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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两面人?

2022-05-30段炼

读书 2022年9期
关键词:严复山河

段炼

一百年前去世的严复(一八五四至一九二一),被后人视为站在中国与世界最初交汇点上的“现代启蒙人”。为回应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中国遭遇的内外危机,严复借助“信达雅”的译笔,穿行于中国晚清与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平行时空”。通过翻译这一“跨语际实践”,他将西方近代的知识谱系引入晚清思想界,从而为近代中国的政治变革与文化转型,提供了一个建立在“天演论”和现代科学方法之上的新世界观。在严复的笔下,一方面,历史被描述为由“野蛮”进入“文明”的线性过程,进步史观成为解释世界、社会与个人发展的新框架;另一方面,“天演论”将“群”作为“物竞天择”的基本单位,鼓吹通过“自强保种”避免“亡国灭种”的危机。从此,提升中国人的民德、民智与民力以适应文明竞争,成为当时朝野各界普遍认同的应对危机的根本途径。

然而,严复一生在追求自由、民主、科学、竞争等启蒙理念之外,也相当复杂地掺杂了许多貌似与此对立的“反启蒙”因素,包括常年吸食鸦片、纳妾、列名筹安会拥戴袁世凯复辟帝制、肯定孔教会尊孔读经、反对新文化运动“尽废古文”、公开支持上海灵学会的鬼神观念和“灵魂不死”之说。学者黄克武在严复、梁启超、胡适研究以及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史与翻译史领域深耕多年,成就斐然,曾出版《自由的所以然:严复对约翰·密尔自由思想的认识与批判》《惟适之安:严复与近代中国的文化转型》以及TheMeaningofFreedom:YanFuandtheOriginsofChineseLiberalism(《自由的意义:严复与中国自由主义的起源》)等有关严复的中英文著述。他的新著《笔醒山河—中国现代启蒙人严复》(以下简称《笔醒山河》,下引此书只注页码)认为,严复思想之中所蕴含的矛盾与张力,既赋予他的启蒙事业巨大的原创力,也让他的人生历程与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的旅程一样,充满挑战、成就和挫败。

《笔醒山河》以娓娓动人的笔触,为读者描述、分析严复的思想来源和他的启蒙方案对于晚清民初中国社会的深远影响。该书共分“成长经历与人际网络”“以翻译开启民智”“政治与文化的抉择”三个部分,通过三十多个主题,构成两条彼此交织的论述线索。第一条线索是严复的历史处境、人际关系和社会影响,著重从他的生长环境、个性特质、婚姻家庭、师友关系以及政治、宗教与文化抉择等观察他的生命历程,以此反映其身处的清末民初的时代动荡。第二条线索则关注严复的思想内涵,尤其着力通过对严译作品的分析,展现他的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特点及其对时代的冲击。正如本书作者所言,严复一生不同阶段所经历的家事纠葛、宦海沉浮、科场蹭蹬、身体病痛以及外界批评,带给他更为复杂深沉的生命体验,使他在“两害相权”之中,愈益体悟到“励业益知”的人生真义(5—6页)。因此,《笔醒山河》既是一部建立在深入研究之上的大众普及版严复思想评传,又为读者刻画出一个在声名显赫之外,充满困顿与彷徨的启蒙者的生命图像。

《笔醒山河》的主要贡献在于,既不赞同将严复视为早年西化、激进,晚年转而保守、落后式的人物,也不认可史华慈在《寻求富强》一书中以“两面人的矛盾态度”论断严复,即严复一方面追求国家富强、活力、个人竞争等,另一方面又在“神秘主义”之中逃避精神的苦痛。本书作者强调,严复一生的思想重心,固然因时代变化而有所调整,但并未经历所谓“从西化到折衷再到复古”的激烈转变。同时,严复也不是一个现代性构想与终极关怀相互抵牾的“两面人”。他一以贯之的追求,是通过“会通中西”的努力,为古老中国寻求一条通往现代的道路。从书中可见,严复的政治理念,是尝试结合西方式的自由、富强与基于传统价值的道德理想。他对于“幽冥之端”的形上世界和“灵魂不灭”的认可,与他对于现代民主和科学价值的追求也并非相互矛盾,而是彼此互补。在清末民初严复的学思历程之中,它们共同映照出古老中国这个“文化动态之整体”的新陈代谢与环环相续。

因此,贯穿严复一生的那些“反启蒙”的言行,虽然与时人认知中的现代性方案存在歧异与断裂,但本书作者指出,从思想的连续性着眼,严复所极力推崇的西方现代学术和国家体制,与他肯定儒家的孝道、珍视宗教情感、探究“不可思议之境”的终极关怀之间,有着内在的思想脉络可寻。正如严复的同乡好友陈宝琛在其墓志铭中所写:“君于学无所不窥,举中外治术学理,弥不究极原委,抉其得失,证明而会通之。”的确,终其一生,严复都通过典雅的桐城古文,译述斯宾塞、赫胥黎、亚当·斯密、甄克思等人用英文撰述的西学著作。这一中西杂糅的手法,真实可感地凸显出严复关于“会通中西”的美好愿景—“一方面认为中西文化有所不同,另一方面两者却是部分相合而可以会通为一更圆融之思想体系”(278页)。

