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密《武林旧事》风俗生活与情感寄托
2022-05-30杨安琦
关键词:周密 《武林旧事》 风俗 情感
周密作为宋末文学家,不仅擅长诗词绘画,同时在撰写笔记上也深有造诣。在宋末之际成为遗民的周密,面对国破山河的现实,政治上并不想为元朝效力,文学上周密为保留宋朝史料创作了大量的笔记文集,《武林旧事》就是其创作的笔记体小说,该小说内容包罗万象,记述着南宋时期临安地区的皇家礼法和百姓风俗生活。周密笔下的风俗生活透露着遗民的情感寄托,书写着对故国覆灭的黍离之悲,在悔悟之思中吸取国灭的教训,最终回归精神家园,选择过着隐居山林的闲适生活。“周密的遗民创作是积极的,是在身份限制之下的有所作为,后人应体察其苦心。”《武林旧事》为我们展现了南宋城市文化生活的真实一面,也为文学史增添了璀璨的一笔。
一、饮食生活与黍离之悲
在宋末元初出现了一群拒绝仕元的遗民群体,“天下治,史在朝廷;天下乱,史寄匹夫”。周密在宋亡之后常与王沂孙等一些遗民频繁来往,创作诗文来追忆故国。这些遗民都是源于宋朝处于一个仁厚立国待士以礼的时代,国民普遍对宋朝有着很高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但面临政权交替,士民们激荡起空前的黍离之悲,仇恨新建立的元朝政权,出现了强烈的遗民情结,在周密创作的《武林旧事》序中就能够感受到周密的黍离之悲:“老监谈现朝旧事,辄倾耳谛听,如小儿观优,终日夕不少倦……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可见周密回忆宋朝的繁华过往时总会有种物转星移的飘零之感,前朝的点点滴滴,繁华似梦境般如过眼云烟,今朝江山凋敝的残败之状如张炎笔下《思佳客·题周草窗武林旧事》中所写:“梦里瞢腾说梦华,莺莺燕燕已天涯。蕉中覆处应无鹿,汉商从来不见花。”宋亡让周密悲痛万分,他将宋朝士民风俗生活的繁华过往记录在《武林旧事》中,可见他对故国深沉的怀恋之情。
在“民以食为天”的中国,饮食生活承载着一个国家一段历史的记忆。《武林旧事》中,周密以一种怀旧的心态再现了生活的真实,找到人们味蕾上的共鸣,将自己的黍离之情寄予笔下的饮食生活,记录了宋时众多的饮食风俗,一展临安欣欣向荣的城市风貌。卷六《作坊》写道:“熟药圆散、生药饮片、麸面、团子、馒头、爊炕鹅鸭、爊炕猪羊、糖蜜枣儿、诸般糖、金橘团、灌肺、馓子、萁、豆、印马、蚊烟。都民骄情,凡买卖之物,多与作坊行贩已成之物,转求什一之利。或有贫而愿者,凡货物盘架之类,一切取办于作坊,至晚始以所直常之。虽无分文储,亦可糊口。此亦风俗之美也。”这则笔记中详实地描述了宋代民间发达的商品经济,在民间作坊流行着一些做团子、馒头、爊炕鹅鸭、爊炕猪羊、糖蜜枣儿、诸般糖、金橘团、灌肺、馓子等美食生意的小摊贩,即使是寻常百姓家也可以在作坊上进行售卖养家糊口。周密为世人展示出宋代流行的饮食文化,在他的记忆深处犹记宋朝的作坊饮食风貌,蓦然回首让人顿生缅怀和悲凉之感,透露着难以抹去的黍离之悲,让读者在领略饮食风俗之美的同时,体会到一个时代的温度和烟火气。
周密对于舌尖上的美食记录不在少数,特定的食物更是一种独特情感的表达。卷三《西湖游幸》:“小舟时有宣唤赐予,如宋五艘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卷七《乾淳奉亲》中记载:“时有买鱼羹人宋五嫂,对御自称:‘东京人氏,随驾到此。太上特宣上船起局,念其年老,赐金钱十文、银钱一百文、绢十匹,仍令后苑供应泛索。”这两则笔记记载了一道具有浙江风味的名菜宋氏鱼羹,北宋东京城中擅长做鱼羹的宋五嫂南渡來到了杭州,在杭期间她依然做着鱼羹的买卖,这本来是一件平常的事,但是恰巧遇到了皇上莅临西湖,将她传唤到游船上做鱼羹,皇上吃完她的鱼羹感到很美味,因此赏赐了她很多金银锦缎,同时她做鱼羹的名声大振,很多人都慕名前来购买。作为遗民的周密将自己的亡国之悲寄予在一碗平凡的鱼羹之中。
一代民族的文化记忆深深地埋藏在饮食风俗生活之中,通过周密笔记小说中的饮食文化生活可以看到遗民群体对故国舌尖上的依恋,在国民美食中承载着一个王朝的盛衰兴亡之变,这种归属感和认同感体现在对美食的热爱上,在糖蜜枣儿、诸般糖、金橘团、灌肺、馓子以及一碗平凡无奇的鱼羹之中蕴藏着深刻的文化情感内蕴。
二、奢靡之风与悔悟之思
