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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尘烟》:土地以及土地品性的留帧

2022-05-30孙小宁

北京纪事 2022年9期
关键词:李睿尘烟驴子

孙小宁

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还时不时对一部电影进行某种剪辑重组。看过两遍《隐入尘烟》,依旧是把那棵孤零零的麦穗当成结尾的定格镜头回想。直到第三遍看完,那真正的结局才被挪到正确位置上。先说那棵麦穗,它本来是插在麦秆编的小草驴身上,举着它的,是躺在自家炕上为失去妻子神伤的马老四。画面一转,它便像脱离开马老四的手一般,孤悬于空,像在与虚在远处的高楼大厦对望。

平心而论,以这个镜头结尾,也不错,毕竟虚实对视,也能延长观众的想象。但是电影在这之后,还是把观众带到最终的结尾:马老四与李贵英亲手建起的土房前,推土机已随时听候,但还有个拆迁补偿款的交接,是马老四的侄辈拿到。也可以说,使唤了弟弟大半辈子的三哥一家,再次在马老四作为贫困户名额拆迁住新房这件事上,动了心眼。那么未来的新房,是否专属于马老四,又成悬念。拆房是一个人重要的时刻,马老四却没有在场。倒是被他“解放”了的驴,突兀地从画面外探进半个头来,让完成这笔交易的两个男人,很不自在。

这一幕收得狠,比我印象中那个要狠。一下子,就和电影前四分之三的场面进程形成强有力的對冲。不错,围绕着这一对贫贱夫妻的世事始终是凉薄的,但我们还是生生被他们在土地上劳作与付出的身影,催生出希望与感动,由他们再记起土地恩情,进而生起或许还可以如此重建自己生活的励志感。撞到这个结局,等于结结实实受挫。所以,在我观影的那三场放映中,观众都是默然离去的。我理解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塞,甚至完全不同于贵英离世带给人的感伤。

片尾音乐又起,是伊朗作曲家做的,与这部片子丝丝吻合。前面一直稍放即收,到此时才如河流一般流淌起来,但我也是到第三遍时,才驻足将它听完。一种给人温情的音乐,到头来却让人百感交集。这让我觉得,这个身为80后导演的李睿珺,实在是心理老成。一部片子,他同时在处理温情与残酷,并让它成为现实中一枚硬币的两面:不错,片中是一些农人,正在失去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资源;但是,剥夺他们生活之技又许诺他们以虚幻幸福的又是何人?难道不也是这日益沙化的人情土壤上催生出的人类,那所谓的“聪明”人?当这种算计毫不遮掩且屡屡得逞之时,也就难怪那本该与土地相伴而生的古老品质——诚实、勤恳与善良,变得像熊猫血一样稀薄珍贵。

驴子与马老四

看清这个结尾,其实也就是看清,驴子才是片中首尾呼应的意象,在替人类传达着悲哀。影片一开始,就对准驴棚,先是一锨一锨往外铲土的声音。之后,画外音传来让马老四到前院相亲的声音。大雪纷飞中,穿着毛衣的马老四从这间小屋走出,捡起置放在前后院间栅栏上的新衣。镜头在相亲这一场戏中,先是从后院转到前院,再转回后院。驴子首次亮相,是从畜棚的木窗里向外张望。

前院是相亲的主场,重头戏却是由安排相亲的双方担任,无非是做着你合适我也合适的掐算。驴子此刻晃到了前院,“这个遭瘟的”,前院的骂声和招呼马老四相亲时没有两样。前后院都姓马,但显然沉默受摆布的都在后院。马老四起身去安抚驴,之后便一直待在后院自己的破屋。贵英到后院上厕所,经过驴身边时停下,此时的画面呈纵向构图,将屋里的马老四、屋外的贵英与驴都框在其中,同样卑微、驯顺,天生好欺负。悲苦的结局,仿佛一开始就写进这三者的命运簿。只不过,电影并不是朝一路卖惨而去。依着土地上诚实的劳作,这三条生命,彼此温暖、慰藉,靠得更近。隐入尘烟前,可以说都彰显了依着土地劳作所拥有的珍贵品性:诚实、善良、温情,以及生命的尊严与光彩。

李睿珺的电影,多和自己的家乡有关,观众借此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村子,位于甘肃张掖高台县,名叫花墙子村。《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展现的是花墙子村清丽的夏调。《隐入尘烟》则是四季轮回。冬日成亲,春日耕作,夏日收割,秋日死亡。这中间,他们还盖起房子。一切都是手作驴拉,不假外人,也像燕子衔窝一般。影像展现了这动人的过程,同时感受到的,还有泥土的干湿、汗水与粉尘,以及一叉掂进麦秸垛的重量。这和那种为了点击量而拍出的田园劳作视频不同,是非滤镜下真正的劳作。肤色得匹配,农活技艺也得是真把式。后者,不说演员海清,就是把演过《白鹿原》的西北籍演员张嘉译们算上,都不及这片中演马老四的武仁林。阴差阳错,李睿珺只能借自己家乡的亲人朋友来帮他拍片。但无形间,也留下了这片土地上农人真正劳作的身影。素人的本色出演,难得的又是,在和海清的感情戏中,这个地道的农人,自自然然就散发出朴实真挚埋藏心底的深情。

