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比较文学的学派之争
2022-05-30毛明
内容摘要:比较文学学科拥有两份重要资产:比较文学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的学科主张。遗憾的是,两大学派尖锐对立。二者的对立表面上看是方法论的冲突,即应不应该用历史学的理念与方法研究文学,实际上是形而上学——神学思想和实证主义思想之间的冲突,具体说来,是理念主义与历史主义之争,形而上学——神学与实证主义、社会学之争。澄清这一事实,对于中国比较文学如何处理比较文学学科资产大有裨益,有助于中国比较文学择其善者而从之,并为建立比较文学中国学派提供帮助。
关键词:比较文学 法国学派 美国学派 形而上学——神学 实证主义
比较文学于十九世纪产生于欧洲,该学科以跨越性文学现象为研究对象,对促进不同国家、不同语言、不同文化人群之间相互理解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改革开放以来,该学科进入中国,呈现出一派蓬勃发展、欣欣向荣的景象,为中国与世界相互了解、互相理解做出了重要贡献。二零一九年国际比较文学年会(第二十二届)首次由中国承办,年会吸引了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一千两百余位比较文学学者与会,盛况空前,从一个侧面说明该学科符合现实需要,在中国方兴未艾,发展势头良好。
但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发展却始终面临一个难题,即如何对待比较文学学科资产中互相矛盾的两个主要组成部分。在比较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法国学派是学科开创者,该学派认为比较文学实质上就是“国际文学关系史”研究,比如研究普希金与拜伦、英国与法国、鲁迅与果戈里、中日韩三国文学之间的“事实联系”。法国学派将实证主义历史学的观点和方法运用于文学研究,开创了文学研究的新局面,为学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其主张的影响研究成为比较文学学科第一个主要内容。可是,二十世纪中叶以后,否定法国学派的思想潮流逐渐占了上风,以美国学派为首的比较文学开拓者认为,法国学派所提倡的比较文学研究实际上是历史研究,因为它们抛弃了文学的“审美特性”“文学性”,只是着眼于谁读了谁的书,谁又受了某某作品的影响等文学的“外围”因素。美国学派主张将没有事实联系的文学现象也纳入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围,比如荷马史诗与中国周民族史诗、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等等,只要文学现象间具有相同、相似或共通的文学审美特性。可是,按照美国学派的意见,以影响研究为核心内容的法国学派搞的不是文学研究而是历史研究,那么比较文学法国学派就应该被清除出比较文学学科。其实,站在法国学派的立场上审视美国文学派,也会发现类似的问题:美国学派主张的比较文学研究更像是文学“理论”研究而不是文学“关系”研究。总而言之,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作为比较文学学科资产中两个主要组成部分如此水火不容,如何正确面对,确实成为事关中国比较文学发展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
笔者认为,总的说来,美国学派对于法国学派的批判虽然不无道理,但实际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其实不难理解,历史研究与文学研究并非水火不容,历史研究既可以通过选择事实表达立场,也可以通过“春秋笔法”寄寓褒贬;历史研究追求客观,但这并不妨碍历史研究“客观地”转述别人“主观的”“审美判断”。真正让美国学派不能容忍的不是法国学派将历史研究的观念和方法运用于文学研究,而是法国学派历史研究背后的指导思想——实证主义哲学。美国学派的指导思想归根结底是欧美的传统思想——基督教神学和形而上学,基督教神学信仰上帝,形而上学信仰绝对理念,都认为存在不依赖于人类的绝对价值,文学是宣扬这种绝对价值的工具。而实证主义哲学则是为反对形而上学而生,主张放弃对世界本体——本源的无谓探求,转而研究看得见摸得着的各种现象和事实,探求现象与是事实之间的联系与规律,进而利用规律改造并造福社会。在坚持传统思想的人看来,欧洲20世纪的混乱与衰落,无不与传统价值观的失落与变质有关,而实证主义哲学质疑传统思想,放弃绝对价值,正是欧洲普遍的价值观虚无主义、相对主义的症候。可以说,在美国学派看来,法国学派研究文学走的是歪门邪道,是一條不归之路。
