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三言》“立情教”的三重模式
2022-05-30郭玲
郭玲
内容摘要:《三言》作为晚明尊情思潮影响下的产物,冯梦龙在其中以“立情教”的方式对“情”加以肯定,但其并非单纯地崇情黜理,而是在晚明心学流传的影响下更为理性地对待情和理,形成合情合理的情教模式。《三言》“立情教”大致可以概括为以情反理、存理显情、理中容情三种模式:以情反理是其情教模式中最重要的部分,主要体现在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存理显情是尊情思潮下对于理的保留,主要体现在对于他人的忠义和对于婚姻的的忠贞;理中容情是情与理的融合,主要体现在理顺人情、通情达理的感情处理方式。
关键词:冯梦龙 《三言》 “立情教”
传统的儒家思想和宋代以来的理学,长时间占据宋代之后思想界的主导地位,一直到明中后期“尊情”思潮兴起,在文学创作中“情”的地位才开始大大提升。冯梦龙被看作是晚明新思潮的代表人物,其《三言》也被赋予了反叛理教的色彩,被看作是“以情反理”的代表,那么《三言》的创作是否实践了冯梦龙“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1]3的以情立教思想?事实上,《三言》并非完全意义上的“以情反理”,也并非单纯的“以情立教”,而是有着“合情合理”的情教模式。
一.以情反理的情教模式
晚明是一个“尊情”的唯情论时期,王阳明在明代中期之后认识到了程朱理学作为思想界的主导理论已经成为一种僵化的意识形态,于是“致良知”的心学思想開始肯定人的自我价值。在此心学思潮影响下,李贽的“童心说”更进一步地肯定了人的私欲之心和自然情感,并在文学创作上有所实践,这也是冯梦龙“立情教”思想模式的理论基础。在《三言》中,有许多面对传统的封建纲常伦理的压迫不再逆来顺受的人物形象,他们开始以自我意识为中心,尤其是《三言》中的许多女性,有了全新的婚恋观和价值观,成为以情反理的代表。
第一类是大胆追求的女性形象。冯梦龙在《三言》中也创作了许多如汤显祖《牡丹亭》中杜丽娘一般的人物形象,她们对待感情不再是被动等待,而是大胆追求,女性主动追求和争取的态度是冯梦龙以情反理情教模式中的最突出表现。
《醒世恒言》卷十四《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的未婚女子周胜仙无意间对少年范二一见钟情,面对自己内心的情感冲动,她直白地面对:“若还我嫁得一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挫过,再来那里去讨?”[2]172同时她不惧世俗的眼光,将自己的这种想法付诸行动,在父亲不允许这门亲事的情况下被气死过去,被人挖坟后苏醒过来去找到范二郎,范二郎以为其是鬼,又将其砸死。周胜仙“奴两遍死去,都只为官人”的痴情程度显示了周胜仙大胆追求的反理精神。
还有《警世通言》第八卷《崔待诏生死冤家》中王府养娘秀秀对幕僚崔宁有好感,便大胆的表露了爱意:“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你知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去说。”[3]62面对自己心仪的人,秀秀的主动性相对于崔宁来说更加强烈。同样的还有《喻世明言》卷二十三《张舜美灯宵得丽女》中的张舜美在元宵灯会上倾情于女子刘素香,二人在来回的约会中,刘素香率先对张舜美表达自己的私奔想法:“你我莫若私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4]228在当时能做到主动追求并私奔的女性的身上反理精神更为明显,同时这也是对于当时女性欲望被压抑的正面冲击。
在《三言》中不乏诸如此类正视自己情感与欲望、有着全新价值观的人物形象,这在晚明冯梦龙的《三言》之前十分少见,所出现的女性追求爱情的积极姿态也仅仅限于《西厢记》中崔莺莺那种“冷热交替、半推半就”的状态。故女性的大胆追求和主动态度成为《三言》以情反理的情教模式中的重要方面。