周密等一众遗民心中饱含着对社会变革和文化陨落的惋惜,同时也深刻地反思为何曾经如此繁盛的朝代会衰亡。元朝新政的建立无疑是对宋朝臣民的一个巨大打击,周密作为一个出身宋朝上流社会的士族,其祖辈都是宋朝的贵族,也是朝廷中的重要官员。正如学者陈寅恪所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周密对宋代王室有着深沉的情感和浓厚的家国情怀,伴随着巨大的亡国之痛,他在笔记《武林旧事》中也对浮华过往产生了悔悟之思,这种情感更多是来源于宋代社会奢靡之风盛行,上至统治者下到平民百姓,都习惯了那种沉迷娱乐的生活。
周密作为文人,将创作视野锁定到奢靡的皇家生活,在卷一《圣节》中记载:“枢密宣答云:‘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内外同庆。又再拜,教坊乐作,接盏讫,跪起舞蹈如仪。阁门官喝:‘不该赴坐官先退。枢密喝群臣升殿,阁门分引上公已下合赴坐官升殿……今偶得理宗朝禁中寿筵乐次,因列于此,庶可想见承平之盛观也。”通过这则笔记可以看到皇帝的寿宴普天同庆,排场十分隆重,举国上下热闹非凡,好似过节一般。在宴会上与一众臣子饮酒作乐,载歌载舞,其间不乏繁复的礼节,从宴会的场面上可以看到豪华之状让人咋舌,周密在笔记中记录宫廷宴饮文化,流露出一种对盛行奢靡之风的统治阶层持有批判和悔悟的心态。
宋朝的酒文化更是风靡全社会,宋代文人士大夫大多沉迷于醉生梦死的幻境之中,统治者的放任自流加剧了社会的麻木之感,在《酒楼》中记载:“每楼各分小阁十余,酒器悉用银,以竞华侈。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妆袨服,巧笑争妍。……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极意奉承。或少杵客意,及食次少迟,则主人随逐去之。歌管欢笑之声,每夕达旦,往往与朝天车马相接。虽风雨暑雪,不少减也。”可以看到宋代酒肆生意兴旺,酒楼中还提供名妓服务,甚至盛装酒的器皿都是金属银质地,菜品佳肴更是数不胜数,宾客们通宵达旦不亦乐乎,寒来暑往,络绎不绝。周密的《武林旧事》将南宋寻常百姓的生活跃然纸上,真实地展示了市民阶级壮大的时代,人们享于玩乐,纸醉金迷。面对故国覆灭,像周密一样的士人顿生一丝悔悟之感,国家的覆灭早就有了端倪,奈何只缘身在此山中,甘于沉沦世间浮华。娱乐下衍生出的歌馆可谓是宋代奢靡风气的典型代表,在《歌馆》中有这样的记载:“及金波桥等两河以至瓦市,各有等差,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荡心目。凡初登门,则有提瓶献茗者,虽杯茶亦犒数千,谓之‘点花茶。登楼甫饮一杯,则先与数贯,谓之‘支酒……”把《歌馆》和《酒楼》这两则笔记联系起来,则是将宋朝时人灯红酒绿的娱乐生活详实地叙述出来,不仅有把酒言欢,还有歌舞升平,歌妓的出现也是社会奢靡之风盛行下的产物,可见当时士民的生活情致极为高涨,但是回首繁华过往,周密为世风生活的萎靡无度感到忏悔。
这种奢靡之风不仅体现在社会风貌上,甚至在外交上也是尽显豪侈之态。《北使到阙》中记载:“元正朝贺礼毕,遣大臣就驿赐御筵,中使传宣劝酒九行。三日,客省签赐酒食,禁中赐酒果,遂赴浙江亭观潮,酒七行。四日,赴玉津园燕射,命善射者假官伴之,赐弓矢酒行。乐作,伴射与大使射弓,馆伴与副使射弩。”笔记中记述着接待前来送贺礼的金朝使者,宋朝表现得尤为阔绰,大设宴席还赏赐酒食,要知道当时南宋受到金国威胁,江山凋敝,但是对待觐见的使者如此优待,奢侈不减,有种讨好金国的姿态。
正因宋朝奢靡的民风横肆,沉溺于享乐的统治阶级助长了平民百姓吃喝玩乐的风气,社会上下开始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最后铺张浪费造成积贫积弱的局面,致使宋朝走上了下坡路,这也让周密的遗民情结油然而生,为之叹息且深感悔悟。
三、山水园林与隐逸之情
宋朝文人随着国家政局的动荡,心态上发生了改变,面对黑暗时局和亡国之痛,他们开始选择将自己抽离于政坛,回归纯粹的精神情感世界,追求寄情山水的清新和自然,笔记小说作为补史闲谈之文,周密也将自己作为遗民的隐逸情怀寄予其间。
