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货店》中的“轻轻腔”
2022-05-30钱天国
钱天国
“腔调”一词本来指音乐、歌曲、戏曲的调子,诗词文章的声律格调,或者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后来被引申为有个性、有风格。长篇小说《南货店》,正是通过其独特的叙述腔调,进一步形成了属于作家张忌的个人风格。
《南货店》再现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一个南方沿海城镇(以浙江宁海为蓝本)的生活画卷,描绘了被时代洪流所裹挟的小人物的命运。这部小说的出色之处,不在于情节,而在于腔调。不同作家对人物的刻画方式或叙述风格可谓见仁见智。有的喜欢宏大叙事,在大场景下写人物,追求气势磅礴;有的注重情节设计,跌宕起伏,追求戏剧性效果;有的偏爱细节铺陈,不厌其烦,娓娓道来。而《南货店》的叙述风格是什么?按张忌自己的说法,就是“展示”(见张忌与弋舟《创作对谈》)。他认为,作家应该作为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安安分分退居文字背后,让人物自己去说。他在作品里总是把某个人作为出发点,不去刻意设计,没有“大起大落的强情节”,而是注重“在那些枝叶散蔓的地方下功夫”,以反映人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弋舟认为,张忌这种还原本相的写作方式,使得其小说叙述腔调显得波澜不惊。
《南货店》中写到这样一个场景:刚来店里上班的陆秋林练习打算盘,练久了手就硬、总是算错,于是生自己的气,“马师傅见了,就会笑眯眯地走过来,讲话轻轻腔,唱戏文一样”,“后生,莫太心急,慢慢来,慢慢来哉”。其中“轻轻腔”一词是典型的宁海方言,顾名思义,指一种轻而柔和的讲话腔调。《南货店》那种波澜不惊的叙述腔调、纯净质朴的语言风格、冲和悠远的表达意境,恰好可以借“轻轻腔”这句宁海话来形容。
“ 轻轻腔” 是一种有控制的叙述方式,内敛低调,从容平和,绝不过分使劲。但遣词用句上的克制,并不影响内在情感的显露,温柔的表达反而更具深刻而持久的力量。比如,主人公陆秋林看见的一幅场景:“正是月亮夜,月光下,女人站在水作店门口,孤零零一个,就如同在那里站了千秋万年。” 此句虽没有一个字描述女人的神情,却写透了她与卖豆腐老倌之间微妙的关系。调离南货店前夕,秋林又走到那条溪边,“伏下身子,听着汩汩的水响,长久地看着溪流,突然就流出眼泪来”。寥寥数语,就写尽秋林对杜英的思念。秋林结婚前,终于得知父亲早已含冤去世,那天夜里将过去写给父亲的信放在面盆里烧了,“火光忽隐忽灭,一阵阵热浪从秋林脸上滚过”。此处未闻哭声,未见眼泪,却把悲伤和怀念写到了极致。
“ 轻轻腔” 的写作风格接近于日常生活中的闲聊,语调舒缓,多用短句,夹杂不少口语和方言,使得人物刻画自然而生动,很接地气。书中写道,南货店齐师傅偶遇一个拉车搬面粉的后生,发现正是多年不见的儿子齐海生,于是带他去吃饭,吃完后海生抢着付钱,说“从小到大,都是你给我铜钿花,现在,我能赚钞票了,你也让当儿子的请你一次”,“齐师傅听了,不作声,喉咙口又是一阵发硬”。就这一句话,把齐师傅当下复杂的心境和深沉的父爱表现得恰到好处。后来,爱春找齐师傅讲海生柜上拿钱的事,书中也仅用两个短句描写齐师傅的震惊和伤心:“齐师傅怔了半日。青天白日,他却感觉做梦一样。”看似平静,却有万千情绪。
显然,《南货店》采用“轻轻腔”的叙述方式,其目的并非轻声细语本身,而是为了达到平静中起波澜、平淡中见真情的效果。即使面对死亡,“轻轻腔”叙述照样可以令人震撼。比如,书中写杜英发现姐姐自尽:“一推开门,只见铁车边空荡荡的,杜梅用一条绳子将自己悬在了梁上。她的身体挂在衣服堆里,风一吹,微微搖晃。” 写齐师傅背着死去的儿子往山下走:“不晓得是不是风吹的,齐师傅突然感觉齐海生在他背上微微颤抖。齐师傅的喉咙一阵阵地发紧,他晓得,这一世,他真的没有这个叫齐海生的儿子了。” 写秋林接到齐师傅去世的消息:“秋林坐在办公室里,恍惚了一日。”上述几处,虽没有哭天抢地的悲恸场面,却以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叙述方式,表达出无尽的孤独与哀伤,也映照出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微不足道。正如弋舟的评价,《南货店》总体上“呈现出某种薄凉的不动声色感”,但在细节上“又布满了深切的同情”。
不妨对比另一位浙籍作家余华的新作《文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那是与《南货店》不一样的叙述风格。同样写苦难和死亡,《文城》的表现手法是迎头而上、相对浓烈的,一些细节描述可谓密不透风、步步紧逼,如土匪洗劫溪镇以及民团抵抗的惨烈场面、林祥福被残杀时令人发指的情节、万亩荡鲜血染红的水面、雪地里上百个跪着冻死的祭天男女等,让读者感到扑面而来的苦与惨、令人窒息的悲与痛。相较于《文城》沉重的绝望感,《南货店》则更多展现烟火气中的无奈。没有高下之分,只是腔调不同。
文如其人,“轻轻腔”这样的叙述风格,实际上反映出作家本人的气质和人生观,体现着“不争”的态度以及对人性的尊重。张忌相信“人就是来世上受苦的”,他说,“我想让作者的身份尽量往后退”,“我不想提供判断,因为文字里,那么多人在里头艰难地生存着,我做出任何判断,都是轻佻的”。在他看来,作者的使命不是先入为主,而是在字里行间尽可能为读者客观地呈现世界。因此,他在作品里不做旁白式的评论,也不扮演法官对是非曲直做出裁决。换言之,就是持平常心和平等心,对芸芸众生怀着谦卑与悲悯。
回到作品人物本身,“轻轻腔”不仅仅是一种讲话腔调,同时也代表了一种做人方式,这两者在马师傅身上是表里一体的。虽经历各种运动,家人命运多舛,马师傅却能不生执念、不走极端,善待他人,务实做事,圆融处世。这种温和低调的做人方式蕴涵着民间的生存智慧,它深深根植于江南小城的一方水土。有句宁海话说得好,“上半夜忖忖自家,下半夜忖忖人家”,将心比心、宽以待人才是做人之道。
东坡词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马师傅感叹:“做人就是坐汽车,到站了总要下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也好,狂风骤雨、翻江倒海也好,世上的每个人终将归于平静, 了无踪影。置身于宁海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南货店》里的二三十年乃至人的一生如同白驹过隙;而对浩瀚无垠的宇宙来说,千百年亦不过是刹那间。这样一忖,说话、做人何不轻轻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