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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对民间传说的溯源与重构

2022-05-30单雪芬

文学教育 2022年9期
关键词:白蛇传人间人性

单雪芬

内容摘要:当代文学创作中作家凭借对神话、传说和母题等的重构,显现出浓厚的历史责任感。通过对多种文化碰撞中的民族文化的体认,作家思索跨时空的人生问题,追寻一种历史反思与民族性、时代性的交融。《人间——重述白蛇传》在主题的深刻性、内容的丰富性和结构的新异性中实现了李锐对中国民间的白蛇传说的个性化重述。白蛇故事在中华文化的多元体系中显现出民间思想的活力,古今交错、多声部对话的叙述方式让作品在对传统文化溯源的同时,呈现出新的叙事魅力。探析作品《人间》的历史根源,旨在启发当代文学进行立足民族文化的创作,找到古今文化交融的关键点。

关键词:《人间》 白蛇传 重述 人性 困境

“重述神话”是2005年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的出版人杰米·拜恩发起国际小说创作项目,倡导当代小说创作在各国原有神话传说的基础上,进行个人化、风格化、现代化的重述,以此增强对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提升文学创作的责任意识。

关于神话,广义神话论认为上古时期的神话仅占一小部分,其包容性较大,“神话作为跨文化和跨学科的一种概念工具,它具有贯通文史哲,宗教、道德、法律诸学科的多边际整合性视野”。[1]袁珂先生认为神话应跳出原始社会的局限,神话长期存在于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神话包括神话、仙话、传说等九个部分。[2]在这种解释下,民间传说作为神话的重要部分,具有集体共享性。

白蛇传说作为中国的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在历代相传中不断变化,更为丰满,不同时代背景下的重新阐释体现了民族生存问题的动态变化。白蛇传说的故事内涵囊括了人类生命历程中的普遍的困惑和逆境。在新世纪背景下,李锐、蒋韵创作的《人间——重述白蛇传》站在传统继承和现代叙述的融合立场上,对白蛇传说进行了独特的重构。从文化价值、思想高度、责任意识等角度分析,《人间》体现了当代作家在溯源传统,寻觅民族文化认同的同时,有意识地用现代性的手法创新故事的内容和叙述方式。这种强烈的寻根溯源意识体现在多重文化的交互,对人性本源的挖掘中,作者在反思历史中建立起了广博的人文关怀。从溯源思维的视角出发,研究文本,旨在启发文学活动过程中保持文化自信。

一.多重文化的交互

当代创作文化在形式和内涵上要求创新,在突进的现代化的影响下,强劲的反传统的张力是显见的。而李锐“拒绝合唱”,“拒绝宏大叙事,关注民间苦难,消解历史的神圣性,消除人物的英雄化”[3],在冷静追问中进行文化的溯源。

佛教文化的“因缘”轮回构成了故事的框架,李锐借白蛇之口,提出“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4]的疑问,颇具佛教意味。“故事的悲剧结局更是会引发人们反思中国人在以‘禁欲为基调的道德理想主义文化中的生存困境”[5],同时中国古代群体愚昧的现象也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故事从不同视角展现了人物细腻的心理,以不同人物为代表的文化价值观念,都有深刻的文化来源。

佛教思想中有天运轮回的观念,“生命存在于种种因缘会合中,生命动机本身隐藏着烦恼和痛苦,生即是苦”[6]。秋白和白素贞有相似的悲剧命运,文革时期的“引蛇出洞”和人间的迫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佛教思想的轮回宿命观。秋白(“我”)的出生时间恰好与雷峰塔倒塌重合,按照“因缘”论,这代表“我”就是白蛇的转世。“前尘未断,今生再续”,这句戏词暗示了命运悲剧的延续。白素贞和秋白在群体舆论和压迫下被驱逐,这种轮回的矛头实质指向了亘古不变的人性的冥顽不灵。

粉孩儿的经历由禁欲入世到醒悟出世,受到了儒家和佛家两种文化的影响。人蛇的结晶粉孩儿生下来就是一个非蛇非人的“异类”,虽然他外表与人无异,但闻笛而舞、捕食虫鸟的行为却难以隐藏。欲望是本能的,粉孩儿在感到无奈痛苦的同时,他只好克制自己的本性,符合“规矩”,最终金榜题名。这似乎是极大的荣誉,但对于个体的生命来讲,是受到束缚的孤独与苦难,世俗的冷漠尽显无遗。佛教典籍《法华经》认为:“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取贪欲,无所依止。”[7]苦难源于欲望,欲望产生于本性,粉孩儿的悲苦人生实质上揭露了人类的生存困境。

作为佛家子弟,法海从前本中铁面无私的除妖人转变为一个颠覆性的反思者形象。从《法海手札》来看,法海在道义强加的除妖责任和内心人性的反思上是十分矛盾的。法海作为本应无情的僧人却被白蛇的善良感化,他因白蛇曾经救过自己的命而感到无奈,站在“正义之名”面前迟疑困惑良久。但是群众的愚昧盲目具有压迫性,“墙倒众人推”,白蛇被逼自尽。可见,个体觉醒的力量在封建愚昧观念下是無能为力的。作者从法海的视角中反映了社会黑暗,暴政酷吏的统治下,百姓也庸俗势力,这是一种文化批判。