那么,实证主义哲学究竟是不是洪水猛兽呢?当然不是。实证主义哲学是法国哲学家孔德(1798-1857)提出的系统性哲学思想,其初衷是反对神学和形而上学,引入科学观念和程序改造社会、增进社会福祉,对19世纪西方学术有着巨大的影响。作为科学观念在人文社科领域的反映,孔德认为实证主义的目的是“研究和了解……‘社会物理学……目的是把社会现象从神学和形而上学强加在它身上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并把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中比比皆是的法则的科学理论照原样引进社会研究中。(认为)当这种实证的方法像它曾扩展到化学和其他自然科学那样,也扩展到社会研究方面时,这些社会事实就会得到解释了。”[1]710实证主义的思想特征体现在在“实证”(positivism)一词里,按照其创始人孔德的设想,该词含有真实性、有用性、肯定性、精确性、建设性五个主要特征。[2]29为实证主义思想设计出这些特点,是为了有效反对神学的变种——形而上学。在孔德看来,形而上学是阻碍时代进步、社会发展的主要思想障碍,认为它不顾思辨的目标应该是“不断改善我们个人和集体的现实境况”,一味关心本质、本源、灵魂、心灵、永恒价值等“徒然满足那不结果实的好奇心”的虚幻问题,因而是无用的;形而上学提出的问题模糊不清、含义不明,只会引“无穷的疑惑和无尽的争论”,体现出显著的否定性、批判性,无力支持持续、有效的建设行为,不能造福社会。而实证精神,由于坚持了造福社会的宗旨,坚持“注重研究我们的智慧真正能及的事物”,从研究自然、社会现象之间的关系(不是探究现象背后的本质)入手,发现现象之间的联系规律,一点一滴积累此类知识,在系统化的知识中实现“合理预测”,从而解决各种现实问题并造福社会。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实证主义看成是某种科学化的知识论——“关于人类知识的某种哲学态度”、“关于人类认识的规则和评价标准的一个集合”,“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陈述中哪些内容可以称得上(真正的)知识”。[3]2-3
将实证主义历史学运用到文学研究,就积极方面来讲,主要是让文学研究因科学化而日益学科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主张文学“知识”的事实性和社会性。
强调文学“知识”的事实性是实证主义史学对文学史研究最重要的影响。实证主义遵循的首要原则是真实性原则,极端强调事实,这让19世纪实证主义历史学成为人文科学中最具有“科学性”的学科。首先,它让历史学变得重视全部社会事实,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只关注政治事件,甚至连政治事件的真实性也疏于考证。J.W.汤普森指出:“哥白尼、伽利略、牛顿和18世纪大批大批的科学家胜利地认定可信的权威是事实,而不是意见。历史学家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认识到这个真理的重要性。”[1]706甚至自认为与实证主义“格格不入”的克罗齐(因为克罗齐强调的思想而不是事实)也不否认实证主义在这个方面的“进步”意义,他认为真正的历史必须抛弃“历史二元论”,即“事实上存在着积极的事实和消极的事实,即被选的事实和被弃的事实,”实证主义历史观捍卫了历史的正确概念,它“一再说,一切事实都是事实,它们都有进入历史的同等权利。”[4]241-242其次,它让历史学变得更接近于让事实说话,而不是像以往那样,事实只是超验之物——神圣意志、永恒秩序、理念等等——的注脚。克罗齐对此评论道:“幸亏有了实证主义,历史著作才变得不那么幼稚,著作中的事实才变得较丰富……实证主义存心否定超验论,重新观察它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是正确的,实际它也是正确的。”基于上述两个主要理由,克罗齊总结道:“对历史实证性的明确肯定代表一种思想上的前进。”[4]244-245
