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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与鲁迅的写作起源

2022-05-30谢伊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自序呐喊鲁迅

关键词:鲁迅 《呐喊〈自序〉》 青年梦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借“梦”言事的传统素已有之。唐代才子沈既济的传奇《枕中记》,描写了不得志的士子卢生在道士的帮助下做梦,梦里享尽富贵荣华,梦醒后店家的黄粱饭尚未煮熟,于是有了“黄粱一梦”的典故;南宋诗人陆游因飘逸豪放的纪梦诗为人称道,“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表现了他渴望北伐抗金的理想;明代戏曲家汤显祖是写梦的好手,其代表作《牡丹亭》用梦境摹写人生,表现出华丽的浪漫主义戏剧风格。相比之下,西方文学传统对“梦”的解读则简单直率。弗洛伊德认为,“梦”和潜意识活动相连,是欲望的呈现。尽管东西方文化对“梦”的阐释有些差异,但都包含了渴望而不易实现的意义在内。把“梦”落到现实,在行动上是惊险而富有挑战的跨越。

鲁迅是伟大的筑梦者,《呐喊》是他的第一部小说集,也是他在“五四”风云场上造梦、追梦的结果。《呐喊〈自序〉》作为鲁迅给自己小说写的一篇序言,文中多处谈“梦”。鲁迅之“梦”,是解构《自序》乃至整部《呐喊》的关键。本文将“梦”与鲁迅的写作串联,对自序进行文本分析,解构鲁迅前半生的创作缘起,为理解鲁迅青年时期的理想主义情怀提供启发。

一、“梦”的含义

“梦”是鲁迅在《自序》里反复提及的重要意象。据统计,《呐喊〈自序〉》中,鲁迅共提及5次“梦”,其中2次是“好梦”,1次是形容“ 梦”很美满,最重要的是“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对文本中的“梦”,学界有诸多见解。李平认为,“梦”应理解为鲁迅对青年时期树立的各种救国救民的美好志向的形象概括;王本朝则把鲁迅的“梦”理解为“救世”和“救人”;刘彬的解释最耐人寻味,他将鲁迅翻译的《时光老人》与《〈呐喊〉自序》作对照,认为鲁迅用写梦的方式论述了旧中国改造之必要与艰辛。

然而,若要使启蒙民智、拯救国民不沦为空谈,就必须要有实现其梦的手段,鲁迅认为应当首推文艺。纵观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文学期刊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它加速了文学作品的传播,打通了文学与社会连接的脉络。因此,创办文学期刊成为时局下鲁迅的必然选择,它作为鲁迅实现文艺启蒙的手段,理所应当成为文中隐藏的“梦”。值得一提的是,鲁迅自从在文坛崭露头角后,与报刊一直保持着极为密切的联系,除文章提及的《新生》《新青年》外,他还和《新潮》《小说月报》等文学刊物合作。但是,在鲁迅登台亮相的众多文学期刊中,唯《新生》和《新青年》两份期刊最为特殊。前者夭折在鲁迅尚未成名的青年岁月,后者是鲁迅得以扬名文坛的契机,在他的生命中有着无可比拟的分量。《呐喊〈自序〉》讲述了鲁迅的两个“梦”,一个是启蒙与救国之梦,另一个是《新生》及《新青年》的创刊。同为文学创刊梦,《新生》与《新青年》似而有别,下面将详细论述。

二、“夢”的过程

(一)“梦”的起源

文学创伤研究认为,作者在经历了创伤性事件后所产生的破坏性情感效应,会反映在文学创作之中。《〈呐喊〉自序》中,“家庭变故”和“幻灯片”事件是公认的鲁迅对两次创伤性事件的追述: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

