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
2022-05-30赵克明
赵克明
陈四爷大张着嘴巴吐不出一个字,两眼直直地瞪着家人,眼神里流露出焦急与不安。
陈四爷已近期颐之年,他本来好好地坐着小马扎,突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被家人搀扶起来时,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家人赶紧把他送进医院,医生诊断说是严重脑梗加上多种衰老性疾病,当即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家人意识到,老爷子离大去之日可能不远了。家人也十分清楚,他要告诉后生们什么话,他的眼神有怎样的暗示,他未了的心愿又是什么。
有个故事,陈四爷讲了一辈子,每讲一次,他都会长长叹息,把目光投向远方,像一根长长的鱼竿,在茫茫天地间垂钓。
“民国三十三年的事儿啦——
“那年月,兵荒马乱,各路大兵‘拉大锯,今天来的一队人马刚走,明天又来了另一队,穿黄军装的,穿灰军装的,戴铁帽子的,直嗓子骂娘的,张口哇啦哇啦的。俺老百姓怕的就是兵、匪,只要谁咋呼一声‘大兵来啦!‘土匪来啦!,大家就四处逃啊,田沟里、山旮旯、老坟地……哪儿藏得住身子就往哪儿逃,保命啊!
“有一回,没听到动静,大兵就进了庄子,俺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失了魂一样撒腿就往西岗子跑,等找到了藏身的地方,才猛然想到小娃娃落家里了。这咋办啊?俺拼上命又往家里跑,冲进门一看,娃娃没了,俺那个急啊,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着哭着就听到床肚里有响动,一看,可不是俺娃娃吗!俺一把抱过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就在那会儿,一个兵站到俺眼前,吓得俺魂都飞了。没承想那个兵一瘸一拐地靠近俺,低声对俺说:‘老乡,别怕,孩子是俺藏起来的。俺是新四军,第四支队鄂豫皖独立游击队的,中共党员。俺半道掉队了,被裹进国军的队伍里。马上,俺就要上前线打鬼子了……说话间,他从胸口掏出一个旧布包,‘等赶走小日本,共产党得了天下,请把这个东西交给俺老家人,再转交给党组织。就是战死在疆场,俺也是党的人,俺不能脱离组织!
“‘拜托了,老乡!俺的老家在河北沧州,俺叫李铁。那个兵郑重地把旧布包放到俺的手心,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离开了。等俺缓过神来追到门口,已不见他的背影……”
像接受了一个重大的使命,陈四爷把旧布包悄悄收藏起来。
“布包里,啥东西呀?”七十多年来,陈四爷一讲故事,家人就这样问,先是儿子,后来是孙子,再后来是重孙子。
陈四爷笑而不答。其实,他自个儿压根不知道那布包里有什么。他曾动过打开看看的念头,可那火花一闪就消失了,只是轻轻用手摁摁,不太大,有点硬,又有点软。
布包一直搁在他心里,他对它的关注一天也没有中止过,一想起它,他的眼前就晃动着那个兵冲向日本鬼子,举起手中的大刀,最后倒在血泊中的一幕……
年轻的时候,陈四爷多次带着布包北上沧州,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他曾让儿子陈继到河北去了无数趟,得到的结果还是“查无此人”。他从事网络工作的孙子陈续又通过大数据进行搜索,也是大海捞针,见不到一点儿踪影。去年,重孙子陈力做公益服务志愿者,参加了“为烈士寻亲”活动,特意把祖爷爷提供的线索传到网上,希望能了却全家人最大的心愿。
陈四爷的使命,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家人的使命,一代又一代接力的使命。
每到年节时,陈家的饭桌上总会多一双碗筷,斟一杯酒,夹一些菜,陈四爷会念叨一阵子。李铁对咱家有恩啊,李铁可是有情有胆的爷们,李铁要是活着的话应该也是祖爷爷了……那个陌生而熟悉的李铁,已然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眼前,弥留之际的老爷子,心底里不正惦着那个李铁吗!可是,可是……看着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全家老老少少个个焦急不安。
“找到啦!找到啦!”重孙子突然欢喜得大叫起来,“李铁老爷爷的亲人找到啦!”
处于昏迷状态的老爷子,突然两眼炯炯发光,嘴角露出孩子似的微笑。
次日一早,病房里走进一位手捧鲜花的中年男子,自我介绍说是李铁的孙子,在北京某设计院工作。
陈四爷抖抖索索地用手指着他的胸口,家人从他内衣贴胸处取出那個旧布包,打开一看,所有的人满脸肃然。
布包里,一个泛黄的小本本,正面印着“中国共产党党证”。
陈四爷努力做出托举的手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