净，递给靳羌活，抢白道：“你莫说，你那神态、样子，可是跟老校长像得很咧。”

靳羌活接过黄瓜，咬了一口，憨憨地笑：“老校长的侄女俞芳念了师范回来哒，生娃娃的吕禾禾老师那时也差不多可以回来上课，到那时我就能离开。”

申宝婶婶抚弄着羊，自顾自地继续唠叨：

“哪会让你离开，若是这么便当，老校长会费那老大劲地死磨硬拽着拉你！”

靳羌活叹口气，讪讪道：“鲁校长那是一根筋！”

申宝转头瞥了一眼，顶真道：“谁说哪个又不是一根筋！”

靳姜活恍惚了一下，抬起头来，申宝已经拉开篱笆墙门，一路跑远了。

申宝婶婶看着靳羌活，若有所思地道：“是这，我这眼力介不差，你这是跟老校长还真的像呢。”

几只羊落了地，拢在奶羊怀里吃奶，申宝婶婶心里欢喜得像爆板栗，不小心就咯嘣笑咧了嘴。她从房间里穿进穿出，一屋子穿堂儿都长了生气。

收音机才打开，就听见播音员好听的北京普通话在播报：“现在是北京时间2002年3月13日，从2001年12月13日第29届奥运会组织委员会—北京奥组委正式成立至今，正好是三个月、一个季度。”

天朦胧地见光，靳羌活突然恍过神来，一拍大腿：“还好，这算是赶着了，这几只羔子再弄不出来，我这上课还要误了。”

靳羌活说着话，边急急往外跑。

靳羌活一路疯跑着，满耳朵都兜着风，申宝的“一根筋”灌在耳朵里，直往心里钻去，飞出了二十里、飞过了三十年。

《像你那样》简介

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加速的城市化进程，使乡村教育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发展，乡村学校行将完成它们的历史使命。出于记录这段乡村教育历史，展现教育是如何影响乡村社会，如何托起乡村未来的，作家胡永红自2018年起，耗费四年时间，赴陕西、粤西、贵州、河南等多地实地助学，采访多位乡村教师及先锋模范，终于创作出了这部描写乡村教师鲁北奇扎根陕西某乡村37年，培养出几代乡村教师的故事——《像你那样》（已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小说聚焦“乡村振兴”这一国家政策，讲述了鲁北奇放弃保送复旦大学和招兵资格，响应时任村支书的安排，投入扫盲工作，成为一名乡村学校校长的故事。任职期间，鲁北奇培养了靳羌活、王青蓝、俞芳、黄礼孩、申宝、云朵、乔兰花等几代乡村教育力量。而在不同代际的乡村教师之间，由于教育理念的差异，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冲突与交锋，但始终不变的，是前浪与后浪共同的温暖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