第二是肯定女性性欲。宋代理学兴起之后,程朱“灭欲以全贞节”的观念让人不能正视自身的性欲,尤其是对于女性尤为苛刻。冯梦龙《三言》中许多女性开始正视自己的性欲,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三言》以情反理的情教模式。
《喻世明言》卷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对于“王三巧”形象的描写就透露出了女性对于性欲的压抑和渴望,从王三巧与薛婆的对话中就能够看出:“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大娘,你可也这般么?”“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里好难过哩。”[4]12-13在其将陈大朗误认为蒋兴哥之后便开始抛开理教的束缚,正视和发泄自己的欲望,并在此过程中与陈大郎生情。就王三巧这一女性形象来说,在丈夫音讯未卜的情况下,放下理教的包袱而正视自身的欲望,在《三言》中并非是一个反面的形象。相反,王三巧最后与蒋兴哥的圆满结局这也恰恰说明了这个能够正视自身性欲的女性形象是冯梦龙以情反理的一部分。
《醒世恒言》卷四十《汪大尹火焚宝莲寺》中宝莲寺的和尚肆意奸骗妇女,相比于王三巧这类正视自己欲望的人物形象来说,和尚们显然没有做到将性欲放置在感情基础之上来对待。而和尚们被杀、寺庙被烧毁的结局也说明了《三言》中正视女性性欲是其以情反理的一部分,否定了传统礼教中男性在性欲方面的优待权。
第三是敢爱敢恨的女性形象。冯梦龙《三言》中有些女性的形象已经与封建时代以柔为美、委曲求全的女性形象大相径庭,能够正面处理自己的爱和恨。
《警世通言》卷三十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也是一个唯情至上的人物形象。杜十娘身为让许多富贵王孙垂涎的名妓,与李甲相识后见李甲以真心对她并且海誓山盟,于是杜十娘便决心从良与李甲回乡,但是在回家途中李甲却想将她卖于孙富。杜十娘知道后对李甲说:“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3]330其实杜十娘在得知李甲变心后完全可以拿出金银财宝与李甲重归于好或者另寻良人,但是杜十娘却选择跳河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爱情,这是杜十娘对待爱情敢爱敢恨的态度。
《喻世明言》卷二十四《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中郑义娘在被人逼迫自杀后,因用情很深而寻到丈夫让他表忠心之誓,但是丈夫最终违背誓言续娶他人,郑义娘便由爱生恨,虽然身死也并未委曲求全,开始对自己丈夫展开报复,让丈夫和续娶之妻都落水而亡。这种做法虽是极端的做法,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女性不再愿意忍受丈夫的三心二意,开始冲破理教的束缚,在感情中敢于表达自己真实的爱与恨。
还有像是《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莘瑶琴、《醒世恒言》卷二十五《独孤生归途闹梦》中的白娟娟、《警世通言》卷三十四《王娇鸾百年长恨》中的王娇鸾等女性在面对自己的感情方面,都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态度和方式。这说明《三言》以情反理是其情教模式中最重要的部分,同时以情反理的情教模式大多是体现在女性婚恋观的改变和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上面。
二.存理显情的情教模式
冯梦龙由于受到儒家的传统思想和宋代以来理学“存天理”思想的影响,在《三言》中,也出现了许多带有着浓厚的传统理教色彩的篇章,这些篇章中的人物形象的行为依然遵循着传统的理教规范,但这种理存在于《三言》中,是与“情”相对立的,同时又是以情为基础,是一种“情有可原”的理。
