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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娘

2022-05-30李光彪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8期
关键词:叫魂蛔虫母鸡

李光彪

母亲说我是捡来的一条生命,是家里的那些母鸡嬎出的小蛋蛋把我养大的。

上世纪60年代,很多农村的母亲都会像长藤结瓜一样生下一串孩子。但由于生活拮据,物资匮乏,医疗条件差,部分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我家亦如此,母亲共生了8个孩子,只养大我们兄弟姊妹6个。而我就是母亲失去生育能力前身上掉下的最后一坨肉。

不知是母亲的乳汁已被哥哥姐姐们吃干的原因,还是饥饿把母亲折磨得面黄肌瘦的缘故,刚出生的我由于先天营养不足,像只红耗子似的,只有鞋子大。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呻吟,母亲把奶头塞进我的嘴里,但不管我怎样使劲吮吸,都像干枯的井,没有乳汁,母亲急中生智喂了我几口水,我的哭声越来越大。第二、第三天,母亲用米汤加糖当奶喂我,我睁开了眼睛。

以后的日子,母亲为了维系我的生命,常抱着我去讨坐月子妇女的奶吃,或者强行从喂养小羊羔的母羊奶头上或喂养小牛犊的母牛奶头上挤奶来给我吃。一天一个样的我,让母亲看到了一线希望。后来,母亲每天熬米浆当奶喂我,两三个月后,我开始会笑,手会乱舞,脚会乱蹭,“呜哇、呜哇”地哭叫。

母亲盼望我顺利长大,开始喂我鸡蛋花,可我的喉咙只有麻线粗,一吃就吐。没办法,母亲只好把鸡蛋调开拌裹在蒸熟的饭粒上,晒干后磨成面,再调成糊喂我。慢慢地,我能吃稀饭、蔬菜,会坐,会挪,会爬,会走,会说话,会叫“阿妈”。从此,鸡蛋成了我丰富营养的来源,母鸡成了我的“奶娘”。

我家的房后是一片树林,有很多虫蚁。清晨,母亲放鸡出圈,捧一撮碎米撒在院里,喂完,便把鸡撵出家门,让鸡群去到处刨食。傍晚,鸡群又被母亲用少许的粮食呼唤回家,关进圈里。日复一日,雏鸡慢慢长大,有母鸡开始产蛋。每当这时,细心的母亲看见那些红着脸“咯哒、咯哒”叫着,跳上跳下到处找窝产蛋的母鸡,手指伸进鸡屁股里摸摸,判断和预测母鸡生蛋的日期,以免鸡下野蛋,断了家里的财路。

要把家里的七八只母鸡养大,生蛋换钱,太不容易了。黄鼠狼、老鹰是鸡的敌人,不时千方百计地来残害鸡。有的人家心术不正,经常用老鼠药掺拌粮食放在菜园地里、庄稼地旁,诱毒不懂事的鸡。有时,一场瘟疫蔓延,全村的鸡在十多天里几乎全部死光。鸡的命运是如此悲惨!

养鸡难,吃鸡蛋更难。鸡蛋是不可以随便吃的,母亲总是把鸡蛋积攒起来,藏在糠箩里、缸罐的米面里,孵小鸡,卖钱,以鸡蛋换物,或是用来挡门户,送鸡酒,接待来客。所以,每逢亲戚家坐月子、婆娘生孩子,听说母亲要去送鸡酒,我总是要撵路,盼望着去吃几个鸡蛋。

有一年,骨瘦如柴的我,经常恶心,肚子隐隐作痛,母亲请赤脚医生帮我看了又看后,说我肚子里可能有蛔虫,就包了一种叫敌百虫的药,嘱咐母亲,回家兑水用油炒鸡蛋给我吃。因为那是用来毒杀苍蝇、蚊虫、壁虱、虼蚤的农药,过量会致人死亡。我依照赤脚医生的要求,狼吞虎咽,吃下了油煎蛋。第二天,解大便时,果真随着粪便排出了几条麻线粗的蛔虫,恶心肚子疼的毛病没再犯了。见着小伙伴,我还不时向他们炫耀,我吃了一个大鸡蛋,油煎的,那是世上最好的吃食,比肉还香。

还有一次,我们一群孩子去坝塘里游泳,其中一个不会浮水,溺死了,吓得我落魂散胆。母亲说怕我的魂掉在那里,便端着米,燃着香,用根红线捆着鸡蛋,接连领我到出事地点叫魂:“小乖狗,你爬高上低、摔着砸着、牛拐着、蛇吓着、水淹着,你回来……三魂七魄归身拢身来,回来家里来……”接连三天,叫魂结束后,红线拴在了我手上,鸡蛋成了我的美餐。幼稚的我,多么希望肚子里再生蛔虫,多么希望经常叫魂,让我隔三岔五有鸡蛋吃。

大哥相亲时,大嫂的父亲按照乡俗来“踩家”,因为鸡蛋少,要接待客人,其他人都被母亲安排出门做活计。我司守在灶旁往锅下不停地添柴凑火,等待美好的晚餐。菜上桌时,母亲却叫我出去拾粪,天黑了再回来吃饭。不懂事的我满腹疙瘩,出去一会儿,又转身跑回家,以找弹弓,或是什么玩具为名,去瞄瞄母亲是否为我留点鸡蛋。母亲没骂我,却远远地给我使了个眼色,暗示我出去。无知的我还是不愿走远,躲在门外,偷偷看大哥和大嫂的父亲喝酒,听母亲侃大哥的婚事。等待的晚餐却是那样的漫长,似乎让我熬了几年几月。轮到我吃饭时,母亲递给我一碗饭,看看哥哥姐姐們的碗里也没有鸡蛋,我心灰意冷,埋怨母亲说话不算数,没给我留鸡蛋。饥饿中,狼吞虎咽扒了两口,才发现母亲在我的碗底埋了几小块豆大的鸡蛋,我一下子阴转晴,生怕哥哥姐姐们看见,飞似的离开了饭桌,跑到门外的猪槽上,稀里哗啦倒进了肚里。后来,母亲一直是用这种方法,避开家庭成员的目光,一次次优待我,分槽喂养我。

我离开乡村准备去楚雄读书前的那几天,不杀生的母亲,既杀鸡,又炒蛋,请来邻居,热闹了一番。

弹指一挥间,当年女儿呱呱坠地的情景还没淡去,十五岁的女儿已长大和我齐肩并耳。可从小在钢筋水泥森林里长大的女儿,越大越挑食,连鸡蛋都不吃了,常挂在嘴边的是那些用外文翻译过来的“麦当劳”“德克士”“肯德基”……

很难想象,成为第二代城市人的女儿,又会对那些曾经是乡村“奶娘”的母鸡了解多少呢?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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