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濒危语言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2022-05-30陈雪
陈雪
20世纪90年代至今,中国的学者开始行动,发起了一场场与时间的赛跑,抢救了一批珍贵的语言资源。
消失的野生白鱀豚、极度濒危的东北虎、珍稀濒危植物秦岭红杉……在近年的科普中,人们渐渐意识到了保护濒危动植物的紧迫性,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濒危语言”仍是一个陌生概念。
让我们来看看这样一组事实:格曼语使用人口13人,能较流利使用多续语的人仅剩6位;松林语的歌谣已经全部消亡;仓洛门巴语的许多歌谣、故事、神话传说已趋消失……
“大约平均两周就会有一种语言消亡”——来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调查数据触目惊心:世界上现存约6700种语言,其中约40%的语言濒临消亡。
据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濒危语言志”丛书(以下简称“濒危志”)记录,我国的130多种语言中,有68种使用人口在万人以下,有48种使用人口在5000人以下,有25种使用人口不足千人,有的语言只剩下十几个人甚至几个人会说,濒临消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问题越发严峻。
20世纪90年代至今,中国的学者开始行动,他们走进喜马拉雅山区,走到长白山下黑龙江畔,走入莽莽的海南丛林……发起了一场场与时间的赛跑,抢救了一批珍贵的语言资源。
“我们在和时间赛跑。”“濒危志”总主编、国家语委咨询委员、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首席专家曹志耘说。
消失的木佬语,眼看着输给了时间
濒危语言的故事总要从遗憾说起。
“濒危志”第二辑编委、北京语言大学中国语言资源保护研究中心研究员王莉宁翻开了一本2007年出版的《中国的语言》,“你看这书中记载:‘本项田野调查工作进行于2000年8月,地点是麻江县龙山乡复兴村芭茅寨,发音合作人文国英,女,时年87岁,她是当时唯一一个还会讲木佬语的老人。到了2015年,我们发动了各界力量,找了几年,也没有再找到她”。
“这个事情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遗憾,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输给了时间。”王莉宁说,因为未能找到木佬语的母语者,不得已放弃了调查工作,而该语言很可能已消亡。
在全世界范围,有许多像木佬语一样的语言,它们已经或正在消失。
21世纪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绘制发布了《全球濒危语言分布图》,第一次用“语言地图”的形式,向人们直观地展示了全球部分地区濒危语状况。图上列出了2474种语言的名称、濒危程度和使用地区,其中有230种语言自1950年起已经濒临消失。印度共有196种语言濒临灭绝,是濒危语言最多的国家,排在第二位和第三位的国家分别是美国和印度尼西亚,濒危语言数量分别为192种和147种。
我国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多方言、多文字的国家,拥有汉藏、阿尔泰、南岛、南亚和印欧五大语系的130多种语言,10大汉语方言,是当今世界上语言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在联合国的“濒危语言地图”上,我国的情况稍好。但是,随着全球化、现代化的高歌猛进,一些语言、方言和地域文化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方言是古代历史文化的“活化石”
“你们做的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些语言离我们太远了吧!”——这是语保人时常遇到的“灵魂拷问”。
其实,方言及其影响就在我们身边。王莉宁举了一个非常通俗的例子:茶的英文Tea就是从汉语的闽南话中传入的。如今,厦门话、泉州话里仍把茶称为“叠”(音),在古代这个读音顺着海上丝绸之路走到了世界各地。目前,世界上有80多种语言都把茶称为Tea或者Thé。王莉宁说,这个读音离我们的生活也不远,沙茶酱又叫沙嗲酱,这个“嗲”就是潮汕话中茶的读音。
濒危语也不是偏远地区的专属“物种”,它们就在我们身边。
即将出版的“濒危志”第二辑收录了深圳地区的一种汉语方言——占米话。据深圳大学吴芳副教授调查,占米话主要分布于深圳市深汕合作区与惠州部分乡镇的村落,该区域各镇的占米话人口有1万至2万人不等,深圳坪山新区的个别村落中也有这种方言,但当地还能说这种方言的人只剩十几人了。
吴芳说,占米话见证了明末一段迁徙的历史,“根据搜集到的一些族谱记载,一些地方讲占米话的人最早是由福建迁入广东的”。当地县志记载,明末东莞人黄招远起义失败后带兵逃到海丰,在鹅埠一带定居下来,由于长期受到客家话和福佬话的影响,就形成了一种粤客闽混合方言。
“占米话中保留了大量古语词,折射出这支方言对古代汉语的传承,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吴芳介绍,这支方言的古语词,远的可追溯到上古时代,不少古语词仍是当地人挂在嘴边的常用词。如称曾孙为“息孙”,这与战国时的称呼是一脉相传。王莉宁说,许多方言正是古代历史文化的“活化石”。“试想一下,如果我们现在可以听到一千多年前杜甫的发音,那该是多么的震撼。”
濒危语的神秘面纱正慢慢揭开
2015年5月14日,教育部、国家语委联合下发《教育部国家语委关于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通知》,决定自2015年起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以下简称“语保工程”),在全国范围开展以语言资源调查、保存、展示和开发利用等为核心的各项工作,规划调查濒危少数民族语言点100个、濒危汉语方言点100个。
“语保工程”的重要目的就是为濒危语言留下“声音标本”,而不止于文字记载。翻开“濒危志”,每种语言都附有二维码,扫码后可获取该语言的音视频——悠扬的库伦蒙古语歌谣、来自水乡的浙江廿八都话……当遥远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读者仿佛拥有了跨越时空的能力。
随着《中国语言文化典藏》和《中国濒危语言志》等一批重要成果陆续发布,濒危语的神秘面纱正慢慢揭开。据了解,“濒危志”第一辑共30册,其中包括安徽祁门军话、广东电白旧时正话等10种汉语方言,甘肃东乡唐汪话、海南三亚回辉语、西藏察隅达让语等20种少数民族语言。目前,“濒危志”第二辑也已完成调查工作,涉及20种濒危语。
王莉宁介绍,两辑“濒危志”共有近90位专家学者参与,涉及科研单位56所。为了完成“濒危志”的调查工作,许多作者从象牙塔走向田野,不畏严寒酷暑,背着各种器材,奔走于城乡郊野、大街小巷,记录即将消逝的乡音,捡拾散落的文化碎片。有人为了拍摄丧葬场面,与送葬亲友一同跪拜;有人为了寻找一个旧凉亭,翻山越岭几十里路;有人因山路湿滑而摔断肋骨,住院数月;还有人因贵重设备被盗而失声痛哭……
语言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方言作为一种文化记忆、文化基因,對个体的影响体现在许多方面。正如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李大勤所说,“家乡话就像烙印一样伴随我们,构成我们人生的底色,支撑着一生的喜怒哀乐”。
摘编自《光明日报》2022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