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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玉兰

2022-05-30毕雪锋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8期
关键词:借条班车脚踝

毕雪锋

老旧的班车在盘山路上战战兢兢地开着,我的身子随着车轮在“咯吱、咯吱”的避震声中剧烈颠簸。

先坐车两个多小时到西部云溪镇,然后再步行去半山腰的全山乡李家村——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并且是去要债。起因是父亲车队里挂靠的货车主人——“傻根”,欠了队里5000元的养路费和保险费,打了借条却一直未还。所以,年底了父亲想去他老家要钱,但又刚接了一趟重货要押车出门走不开。于是,我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班车走了大半天,终于到了!望望村口的三个大字——李家村,我弯下腰揉了揉酸痛的腿。忽然一团黑影带着吠叫远远地朝我冲来,我本能地连忙起身逃开。就在我暗自庆幸时,一脚踩空,左脚崴了,人直接摔倒在地。

我狼狈地坐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稍稍一动,脚踝便钻心的疼。

这时,眼前已经站定了一个女孩,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样子,很清秀,齐耳根的短发,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女孩一边替她家的大黑狗向我道歉,一边关切地询问我的伤处。她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愣了一下,背对我蹲下身子,把我的手臂揽在她脖子上。“快上来吧,我背你去我家上点药。”女孩说。“这怎么行?不行,不行!”我马上放开手,涨红了脸说,“还是我自己慢慢走吧。”

“别不好意思了,上来吧!”她眨巴着大眼睛,祈求地望着我。也奇怪,我心里虽不情愿,但身子老老实实地趴在了她的背上。不知道是用力还是羞涩,她的脸始终是潮红的,带着淡淡香味的发梢也汗津津的。好几次,我想帮她擦下汗,但还是忍住了。这时的我,用手足无措来形容是很恰当的。

“你是村里人吧?我想向你打听个人。”我忽然记起要债这个首要任务。

“不急,前面就到家了,等上了药我再帮你找。”女孩把我慢慢放下,歇了口气说。

她扶着我进了她家的院子,房屋是岩石垒成的,年代久了,石料都变成了黑褐色,石缝里长满了青苔和野草。其中两间房屋还算完整,另一间却半塌了,也没见修,只是在上头盖了块篷布,一面当厨房,另一面养着几只鸡。木条钉成的房门经过岁月的侵袭,已经破破烂烂了。

但院子的四周却种了一圈的玉兰花,正在璀璨绽放,远远望去如团团云霞此起彼伏,很让人舒服。

女孩推开其中的一间房门,扶我坐下。我环视了一下房间,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更别说什么家具了。女孩找来了草药,捶烂了往我脚踝上敷,冰凉冰凉的。“这是什么?闻着怎么有股腥味?”我惊奇地问。“放心吧,是草药,治跌打扭伤的,我们山里人都用它敷。”敷完,女孩又细心地用纱布把我的整个脚踝包扎好,然后微笑地望着我。

这时我从口袋里掏出了借条,指着上面的借款人名字问她:“你认识李玉根吗?”倏地,她脸色变得苍白,眼眶里竟然隐现了泪花。只见她紧咬着嘴唇,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他……是……我哥。”“什么?李玉根是你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着这半天的受累,我把心里的怨气全撒在了女孩身上,提高了嗓门问道:“那你哥现在在哪儿?钱今天能还吗?”女孩被我的声音吓到了,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哽咽着说:“我哥,他……今年就没回过家,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真的吗?没骗我吧?”我追问道。

“玉兰,玉兰,是谁啊?是玉根回来了吗?”老人苍老的声音从里间门帘后传来。女孩拭去眼泪,对我眨眨眼,应着:“奶奶,不是哥,是我的一个同学,不小心扭伤了脚,我给他上点药。”