第一是存“仁义”之“理”。“仁”和“义”虽然有着浓厚的传统色彩,但是这种思想是传统中精华的部分,所以《三言》虽是以情反理,但是并没有反对传统思想和理教思想中的精华部分,而是理性地反对那些阻碍人们更好发展的思想,使得“仁义”成为《三言》“存理显情”情教模式的一种表现。
《喻世明言》卷七《羊角哀舍命全交》中的左伯桃和羊角哀是患难中的知己,左伯桃宁愿自己饿死冻死也要把干粮和衣物让给羊角哀,角哀也不愿独活:“我二人虽非一父母所生,义气过于骨肉。”[2]72这是符合理的仁义行为,同时又有着很强的人情味道;而羊角哀在见到楚元王并得到赏识之后,也不忘恩情,当伯桃被荆轲生物鬼魂欺负时,羊角哀一再为伯桃伸张无果的情况下,选择自杀成为鬼魂与荆轲斗争为伯桃出气:“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汝等可将吾尸葬于此墓左右,生死共处,以报吾兄并粮之义。”[2]75这种做法很明显也是带有着人情味道的理的行为。左伯桃和羊角哀各自都为了胸中的仁义而舍弃了自己的生命,这被冯梦龙写进《三言》之中,是对于伦理道德的宣扬,也是存理以显情的情教模式的体现。
《喻世明言》卷十六《范巨卿鸡黍生死交》中张元伯因为救助客栈中得了瘟疫的范巨卿而错过了科考日期,二人约定第二年重阳之日去张元伯家中赴雞黍之约,但范巨卿忙于生计忘记赶去赴约,重阳日范巨卿自觉开始赶路已经来不及赴约,于是自杀化为鬼魂去赴了重阳之约:“鸡黍之约,尚自爽信,何况大事乎?”[2]151这种带着些许的封建愚昧气息的做法,虽然不值得在全社会进行提倡,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回归了传统的理教思想。
对于知己、朋友、恩人这种仁义精神是传统思想中值得肯定的地方,《三言》中也再次对于这部分的“理”进行不止一次的肯定。
第二是存“忠贞”之“理”。在理学“禁人欲”思想的长期影响下,禁欲主义上升到天理的高度,因而在晚明时期出现了崇情而黜理的现象。但是《三言》中仍有许多篇章在禁欲主义面前没有表现出反抗意味,尤其是在婚姻爱情问题的态度做法上面,表现出的是对于感情的忠贞。
《警世通言》卷二十二《宋小官团圆破毡笠》中宋金的岳父刘有才,原本与其父宋敦是好朋友,后宋敦去世,宋金作为宋敦的儿子上船刘家赚了不少钱,与刘有才的女儿宜春结婚,夫妻又情投意合。虽然有多年的关系和感情,可宋金一旦生病成为累赘,刘有才还是冷酷地将他弃之荒岛,但宜春却始终对他忠贞不二。故事中有这样一段表述: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吧!”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3]208“丈夫是终身之孝”的传统理教在此是得到宣扬和赞美的,这表现出了建立在“情”的基础上的“理”是能够被人们保留和接受的。
《醒世恒言》卷九《陈多寿生死夫妻》中的陈多寿与朱多福自小定下娃娃亲,但陈多寿后来生病而狼狈不堪,但是朱多福依然没有违背婚约并与陈多寿结为夫妻,陈多寿为了不拖累朱多福选择自杀,朱多福也选择自杀殉情。最终二人也都生还,走向了美好的结局。这个故事中的朱多福在父母的包办婚姻面前并没有反抗,而是选择了坚守婚约,在陈多寿自杀后,朱多福也选择了“夫死妇随”:“奴家有言在先,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2]126显然他们的行为方式严格恪守理教传统,但是他们依然是幸福的,这说明了有时候理教并不是全部被否定的,同时这也是通过对于爱情的忠贞表现了《三言》存理显情的情教模式。
还有像是《醒世恒言》卷十《刘小官雌雄兄弟》中的方申对恩人刘德“情愿终身为奴仆, 以偿大德”的做法;《醒世恒言》卷十《刘小官雌雄兄弟》中刘家父子“仁为本,德为先”的发迹方式等等都说明不能够完全崇情黜理。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杜十娘、周胜仙、赵京娘等人的最终结局也是悲剧性的,若没有理的存在和约束,任情发展也是导致悲剧的原因之一,这在《三言》中也得到了一定的体现。