所有的文化冲突中都包含着不同立场的观念冲突,作者在借用佛教文化来构建白蛇传说的同时未脱离对封建纲常的批判,二者包含人性固有的矛盾,所以文化认同本就伴随着对抗性。

二.人性主题的思想之源

《人间》以严肃的叙述口吻,讲述人性的本质,在人妖二元对立的结构模式中,人与妖的本性倒置,人的卑劣残忍反衬出了白素贞的慈悲善良。作者认为,人的价值理应高于其他物种,白蛇一心想成为真正的人,正是肯定了人的价值。然而人性有着致命的缺点,包括偏见和排他性,悲剧的产生就是源于人性的善与恶的矛盾。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对于白蛇故事的重述都倾向于对人性的揭露。李碧华的《青蛇》中揭露了妒忌、阴险、懦弱等人性阴暗面;芭蕉的《白蛇·青蛇》中展现了人性的鄙陋和虚伪。《人间》对人性的探索更是多维度的,在多元的叙述视角、细腻的心理描写中,人性的展露更为清晰。作者主要讲述“身份认同的困境对精神的煎熬,和这煎熬对于困境的加深”,揭露“人对所有异类近乎本能的迫害和排斥”,展现“在排斥和困境中放大了的扭曲的本能”。[8]“身份认同”的重述设定可以溯源到人性思想根源,作者借此主题阐发了与“我是谁”相类似的人类存在的根本性问题,旨在追踪溯源人性本体的同时引发读者思考生命的价值。

身份认同主题体现在异类歧视上,这种歧视不仅指向与人相对的妖,还指向与平常相对的“怪”上——大众对于食虫的粉孩儿和残疾的香柳娘的歧视。种族差异是身份认同冲突的首要因素,降妖除魔被认为是人类的正道之事,这与人类诞生之初抗衡自然的精神熏染有关。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一直以来的门第等级、男尊女卑等观念深刻影响了几千年的历史,在现代中西文化交互的多元文化时代,对传统的反思成为了当代作家创作的切入点。

关于人性善恶之本,作者刻画了以善为代表的白素贞,并塑造了与之相对的胡爹来进行对照,将自古以来的人性论断又呈现在读者面前。白蛇并未修炼成真正的人,她为了感受人间的真善美而修炼,可是人间没有“真”,“美”和“善”都是白蛇自己创造的,人间具有“非人间”的讽刺性。作品独创性地添加了“人蛇大战”的情节,白素贞作为灵蛇,甘愿奉献自己的鲜血去拯救人类,这富有“背叛性”的举动讽刺了众人忘恩负义、自私狭隘的丑恶。作者对于人性本质的溯源,倾向于人性本恶论,无私的大爱需要培养和教化,白蛇的悲剧结局正是作者对人性的悲叹。

同时,人性的矛盾不可避免,法海的价值判断展现了善恶矛盾的斗争。《法海手札》揭露了他是被迫以正义之名除妖,然而真正杀害无辜的青白二蛇的是所谓的人间的正义。情与理的矛盾正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永恒抉择,人性需要在感化中不断趋向善的一面。

三.历史追踪和现代性架构

注重关注“中国问题”的李锐喜欢用历史来追问现实,他站在民间立场上,认为“历史从来都是芸芸众生的历史”[9]。汉学家马悦然评价李锐:“‘文革给他的经验是他一辈子写作的主题……他要把这个经验传达给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让他们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情。”[10]李锐带着反思历史的责任,站在时代的立场上传达关于人的价值。

作为20世纪的知识分子,秋白的身上带上了时代的印记。“雷峰塔倒,白蛇出世”,秋白从一出生就被赋予了白蛇的命运痕迹,这预示了她会成为人群中的异类。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反右”运动中,秋白因表达了不满、愤懑和屈辱被丈夫揭发了,命运再次以正义之名进行了异类排斥。在《落梅花》一章中,秋白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追溯了自己的前世,叹息中有对命运弄人的无措感。“这人间,能相信的只有生生不息的传说”[11]是秋白对前世今生的总结,也是李锐对自身经历的感悟。“一部本来完全想象虚构的‘重述神话作品,与中国的现实社会,与作家个人的现实人生经验之间,建立了一种真切而又微妙的艺术联系。”[12]所以作者对于“文化认同”的思考是源于自身的生命经历,“反右”与“文革”具有相同的本质,“都鼓吹阶级斗争,都是人性的黑暗与残暴的宣泄,是人类历史的巨大灾难。”[13]作家从文化大革命中的“红五类”到“黑五类”的身份转变,由此形成的伤痛就成了创作时无法摆脱的情结,在伤痛的深处是浓重的对人权自由的渴望。