唯有事实才能形成证据以备其他职业人士的批判性审查——即证实,正是这种证实体制似乎首先让历史与科学结了盟。证实体制对可以称为“知识”的信息提出了质的要求,对于近代以来各门学科的成立意义非凡,对于文学也同样如此。以往文学研究的重点在于审美鉴赏而不在于事实描述,文学批评往往是感觉式、印象式的,实质上非常缺乏依据或证据。突出表现之一是文学批评中经常使用一些包含价值判断的词语,比如“美的”“丑的”“伟大”“低贱”等,认为此类关于作品质量高低、意义大小的信息不仅仅是知识,甚至是知识中的知识——真理,但实证主义却从根本上否认此类非事实陈述和判断的科学性。实证主义原则上否定价值判断和规范性陈述的认知价值,认为此类判断不属于“知识”的范畴。实证主义认为,确切来讲“高尚”、“低贱”、“好的”、“坏的”、“美的”、“丑的”等此类关于人、事件或者事物的性质判断并非客观事物本身所具有,它们的真正含义是:如果人为设定一些关于美丑贵贱的标准,那么这些判断实际上是与这些标准相比较的相对结果;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所有的价值判断都是人为的,归根结底是主观的,区别仅在于是多数人的主观性还是少数人的主观性。实证主义要求我们拒绝接受这样的假定,即除了可见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自在的”价值领域,价值判断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与其发生着相互关联。[3]7
强调知识的社会性要求可以称为“知识”的那些信息是从社会中来并有利于增进社会福祉的。孔德认为,实证哲学是“真正的哲学”,其特点之一就是“为人”,或曰从“社会的观点”进行研究。孔德从该出发点设想实证哲学,是有很强的针对性的,他认为欧洲传统思想个人主义盛行,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缺乏社会的观点,在处理社会问题上捉襟见肘。他说:“古老的精神体系……本质上具有个人倾向……形而上学精神在道德方面从未提出任何有效的理论,而只提供糟透了的利己主义体系……特别是从一神论信仰的观点来看,由于社会生活缺乏自身的目标,它就等于不存在。这样,人类社会无非仅仅是个体的会聚,这种结合几乎是偶然的,也是暂时的。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得救,只把参与拯救他人视为自己更值得获救的有力手段,并同时服从强行规定此义务的最高旨意。”[2]51为了改造社会,必须有社会意识,必须凝聚共识,因此合理的思辨“总是必然归结到从人的角度亦即从社会的角度来看待事物,这是达到有效的普遍性的唯一能接受的途径。”[2]35文学研究是不是社会研究的一部分,该不该成为社会研究的一部分,在法国学派和美国学派的争执中,实质上转化成了另一些问题,即文学是单个的人接受了神的启示或永恒真理,还是复数的社会借由作者实现的自我表达,而且其所表现的无不是特定时空中的相对规律?文学是落入凡尘、拯救众生的“圣经”,还是社会的镜子、人与人交流思想、联系情感的桥梁?举例来说,法国学派因为重视二流作家,甚至重视非作家的传播“媒介”而受到美国学派的嘲笑,在后者看来,这些做法偏离了“文学性”,错误对待了伟大作品、杰作。但是,伟大作品和杰作不也是社会选择、读者接受的结果吗,资助人、翻译者、社会风尚、舆论导向、出版商等社会因素对于伟大作品和杰作的意义真的可以小觑吗?如果我们用有利于社会的宗旨看待文学研究,就会发现,将文学史处理成少数杰出作家交流高深思想、传承精妙艺术的贵族沙龙,是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想象,是不负责任的虚构;相反,将文学史放回其充满人间烟火味的简陋的书房、喧闹的街道、并不宁静的乡村……总之一句话,放回社会,更为科学合理。在那里,除了作家的大脑和心灵,还有作家的肠胃和癖好;除了杰出作家,还有杰出作家的模仿甚者抄袭者,还有装腔作势的作者的知音、唯利是图的出版商、半懂不懂的教授文学的教师……他们可能不懂文学,或者是太(想)懂文学,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整个社会的文学氛围主要是由他们的行动而营造起来的,他们是真正的文学史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我们想真正弄明白文学,将其视为社会现象,比将其作为灵异现象,应该更为科学合理,也更容易看到前途。如何解释“天才”或“杰作”一直是文学史研究中的难点问题,因为永恒价值论者拒绝用社会解释个体,用事实解释心灵,特别是“天才”或“杰作”。实证主义历史学的加盟,让文学研究者意识到,大量文学现象都是可以在社会事实之中进行描述和解释的,即使天才作家的天才作品看上去像一个孤立的事实,但其作者、其读者也必然处在社会之内,处在风俗与文化之中,看上去似乎仍然可以对其来龙去脉有所描述,甚至有所解释。