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可怕的穿越

2022-05-30张炜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2年9期
关键词:水泥板瓷片水道

张炜

完全是一次偶然,一次即兴,一次冒失,我们几个人干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莽撞入洞

学校大门前不远处有一道一尺多宽的石砌引水道。水道从东向西,一直流到了远处的一条小河里,是排脏水用的。那时我们并不认为水有多脏,只觉得这条常年不息的潺潺流水很好玩。后来煤矿开工了,由于要建煤场、堆积矸石,施工的人就把石砌的水道用水泥板盖上。这样,我们学校前面的一段水道还可以看见水流,再往西就消失在煤场和矸石山下面,成了一条漫长的地下水道。

有一天傍晚我们几个放学回家,背着书包走到水道旁時,一个同学指着它说:“敢不敢从这里钻进去,再从那一边钻出来?”

我说:“这有什么不敢!”

其他人一齐响应。不知是谁带头跳进了水道,我们也就排成一行,四肢伏地,像穿山甲那样在黑洞里往前移动。

窄窄的地下水道刚刚能容下一个人的身体,我们进去后才知道多么艰难:既无法回头,也不能抬头,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头顶的水泥板有的断裂了,我们往下弓着,遇到这样的地方就要使劲贴紧地面才能钻过去。爬行了半个多小时,一直都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儿亮光。我们开始后悔、害怕和沮丧。如果从这里退回去,那将有更大的困难:后退比前进要难上许多倍。

我的脖子疼得要命,很想抬头喘一口气、蹲下来歇一会儿。可是没法抬头,更不容蹲下。想喘一口清新的空气更是不可能,越是往里越是臭气熏天——这里简直没有空气。我的头一阵胀疼,在心里诅咒那个提议者。但我已经没有力气骂出来,只有屏气往前挪动。

前边有一个人,我问他看没看到光亮,他喘着说没有。我这才想起从学校到河岸不知有多远呢,也就是说,我们以这样的速度,很可能要爬上大半天。天哪,这将是一次多么可怕的穿越!

恐惧来袭

然而反悔已经太晚,没有办法,只得往前。脚下和手下有时能触到尖利的瓷片玻璃之类,被割伤是难免的。没有一个人叫苦,没有一个人喊疼。好几次实在忍不住,要昂头伸展一下脖颈,却被碰起一个大包。即便这样也没有人喊出来。这时候人人心上都压了一个沉重的问号:前边怎样?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每个人都被恐惧和忧虑攫住了。

假使前边有一块水泥板塌下来,我们的通路被半腰卡住,那将怎样?那就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必须花上双倍的力气倒爬回去。说不定刚爬了半截就力气使尽,然后憋死。

我听到有人轻轻抽泣。不知是谁喊:“不准哭!”抽泣声收了回去。

我这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我们的小泥屋。母亲在等我回去呢。太阳一定早就落山了,全家人都在盼着,可就是不知道我们正在一条又黑又长的地洞里蠕动。

太累了,而且嗓子紧得喘不过气来。我们爬行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更可怕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水道里偶尔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蹿过——我的脑际闪过一道影子,立刻想到了蛇。我的心咚咚跳起来。这时候如果有一条蛇从腹下钻过,那该多么可怕。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有一条蛇或更多的蛇挤成一个球,在水道的某个角落里。

我把呼吸放得轻轻的,生怕惊动了蛇。我的头顶到了前边的同学,他身上的热气驱除了我的恐惧。我一伸腿又碰到了后边的同学,他的一声“哎哟”顿时让我壮起了胆子。

绝境爬行

前前后后的同学,他们在想什么?