现代性架构是指小说的多角度叙事方式,是一种与传统独白相对立的多声部对话形式。一方面在整体构思上,小说运用了古今互渗、时空交错的手法,在回忆和现实中作品的张力被扩大。在第一视角叙述的秋白(“我”)、法海、许宣的故事中,可以真实体会不同人物的心理,不同视角的交汇使得人物形象更为丰满,事件发生的合理性得以展现。全知视角将读者从故事中抽离出来,整体感知与局部探索有机互动。另一方面各个人物有了更多的自由性和权利意识,思维具有立体性。在多声部的言说中人文伦理和个体价值被提升到更深入的探讨层面。如小青跳出白蛇的附属地位,被刻画为天真单纯、果敢的灵动形象,她在人间追求自己喜欢的小生范巨卿,又有独立的悲剧结局——被范巨卿刺杀。自由意识的赋予体现了作者对独立个体生命的尊重。

作品以现代性的形式传达出不可避免的历史伤痕,“人间” 展现了人的生存法则,虚实相益中反映了现实,作家在反思历史中建立起了广博的人文关怀。

四.民间文学特性的保存

文学从创作主体和流传方式上分为民间文学、作家文学和通俗文学,民间文学作为后两者的源泉,其独特的地域性、解释性让文化的传承发展更具有民族特质。《人间》的故事来源是江南地区的白蛇传说,作者在创作时不自觉地保留了传说的传承性和变异性。从文学风格上是对民族文化的溯源和认同,展现了特殊的民间文学的多种功能。

一方面白蛇传说具有经典性,来源于古老的蛇图腾信仰和传说中的禁忌母题,再创作时的传承性被确定。中国汉画像石刻中,创世之神伏羲与女娲就是两条相绕的人首蛇身兽。在蛇图腾文化中,原始先民往往认为蛇与本部族具有血缘上的关系,希冀借助图腾的神异性来保佑他们。《人间》借白蛇传说再一次唤醒了人类的集体记忆和血液中不可忽视的神异想象,这也是白蛇传说本身就带有“天鹅处女型”的禁忌诱惑。(“天鹅处女型故事”是一种印欧民间故事型式,主要讲述既为动物又为“处女”的两栖类形象与人间好后生邂逅、 成婚的故事,是原始人兽婚型神话传说的变体。[14])重述白蛇传的故事因此就自然地带上了多种文化的传承性,白蛇传的多种版本丰富了作家创作的来源。

同时,《人间》不仅保留了地方风俗的地域性,还赋予了人性主题的时代视角。白蛇从对情爱的渴求转变到对人性的塑造,作家创作借鉴了民间文学的变异性。小说中仍旧保留了西湖邂逅、端午饮酒等重要情节,但是“水漫金山”——体现白蛇肆意追爱的情节被替换成了“人蛇大战”,白娘子的善被放大,显现出了想要成人的敦厚老实。为了突显人性主题,作者还设计了粉孩儿的受排挤的命运、法海的纠结的心理活动等新颖的部分,这种改编旨在挖掘当代人的内心,具有现代色彩。

“重述神话的意义在于,一方面强化了神话传说在历时性接受过程中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对当下中国文学的反思。”[15]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借助新的视角保存民族文化的内核是当代文学创作的强烈责任意识的体现。作家记录、传承历史,引导读者认识历史,反思民族的文化和普遍人性的道德,旨在提升民族国家文化认同,传达在文化全球化背景下的启发思索。

参考文献

[1]叶舒宪.中国的神话历史——从“中国神话”到“神话中国”[J].百色学院学报,2009,22(01):33-37.

[2]袁珂.中国神话史[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3]李欣.自觉的追问与反思[D].东北师范大学,2021.

[4]李锐.《人间——重述白蛇传》,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5]董上德.“白蛇传故事”与重释性叙述[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6):58-64+131.

[6]陈晨.重述神話 故事新编——论《白蛇传》故事对当代文学的影响[D].安徽大学,2011.

[7]毛克强.当代小说文化溯源[J]. 当代文坛,1999(2):4.

[8]李锐.《代序》,《人间——重述白蛇传》[M].重庆出版社,2007.

[9]李锐.张马丁的第八天:万劫不复的此岸(代后记)[M].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10]周云.《灿烂星空:自贡当代作家评传》[M].宁夏人民出版社,2014.

[11]李锐.《人间——重述白蛇传》[M].重庆出版社,2007.

[12]王春林.《“身份认同”与生命悲情——评李锐、蒋韵长篇小说〈人间〉》,《南方文坛》,2008(3).

[13]李斌.《“白蛇传”的现代诠释》[D].苏州大学,2010.

[14]万建中.一场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刻对话——从禁忌母题角度解读天鹅处女型故事[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06):42-50.

[15]陈晨.重述神话 故事新编——论《白蛇传》故事对当代文学的影响[D]. 安徽大学,2011.

基金项目:江苏大学2021年大学生实践创新训练计划项目,项目编号:202110299657X。

(作者单位:江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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