“你叫玉兰?”我轻轻地问。“嗯,李玉兰。”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刚才那是我奶奶,请你帮我保密,她身体不好,我哥的事我不想让她知道。”“自从我哥出走后,就三天两头有人来要债,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全拿走了。”说着,眼里又开始噙起泪花。“别哭了,我相信你还不行吗?”“好了,你也别多想,你哥一定会回来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她哭,我心里就一阵抽紧,现在反而轮到我来安慰她了。

敷了草药后,脚踝好像没刚才那么痛了。我想站起来走两步,如果可以的话也该告辞下山,否则赶不上班车了。想想今天也真够倒霉的,钱没要到,还受了伤。

女孩连忙过来扶我:“小心点,现在脚还不能动的,我送你下山吧!”说完,她从房后推出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车中放了张椅子,扶我坐好,便载着我向山下进发。

一路上,女孩一边骑车,一边跟我聊起了关于她哥的事。她父母过世得早,全靠她哥从小照顾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让给她,兄妹俩感情很深。从她嘴里,我也知道了她哥“傻根”这个绰号的由来:她哥从小性格淳朴,心地善良,即使被小伙伴们欺负,也总是笑呵呵地不还手。也因为这个原因,长大后经常被人骗。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又借贷凑合着买了辆车,本想着能好好挣钱养家,却没想到被拉货路上遇见的女人骗了,竟然神魂颠倒地帮她借钱,甚至后来连车也卖了,把钱全给了那女人。最后女人跑了,无影无踪,所有的债全部由他背。女孩边说边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紧,一路上不停地劝慰着。

进了车站,班车马上要开了,女孩扶我上车,塞给我一包草药,和我详细说了用法,然后让我给她留了个联系方式。车上人多,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附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我哥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你的,相信我,相信我!”接着飞快地跑下了车。

回家后,我向母亲叙述了今天的经历,并不厌其烦地说了“傻根”家的穷困程度。母亲听后怔了怔,也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更关心的是我受伤的脚,当夜便带我去看了医生。

转眼大年三十到了,这时父亲押车也回来了。我把要债的情况又转述给了父亲,父亲夸了我。末了,父亲问了句:“那你把借条拿来,年后我自己再去一趟。”

什么?借条?我蒙了,自从回来后好像就没看见过借条。等我回过神来,连忙拐着脚去衣柜里找那天穿的衣裤。父亲已猜到了八九分,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差不多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借条的踪影。

母亲也慌了,她说自己当天只顾担心我的脚伤而忘了问我是否拿回借条,她十分自责。

但真正的责任在我,我很愧疚。我拼命地让脑子去呈现那天的情景,像放纪录片一样一帧帧地来回放,每个细节都一一筛过。思来想去,觉得忘在女孩家的可能性最大,难道被她藏起来了?处理掉了?——脑子里一滑过这个念头,我的心就像被谁狠狠地拧了一把。

这个年全家都没过好,大家心里都憋屈得很!待正月初六班车一通,父亲便早早起身去了“傻根”家。他说,就算没有借条了,也要去讨个“说法”。

不到午后,父亲便回来了,铁沉着脸,狠狠地吸着烟。“怎么回事?”母亲问。“气死人了,又白跑一趟,全家都跑路了。听村里人讲,大年三十晚走的,家里都清空了。”

母亲也跟着抹眼泪,借条没了,官司都没法打,这5000元钱看来只能自己亏了。

我在边上听了,抽紧的心更是微微颤抖起来。这更坐实了我的猜测,我觉得自己比“傻根”还要傻,女孩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彻底失望的滋味。

但日子还是得继续过,一晃到了1996年,三年过去了,我已经上了大学。暑假回家后,便在父母的车队打工。

一天中午,父母吃完饭回家午睡了,留我一个人看管办公室。天气热,虽然大开着门窗,吊扇也在“扑哧、扑哧”地用力转动着,但还是让人昏昏欲睡。我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好像有什么影子在眼前晃过。

我惊醒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只见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鼓胀的大信封。

打开信封,里面有一沓錢,不多不少正好5000元,还有张借条,正是我丢失的“傻根”签名的那张……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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