总的来说,在《三言》中存理显情的情教模式主要表现为对于他人的忠义和婚姻的忠贞。这也说明冯梦龙的情教模式是在“尊情”的社会思潮下对于“理”的保留,因而使得《三言》中这种情有可原的“理”得到了很好的宣扬。
三.理中容情的情教模式
在《三言》中除了张扬情和宣扬理,对于有些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还达到了情与理的包容,他们往往能够在坚守理教和规则的同时又能够包容和允许情的存在,形成了一种理中容情的情教模式。
第一是理顺人情。《喻世明言》卷二十七《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讲述莫稽在自己飞黄腾达之后嫌弃自己岳父的乞丐身份,甚至害怕自己的妻子金玉奴的卑贱身份影响自己的前途,狠心将其推入江心,最终被莫稽赴任的上司许公搭救,对莫稽进行戏剧性的调教,而莫稽只是被象征性地棒打一顿后,夫妇二人便重归于好、恩爱有加。在这个故事中莫稽对待结发妻子不能从一而终,没有符合理教规范和人伦道德,但是金玉奴最终也是在莫稽犯下理的过错时选择原谅莫稽的一时糊涂。按理来说,莫稽抛弃发妻的行为不能仅是一顿打就能过去的,但是这时理的作用其实是唤醒莫稽心中的情,让二人互相更加珍惜夫妻之情,是以理来唤醒情的体现。
《喻世明言》卷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蒋兴哥长期在外经商,妻子王三巧独守空房多年,在将陈大郎误认为是蒋兴哥之后便开始倾心于蒋兴哥,继而做出了背叛蒋兴哥的事情,因为王三巧送给陈大郎的珍珠衫让蒋兴哥识破并休了王三巧。多年之后二人再次重逢,彼此都念有旧情,便又重归于好: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痛哭。[2]22在此王三巧犯下了不守妇道的错误,以一己之私欲破坏贞洁和理教,但是多年之后蒋兴哥选择原谅,兴哥的原谅其实就是他情感超越了理法的表现,在承认传统和理教的合理性的同时,又做到理中容情。
第二是通情达理。《醒世恒言》卷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孙、刘、裴、徐四家人的儿女各自小时候结下姻缘,但是由于刘家的儿子刘璞生病,刘家出于心虚、孙家出于愤怒,让孙家的儿子玉郎和刘家的女儿惠娘拜堂成了亲,二人一见钟情又难舍难分,乔太守在进行调解时,判道:“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2]113在这个故事中乔太守是个通情而又达理的人,在原有的包办婚姻的基础上进行合理调解,使得几个年轻人都找到自己的有情人,是合情合理的成人之美。
还有像是《喻世明言》卷九《裴晋公义还原配》中裴晋公在娶了被父母包办婚姻的黄小娥之后,得知黄小娥与年轻人唐壁恩爱有加,毅然地让出黄小娥以成人之美:“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至足下久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4]89裴晋公的这一成全之举也是在肯定传统理教的同时,又能够理中容情,最终达成最好的结果。
这种理中容情的情教模式既有着晚明尊情思潮的共识,又表现出了对于传统理教的肯定之处,是情与理的融合,是《三言》情教模式的最终邏辑,更是冯梦龙劝谏晚明社会风气的最终愿望。
相比于晚明时期的其他文学家、思想家,冯梦龙在肯定情的道路上走得更为理性,显得合情合理,让理和情通过文学作品更好地起到劝谏社会的作用,这在其《三言》以情反理、存理显情、理中容情的三种情教模式的创作实践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参考文献
[1]冯梦龙.情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2]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冯梦龙.喻世明言[M].北京:中华书局,2009.
(作者单位:青岛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