许多人注意到鲁迅对中医由信任转向失望的态度变化,多是从他的辛辣揶揄和父亲亡故的悲戚中得出。诚然,父亲的病是幼年鲁迅心头的阴霾,人们常常忽略了鲁迅频繁往返于质铺和药店间承受的心理重压,这表现在对柜台高度的描述中——鲁迅强调“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但“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质铺柜台的真实高度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忆的细节体现了创伤产生后的心理状态和行为运作。超过自身高度的物件会对人产生压迫感,童年鲁迅和高一倍的质铺柜台是不平等的关系。从时间上看,鲁迅悟得中医之弊,是他进了江南水师学堂后的事。而他之所以要进学堂,很可能是他对这段童年创伤采取的回避态度。倘若学习中医,势必会一次次唤醒他所遭受歧视的过往,因此鲁迅说:“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到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进了学堂后,“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最终下定了前往日本习医的决心。

日本学堂上发生的第二次创伤事件——“幻灯片事件”,是鲁迅弃医从文的直接原因:

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呐喊〈自序〉》中对“幻灯片事件”的重述,具有心理真实的价值。对于鲁迅而言,文本创作时的心理真实比历史真实更重要。笔者以为,“幻灯片事件”密切贴近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彼时中华民族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民众却浑浑噩噩,这些现实因素汇聚起来,成为鲁迅选择文学启蒙这一道路的深层原因,鲁迅将之以“幻灯片事件”的形式呈现在文本中,看似是鲁迅迈入文学梦的重要转折点,实则是鲁迅多年生活经验的提炼。

鲁迅对《呐喊〈自序〉》中两次创伤事件的追述有着严密的逻辑,它们的搭建最终指向一个目的——文学梦的选择。人作为情感性动物,常常被情感影响记忆真实,细节对鲁迅是重要的,他在后来的文本中不断在丰富和完善这些事件细节,同时,结合个人创伤、时代背景和民族需求诞生的真实感受则催促他迅速作出行动,即《新生》的筹备。

(二)“梦”的锻造——从《新生》到《新青年》

于1907年春夏间计划筹办的《新生》杂志,是鲁迅弃医从文后着手的第一件事业。与学医多少含有个人前程与社会需求的折中妥协不同,《新生》是鲁迅最初“改变国民精神”的希望。为了打造这个文学梦想,鲁迅不辞劳苦,结果“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剩下的同僚分道扬镳。面对《新生》的失败,鲁迅自言是“不知其所以然的”。

杂志创办所涉及的现实层面包括多方因素,如人事成本、团队运作等。鲁迅创刊受挫,对于文艺能否改变国民精神,还不能得出确切的答案。因此,如果仅谈《新生》,我们很难理解鲁迅之后的寂寞,毕竟成员流散,只能说明人事难料。无论如何,《新生》是鲁迅第一次造梦的勇猛尝试——时年二十六岁的他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文艺事业的建设中去。这段热血激情的大胆试验,证明了鲁迅实实在在有过和后来的青年们同样的文艺梦想,这份理想未因杂志的流产而黯淡,而是蛰伏着等待发芽的契机。夭折的《新生》給鲁迅烙下了深刻的心理印记,也正因经历了从1907年筹办《新生》失利,到1918年听令于《新青年》两者之间巨大的心理换位,才使得他能够切身理解《新青年》的诉求,做出加盟的重大抉择。可以说,没有早年的《新生》,就没有后来听令于《新青年》的鲁迅。

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立《新青年》,杂志之后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呐喊〈自序〉》作为序言,是创作于小说集《呐喊》本体之后的,尽管文本主要叙述了鲁迅早年创作小说(1918年以前)的缘由,实际上也涵盖了鲁迅1918年至1922年的全部人生境遇,其间的关键事件就是《新青年》的集结与流散。鲁迅与《新青年》关系的发生,在自序里有所提及。一天,他的老朋友金心异登门拜访,闲谈之余建议鲁迅做点文章。“金心异”就是钱玄同,他在“五四”时期参加新文化运动,是《新青年》的编者之一。与其说钱的邀约是鲁迅选择加入的决定因素,不如说它是一个偶然的契机: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