不惟身边人,对驴子,他也亲切地称之为“宝驴”。它啃了庄稼,马老四并不像贵英一样起急:“它这时啃一棵苞谷苗,秋天就少吃一个苞谷棒。”有关土地的辨证法,马老四自是直接从脚下读取。不过我喜欢联想,于是就想到古老的波斯诗人萨迪。当马老四说出:“人怎样对待土地,土地就怎样对待人。”我从《蔷薇园》找到了对应:“天空给大地雨水,大地给天空尘土。碗里是什么,流出来的也是什么。”至于片中的驴子,我想到的则是法国诗人雅姆笔下之驴。有一首是《为带着驴子上天堂祈祷》——

上帝,让这些驴子和我同到您面前,

让天使静静地带领我们

走向林木茂密的溪流,那儿摆动的,

樱桃树像欢笑少女肌肤般的光滑,

在灵魂的居所里,让我俯身

您的神圣水流,我愿同驴子一样

从它们卑微温顺的贫陋,鉴照出

永恒之爱的晶莹剔透。

将这首诗的祈祷换成马老四,我想他会再带上他的女人李贵英。

雨槽瓶瓶,怎样一种声音?

诚实而又贴紧自然的手作,最能照见世间之物。因为每一样都有名称:磨、碾子、镰刀、麦叉,还有泥土坯。每一样又都其来有自。用与被用,摸透了脾性,也便生出感情。因此就有给驴喂水的槽、给燕子搭建的窝。也有了热水瓶、电报鸡。以及建房时放在屋顶雨槽的酒瓶。

最后一样有些陌生,便查了百度,看到有人解释说,这是农村人建房时祈个平(瓶)安。这些马老四与贵英心里自然清楚,所以他们递酒瓶时的动作,十分的默契。各顺各理,各安其位。李贵英睡觉时,也便听见了雨槽瓶瓶的哨哨声。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声音,看第三遍电影时,我也竖起了耳朵。但我同时想,如果李贵英还住在兄嫂给住的窝棚,她才不会有闲心去听这个。觉得好听,还因为是自家房上的。在此,有关房屋的诗意,还因为挨着可靠的人,心是安然的。

没有情欲戏,仅有的肌肤相触,也是给对方揉胳膊、洗麦疹子。但不妨碍观众从中体味出爱情。这爱情之路的由浅入深,在他们最初落脚的小破屋中,可借墙上日历一窥。第一次出现是9号。第二次则是22日。日子的进程,也是他们感情升温的进程。同样显现这进程的,还有那个大红“囍”字。它第一次出现,几乎就是个虚影儿。像那个摆着死人脸的结婚照,无可无不可。但到了第二次——搬入空宅,第三次——搬进新家,女人“高一斯斯,再高一斯斯”的提醒,就满满是认真过好日子的经心。

爱与保护,与其说建基于情欲之上,莫如说建基于心底的善。所以我非常喜欢男人第一次示好的那一场景。是在黄沙铺展的沙丘顶上。坐于其上,此时男人带着女人已给先人烧过了纸,男人拿出苹果:你吃。又拿出麻花:你吃。“后人不吃,先人不得。”一句话,就把身边女人,纳进了一个家族里。此时镜头为仰拍,两个人的头便近于天。也像一种祝福,稍改一句萨迪的箴言送他们:“天堂与天地同宽,是为善人预备的。”

一码归一码

关于全片所用的方言,同为西北人,我能听出的是音调的不同,用字其实亲切而熟悉。尤其那句“一码归一码”,更是西北人爱说的口头禅。都说西北人头脑简单心地实诚,大概也要归于这个信条。

但这同样也要分善人恶人。那个掌握着一村人经济命脉的当地显贵张永福,可不守着这个理。他生病,需要输马老四身上的熊猫血。血之稀有珍贵,他不是不知道。但是马老四没提条件,他的亲族也就顺势不提。而当马老四中间提醒说:尽早把欠村里人的账还了,因为他们也有病要看、有用钱的地方。那个张永福的晚辈听着只是讶异:你输着血,想的还是别人? 输完血,马老四依旧买不起街摊上的百元长大衣。张永福的晚辈顺势买下给他,但他仍不忘说明:算我借你的钱买的。

抽一管血,只招待一次饭菜,这是怎样的一码归一码?但马老四没有怨言。同样,当他孤零零爬上沙丘顶,于高高的天际间望向土地做一种告别,也没说什么。将驴放手,将债还清,以土地为信仰的人,住进高楼才叫身无长物。对这样的农人命运,李睿珺也只能说:一切交给时间。

但我们还能从失去土地的人身上,再重温土地的品性吗?

截止到8月底,《隐入尘烟》票房已突破4000万。这是电影人与影迷不懈努力的结果。比那些风评未必佳,但轻轻松松就能跃过亿元大关的电影更让人欣慰。虽然这部逆袭成功,但,是否还有些好片子没有这样的转机,自此隐入尘烟?

对于李睿珺,连我都得承认,是因为这部,才回头补看其他几部。我一直以為《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是部南方生活的电影,原来它诉说的,仍然是西北农人对土地的眷恋。回忆此片导演说,需要给剧中扮演爷爷那位拍张遗照,电影拍完,村里老人纷纷请求给自己拍遗照。《隐入尘烟》其实也可以当土地的遗帧来看。看过它再重温白鹤片中爷爷与孙子的对话,老人连连问,听见没有:“泥土一古今叹息地呢。”“泥土一年四季都叹气地呢。”

这次我们总算,真真切切,从这部电影,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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