《笔醒山河》一书将严复的启蒙事业,定位为“文化自觉的意识下从事中西思想的交融互释”(4页)。严复童年时代在福州船政学堂学习西学,同时亦研读《孝经》与《圣谕广训》等教材,其“会通中西”的理念,最初应植根于此。本书指出,在此后的岁月里,通过“引西入中”和“援中解西”的翻译策略,严复将启蒙与其对西学的译介结合在一起,充分反映出他在翻译西学、接引西方现代性过程中的“主体性思维”。因此,与林纾一道,被康有为誉为“译才并世数严林”的严复,绝非中西词汇的搬运工,而是一位通过翻译,发掘“文本中的潜文本”的掘金者。他对诸多译文所做的增删和补充的按语,充分体现出这种思接古今的苦心孤诣与现实关怀。比如,严复最早译介海权观念,指出“开化之国,有其权而不以侮人,有力而不以夺人”。他以伦理、正义观念为中心,通过描绘“公理、公法与公论”的启蒙蓝图,对国际秩序、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展开批判性思考(96页)。又如,对于众所周知的《天演论》及其理论体系,严复自陈,正是在老子《道德经》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当中,他发现了“天演开宗语”,认为其尽括“达尔文新理”。因此,他赞同斯宾塞的看法,以“天演”统摄万物从而实现自然、个人、国家、社会的“止于至善”。但是,严复自身固有的“儒学性格”,选择的却是推动民德、民智、民力的温和渐进的教化力量,而非推崇弱肉强食的无情淘汰与暴力革命。因此,“天演”作为宇宙运行的常理,具有普遍伦理法则、历史哲学和价值源泉的多重含义,是万物殊异和变迁之中的终极不变性,亦即他在《政治讲义》中所谓的“道”。再如,严复翻译约翰·密尔《论自由》(严复译作《群己权界论》)之时,发展出对于西方自由观念和中国固有的“恕道”与“絜矩之道”的比较。尤为难得的是,对西方自由的“投射”与对自由概念的“发现”(154—155页),使得严复得以结合中西价值,认为“群己权界”是由一系列传统规范所构成。在这一点上,严复的自由观与密尔的个人主义可谓桴鼓相应。

然而,《笔醒山河》的作者也指出,由于密尔与严复在认识论上的歧异,使得在后者眼中,思想言论自由的意义在于荀子说的“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亦即个人是“从道”的主体,其权威超过君主谕令或父母教诲。因此,自由是指个人决定从“道”的能力,而且也预设了荀子所谓的知“道”的可能性,亦即“人心能够掌握实然与应然的客观真理”。本书作者指出,这是一种“乐观主义认识论”主导之下的看法。与此相对,密尔在“悲观主义认识论”支配下所强调的fallibility(易错性),在严复的思考之中反而是一个不太重要的问题(162页)。因此,严复翻译与诠释之下的“自由”价值,既不同于密尔自由理念所主张的“己重群轻”,也不同于史华慈所说将个人自由视为达成具有“浮士德-普罗米修斯精神”之国家主义的工具,而是一种“群己平衡”的观念(166页)。另外,严复在以《群学肄言》为名,翻译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之时,则充分运用荀子的思想以及《易经》与邵雍的“运会”观念。他通过传统观念诠释赫胥黎与斯宾塞的想法,进而了解天与人的关系以及由此衍生的演化原理、群体关系、圣王观念等。群与群学、“解蔽”、天人关系、新“圣王观”也在这样的进程中,体现出严复社会学思想之中重视科学方法、线性演化、社会有机体论,批判传统并实行新策的特点(191页)。

严复在《天演论》自序中写道:“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乃澄湛精莹,如寐初觉。其亲切有味,较之觇毕为学者,万万有加焉。此真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在其乐融融的“考道”过程之中,严复对于中西思想各有批判与取舍,也各有调和与嫁接。他笔下文字与译述也因此富含矛盾与张力。在不同的语境之下,严复对于中国传统的抨击,往往激活了传统中的因子;而他对于西学的接纳,也包含着对于西学的修订与扬弃—简单的线性叙事,无法精确描绘严复在这一时期对于这一系列“英国的课业”的复杂反应。简言之,严复的译述既是传统儒家思想与西方经典理论,在相互交织、密切互动之中实现“典范转移”的过程,也是东西文明在对话与论辩之中寻求“重叠共识”的过程。

《笔醒山河》一书定位为通俗化、大众化的严复传记,故作者行文力求精简,尽量少用引文,也未像正式学术著作一样注解密布,令人望而却步。不过,全书采用糅合传记与专论的体例(特别是省却注释之举),却不甚便利读者对于相关议题的具体研判与延伸阅读,是一憾事。作者采用思想史和生命史相結合的写法,浓墨重彩地刻画出严复在“名满天下”之外,却因“谤亦随之”带来的无助、纠结与失意。值得注意的是,在《笔醒山河》之中,这些内容并非简单地堆砌史料与铺陈情节。本书作者以“理解之同情”的写作,贯注了史学研究诸多新的问题意识,如理性、情感与意志的互动,私情与公义之间的张力,以及女性角色在男权社会中的生存境遇等,让事件(episode)、重要人物的传记(biography)以及制度或思想上的架构或模式(pattern),共同构成解读严复及其时代不可化约的三个角度(墨子刻语)。

