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合唱在地衣上滚过（组诗）

清晨的马樱丹献出露珠

清晨的马樱丹献出露珠，

黄昏的钟声献出绵长的海岸线。

绿叶在生长，锚正在下沉，

山峦和港口变得更加平静。

我默读一座陷入黑暗的孤岛：

它的彩色旌旗站得笔直，

它的尖顶刺向高空。

我在沙滩上眺望驶远的樯帆。

我让樯帆，

驶远。

地 衣

只需一点泥土一些湿润的空气就够了。

只需一块岩石一些漏下的光线就够了。

只需一些菌类的安宁就够了。

只需一些你们不要的渣滓就够了。

只需一些欢笑与泪水，

一些没人听见的嘟哝。

只需大地深处的一点点汁液，

缺席者胸腔里隐匿的群山与谷地。

即使是没有人迹的地方，

它们也能在淡蓝色的空气中延续……

落日的合唱在地衣上滚过

夜色静静进入岩石，开始演奏。

黑灌木的根部，闪烁黑色的油脂。

我再一次写下星星，退远的夜。

盲人眼里空荡荡的田野。

一些灯盏已熄灭。所有虚构的事物

也在一点点回去。而一块地衣

在悄然活动，穿过湿泥的荆刺，

丈量着变暗的荒地。

流动的，也得到了好泥浆。

经历过灰色的成长期，我本能地亲近

这低处生机的漫溢，一个又一个

落日的低语，这苍茫大地上金色的泳者，

一种合唱在地衣上滚过。

地衣中，每一棵树的沉默与屈身

地衣中，每一棵树的沉默与屈身

映出。它的行动薄如阴影。

它的言说，结成痂，在静夜

独自卷起皱褶的边沿。

像一片腐化的叶子，吸收大地上的怪声。

比一朵花更耐久，庇护一口枯井。

让独自散步的人，像一棵缀满果实的树

走在柔软的丰硕中。

每一缕光线都在加深它的忍耐。

即使在贫瘠的荒地，透过一小片薄衣，

它醒来，它展示。

献 诗

有无数个清晨，我醒来

就听到鸟鸣。它们越过

树枝与叶子的声音，

像在诉说细碎的微光，从稀薄的

银色，变成淡淡的金色。

没有一种声音，像鸟鸣一样慷慨

回应我们，滑向最深的耳廓。

我静静听着，心变得柔软，

远去的小径，田野与灯光，

从暗夜中跋涉而来。

仿佛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向日葵的茎秆，浸着黎明的颜色。

起皱的岛屿，停歇在波浪之上。

路途上的彩色石塊与荆棘，

抹去曾有的耻辱与伤痛。

那么多年，我不仅仅在承受，

也看到沉静的山峰，在河流之间隆起。

一棵棵树，擦亮四季。那全新的光

照拂永恒之物的小与轻，

我踌躇于该庆幸还是该哀伤——

那冷寂的高空，至少还藏着星群。

标本鸟

——给张桃洲、西渡

山崖边，一座梯形的鸟屋

收藏多种形状各异的标本鸟，

它们娇小的身形已经干枯，喙闭拢。

我们站在斜出的观景台，感受

倾斜的天空，倾斜的风。

门口塑着巨大箜篌乐器的鸟屋。

被杂草围抱，在风中飘升的鸟屋。

每一级台阶上方悬挂鸟的遗骸的鸟屋。

如果我们写诗，有哪一种词语

能抵达它的沉默？

在冬天，我们顶着寒风

踩着橙色的碎草而来，

我们仰视，而它们的翅膀合拢，

仪容温驯，安静而整洁。

这些迷恋天空的飞翔艺术家：

短翅的红脚隼;叫声多变的山画眉;

笨拙而努力的棕头鸦雀;

现在，它们都不再飞，却懂得

怎么找到我们受伤的眼眸，

并把我们带给另一些鸟儿……

三个蚕茧

一个冬日下午，我坐在小板凳上

看她一层层将蚕丝铺平，

然后选一个对角，调整丝絮的

轨道和刻度，默不作声

就从我身边匆匆而过，走向纵深。

我喜欢她的工作，随时可以驶离。

她的手指在跳舞。像在云端之上

却不必担心跌落。也像一个乐师，

乐于在内心鸣响，来去自如。

我也卸下重负。

她矮小又苍老，略有倦意，

但她看起来并不比我忧伤。

或者是茧的呼吸让她平静。

出于好奇，我向她要了三个蚕茧，

递给我时，她对我诡秘一笑。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

我的口袋里装着三个蚕茧，

虽然它们不再渴望游荡，

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行走时总想带着它们。

夜 船

几艘船由粗大的缆绳

系在海边。波浪在船底无休止地

向上拱动。

一整夜，水与木头撞击，

水与水撞击，连续不断的轰响声

从水底传来。

我们长久地站在海堤上，听风

吹过桅杆，那木头费力卷动的声音

像厌倦了所有乐音的大提琴。

依靠船舷的防撞橡胶轮胎，

被海水千百次冲开，磨蚀

又缝合。我们的栖居之所漂远。

我们像在冷冷的海上做梦。

当波浪包围桅杆，而桅杆

垂直插入海水，我们

醒来，打着寒颤。

从音乐纪念馆出来

从音乐纪念馆出来

我们在散发寒意的石阶就坐，

不再说话。无声的世界，

砂砾开始滑动。

一朵可爱的玫瑰花收拢了。

给我们欢乐，与带荆棘的荒地。

流沙与鸟鸣默默汇进河流。

给我们黑夜中带露的青草，

给我们光秃秃的脊背

以粉色的翅膀，诱唤一只

深藏在体内的蝴蝶。

让我起舞，吟唱，即使声音嘶哑

也在所不惜。让我徜徉在

永不停歇的河流，那是我

另一条母亲河，在我漂泊无定时，

让灵魂变得轻盈。就像此刻，

我飞离——我已回到我们中间。

池凌云，1985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永恒之物的小与轻》《池凌云诗选》《潜行之光》等，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德文、英文、韩文等多种语言。曾获《十月》诗歌奖、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