我手脚麻木,已经完全是机械地挪动了。谁也不知爬到了哪里、前边还有多远,而我清清楚楚知道的,就是身上有一座煤山或矸石山。大山的重量压在我们之上。头顶只有一片薄薄的屏障,我们随时都会被压得粉碎。

就在我紧紧咬着牙关的时候,身后的一个同学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他的声音好像某种信号,让我不再移动。前边的同学也停住了。“哇哇”的哭声令人揪心。在这令人绝望的地下,他哭着。没有人阻止他,因为谁都想这样哭。我把牙齿咬出了声音,流出了泪水——好在黑暗里只听见声音,看不见泪水。

哭声停止了。它的停止就像开始一样突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大家又开始爬行。可是并没有移动多远,前面的同学竟然不动了。我推他,没有反应。我的脑子嗡嗡响。如果前边的同学昏过去,那就糟透了。我一遍遍推、喊,他总算动了一下。

没有办法,等待吧。不知停了多长时间,前边的人才往前挪动了几寸。接下来,他的动作慢极了,简直是一寸寸地往前移。当他终于挪开了一段,我才明白,原来那里有一个半塌的关卡,上面巨大的煤矸石压下来,水道只剩下了很小的一点空隙。他刚才正在用尽一切办法通过——把淤积的泥沙和瓷片一点点扒开,扑下身子往前挪动、挣扎,这才挣出了这个半死的狭口。轮到我了,又是一场拼挣,手、膝盖和脊背都刺破了。

从那个最狭窄、最艰难的地方钻出后,我加快动作,想追上前面的同学。没有一点声音,听不见声息,他离得远了。这给了我勇气和力量。我用拐肘贴住地上尖利利的瓷片,不再惧怕。我不担心后面的人,知道他们无论怎样都得对付这个关卡,因为没有退路。果然,后边的几个人也像我一样,都过来了。

终于听到了前边的声音,我追上了他。我们用咳嗽声保持联系,传递鼓励。

又爬了一会儿,听到了后边传来的吭吭声。呼气、咳嗽、大口喘息,响成一片。没有一个人甘于落后,没有一个人愿遗落在黑暗中。

接下去不知通过了多少险恶关口,有几次真的令人绝望——前面的人几乎停止了一切动作,一动不动。我害怕极了,不得不大声问:“怎……样?”

没有回答。我等待着,一分一秒地等下去。我希望他只是在积蓄力气——我们不至于就昏死在这儿吧,不至于那么悲惨,我才十一岁,我们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岁……

再见光明

前边的同学又一次动起来。他原来真的在等待自己的力气一点点恢复……挪动一寸、两寸,闯过又一个危险的死卡。我不知吸进了多少浊气,两眼差不多能盯穿黑暗。我麻木的头撞到水泥顶板时,已经不再觉得疼痛了。不知流了多少血,相信每一个人手上、额头和后背,都有数不清的伤痕。可是这些都不算什么,没有一个人会在乎这些。

当然是他——前边的同学最早发现了那个像豆子一样大的光亮。那是我们的出口,我们的希望!尽管那儿离得还十分遥远,但已经让人激动得哭出来,让人张大嘴巴“啊啊”叫。

大约又用了一个小时,我们一个个钻出了水道。

眼前是平静的小河,它向大海流着。在这条河流面前,我们这一帮满脸污垢、浑身泥臭、身上挂满血口的可怜虫,一声不吭地呆坐了一会儿。

河水平稳地流去,水面上映出了黑色的天空和灿烂的星月。我们几个一句话也不说,相互都没有看一眼。一会儿响起“扑通”一声,是一条鱼打破了静谧。没有风,河岸的芦苇一动不动,也没有一只野物出没和鸣叫。我们望望天空,月亮是那么亮,四周的星星像火把一样排成一串,剧烈燃烧。我好像生下来第一次看到这么明亮的星星和月亮,看到银河里那些剧烈燃烧的火焰。

我们在河岸上站成一溜儿,默不作声。这样足有十几分钟,才不约而同地沿着河堤向南走去。我们要沿着河堤一直走上很远,踏上归途。

(摘自山东教育出版社《名医》,陈旋玉绘图)

猜你喜欢

水泥板瓷片水道
一粒榆树的种子
新西兰Taranaki盆地第四系深水水道迁移规律与沉积模式
亿年瓷片
增强型木丝水泥板弯曲性能试验研究
学术价值高于收藏价值,稀缺古瓷片才有升值空间
奇怪的封闭水道
聚合物乳液对发泡水泥板的改性研究
凿通运河,江南水道相钩连
植物纤维水泥板抗折性能研究
冰点以下的缝合