隐逸者喜好定居于山水园林之中,从园林的命名中就可以看到宋时人们所向往的理想世界。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记录了很多与山水园林相关的内容,在园林风光中直接流露出隐逸思想。如在《故都宫殿》中写道:“琼化圆,小隐园。”又如在《湖山胜概》中记有“永宁崇福寺(又名小隐寺,元系内侍陈源适安园。献重华宫为小隐园,孝宗拨赐张贵妃)”“资国院(旧名“报国”,东坡书“隐秀斋”)”“隐秀园(刘鄜王府)”“万花小隐(谢府园)”“小隐园(史府)”等。南宋时期隐逸之风随处可见,无论是皇家园林、私家园林,还是寺院园林,都有直接以“隐”字命名的,在社会浓厚的娱乐氛围下修建了很多园林作为休闲场所供高雅之士游园赏玩,园林从设计到规划都渗透着隐逸思想,充分展现出当时文人志士向往安逸恬淡的审美意趣。
游山玩水赏花作乐就此成为一众文人心之所向,更是遗民群体愤世嫉俗追求自我完善的道路。周密在《西湖游幸》中描写了游西湖的情形:“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承平时,头船如大绿、间绿、十样锦、百花、宝胜、明玉之类,何啻百余。其次则不计其数,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通过这段文字可以看到,宋时的文人墨客喜爱游西湖,纵情于西湖波光粼粼的美景之中,船的造型各异,十分华丽。人们乘船游湖的兴致十分高涨,尽情地享受山水之乐。周密本人也醉心于西湖風光,作词一首表达出自己有幸观赏西湖好风光的惬意之情,可见周密的审美意趣在自然之中。深受当时隐逸之风的感染,作为遗民的周密更是将好风光和隐居山水之乐记录于笔端。又如《张约斋赏心乐事》中写道:“余扫轨林扃,不知衰老,节物迁变,花鸟泉石,领会无余。每适意时,相羊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圣朝中兴七十余载,故家风流,沦落几尽,有闻前辈典刑,识南湖之清狂者,必长哦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一旦相逢,不为生客。”这则笔记是周密对张镃游玩的记录,张镃作为遗民也是有着建功立业之心,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选择摆脱政治名利场的束缚而寻求大隐于世的生活状态,和周密一样,张镃同样追求一种徜徉于园林风景之中,享受怡然自得闲适悠哉的生活方式。周密感叹人生苦短,要学会放下忧虑,享受当下的快乐,“与活泼流动盎然生意的大自然打成一片,从中获得生活的力量和生命的意趣”。宋朝隐逸之风的盛行,让尝到仕途苦涩、报国无门的遗民群体在构建自己的园林生活的过程中找到了精神世界的满足。在卷二《禁中赏花》中也有关于游园赏花的记载:“禁中赏花非一。先期后苑及修内司分任排办,凡诸苑亭榭花木,装点一新,飞梭绣球,以至裀褥设放,器玩盆窠,珍禽异物,各务奇丽。又命小珰内司列肆关扑,珠翠冠朵,篦环绣缎,画领花扇,官窑定器,孩儿戏具,闹竿龙船等物,及有买卖果木酒食饼饵蔬茹之类,莫不备具,悉效西湖景物。起自梅堂赏梅,芳春堂赏杏花,桃源观桃,粲锦堂金林檎,照妆亭海棠,兰亭修禊,至于钟美堂赏大花为极盛……”可以看到园林赏花是宋人消遣娱乐的活动,供人欣赏的花木品种很多。赏花期间还有扔绣球、划龙舟等热闹非凡的游戏活动,诸多吃食和酒品更是应有尽有。宋代是追求精神生活富足的时代,打造园林更是不能缺少花木的种植,为园林的建造增添了生机与活力。文人受到隐逸文化的熏陶,逃避世间的纷纷扰扰,在山水园林中感受自然的魅力,往日的繁华喧嚣恍如隔世。面对国破山河的光景,遗民群体的文学创作将情感寄托于山水之间,暂时躲避现实的悲凉,辗转于美景之中,回味逝去的故土。
周密的《武林旧事》在众多宋代笔记中算得上翘楚,他将一个繁盛时代的风俗生活展示给世人。在他的笔记中我们看到了风俗生活深层次的情感内涵,使得我们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宋朝破碎时的黍离之悲,于宋人的饮食生活中追忆故土的味道,在充斥着奢靡之风的大宋王朝中追溯历史,悔悟反思盛衰兴亡的变换,最终跟随文人的脚步回归纯粹的精神世界,隐逸于山水园林之中,感受自然的力量。周密的《武林旧事》在具有巨大史料价值的同时,生动地将民族精神文化呈现出来,具有打动人心的魅力。
(通讯作者:宋娟,哈尔滨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作者:杨安琦,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