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辱望江堤
2022-05-30李慕雪
李慕雪
清朝乾隆年间,有个叫陈秉书的读书人,大半生都在外做官,年近七十才叶落归根,回到家乡。
虽然已经身无官职,但他心里却始终装着百姓,回来后不久就发现望江堤有多处损毁,倘若连降暴雨,必然引发决堤,于是向县衙建议及时修葺巩固。不料等候多日,新上任的梁知县仅让师爷转述一句“知道了”,连面都没跟他见。
陈秉书回去后一等再等,见望江堤大堤始终没有动工,便再次催促。
这次梁知县仍借故不见,陈秉书沉吟片刻,对师爷说道:“劳烦师爷再通传一声,陈秉书甚是忧心望江堤之事,还请知县大人拨冗一见。”
陈秉书在当地颇有名望,他为人正直清高,从来没有借用自己的名头做过什么事,如今为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也顾不得这个了。
那八字胡师爷听了却无动于衷,冷着脸转身进去了,半天出来道:“大人说了,他有要务待办,即刻就要动身,不便会面。此事他自有定夺,不劳老大人费心。”
陈秉书一连吃了两次闭门羹,下人常贵不满道:“这知县无礼!即便不知道,听了老爷的名号也该打听打听。老爷您做一方父母官时,他还穿着开裆裤呢,如此目中无人!”
陈秉书笑道:“老夫如今已是乡里老儿,你这骄奴脾性也该收敛些了!”常贵面上一红,不敢再说话了。
一晃到了七月,这年的雨势极为罕见,又急又猛,接连多日不停。
这天又是电闪雷鸣,陈秉书担忧望江大堤,不顾常贵的苦劝,撑着油伞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大堤边。只见洪水泛着白沫奔涌,眼看就要漫过大堤,更可怕的是一道裂痕已经被冲出豁口,越来越大。
陈秉书脸上色变,急忙吩咐常贵去村里报信。
常贵不放心,只顾扶着他走。陈秉书又急又怒:“我一人的命要紧,还是乡亲们的命要紧?我又没瘸,自然不会傻站着等水漫过来!快去通知乡亲们躲到高处,什么都不要带,越快越好!”
常贵深知其中利害,只得丢下他,连滚带爬跑回村里报信。
陈秉书原是上了岁数的人,此时头上雨水滂沱,地上泥泞难行,没走出多远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響,洪水顿时冲出堤坝。陈秉书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身体已经被激流裹挟着冲了出去。
他在洪水中几经沉浮,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时,忽然身下多了几个滑溜溜的小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四五只猪崽大小的紫毛水獭在驮着他往前游。将他送到水势平缓的岸边后,那几只水獭掉头,往对岸游去,远远有位穿着蓑衣斗笠的老者接着它们,悄然远去了。
陈秉书大为惊异,后来向人打听,村民们都道:“再无旁人,必是老姜头!他是个孤寡人,据说年轻时也识文断字,后来以打鱼为生,平时全靠养的那几只水狗子为他驱鱼。上次知府大人来时,在大船上看到这几只水狗子皮光毛亮,要买了剥皮做个大氅,老姜头哪舍得?他不肯卖,梁知县就带人去捉,结果这水狗子个个刁滑,一只都没捉住。梁知县恼羞成怒,把老姜头关在牢里半个月。老姜头出来后不敢再露面,就带着几只水狗子吃住在船上,已经好久没回村里了!”
陈秉书听了皱起眉头,这次望江堤被洪水冲出一个巨大豁口,万幸发现得早,村民们在常贵的通知下及时转移,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是隐患犹在,只怕再来一场大雨就要全面溃堤。那梁知县不思民生大计,反而一味迎合上司,滥用职权,如何做好一方父母官?
思来想去,陈秉书第三次来到了府衙,直言务必要面见梁知县。
这次梁知县终于让他进了门,开口便说:“多年不见,老大人执拗顽固有增未减,只是没想到会屈尊三次上门啊。”
陈秉书闻言一怔,看他甚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老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不记得二十年前在山东夏津为官时的事了?”梁知县提到“山东夏津”,陈秉书豁然开朗,想起来自己曾判过的一个案子。当年宵禁之后,有个姓梁的大户子弟当街呼朋唤友喧哗嬉闹,一伙人被巡查的差役拘了回来。那梁家公子仗着家世背景口出狂言,陈秉书决心教训他一次。
梁家为了救出儿子,三番五次拿着银子上门打点,想让陈秉书放人,但陈秉书坚持依法判了此案。不承想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纨绔子弟竟成了为官一方的父母官。怪不得定要他三次登门,原来是报当年之辱。
陈秉书哼了一声:“大人此前不肯相见,原来是为昔日孟浪之举自惭,羞见故人。”
那梁知县笑道:“人不轻狂枉少年,还得多谢老大人当年的再造之恩,警醒本官悬崖勒马脱胎换骨,今日方能为朝廷效力。”
陈秉书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如今他权柄在握,自己是来求人的,彼此早已互换了角色。
那八字胡师爷见状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老大人此来,想必不是为逞口舌之快。昨日夜里府衙已有大批石料运到,要修堤筑坝全在知县大人一句话。老大人若能做到两件事,我管保说动知县大人,即刻命人开工。”
陈秉书心念一动,脱口问道:“是哪两件事?”
八字胡师爷道:“第一件,需老大人长揖施礼,以赎当年之过。第二件嘛,世人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家老爷到了任上还没见过什么油水。再过几日就是知府大人寿辰,我家老爷正在为贺礼发愁,老大人为官一生,想必藏品不少,若肯相助一二,也能体现为民请愿的决心啊!”