文学的种子一旦埋下,机会的浇灌就会使它从心底肆意地生长起来。鲁迅所说的寂寞的悲哀,包含了对《新生》失败的沮丧、《域外小说集》销售的不顺以及之后长达十年独自抄写碑文的落寞。而对文学的不能忘怀成就了鲁迅的加盟。“启蒙”作为当时五四运动的中心话语,事实上是知识分子执笔的一根指挥棒。尽管鲁迅在文章中谦虚地称自己是听将令,实际上,后来的鲁迅已逐渐发展为《新青年》的主将,并获得了极高的声望。从《新生》到《新青年》,两次梦的沿革与历史的再现给了鲁迅极大的触动。而在鲁迅创作《〈呐喊〉自序》之时,《新青年》的团体已经散落,比起《新生》的流产,失落的《新青年》带给鲁迅的痛楚必然更为沉重。奇怪的是,鲁迅在文中只字未提,缘由就在自序里:“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哪怕是1922 年时经历了众多艰难险阻的鲁迅,也依然相信希望不能抹灭,这表面是在写《新青年》创刊前的心境,实则也道出了《新青年》失散之后的真实想法。尽管《新青年》陨落了,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爱国青年揭竿而起,为启蒙、为国家——鲁迅落笔的此刻,或许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做着好梦,却一定知道还有别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三、“梦”的流散与沉淀

对《新青年》失散的看法,可以在鲁迅作于1932年的《〈自选集〉自序》中找到: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

联系《呐喊〈自序〉》,鲁迅说又经验了一回,显然是把《新青年》和《新生》串联起来。比照两篇自序,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写作《〈呐喊〉自序》时的复杂心情。时过境迁,再度面临相同的境遇,两次文学梦的流散,迫使鲁迅走入了沉淀期。鲁迅一生中有过两次搁笔,其一便是《〈呐喊〉自序》停笔至《彷徨》的第一篇《祝福》完成期间。对比《呐喊》外向的情感基调,创作于1924年至1925年的《彷徨》隐晦而内省,可以看出鲁迅创作风格的惊人转变。作为其自我疗愈的一部文集,小说中的“我”处处有鲁迅的影子。如潭文云所说:“起初大都因耐不住沉寂而起来‘呐喊,后来屡遭失望,所收获的只是异样的空虚,于是只有‘彷徨于十字街头了。”对于《新生》的夭折,鲁迅的遗憾应多于失望,直到《新青年》没落,鲁迅方大梦初醒,由梦入实。

如果说《新生》的无疾而终,是鲁迅个人造梦的失败,那么《新青年》的失落,就是鲁迅及众人集体追梦的失败。五四运动所提倡的“启蒙”话语是否落到了民间?鲁迅假托《祝福》中的“我”重新回到了鲁镇,却发现“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发出了“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的慨叹。尽管如此,失望过后的鲁迅仍旧笔耕不辍,恰恰表明了他以笔作戟,对抗黑暗现实的伟大决心。

四、结语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叙及前半生的经历,辛酸、热情、失落等情绪表现在读者的面前,文本呈现的两个“梦”成为解读鲁迅作品及其叙事的关键词之一。经历了《新生》和《新青年》的鲁迅,如蝶破茧,走出幻想的高热,向内自省,进入了创作的反思期。两次文学梦的锻造、流散和沉淀,既使得鲁迅的创作风格愈加成熟冷峻,又铸就了他对青年梦的终生理解。人在理想破灭后,面对残酷的现实,不免会变得胆怯与犹豫。在文中我们看见了造梦的鲁迅,身体力行,告诉我们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好梦”,青年人要敢于做梦,勇于追梦,梦破后不堕沉沦。如其所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对鲁迅在《〈呐喊〉自序》中两次文学创刊经历的充分解读是必要的,它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鲁迅之后的创作心境,也为读者还原一个真实的鲁迅开拓了崭新的思路。

作者:谢伊琳,深圳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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