梵第根认为,“在法国比较文学之所以能因戴克斯特及其后继者之力而有那么显著的进步”,其成功之道有四:完全得多的引证;……对于平庸的作家们的深深的注意(因为他们由于在当时读者众多,因而可能将大作家们一一联系起来,或形成了大作家出现的土壤,或解释大作家);更详细更客观的历史意识。梵第根强调说:“在今日,我们觉得这都是文学史的主要特质。”[5]21文学艺术作品具有绝对价值的观点只推崇经典作品,或者说“杰作”。但经典和杰作并非横空出世,其地位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一般都会经历一个“经典化”的过程,对其“经典化”历程的考证、研究,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知识”。如果有人认为这样的研究贬低了杰作的声誉,质疑了杰作的品质,概言之,剥夺了杰作的“神圣性”,那只是因为这些人故意对某些历史事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固执地相信某些并不存在的“神来之笔”,或者“命运的安排”,实际上是某种旧式的形而上学甚至神学观念的残余在作祟。还有一种情况,即浪漫主义认为杰作实际上是天才、个性、灵感、激情、直觉等作用下自由创作的产物,所以杰作不能被分析和解释,特别不能用因果律予以解释。但持该观点的人恐怕忘记了,也许更多的(潜在的)杰作已经被扼杀和遗忘了,杰作之所以能够出现和存活,社会的因素不应该被否定。文学的合法性、有效性(validity)“取决于这部作品和历史上某群特定读者的了解力间的结合程度”;而且,是否真的是原创作品也不是光凭感觉就可以做出,“从根本处说,真正原始(原创)的作品,只有靠历史的研究去发掘,骤看之下,原始作品之发现,不免引起爱好者的狂欢与惊喜。但其最后的考验还在科学。只有科学的历史研究法,才能确定爱好者的狂欢与惊喜,是否有足够的根据,或有涉轻率。”[6]492
可是,美国学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是神学——形而上学传统思想的卫道士,在他们看来,西方的基督教以及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是神圣的绝对真理,不能将其历史化、社会化;文学,作为绝对真理、绝对价值的承载者,也不能用历史的思想和方法予以研究,因为这意味着将神圣思想世俗化、社会化,必然会导致价值观的紊乱和价值观相对主义。这一立场必然会导致“西方中心主义”,认为欧美文学以外的其他国家的文学是没有价值的,或者只有体现了西方的基督教以及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文学才有残缺的局部价值。实证主义哲学指导下的历史学对事实的尊重必然撼动美国学派的理念主义。
所以,美国学派对法国学派的批判,根本不是历史学与文学之争,而是理念主义与历史主义之争,形而上学、神学与实证哲学、社会学之争。澄清这一事实,对中国比较文学该如何对待比较文学学科资产的问题应该大有裨益。
注 释
[1][美]J.W.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下卷)(第四分册).孙秉莹、谢德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法]孔德.论实证精神[M].黄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3][波]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理性的异化——实证主义思想史[M].张彤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
[4][意]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M].[英]道格拉斯·安斯利英译,傅任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5][法]梵第根.比较文学[M].戴望舒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5.
[6][美]卫姆塞特、布鲁克斯.西洋文学批评史[M].颜元叔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
(作者介绍:毛明,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岭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