在本书风格独特而又饶有趣味的描绘之中,严复作为晚清民初的“典型人物”,从充满理论思辨色彩的文字之中缓步走来,并以生动的面貌与他的时代合而为一。在留学英国期间,严复的见解就深受公使郭嵩焘的赏识。但通观全书,严复并非个性圆融之人,而是锋芒毕露,具有狂妄、自傲之气。曾纪泽认为严复“才质甚美,颖悟好学,论事有识”,然而也斥责其“狂傲矜张”“自负颇甚”。或许性格即命运,加之回国后的官场失意与科举不顺,严复很早就开始吸食鸦片,以纾解事业和心情上的困苦。今人或许难以想象,严复的主要作品竟多在其吸食鸦片之后,方才得以完成。严复晚年受病痛折磨,以致烟霞癖一直无法彻底戒除。后来,革命党人反对严复的君主立宪主张之时,曾借此大做文章,由此也影响到他的公众形象。严复曾在文字中力倡“自爱而求进者必不吸食(鸦片)”。若以此反求诸己,不知严复是否也曾对此深自悔悟?

《笔醒山河》一书也用相当充分的笔墨,描述过往较少注目的严复的异性情缘与宗教情感。严复有两妻一妾。第一任夫人王氏是佛教徒,其宗教精神影响严复颇深。严复一生提倡科学,却不排斥宗教经验。他说:“人生阅历,实有许多不可纯以科学通者,更不敢将幽冥之端,一概抹杀。”(263页)因此,严复喜用佛教的“不可思议”,翻译“不可知论”(agnosticism)一语,并给予宗教或超越智慧、死后世界、灵魂不死等想法一个合理的、可以存在的范畴。在过世前两三个月,严复还为多年前去世的王氏手抄《金刚经》一部寄托哀思。不仅如此,严复给儿女取的乳名也多用佛教名词,如“文殊”“普贤”“香严”“华严”。在“北洋当差,味同嚼蜡”这段日子里,情绪消沉的严复亦曾纳妾。然当平日妻妾争执之际,束手无策的严复也不免抱怨“天下惟妇女最难对付”,自己“真天下第一可怜人也”(34—35页)。这样的细节读来令人莞尔,也让人感叹“家人眼中无英雄”。他与女学生吕碧城和侄女何纫兰之间,则发生了另外一些故事。严复译介的新思想对两名女性均有启发,而两名女性对于女子教育的执着,也影响着严复对于女性的看法。严复反对婚姻自由,却提倡女子教育。他与忘年交吕碧城之间的和诗与密切交往,透露出彼此对于对方均有赏识与爱慕。作者认为,“唯两人或许恪于师生礼法,未敢逾越。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或许一直存在公、私、情、礼的交战。吕碧城终生未嫁或源于此”(68页)。

借用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言,严复一生的文字,多系其“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而又持续探索时代命题的思想结晶。《笔醒山河》一书指出,严复一生穷其心力,曾先后与三种思潮论辩: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反对“西学中源说”;到了二十世纪初,反驳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论”;至民国初期,又反击五四新青年们反传统的西化主张(278页)。后来的《学衡》派成员郭斌龢说,严复一生思想多变,但“苦心弥缝于新旧之间”的精神则“始终一贯”(276页)。然而,以“后见之明”观之,受制于对中西学术体系根本差异的准确理解,严复能否真正如《笔醒山河》一书所言,融通文明之间的“一体相关性”,其实仍有探讨的空间。

一九一二年,当五十八岁的严复主持北大之时,他已转而承认“向所谓合一炉而冶之者,徒虚言耳,为之不已,其终且至于两亡”。接踵而至的欧洲大战,更让他抨击西方世界“三百年来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并主张返归“量同天地,泽被寰区”的孔孟之道。及至晚年,严复转而从特殊性与历史性的角度阐述中西文明。这与他早岁立意追寻二者“道通为一”的努力已经渐行渐远,以致在二十世纪初日趋激进的时代里,饱受着时人“保守”“复古”的讥评。

作为“不合时宜”、难以归类的思考者,严复曾是引介西学的启蒙先驱,后来却又成为启蒙论述的反思者和时人眼中的落伍者。他以“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的态度,为中国描绘出一幅渐进调适的启蒙蓝图。然而,这幅蓝图最终成为二十世纪“一个被放弃的选择”。一九二一年,严复在遗嘱当中,仍笃信“新知无尽,真理无穷”,也确认“中国必不灭,旧法可损益,而必不可叛”,更感叹“做人分量,不易圆满”。临终之际,让这位现代启蒙人魂牵梦绕的,仍是“震旦方陆沉,何年得解悬?太平如有象,莫忘告重泉”。《笔醒山河》一书揭示了严复一生的“经纬万端”,印证着清末民初读书人心路的复杂彷徨,也映照出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的曲折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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