陈秉书听了冷笑数声,决然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修筑堤坝本是分内之事。私怨要挟已是不妥,公然索贿则触犯刑法!何况老夫当年秉公办事,无愧于项上乌纱,何来赎过之说?如今村民流离失所,老夫日日还要舍粥救急,更没有闲钱孝敬知县大人,你们打错了主意!”说罢,拂袖而去。
从府衙回来,陈秉书只觉胸口憋了一口浊气,梁知县为人心胸狭隘,到任不久就公然索贿,以后家乡百姓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他来到村民们的临时住所,见大家吃的粥太稀,不由得皱眉,叫来做饭的老家丁训斥道:“拿这样的米粥糊弄肚子,人怎么熬得住?”
老家丁喏喏道:“回老爷,这许多人一日三餐花费甚大,米粮都不多了。”
陈秉书听了,即刻让常贵回家拿银子,常贵嘴里答应着,只站着不动。
陈秉书奇道:“叫你回去,你怎么只管站着?”
“老爷,您在任上时一个大子儿也不曾收人家的,为官一生,临了挑了两肩清风明月回来。这些天买米买粮已经花费不少,家里哪还有什么银子?”常贵委屈道。陈秉书怔了半晌,长叹一声。
这时,忽然有几个年轻后生笑着抬来两只大竹篓,里面满满都是硕大肥美的鲜鱼,后面跟着一位穿着蓑衣的渔翁,正是当日驱水獭救他的老者。陈秉书见老姜头主动现身,还送来两大篓鱼,急忙迎上去行礼:“老哥哥,救命之恩尚且未报,又蒙出手相助,我替乡亲们谢谢你了!”
老姜头忙道:“老大人折煞我了!您老人家为百姓力请府衙修筑大堤,远近皆知,又散尽自己家财,救助这些流离失所的村民,乡亲们都感念您呢!我驱赶那几只小畜生为大伙捉点儿鱼,实在不算什么,也是尽我一份心。”
两位古稀老人的手攥在一处,但觉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了。
自这天起,老姜头每日驱赶着那四五只紫毛水獭捉鱼,送来给灾民煮了吃。
这几只水獭极富灵性,身型娇憨灵活,一身皮毛耀目如紫帛,通体竟没有一根杂毛。相传这种獭皮做成的袍子穿在身上不着污垢,走在风雪大雾天气,三尺之内尽可荡涤,怪不得知府大人一见就要捉去做个大氅。
陈秉书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一声。老姜头慈爱地看着那些水獭,如看自己孩子一般,见陈秉书叹气,便劝道:“老大人可是为这望江堤烦心?莫要急躁上火,再撑几天,等上头的款项石料一到,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款项石料未到只是托词,石料昨晚已經到了。梁知县是故意拖延,他若是不肯下令,再过多久都没指望,怕只怕大堤等不得,过几日还有暴雨,我现在是日夜寝食难安啊。”陈秉书说道。
老姜头奇道:“石料已到,却拖延着不肯修堤,这是为何呀?”
“唉,说来都是老夫连累了众位乡亲。”陈秉书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老姜头听得怔住,半晌道:“老大人一生为官清廉,低声下气求人是其次,以你的为人自是不肯行贿污了自己名声,但只顾拖延下去,若是果真溃堤祸及乡里,老大人又做何感想?老大人清誉与百姓安危,孰轻?孰重?”
陈秉书耳畔如焦雷滚过,内心大为震动,他从未想到这一层,倒是一个打鱼为生的乡间老者竟有这番心胸见解!
回去后,陈秉书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到了二更天时忽听得风雷大作,瓢泼大雨直倒下来。陈秉书一惊而起,却原来是一个梦。
他披衣下床,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天亮后即刻更衣洗漱,命常贵带上他收藏的几方砚台一起去县衙,这几方砚台已是他最值钱的东西了。不料刚一出门,只见老姜头用竹笼装着那几只紫毛水獭,已等候多时了。
“老大人一心想着百姓,我果然没有看错。既送礼,就得送到人家心坎上,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啊!”老姜头两眼含泪,不舍地看着那几只水獭。
陈秉书双目泛红,只叫出一声“老哥哥”,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秉书亲自将水獭和砚台送到县衙,对着梁知县长揖到地。梁知县却抢步上来,两手搭住陈秉书的手,不肯让他施礼:“老大人,万万不可!”
陈秉书见他前后判若两人,不由得一怔,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梁知县请陈秉书入座,开口道:“下官年轻气盛,见到老大人便想起当年之事,忍不住想赌一口气。还有一点,老百姓都说陈青天绝无行贿送礼之事,下官此举只是想试探试探。”
陈秉书松了一口气,只要望江堤能得到及时修缮,他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此处,陈秉书道:“最近几日还有暴雨,还请大人发话,尽快修堤……”
梁知县笑道:“老大人放心,您第二次登门时,下官急着出门就是赶去筹措石料,昨日又找知府拨款和调集人手,今日下午即可开始修坝筑堤了!”
陈秉书霍地站起,心神激荡难以言喻,拱手道:“原来大人一直在暗中筹谋,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大人在任,是当地百姓之福!”
“老大人高风亮节,一生磊落光明,为了民众却不惜自污甘愿折腰,下官佩服得紧!”
两人携手而出,看到竹笼里的几只水獭,梁知县笑道:“这几只小东西可不敢再露面,上次我暗中吩咐捉它们时故意纵走,还关了老姜头几日掩人耳目,如今快快送回去吧!”陈秉书感慨万千,替老姜头道了谢。
当日下午,望江堤畔喧哗热闹,一车车石料源源不断地运来,不少民众自愿无偿加入到修筑堤坝的劳动中来。陈秉书激动得夜不能寐,踱步来到堤边,只见灯火通明,大伙仍在连夜赶工,奔涌的激流和喧哗的人声混合在一起,顺着望江堤一脉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